第58章
霍水仙有氣無力地點點頭,又枕回窗沿,這次沒有再閉眼睛了。
靈兒候著霍水仙洗漱完后,便端著銅盆往外走,剛走至門口,想了想,又折回兩步,睇向站在書架前,將滿架書一本本拿起,又一本本放回的霍水仙,試探地問道:“小姐,今日……還是滴水不進嗎?”
霍水仙搖了搖頭,再取下一本書,翻了兩下,又放回原位。
靈兒見狀不再多言,端好銅盆走了出去。
幾十本書,霍水仙挨個翻完了都沒能挑出一本上興趣靜心去看。
現(xiàn)在,除了離開王府,霍水仙似乎對任何事都興致缺缺,整個人無精打采。加之昨夜粒米未進,滴水未沾,唇色略略發(fā)白,病懨懨的模樣猶如日落黃昏下一株幾近枯萎的花。
離開書架,又踱至柜旁,隨意扯出件衣裳換上,青絲垂腰也懶得去理,妝匣的胭脂水粉,盡皆原封不動地躺在里面,自進入王府,她便是一副清水模樣,殊不知,不施粉黛,倒更顯天姿。
霍水仙倚墻下樓,行至棠梨樹下,蹲身月季花前,指尖輕觸丹色花瓣,花香頓染指尖。
近賞須臾,霍水仙緩緩起身,原地佇立,一瞬間,不知該做些什么,也不知可以做些什么,似乎匆匆下樓一趟,只為賞幾朵花而已。
若是平日,即便三月不出門,她依然能想出一百種自娛自樂的花樣,可眼下,她讓自己懶了個徹底。
不多時,靈兒回來了,遠遠便瞧見棠梨樹下的霍水仙,不由加快腳步,走到霍水仙身后,輕聲喚道:“小姐�!�
霍水仙微微側(cè)頭。
靈兒繼續(xù)說:“王爺昨日知道你休食一事后,竟當場下令全府休食�!�
霍水仙聞言一怔,眼露寒光,“想拿別人的命來要挾我?”
靈兒又道:“王爺親自下的令,府上無人敢言,今早廚房連火都沒起。”
“我就不信他會拿全府上下幾十口人的性命來賭我一人�!被羲膳忸D起,她平生最不喜連累他人,也最恨人殃及無辜。
靈兒小心說道:“我聽著青蓮姐姐的意思,王爺這次是動了真格。”
霍水仙玉拳緊攥,本就毫無血色的臉頰更是被氣的發(fā)白,他知道她不會真的想死,她如此惜命,絕不會一心求死,他將一百條人命強栓在她身上,無非就是逼她就范。她霍水仙何德何能只靠吃飯就能挽救一百條人命?強加罪過,純粹只為逼她。
霍水仙一言不發(fā)地回了樓上,將房門和窗戶都緊緊鎖住,只丟給在門外焦慮不安的靈兒一句話:“今日就別來擾我了�!�
靈兒正欲出言,里面又傳出一句:“我不會去死�!�
霍水仙躺在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盯著上方,她要讓他知道,她絕非說說而已,她這次是鐵了心要離開,不會為任何原因妥協(xié)。
肚里空空如也,三寸之距的心里,又何嘗不是?既然上下都是個空,那就讓它繼續(xù)空著罷�;羲砷]上眼,她要保存力氣,到最后,就算爬,她也要留著力氣爬出去。
休食兩日,霍水仙開始頭暈眼花,站立搖晃,雙手發(fā)抖。
靈兒哭紅了眼地勸,她一句也不聽,此人性子一旦倔起來,就像一顆煮不破的石頭。
休食的第三日,陸上?瞿笞潘?的下巴給她灌藥,她一滴不剩地吐了出來,并且毫不留情地將他手中藥碗打掉,黑汁灑他一身,他又氣又急,卻又拿她毫無辦法,最后只得憤然而去。
第四日,四肢百骸虛成豆腐,神識發(fā)懵,終于支撐不住,暈倒在地。
同樣休食四日的男子得知后,急得發(fā)瘋,骨肉騰飛地奔了過去。
