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第二天清晨,黑夫是被清脆的舂米聲吵醒的……
家里的榻上雖然也是稻秸,卻比外面的要暖和柔軟,他昨夜睡得特別香,特別安穩(wěn),一家人融融恰恰的日子,雖然苦了點,卻最讓人舒服了。
“嘣,嘣,嘣,嘣……”
瞧了一眼,天還未大亮,外面再度傳來舂米聲,沉實、有力、節(jié)奏分明,穿透朦朧的晨色,在里中此起彼落。
這已是黑夫早已習(xí)慣的村社生活了。
他閉上眼,聽著這些聲音,卻忽然心中一動,便要翻身下榻。
誰料剛轉(zhuǎn)過身,卻發(fā)現(xiàn),睡在對面榻上的驚已經(jīng)起了,此刻正跪坐在黑夫榻前,兩眼放光地看著他!
“作甚?”
黑夫被這小子嚇了一跳。
“仲兄!”
驚眼中帶著血絲,卻目光炯炯,說不一定昨夜都興奮得沒睡著,他不由分說,沖黑夫行了一個大禮,而后殷切地懇求道:
“你去湖陽亭做亭長的話,帶上我吧!”
第0043章
舂谷持作飯
“仲兄,你就帶上我罷,小弟求你了!”
一大早起床,驚就成了黑夫的跟屁蟲,想說服他去湖陽亭上任時帶上自己,在驚看來,兄長去當(dāng)亭長,治理一地,是很威風(fēng)的事情,自己怎能缺席。
“想都別想!”黑夫則一口回絕了他。
“你以為那亭舍是我開的,想帶誰去就帶誰去?我與你說,就算你去了亭中,吃了本該供應(yīng)給我的口糧,被人告到縣里,你我都要受罰!”
黑夫可不是嚇唬他,其他朝代,都是對百姓狠,對官吏松,為官者中,吃好處拿回扣的碩鼠數(shù)不勝數(shù),朝廷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搞出“養(yǎng)廉銀”“火耗”之類的東西來。且一人做官,往往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家人也可以沾些好處。
唯獨秦國腦路清奇,不僅對百姓特別狠,對官吏更狠,簡直像防賊一樣防著……
比如說口糧,什么級別、爵位的官吏的每天口糧是多少,都有規(guī)定,每個月會按量分發(fā)到各個亭舍,要是有人冒領(lǐng),便要受罰。用公款請客吃飯,在秦國有很大風(fēng)險。
還有“公車私用”,秦國明令禁止用公車載乘家屬:“以乘車載女子,可(何)論貲二甲�!倍椎腻X,都夠買匹劣馬了,用公車帶妹子飆車的代價竟如此之重,所以秦吏們大多不敢犯禁。
黑夫想到后世今上執(zhí)政之初,對類似情況大刀闊斧的整治,沒了公款吃請,公車回家過年不可以了……惹得地方官員怨聲載道,那叫一個群情憤慨啊。他們覺得這是在砍自己的福利,最后連“這樣下去,誰還肯當(dāng)公務(wù)員”的抱怨都出來了。這個延續(xù)到現(xiàn)代還屢禁不止的問題,居然在秦國被解決了,真有點滑稽。
由廉入貪易,由貪改廉難,但“官不聊生”的情況下,平頭老百姓卻在拍手稱快。
而秦對廉政的重視,比之后世,有過之而無不及,《為吏之道》上那句“清廉毋謗”,秦人的確是在認(rèn)真執(zhí)行的。
所以黑夫可不想帶驚去亭里,授人以口實,便道:“你就老老實實在家照顧母親,幫襯伯兄。再說了……”
他一把拉過驚道:“此事八字只有一撇呢,事情定下來前,休得出去亂說!”
