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里正說縣獄已經(jīng)發(fā)爰書到里中,詢問黑夫的籍貫、身份是否屬實,是否有犯罪前科?里正言下之意,無非是黑夫已經(jīng)入獄,這輩子算完了,衷一家子也沒幾天好日子過,很快就要被連坐受罰!
這下,就連最相信黑夫的母親也焦急不已,直接就病倒了,衷的妻子每天抱著孩子以淚洗面,三弟驚更是三更半夜突然喊醒了衷,說全里的人都在傳言,說仲兄犯罪被抓,萬一判了連坐該如何是好,要不我們?nèi)疫B夜逃走吧……
父親去世后,衷就是一家之主,他可不能亂了陣腳。好說歹說,穩(wěn)住了惶恐不安的家人,讓他們稍安勿躁。
那幾天時間里,里正在里中四處宣揚此事,搞得鄰居們看衷一家的眼神也怪怪的,衷本想親自來縣城打聽打聽,卻在里門就被人手持農(nóng)具攔下,生怕他跑了……
就在全家人被當(dāng)成賊一般嚴防了幾天后,十月初,去縣城趕集的人卻帶回了截然相反的消息。
“汝等可聽說了,衷家的仲弟黑夫,在湖陽亭以一敵三,擒拿盜賊!”
“沒錯,整個縣城都在傳,黑夫斬賊頭顱,立了大功!”
“不知此子會得到怎樣的賞賜�!�
“衷一家這次可算時來運轉(zhuǎn)了�!�
就在衷被這些不知真假的消息砸得頭腦發(fā)暈,打算不管如何都要到縣城里親自問問黑夫時,里正和田典(負責(zé)督促農(nóng)耕的里中小吏)卻又找上門來。
里正黑著老臉,田典卻笑容滿面,他說縣里下發(fā)了文書,黑夫因擒賊之功,被拜為公士。現(xiàn)如今,縣城那邊的手續(xù)已經(jīng)辦完,他們奉命前來,要給黑夫家劃定一百畝田地和一片空地,以后給黑夫自己建宅用……
至此,全家老小心里這才一顆石頭落地,母親又拿起了針線,驚開始四處向同齡人吹噓黑夫事跡,衷的妻子也露出了笑容,鄰居們看他們的眼神,從提防厭惡變成了羨慕……
一家兩公士,這可是值得慶賀的事,意味著衷家的土地,一夜之間多了一倍!
于是接下來幾天里,衷都在忙著和里正、田典周旋,想要為黑夫爭取一塊好地,宅也能選的離自家老宅近些,等忙活完這一切,已經(jīng)到10月中旬了。
衷這才匆匆忙忙地帶著母親做的冬衣,一瘸一拐地上路,走了整整三天,才來到縣城。
雖然事情已經(jīng)弄清楚了,但衷是個謹慎的人,總感覺這一切像做夢似的,他得親自問問黑夫才能放心。
黑夫聽衷說明原委后,卻焦急地問道:“母親病了?重不重?伯兄你不在家里,誰照顧她老人家?”
雖然這些天沒少提拎便宜老爹為自己擋槍,但對于母親,黑夫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愛戴,也暗暗發(fā)誓,要連著“黑夫”的那一份,好好孝敬她。
衷寬慰道:“母親是擔(dān)憂你才病的,得知你沒事,已經(jīng)大好了,再說,驚和你丘嫂(大嫂)也在她身邊照應(yīng),你阿姊也回來了,不必擔(dān)心�!�
黑夫這才放下心來,這時候又一陣冷風(fēng)吹來,縱然兄弟二人身披冬衣,依然打了個哆嗦。
他便拉著衷道:“伯兄,此事說來話長,勿要在此站著,你我進去屋舍里說。”
衷也是服過役從過軍的,面露遲疑道:“外人怕是不好進校場吧�!�
“無妨,我已和陳百將說過了,他說今日更卒休息半日,讓伯兄想進就進,勿要呆太久便是�!�
說著,黑夫便拉著衷往里走去,還熟絡(luò)地和守門的兩名縣卒打了個招呼。
衷心里更是驚訝,在他印象里,黑夫是個木訥寡言的弟弟,只有一身蠻力,說他制服盜賊,衷是信的,但黑夫怎么能和百將說上話?