遣出房中下人,陸上?鲆話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擁入懷中,胡子拉碴的下巴抵在其頭頂上,悲涼與痛楚如上癮毒藥般滲入血液,侵蝕全身,幾至瘋魔。
一根弦,繃得太久,太過分,終會斷掉。
而此時,陸上?霰療鸕哪歉?弦,驟然而斷。他一拳打在床上,朝她瘋狂吼道:“你舍了命也要離開我?我在你心中就這樣不堪?不惜一切都不愿看我一眼?天底下找不出比你更狠心的人,鐵水澆鑄的心腸�!毖獨饽嬗�,猶如一頭發(fā)狂猛獸,大有一腳踏平面前擋身大山之勢。
吼聲震醒了霍水仙,她撐開沉重的眼皮,片刻的遲鈍后終于感覺到身體的禁錮,意識瞬間恢復(fù),用上僅有的力氣掙扎,本想大聲呵斥:“放開我�!睙o奈僅剩的力氣都用在了骨頭上,喊出的話也只有氣,而失了力。
陸上?霰У母?緊,不讓她有掙扎的縫隙,語氣哀哀地道:“別傷害自己,我,”空出一只手,狠狠指在心臟處,“這里疼�!�
霍水仙果真停止了掙扎,央求道:“桑果,放我走好不好?我欠你天大的恩情,我知道,我今生今世都不會忘,來世做牛做馬報答。”聲音微弱至極。
陸上?雒嬡菀豢啵?目光忽而溫柔如水,用了哄小孩的語氣,道:“先吃飯好不好?”
霍水仙柳眉倒豎,一字一頓,決然道:“放我走�!�
陸上?齔坊廝?手,垂著頭,頹然模樣,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倏爾一笑,“還記得我曾說你井蛙之見嗎?霍水仙,你的確是井底之蛙,我費盡力氣趴在井口,你始終能視而不見。你說說,你不是井底之蛙,是什么?一步而已,我已經(jīng)朝你伸出雙手,伸得都快僵了,只要你肯往上一跳,我就能接住你,可是你不肯吶,你能看到九霄云上的人,卻獨獨瞧不見井口人。”
“他從來不在九霄云上,桑果,霍水仙今生欠你一條命,我無以為報,我并非無情無義之人,我來世給你做牛做馬,定報了你今世之恩�!闭Z氣決絕,眼神堅定,沒有半點商量的余地。
陸上?齙捻?子越來越暗,眉宇間疊出群山,“你走罷�!边@三個看似簡單的字,卻是用盡了他全部力氣。
霍水仙滿臉的不可置信,不禁懷疑是否所聽有差,確認道:“你……你方才說的可是真的?沒有騙我?”
“你走罷�!标懮�?鲇痔崞鵪?重復(fù)了一遍,一腔求不得化作怨憤,恨聲道:“但是,你要答應(yīng)我,一旦從這里走出去,爾后不管是生是死,永遠也不要出現(xiàn)在我面前,即便是死,尸骨都不能讓我看到�!�
霍水仙正色諾道:“我答應(yīng)你,從今以后,生或死,都絕不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永遠也不�!�
別辭決絕,陸上?雒嬡羲闌遙?朝外面怒聲高喊:“送霍姑娘出府。”
霍水仙當即翻身下床,走到鏡臺前,打開妝匣,取出陸上?齙背跛退?的一半對翼,遞于他面前,“這玉佩原是你之物,我既要走,便決無再留之理,當物歸原主�!�
陸上?鮒豢戳艘謊郟?并不去接,漠然道:“玉識人,拿走�!�
霍水仙首鼠片刻,撤回手。
包袱早已收拾好,就待此刻。
未免陸上?齜椿冢?霍水仙從柜里拿出包袱就往外走,路過陸上?鍪保?腳步頓了一下,只一瞬,又重新邁開。
行至門口時,陸上?鱘逞頻納?音再度響起:“霍水仙,記住今日你說的話,今生今世,再也不要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霍水仙怔了一下,聲若蚊吶地喃喃道:“傻子,感激哪得情愛深濃�!�
霍水仙這一走,走得決絕,走得坦蕩,走得無愧于心。
終于片芳無跡時,陸上?齜交夯禾?起頭,望著門口發(fā)呆,驟雨沖出眼眶。
脫去長靴,側(cè)身躺下,枕上殘留著一縷熟悉的發(fā)香,他抖抖索索扯過她蓋過的寢被,緊緊擁住,顫抖地像只受傷的刺猬。
枕邊,一片空涼。
一根烏黑發(fā)絲靜靜躺在枕上,陸上?魴⌒囊硪淼亟?它拈起,珍寶似地攥進掌心,連帶著拳頭一并藏入衣襟,這是她唯一留下之物,唯一曾完完全全屬于過她的東西。
有了陸上?鮒?令,一路上果真無人出來阻攔,霍水仙帶著靈兒,頭也不回地直奔府門而去。
兩扇古樸沉重的大門已緩緩敞開,護衛(wèi)肅然而立,即便見身挎包袱前來,也再無那日如臨大敵的反應(yīng),直到霍水仙踏出門檻,眾護衛(wèi)依舊凝立未動。
終于出來了。
霍水仙出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個小館喝下小半碗稀粥,四日滴水未進,她不敢太過放縱地去胡吃海喝,容易適得其反。
恢復(fù)氣力后,霍水仙大搖大擺地在走在路上,看哪哪都順眼極了。
靈兒背著包袱在后面跟著,跑上前問道:“小姐,我們?nèi)ツ睦�?�?br />
霍水仙笑了笑,“回家。”
他曾說過,倘若有一日,她走丟了,就回到夕霧,他會在那里等她。
而現(xiàn)在是他丟了,她便回去那里等他。
歸路盡頭便是家,霍水仙推開門扉,蕭索入目,紫湖已干,滿地落英,碾作泥塵。
鳥倦還巢,獸頓返穴,離人終歸。
青蘚妝石,秋蜩飾風,置身此間,恍如隔世。
霍水仙走上長廊,游撫欄桿,意態(tài)安然,一切如初。
靈兒在前面喊著:“小姐,快來看啊�!�
霍水仙聞聲抬頭,朝靈兒走去。
卻見曾是夕霧唯一落鎖的房門上,金鎖已不知去向。
霍水仙伸手一推,門內(nèi)景象撞入眼中,震得其當場驚住,一時忘入。
良久,抬腳走入,賞景般細細看過去。
這間房里,堆滿了姑娘所用之物,有孩童玩耍的各種小玩意兒,也有裝滿了各式發(fā)簪的鏡匣,還有四間八尺余高的長柜。
靈兒打開距己最近的長柜,卻是滿滿一柜姑娘秋裳,將靈兒當場驚得目瞪口呆,趕忙又將其他三方長柜依次打開,只見春、夏、冬,三季衣裳亦如此分柜而裝。小到六七歲女娃,大至十五六歲姑娘,依年而裁。
“小姐,稀奇了,房里竟全是女孩兒的東西。”靈兒年歲小,忽然見了這樣多乖巧玩意兒,歡喜地緊,每一件都愛不釋手。
霍水仙用手撫上桌上擺放井井有條的一排排妝匣,一路行至長柜,觸撫滿柜衣裙,心弦紊顫,禁不住潸然淚下,這十一年來,他竟從未落下。
多寶閣最上方,靜靜置著一只小金匣,匣子未上鎖,也不帶半點塵煙,霍水仙墊腳取下,顫顫巍巍地打開,里面只有一張發(fā)舊的紙,疊的方方正正。
霍水仙小心翼翼地展開,整張紙上,只有四個歪歪扭扭的大字:臨淵哥哥。
她還記得,這是她剛學會寫字時寫給齊臨淵的第一封信,這么多年,他竟保存的這般好,無一角缺損。
霍水仙將信重新折好,放回金匣,又將金匣嵌入懷中,清淚盈滿眼眶,滴答落下。
這世上能有幾人如他這般?尋她十一年,念她十一年,等她十一年。一封一文不值的舊信,卻能讓他寶貝地安放十一年。
紅塵內(nèi)外,唯有她的臨淵哥哥,將她刻進骨血,化入心脈,長成命中之根,一旦除之,必致心枯人亡。
夕霧謝了又開,開了又謝。晝夜更迭,日升月落。