“以仲兄的本事,做亭長是輕了的。”
驚雖然有些氣餒,但卻沒來由地對黑夫信心十足,同時搓著手道:“仲兄你若真能上任,那可是我們家世代以來,第一個做官吏的人�。 �
“大概是吧�!�
正是因為這個理由,昨日黑夫說明此事時,母親才答應(yīng)了下來,還絮絮叨叨地說要去亡夫的墳頭拜拜,感謝其保佑。他們家在楚國時就是無姓無氏的庶民,入秦后的三代人里,也沒做過官,只是便宜老爹破天荒地做了公士,有了點積蓄,還讓兒子學(xué)會了識字,如今黑夫有機會為吏,真是祖墳冒煙了……
黑夫讓驚該干嘛干嘛,他則往庖廚那邊走去。
在里中,家家戶戶皆有廚房,前門通向前院,頂上一般沒有封頂,好讓燒火的黑煙散走,灶臺在廚房內(nèi),架著釜,旁邊還有幾個三足陶鬲。
廚房后門通向后院,邁過門檻就能看見一小片菜畦,燒飯產(chǎn)生的草木灰灑在菜畦里做肥料。正所謂“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平日里這會種上葵菜,也就是冬莧菜,作為這時代的主要蔬菜�?上н@會菜畦光禿禿的,僅有只有一些冬天也能堅強存活的小蔥,艱難地抽出嫩白色的苗來。
菜畦左邊是堆滿木柴的茅屋,右邊則是小小的谷倉,一人多高,十余步見方的小土屋,里面存儲著一家人整個冬天要吃的谷子,還有來年的種子。柴房和谷倉中間則是水井,這是最害怕著火的兩個地方。
黑夫聽到的舂米聲,正是從谷倉邊傳來的……
稻、粟等谷物從地里收回來時,依然是粟粒與穗�;祀s一處的,先要用昨日母親編的竹篩脫粒,將粟粒篩分出來,存儲在谷倉內(nèi),每日現(xiàn)吃現(xiàn)舂。在石臼里舂搗,可以使得粟、稻的外殼碎裂,然后再顛簸篩上幾道,將糠和外殼除去,便可以分出來烹煮成香噴噴的米飯了。
詩經(jīng)里還有很詩意的描述:“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釋之叟叟,烝之浮浮�!笨蛇@過程其實一點都不詩意,舂米的辛苦,是后世直接買白米下鍋的現(xiàn)代人難以想象的……
繞到谷倉后,黑夫便看見,自家的大嫂,一個粗布陋服,衣不曳地的農(nóng)婦,此時正系著形同圍裙一樣的“蔽膝”,艱難地舉起沉重的木杵,往一個打進地里的石臼里舂谷子。
大嫂名叫“葵”,是鄰里的人,十八歲嫁給大哥衷,如今已過去快八年了,她嫁過來時容貌靚麗,可惜經(jīng)生活打磨,漸漸失去了姿彩,好在大哥脾氣好,夫妻恩愛。
而年僅六歲的小侄兒陽,正蹲在石臼旁,一邊打著哈欠,手里捏著根棍子,跟著母親舂米的節(jié)奏,不時撥弄下石臼里的谷子。
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在農(nóng)村,小小年紀(jì)就必須為家分憂,很難有一個好覺。陽雖然看似平日里總欺負(fù)妹妹,可每逢清晨母親喚他們時,他卻悄悄起床,讓妹妹繼續(xù)安睡,是個好哥哥。
黑夫不免有些心疼這懂事的孩子。
“丘嫂�!�
他便走上前去,朝嫂子行了一禮,說道:“讓我來舂罷�!�
說著他便接過了木杵,木杵是實木做的,拿在手里,頗有一些重量。難怪從早到晚舉杵搗粟,是秦國用于責(zé)罰女性的苦役,和男性刑徒做的城旦相提并論,城旦黑夫前幾天剛做過,其辛勞可見一斑。
大嫂將陽趕去睡個囫圇覺,自己則捏著酸痛的胳膊在一旁拿著木棍,為黑夫揄谷子,一邊說道:“仲叔(指夫弟)不是要去匾里拜訪閻老丈人么?”
昨天黑夫?qū)⒆约旱拇蛩愀胰苏f了以后,他們才告知他,真不湊巧,夕陽里呂嬰老爺子去縣城兒子家了,可能要臘月才能回來,所以黑夫要學(xué)律令的話,只得去附近的匾里找另一位退休老吏閻諍。
“我可不能空著手去啊。”黑夫一邊持杵舂米,一邊笑道:“還要勞煩丘嫂替我準(zhǔn)備四根肉干,我要當(dāng)成束脩送給閻老。”
“你伯兄替你從縣城帶回的肉干,還剩下兩根。”
大嫂抬起頭,不解地說道:“我聽聞一般人去找閻老問事求教,不是只需兩根肉干么?”
“我要帶雙倍的,因為想帶著驚一起去,讓他跟著閻老之子學(xué)讀寫,了解律令。反正冬天也無甚農(nóng)活可做,與其讓他整日游手好閑惹事,不如帶著他學(xué)點有用的�!边@是黑夫心中隱隱產(chǎn)生的一個計劃,但現(xiàn)在還不能明說。
大嫂點了點頭:“待我去伍老家問問,明日定為你準(zhǔn)備好�!�
伍老,就是他們這個“五戶為鄰”的負(fù)責(zé)人,雖然不算官吏,卻只有五戶人家里最富裕的才能當(dāng)上。