越往校場里走,衷的吃驚更甚,因為校場內(nèi)的縣卒、更卒,但凡見到黑夫,都會停下來,朝他作揖打招呼,黑夫也一一還禮,看得出來,自家弟弟在這里聲望很高。
衷尚不知前幾天發(fā)生的事,如今在校場之內(nèi),唯一見到黑夫還板著臉的,也只有甲什垣柏了……
帶著驚異,衷和黑夫走近了更卒居住的屋舍,才到門邊,就有一個尖嘴猴腮的瘦青年大步走過來。
“小弟季嬰,見過伯兄!”
那瘦猴沖著衷大喊了一聲,然后也不管地上的泥濘,竟直愣愣地拜倒下去……
第0033章
日子越來越好
衷嚇了一跳,連忙去扶起那人,自己什么時候又多了一個弟弟?
黑夫也笑問道:“季嬰,你這是作甚?”
季嬰抬起頭咧嘴一笑:“黑夫的兄長,就是我季嬰的兄長,當(dāng)行弟見兄之禮!”
說著,他一招手,癸什的眾人便紛紛走了過來。
“沒錯,什長之兄,亦是吾等之兄�!�
由東門豹帶著頭,除了年紀較大的朝伯外,其他的小陶、彘幾個年輕人也學(xué)著季嬰的樣子,對衷作揖,口稱伯兄……
“這……我實在受不起。”
衷有些不知所措,還是黑夫知道自己大哥不喜歡成為焦點,連忙止住了眾人太過熱情的歡迎,邀請衷進屋。
但這簡單的迎接,黑夫在什中的威望可見一斑。
“伯兄今日來的巧,吾等正要往釜中下肉!”
眾人簇擁下,衷跟他們來到茅屋之后,朝伯和平等三四人正蹲坐在此。
簡陋的土灶里,柴火正旺,身高體龐的牡蹲在旁邊,鼓起腮幫子奮力吹火,一口陶釜架在上面,里面的湯水已經(jīng)沸騰。
朝伯讓平用短劍切著肉干慢慢放入釜中,又指揮可、不可兩兄弟往釜里里加黃橙橙的粟米,自己則瞇著眼,鄭重其事地從懷里掏出一小包鹽,像撒粟種一般細細撒下,往湯里調(diào)味……
“前幾日開始自己造飯后,才知道朝伯在軍中還做過火頭,吾等可是有口福了�!�
黑夫說著,便邀衷坐了下來。
大家都是苦出身,不必非要學(xué)貴族跪坐禮讓,相互作揖之后,便盤腿坐著,端外表灰撲撲,內(nèi)里卻用溪水沖洗干凈的土陶碗,由朝伯用木瓢分著肉粥。
因為不舍得加鹽,粥的味道淡了點,但肉干本就自帶鹽味,嚼在嘴里很香,至少黑夫覺得,比那一日在安陸縣街頭食肆吃到的黍臛美味多了。
但朝伯似乎對自己的手藝不太滿意,嘗了一口后,吧嗒著嘴說,若是還未入冬就好了,他還可以去外面尋些葵菜來,放到湯里,會更加美味。
即便如此,眾人已將此當(dāng)成美味佳肴,稀里嘩啦地喝了下去,牡和季嬰這兩個餓鬼投胎的家伙最先吃完,立刻就腆著臉伸直了胳膊,將陶碗遞到朝伯面前:“再來一碗!”
衷沒他們那么魯莽,小口小口吃著肉粥,母親在家里時經(jīng)常長吁短嘆,覺得二兒子來服役會吃苦,如今看來,非但沒吃苦,日子過得還很滋潤,無凍餒之虞,還能吃上肉呢!這下他就放心了。
這時候朝伯也過來同他打了個招呼,二人年齡相仿,同是云夢鄉(xiāng)人,都覺得對方有些面善。一問才知道,原來二人曾經(jīng)一起服過兵役,還參加過同一場戰(zhàn)爭,只是不在同一個部曲里。
“我仲弟第一次服役,這些時日,多謝朝伯照顧了�!敝允莻實誠謙遜的人,立刻向朝伯致謝。
朝伯連忙架住了他:“豈敢豈敢,分明是什長在提攜吾等,不然也不會過上這有肉粥吃的日子,過去十幾次服役從未有過!汝等說是不是?”