一轉(zhuǎn)眼,一年的時光消逝在花期輪轉(zhuǎn)里,飄散在日月星辰中。
又是一個秋起葉落時,滿院夕霧零落成泥,埋入土壤。
一身青衣的霍水仙悠悠蕩在秋千上,任是千景蕭索也擋不住她清靈逸動。
青箬笠,綠蓑衣,寒江瀟瀟雨,斛舟孤渡,敢問鴻雁歸期。
斗轉(zhuǎn)星移,東波無返,夏繼春暖,秋去冬至。
一夜白雪染了夕霧。
初晴雪停,霍水仙披上紅色披風,在綿軟的雪床上踏出一行深淺不一的腳印,一雙俏履惹上雪朵些許。她緩步行至秋千處,拍落上面積下的雪,屈身而坐,遠遠望去,猶如萬里雪中一朵紅梅正盛。
她一如往日那般,凝視院門,如此守待未歸人,已有一年。
俄而雪驟,一抹淺笑浮上臉頰,余暉下的雪光映得她眼睛清亮,恰如茫茫汪洋上一盞引航夜燈。
倏爾,噙水雙眸里,一位雪衣男子似從九霄忽降凡塵,可融雪,可融云。其容未改,其笑未凋,一如當年慘綠模樣,分毫不差。
盈天素白之中,雪衣男子款款而來。
歲月幾經(jīng)輾轉(zhuǎn),天上或是人間,流云舒卷,白了青蘚,終究回到身前。
霍水仙雙腳著地,肌染冰輪,瞳納云川,莞莞喚了聲:“臨淵哥哥�!�
深雪之上,瓦冷霜華重,男子長身玉立,彈指十一年,緣起緣滅,緣聚緣散,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煙火終冷卻,繁花終凋敗,轉(zhuǎn)身經(jīng)年,尋尋覓覓,只道得一首青青子衿,悠悠于我之心。
幸而,其正當芳華之年,青絲仍烏,脊梁仍直。
煙波江上,半船明月,他仍以笑相看。
舍十一年風景,囚十一載心竅,上窮碧落下黃泉,終換得于她面前,道一聲:“你乖�!�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有朋友告訴我,最終卷里,女配給女主下毒,男配剛好可以拿到解藥,所以以此逼男主離開女主,而女主又以絕食相威脅的橋段似曾相識,我哭了,如果大家看了之后覺得這一卷的確對前輩有頗多冒犯之處,那么我一定再改改,因為有的時候,故事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后面的劇情就會像流水一樣,自然而然地出來,但如果當真發(fā)生橋段相似事件,那絕非我故意為之。
至于為什么最終卷會這樣安排,不是為了虐齊天或者陸上?觶?而是需要一個契機讓霍水仙記起前世,所以必須給她一個生死重創(chuàng),為了給這個重創(chuàng)添枝加葉,加之早就給鳳戈瑤和陸上?齠ㄏ碌鬧站鄭?所以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用戈瑤這把劍來埋下這個重創(chuàng),再由陸上?鑫?這個重創(chuàng)收第一個尾,一年之后回到夕霧的臨淵哥哥收最后一個尾。
此前,我有想過安排一個be的結(jié)局,就是霍水仙即便穿越回去了,但仍然沒有續(xù)上宿世之緣,三個人最終都各自天涯。甚至,再悲情一點,沒有什么化煙散,霍水仙直接死在了鳳戈瑤安排的一劍之下,生死之間恢復(fù)記憶,但是卻什么都沒有更改,還是和前世一樣,臨淵抱著渾身是血的小蝶投河自盡,不過,這個結(jié)局連我自己都覺得殘忍,遲遲沒敢動筆往這上面寫,我也怕被砸臭雞蛋�。@悚臉)。
所以,思慮再三,才有了今天的最終卷。
綜上,如有雷同,很是失禮,還請大家指正,因為我朋友也想不起這個橋段在哪里出現(xiàn)過,如果大家能幫忙找到,比較之下的確非常相似,那么我一定會改,我會盡力再想一個別的契機,或者,直接改為be,以悲劇收尾。
☆、番外之一世伶俜
一段相思,獨閑愁,十年光陰已逝。
陸玄磯病重無醫(yī),他自知時日不多,怎奈有一心愿未了,病入膏肓之際,將兩個兒子招至病榻前,瞞著玄國上下做了一出彌天大戲――對外發(fā)詔,皇帝駕崩。
當宮中、前朝乃至整個玄國都沉浸在悲痛中時,陸玄磯和陸上?齟?了四五名宮女侍衛(wèi),夤夜悄悄出了宮。
太醫(yī)院院判徐則安以完成陛下遺命為由,曉以太醫(yī)院同仁后,亦便裝陪扈而行。
京中,新皇陸上翎及羽后在宮中主持大局,行葬儀,殮皇陵。陸玄磯尚在人世,便秘密以空棺下葬。
褪去龍袍,放下玉璽的陸玄磯,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也并非曾經(jīng)威風凜凜的將軍,此時的陸玄磯,只是一個帶著與愛人的孩子,一心去赴愛人之約的平凡男子。
在一輛看起來并不起眼的馬車里,坐著玄國的皇上與王爺,車輪緩緩地滾動在出城的道路上。
陸玄磯已經(jīng)撐不了多少時日,其面色如灰,眉間黑氣隱隱,雙眼深陷,咳喘猛烈,渾身乏力,站立行走,皆需要人貼身攙扶。
斜靠車壁的陸玄磯服一件黑色披風,寬大的風帽將其側(cè)臉遮擋無余,盡管如此,經(jīng)得千錘百煉磨礪而成的帝王之氣并未因此消散半分,仍是一個眼神就足以令人畏懼。
這是陸上?齙諞淮斡肼叫?磯相對而坐,也是兩人之間第一次無須以君臣之禮相待,如同世間所有平凡的父子那般。他不再怨恨父親當年在其母親死后不久便將年歲尚小的他送出宮去,如許年世故,已然明白父親當年苦衷�,F(xiàn)在的陸上?觶?只是一心想要幫助父親完成經(jīng)年夙愿的孝順孩子。
十年過去了,陸上?鲆巡輝偈塹背蹌歉靄酌婀?子,膚色較之十年前麥了些,眼睛深沉耐測。風霜無情,少年東去,俊毅的面龐,輪廓有如削就,寸須修剪齊整,整個人沉穩(wěn)安靜,似無波古井,一言不發(fā),同樣撩人心魄。
陸玄磯靠廂壁而寐,他實在沒有多少力氣,加之馬車顛簸,久病之人更是無力消受。
時值初夏,日光雖盛,但天氣依然有些涼意,陸上?鑫?陸玄磯提了一下身上滑落一半的絲被。若是以前,稍微有點動作,陸玄磯都能立刻警醒,可是現(xiàn)在,他卻一點都感覺不到了。
從京城到那座山水如畫的小鎮(zhèn),路途遙遙,快的話半月可達,但如今的陸玄磯,命如鴻毛,飄飄欲墜,這馬車斷斷是快不得的,依照他們現(xiàn)在的走法,抵達小鎮(zhèn)也是一月后了,而一路上還要不停地擔心他的身子是否能抗得住長途奔勞,強撐的那口氣會不會一覺睡下便散去無蹤。
無人敢掉以輕心,徐則安更是衣不解帶地日夜守著,每日只睡兩三個時辰,為陸玄磯續(xù)命之藥,全部自宮中帶出,盡是好藥,其中不乏千金難求者。
眾人都不敢奢望陸玄磯好轉(zhuǎn),只祈他能將那口氣撐到夙愿終了之時。陸玄磯自己亦是如此所愿,此生他再別無所求,即便如今已經(jīng)不太能記事,往往剛發(fā)生的事,轉(zhuǎn)眼便忘,可他卻始終記得那座小拱橋,和橋下芳名檀思的女子。
她說過,要在小橋上等他。她也說過,一定要去那里找她。他記了半生,怎會輕易遺忘?