“是!多虧了黑夫什長,才有今日!”
眾人都贊同朝伯的話,然后便從季嬰開始,你一句我一句,說起了這半個多月來,黑夫的英雄事跡。
從湖陽亭附近遇盜出手以一敵三,到縣獄對薄公堂機智脫罪;從更卒服役被賓百將刁難,到旬日大比一舉奪魁,恩怨得報,名聲大漲,縣尉贊譽,盆滿缽滿……
在季嬰的口才下,這些事情潺潺道來,被溫暖的灶火一烘培,便釀成了驚心動魄的故事!
衷都忘了自己手里還端著陶碗,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這些事,都是自己那個從小話不多,木訥實誠的弟弟做出來的?
“仲弟,當(dāng)真如此?”半晌之后,衷才合攏了嘴,看向了黑夫。
“這些時日,黑夫也像是在夢里一般,也多虧了我運氣頗佳,父親在天之靈保佑,所以縱然遇到了些阻礙,終究無事�!�
黑夫攤了攤手,有些怪眾人多嘴,在他印象里,大哥是個不愿意惹是生非,喜歡安安靜靜過日子的人,季嬰這貧嘴的,故意把事情說的那么曲折兇險作甚?找打!
孰料,衷卻在沉默半晌后,猛地站起身,拍著黑夫的肩膀,大笑了起來。
“我仲弟長大了,有出息了!為兄打心里高興!”
……
更卒雖然允許親人來送衣、錢,卻不準過夜,吃完飯食,聊了幾句后,衷就得在天黑前離開了,他準備在縣里的客舍湊合一晚,明早再慢慢回家去。
黑夫讓眾人散了,他自個陪著衷往外走,眼看四下沒人,便將懷里一個沉甸甸的褡褳掏了出來,塞到了衷手里……
衷的右手已經(jīng)拎著黑夫留給家里的五根肉干,左手接過褡褳,頓時沉甸甸的,一摸就知道里面全是錢,頓時嚇了一大跳。
“仲弟,這是……”
“這就是從那垣柏處得來的錢�!�
黑夫笑道:“本來有四千,與什中眾人分了些,這1500就歸了我,加上之前捕盜賞賜的,一共兩千錢,都在里面。我還要做半個月勞役,放在我這也沒用,還不如交給伯兄帶回去�!�
“那你要花錢怎么辦?”
“我這還剩著三四百,夠花了�!�
衷有些猶豫,但黑夫讓他寬心,并喋喋不休地囑咐道:“黑夫不在家,驚又調(diào)皮不懂事,母親那邊,就要靠伯兄和丘嫂照顧了。母親身體不好,一到冬天就腿腳怕寒,伯兄可以明早在市上看看,買條羊皮襖子,讓母親蓋在腿上驅(qū)寒。”
“家里的農(nóng)具舊的舊,破的破,開春農(nóng)耕可不能耽誤,伯兄順便買點農(nóng)具回去,記得要買鐵的,好用�!�
“丘嫂嫁給伯兄七年了,家里就接二連三出了許多事,越發(fā)窮困,她一年到頭都不能添件新衣,日夜織布得來的錢帛,都留著讓我和驚這兩個大飯桶填肚子了�!�
“黑夫以前不懂事,如今明白伯兄和丘嫂的難處了,還請伯兄看著市上的絲、布合適的,買些回去給丘嫂,還有侄兒、侄女做衣裳。他們都無什么衣服可穿,我那侄兒更是光著腚,客人來了只能躲在屋里,想想都心酸……”
說著說著,黑夫心里就一陣陣難過,他家好歹是公士,已不算里中最貧困的,可要讓全家所有人都衣食充足依然如此艱難。
大哥是家里的頂梁柱,長兄如父,前幾年咬著牙硬撐,才沒讓黑夫和驚餓肚子。結(jié)果,他自己年紀輕輕,鬢角就愁出了好幾根白發(fā),背了微駝,這時代的生活,實在不容易啊。
所以,他要報的恩,不止是母親,還有對大哥的。
黑夫最后道:“至于驚,跟他說,安下心來侍奉母親,好好帶著侄兒、侄女,等我回去時,再給他挑一把好的短劍!”