路上整整行了一月,終于抵達陸玄磯念了幾十年的小鎮(zhèn),而他已是日薄于西山之態(tài)了。
一別如許年的水鄉(xiāng)小鎮(zhèn),一如初遇檀思那日,幾無改變。
除了陸玄磯,其他人都是初次身臨。
一來方知,小鎮(zhèn)里的拱橋又豈是一座?眾人原本還有些擔心,畢竟依照陸玄磯如今狀況,加之闊別數(shù)十年,不記行路實屬常情,卻不料,陸玄磯記得清清楚楚,并親自為車夫指路,即使他硬擠出喉嚨的話已難以成句,但他仍是用盡力氣以簡字而道,再配以手上動作,予其示意。
很快,車夫在陸玄磯一條路一條路的指引下,終于駛達拱橋。
陸玄磯渾不著力,已無法自主下車,為人子的陸上?霰憬?這個曾經(jīng)身形健碩、如今卻弱不勝衣的父親背下車,扶著他一步步走上拱橋。
這些日子以來,陸玄磯從未笑過,而此時,他站在拱橋之上,俯視橋下清涓流水,露出一抹心滿意足的笑虹。
陸玄磯伸出一只手,指著橋下,對著扶在自己身側(cè)的陸上?黽枘殉粵Φ氐潰骸拔?父……當年……橋下……遇上……你娘……檀思�!�
陸上?鋈床蛔魃?,淚水已將其雙眸重重蒙上。
陸玄磯忽然回光返照,面上烏氣如密云乍破,金輪拱出,晴陽正朗,“思兒,讓你等……久了,我就來……陪你了。”
悠揚笛聲響起,那位服白衣、吹玉笛的女子立于木船上,緩緩而來。
“我就……說了,你……穿……穿什么……都……好看�!标懶壘従忛]上雙眼,抬于半空的手倏地垂下。
陸上?黿艚艫乇ё潘?,不致其軟身倒地,抑制不住失去父親的傷痛,悲喊一聲:“爹�!�
煙水依舊悠悠,涓涓而下,而橋下再無那個吹笛的女子。
陸玄磯走了,追尋他此生最愛的那個女子去了。
4、無葷腥,清水得不能再清水了。
「男身」 回京后,葬儀已經(jīng)結(jié)束,空棺也已經(jīng)下葬,未免被人發(fā)覺,已是新皇的陸上翎與陸上?鏨桃櫓?后,只在皇陵小辦了一場,而后便將陸玄磯的遺體和檀思葬在了一起。
歷經(jīng)重重磨難,終得與卿死后同穴。
一切事情仿佛都已塵埃落定,陸上翎和羽太后讓陸上?雋粼誄?堂之提議,被陸上?魴謊醞窬堋>霾蝗氤?是他雙親遺愿,現(xiàn)在也成了他終生不會考慮之事。
辭別陸上翎和羽太后之后,陸上?鮒淮?了三三兩兩的隨從,便縱情山水去了。
十五年后,一襲墨藍綢衣的男子行在街上,其腰間單翼玉佩潤澤無暇,年過半百,卻風度不減,舉手投足,端的是一份不羈的雅貴之氣,半生歷經(jīng)的風霜在其臉上雕刻出一份難得的沉穩(wěn),烏絲之間,雪驟霜濃,他的腳步越邁越小,直至停下。
前面,兩個五六歲的孩童正在跑跳嬉鬧,小男孩揪著小女孩的辮子不放,小女孩疼得哇哇大叫,但小男孩卻始終不放手。小女孩一氣之下,一腳踩在小男孩的腳上,小男孩吃痛,瞬即松手,小女孩則趁機跑開。小男子在后面叫著她的名字,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
嬉鬧一幕引得男子駐足良久,二十五年如水東去,但關(guān)于那個人的記憶,卻不曾磨滅過一刻,衣色仍鮮,笑語仍朗,連其使小性子的模樣都靈動鮮活。男子不由自主地握上腰間荷包,輕輕摩挲,里面裝著一尺墨箋,名為記憶。
秋鬢男子輕聲一嘆,“多狠的人�!�
身后侍從走上前,“王爺。”
男子搖頭笑了笑,闊步邁開,走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