“仲弟,這樣一來,五六百錢就花出去了……”
衷看著自家二弟,不知該寬慰還是無奈,這樣花錢的話,也太不會過日子了。在他看來,這些錢就應(yīng)該統(tǒng)統(tǒng)交給母親,壓到床榻下面攢起來,等著黑夫分戶時蓋新宅,娶妻用。
黑夫卻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伯兄勿憂,黑夫在此許諾,我家之后的日子,會越來越好!千金散去,還復(fù)來!”
“千金散去,還復(fù)來……”
衷重復(fù)著這句話,感覺有些心驚,罵道:“手頭才得了三兩千錢,就說什么千金,你呀……”
衷哭笑不得,心里卻是暖的,弟弟有這志氣,也是好事,他也不希望兩個弟弟像自己一樣,碌碌無為,半輩子就稀里糊涂地過去了。
時間不早了,二人作揖道別,在衷小心翼翼地收好錢,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時,黑夫又在后面叫了起來。
“伯兄!”
衷回過頭,看到黑夫在朝他作揖:“兄長腿腳不方便,買的物件又多,回去的時候,就別走路了,租輛順路的牛車代步!切記,切記!千萬別舍不得花錢!”
“黑夫亦然!你的話我會轉(zhuǎn)告母親,半月后見!”
衷無奈朝他揮了揮手,讓黑夫快些回去,看來自己也少不得要奢侈一番,坐車回家了。
“我家的日子,會越來越好……”
他回過頭,看著漸漸落下的夕陽,露出了欣慰的笑:“但愿如此吧!”
第0034章
版筑之間
黑夫雖然對衷說什么“日子會越來越好”,但衷前腳剛走,他們這些更卒的日子,就徒然滑落低谷。
因為演兵訓(xùn)練結(jié)束,更卒們要開始自己的主要工作:徭役。
提及徭役,黑夫腦中立刻浮現(xiàn)出許多場景:
驪山秦始皇陵的七十萬刑徒、綿延數(shù)千里的秦長城、被活生生埋進長城的萬喜良,還有把長城哭塌的孟姜女……
當(dāng)然,最后這個故事的原型這會早就有了,叫“杞梁妻”,說的卻是發(fā)生在春秋齊國的事,被后世以訛傳訛賴到秦朝頭上。畢竟“天下之美,歸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惡,歸于桀紂�!痹诤笫雷x書人眼里,暴秦“焚書坑儒”,可是比桀紂還兇惡萬倍哩,這么殘忍的事,肯定是你干的!和破窗定律一樣,既然秦朝這么黑,就多的是人來添一橫抹一筆,罪行就越發(fā)罄竹難書了。
雖然故事是假的,但沉重的徭役的確是真的,那些十多年后揭竿而起造反的各路秦末英雄,大多是徭役惹出來的幺蛾子。
所以,黑夫是以比訓(xùn)練更加謹慎十倍的心態(tài),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前往服役的工地。
好在,陳百將對黑夫的態(tài)度是越來越好了,在他們從南門到東門的路上,還和黑夫聊起了天。
他科普說,秦國規(guī)格最高的徭役,被稱為“御中發(fā)征”,是國都分派下來的徭役,要去咸陽做工的。雖然秦王嬴政正值壯年,但他的王陵,也就是以后的秦始皇陵已經(jīng)開始修了,只是目前動工規(guī)模不大,不像后來多達七十萬……
提及咸陽,陳百將眼中閃爍著光芒,他無時無刻不想去首都看一看,哪怕趴在路邊偷偷瞧一眼大王的車駕也滿足,一睹咸陽輝煌,感受大王的榮光,那是每個秦吏最期盼的時刻。
黑夫知道,十來年后,一個戴著竹皮冠,長著大胡子的泗水亭亭長,也會抱著和陳百將一樣的想法,前往咸陽服役,并對著秦始皇的車駕發(fā)出“大丈夫當(dāng)如是”的感慨。
此外,各郡縣自行征發(fā)的土木工程和傳輸需要的勞力叫做“恒事”,種類五花八門,有的是給禁苑、國家公用的牧場修繕圍墻的籬笆,有的是給各縣修筑城墻、堤壩,亦或是擴建縣政府大樓。
最后一種是臨時徭役,不在每年的“量入為出”,也就是政府財政計劃內(nèi)。必須得到上級政府批準才能立項,因為理論上,秦國是不提倡隨便征發(fā)勞役的,那天黑夫在縣獄看到的《為吏之道》里,就有一句“興事不時,緩令急征”,真是讓他嘖嘖稱奇。
很不幸,黑夫他們這批更卒輪到的,恰恰是重活中的重活,修城墻……
本來安陸縣東城依曲陽湖而建,沒有墻垣�;蛟S是考慮到未來會與楚國開戰(zhàn),作為邊縣,安陸必須加強防御,于是就決定修一道東城墻。去年上報到郡里,得到了準許,于是從秋收之后起,就開始陸陸續(xù)續(xù)修筑,除了百多名刑徒城旦日夜不休外,每個月還得調(diào)用更卒修一段。
陳百將將百余更卒交予負責(zé)工程的“縣司空”后,就算完成任務(wù)了。
作為負責(zé)工程的工頭,縣司空冷著臉給了黑夫他們一個下馬威,宣布了許多禁令,譬如不許偷奸�;�,不許懶惰等,違者將受到重罰。
“若屢教不聽,頂撞司空,這些刑徒,便是汝等的下場!”
縣司空嚇唬著他們,將手指指向了已經(jīng)在工地上忙活的一群人……
十月中下旬天氣已經(jīng)很寒冷,但那些人卻衣衫襤褸,穿著赭褐色的囚衣,下裳甚至難以遮體,凍得手腳發(fā)紅,卻還得在工頭的監(jiān)視下不停不休地勞作。
“黑夫兄弟,那不是前些日子因誣陷你我而被罰為城旦的商賈鮑么?”
季嬰眼尖,一眼就認出了刑徒堆里那個步履蹣跚的家伙,正是對他們恩將仇報的商賈鮑!
鮑似乎也看到了他們倆,愣了一下,手里的那筐土不慎撒了,立刻就挨了一鞭子。他連忙呼痛,低下頭繼續(xù)干活,才短短半月不見,他已經(jīng)完全沒了之前的富態(tài),頭發(fā)胡須被剃光,神情落寞……
接下來,季嬰又找到了那三名湖陽亭的亭卒,正在合力撬動一塊礙事的大石頭,抬頭看向黑夫、季嬰的眼神滿是惶恐,先前那點恨意都被消磨殆盡了。城旦是最苦的勞役,他們還要在此服刑數(shù)年之久。
最后,他們還發(fā)現(xiàn)了被抓獲判刑的一名楚地盜賊,他臉上刺著黝黑的黥字,脖子上套著一個木鉗,做著更重的活,被工頭呼來喝去。
“只找到一個,還有另一個哪去了�!�
季嬰瞧了半天,還是沒找到另一名楚盜,看著刑徒們的凄慘模樣,他后怕地說道:“多虧了那一日黑夫機智,不然,若是打輸了官司,你我可要在這里服城旦勞役,就不是半個月,而是三五年了!”
黑夫也點了點頭,穿越到秦國,果然是地獄級難度的副本,不是說順著天下大勢走,你就能一帆風(fēng)順。作為一個小人物,你得小心規(guī)避各種違法行為,一步走錯,就是萬丈深淵,根本沒有第二次機會。
仔細想想,自己前幾日在訓(xùn)練時就太過莽撞,與人對賭時總不給自己留后路,看來以后要謹慎些,不能這么冒險了。
縣司空也沒有跟他們廢話,立刻就安排了任務(wù),各個什都有自己負責(zé)的活計。于是,在這個暗淡的冬日里,在縣司空監(jiān)督下,在小工頭們的鞭策下,黃土漫天的工地上,百余更卒和百余刑徒如同一群工蟻般穿梭其間,來去匆匆。
黑夫雖然是什長,但也不能閑著,他接過了袍澤們傳過來的一大筐泥土,心里暗道:“原來這時代的城墻,都不是磚砌的啊……”
他在縣城里見到,官寺的地基和地板是磚鋪的,但這時代的城墻,并非磚砌,而是夯土造的。
夯土建墻是很有講究的,一開始,大家在工頭指揮下,把一塊塊厚木板拼起來,每兩塊木板外面插一根叫“楨”的立柱。這些立柱之間也系著繩索,就像夾棍一樣把那些木板固定住,使它們不至倒塌。從而豎成四面木墻,組成一個狹長的方框,看上去就像是后世修樓的腳手架一樣。
據(jù)說,這種四版筑城法,還是百多年前吳起從中原帶到江漢的,淘汰了當(dāng)?shù)芈浜蟮膬砂嬖r過境遷,吳起的名字當(dāng)?shù)厝硕紱]多少記得了,這四版法,大概就是他在楚地留下的唯一東西了……
黑夫他們的任務(wù),就是不斷地用這時代的鐵楸“鍤”鏟土,放在竹筐里,讓人沿著那些“腳手架”提到木墻上,往里面不停填土。這時候,前些日子訓(xùn)練的成效就顯現(xiàn)出來了,他們依次傳遞,十分有序高效。
而等到里面盛滿土后,就讓城旦、刑徒們?nèi)嘶蛩娜艘唤M,掄起沉重的夯杵,照著松散的土堆一頓猛砸!
黑夫知道,那些木板叫做“版”,夯杵叫做“筑”。這一工序就叫做版筑,孟子說“傅說舉于版筑之間”,意思是商武丁那位大臣傅說,一開始也是掄大杵,砸夯土的苦活……
“嘿!嘿!嘿!”
隨著刑徒城旦們一次次喊著號子,一次次掄起大杵,砸向泥土,那些疏松的干土便被慢慢夯實,越來越板,越來越硬,直到鐵鍤使勁一鏟都無法撬動。于是灑上水,涂上一層泥,一段城墻就算完工了。
等施工完畢,拆去腳手架,壓在夯土中的插竿還能起到加固作用。
黑夫還是有些懷疑這城墻的質(zhì)量,用匕首刺了刺那些已經(jīng)風(fēng)干的墻垣,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多慮了,還真是夯得如同石頭般堅硬。它們的壽命或許不如石墻,千百年后肯定風(fēng)吹雨淋變矮甚至消失,但防御力卻不錯,經(jīng)受得住石塊轟砸。
所以這時代攻城的最好方法,并不是投石器,而是掘地道,或者發(fā)水來慢慢浸泡……
仔細想想,其實秦長城也是夯土版筑的,不過黑夫在心里默默算了下,不由心驚。
他們兩百余人,忙活了好幾天,也不過建起了一小段城墻。
長城有多長?就算沒有萬里那么夸張,起碼有幾千里吧,又需要多少勞動力?北疆的交通、人口比江漢差多了,又會死多少人?
后人皆言,秦筑長城,死者相屬。
這兩天里,黑夫的確親眼看見,有一個刑徒不知是生病還是勞累過度,突然倒斃,被抬了下去,大家卻只是麻木地看著,沒有什么意外之色,可見這是常有的事……
“生男慎勿舉,生女哺用脯。不見長城下,尸骸相支拄!”
這就不是謠傳,而是實打?qū)嵉拿耖g聲音了,想到此處,黑夫不由打了個寒顫。
他現(xiàn)在還不敢想太大的志向,太遙遠的未來,只是想讓自己和家人先過上好日子,免死于溝壑,決不能淪落到如此境地!
所以,還是快快想辦法將爵位升到不更,那樣的話就能永久免除勞役了,也才有能力保護家人。
正想著時,卻聽到一聲凄厲的喊叫響起,更卒們紛紛放下手里的活計看去。卻見一個身披羽毛,披頭散發(fā)的人唱著詭異的歌謠緩緩走了過來,正是一個當(dāng)?shù)匚鬃��?h司空則滿臉寒霜地走在后面,在他身后,兩名工頭死死架著一個光著上身、臉上黥字的男子……
“黑夫兄弟,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