伍老家養(yǎng)著好幾頭彘,每年入冬都要殺一頭,將肉干曬出來。因為這年頭,肉干曬的越多,說明這人家日子越好過,黑夫他們家,過年頂多能吃上條魚,聞著隔壁飄過來的肉香味流口水,雖說這年頭的豬沒有閹過,味道不如后世,可也是肉啊。
接下來,二人無話,黑夫大概舂了半個時辰的米,待到外面已經(jīng)天色大亮?xí)r,才終于把五大二小七個人一天的口糧舂完,已經(jīng)雙臂酸痛,累得不行了。
他一個壯漢都這樣,難怪經(jīng)常做舂米活的大嫂總是胳膊酸腫。
“丘嫂,平日里舂米,要多長時間?”黑夫擦了擦汗問道。
“從平旦到日出,要整整一個時辰吧。”
大嫂已經(jīng)開始淘米做飯,即便花了這么長時間,舂出來的,依然只是最粗糙的“糲米”,煮出來的飯,夾雜著不少帶殼米和麩皮,一口下去,要磕半天,咽得急了,甚至?xí)蔚蒙ぷ犹邸?br />
黑夫看著手里沉甸甸的木杵,以及大青石打制出來的石臼,若有所思。
“這年頭的生產(chǎn)力實在是太落后了,尤其是舂米,簡直是家庭婦女的苦刑,畢竟男人要在外忙活田耕,沒時間做這些。母親說她從十歲起,舂了幾十年,胳膊都要舂廢了,如今她舉不動,就輪到大嫂,再過十年,是不是就輪到我那侄女小月了。女子們的大好青春,就是這樣一點點被打磨粗糙的啊……”
黑夫嘆了口氣,別人家他暫時管不了,可自己的家人,于情于理,可不能再讓她們受此苦活折磨了。
“該做什么呢?石磨?碾子?可以考慮,好像石磨北方已經(jīng)有了,只是沒傳到南郡來。但那些玩意是石頭打制的,造價不低,有點麻煩,我只是前世見過有點印象,自己不會弄。就算找石匠定做,沒有十天半個月是做不出來的,做出來也不一定能用,有沒有更簡單點實際的東西,我曾在紀(jì)錄片上見過的……”
“叫什么來著?”黑夫抓著腦袋,一時忘了那個生僻的名字。
這時候,他已挪動腳步,走到了井邊,看到了架在井上的“桔槔”(jiégāo)。
桔槔酷似秤桿,是這時代的汲水工具,在一根豎立的架子上加上一根細(xì)長的木棍,當(dāng)中是支點,末端懸掛一塊石頭,前段懸掛水桶,當(dāng)人把水桶放入水中打滿水以后,由于杠桿末端的重力作用,便能輕易把水提拉至所需處,一起一落,汲水可以省很多力。
見到此物后,黑夫不由猛地想起!
“踏碓,對,我要的就是踏碓!”
他興奮地?fù)粽频溃骸疤ろ院徒坶酪粯�,利用的都是杠桿原理,構(gòu)造也簡單,快的話三兩天就能做出來,我記得這桔槔,是姊丈幫著弄的,他是本里的匠人……”
黑夫便說做就做,他走到前院,拎起從縣城里買的禮物,對剛起床,正在伸懶腰的衷道:
“伯兄,走,與我一同去阿姊家一趟!”
第0044章
這么大!
“仲弟也真是,來就來,還帶什么東西�!�
黑夫的姐姐名“浣”,年紀(jì)二十五六,容貌和他們母親有些像,就是皮膚黑了些。她雖然嘴上客氣,但眉眼里的歡喜是藏不住的,手一直拿著黑夫送上的那塊細(xì)葛布翻來覆去,還夸縣城里的做工就是比鄉(xiāng)下好。
“弟僥幸得了賞賜,怎能忘了阿姊呢,阿姊給自己和姊丈添件新衣罷。”
浣姐笑得合不攏嘴,掐了一旁悶聲給黑夫、衷倒水的八尺大漢一下,嗔怪地說道:“看我阿弟,多會說話,再瞧瞧你,一年半載都不知道為我買塊布,當(dāng)初我瞎了眼非要嫁你�!�
“妻,前日在鄉(xiāng)市上,可是你說自己還夠穿,偏不讓買的。”
大漢連忙憨厚地笑著挪開,不是怕疼,而是怕自己身上的木屑、灰土將妻子的手弄臟了。
這便是黑夫的姐夫,名為“櫞”,他雖然也住在夕陽里,但和其他人家不同,入的是“工匠籍”,世代都是匠人,做木工、石匠之類的活,靠給里中的人打打石器、器械,修補房屋為生。
雖然秦國沒有漢以后歧視工匠的陋習(xí),但農(nóng)村也有自己的鄙視鏈:有爵者瞧不起士伍,種地的士伍瞧不起百工籍貫,百工籍貫者又瞧不起商賈市籍,商賈瞧不起贅婿,贅婿就只能瞧不起隸臣妾了……
所以當(dāng)初浣姐要嫁給櫞時,家里父母是一百個不同意的,然而這時代戀愛是很自由的,最后他們二人來了出先斬后奏,在草垛里把事先辦了,等到孩子都快生了,無奈之下,黑夫家只能同意。
黑夫倒是覺得,自己姊丈是蠻好的一個人,雖然沉默得像一塊石頭,也不識字,卻知道心疼妻女,更有一手好手藝。
剛?cè)浇隳嵌螘r間,櫞經(jīng)常去黑夫家白干活,為他家做桔槔,架屋梁,打石臼,真是任勞任怨。最后母親也被感動,認(rèn)下了這個女婿,隔三岔五,還讓二人帶著孩子去家里住。櫞也待之如親母,前段時間母親生病,他和浣姐沒少往家里跑。
可惜這年頭工匠就算手藝再好,也被戶籍所困,走不出鄉(xiāng)里,沒有太多經(jīng)濟來源�?粗⒄杉业男≡�,大半被木頭、石材堆滿,最值錢的東西就是鐵錘、銅鋸之類,日子過的相當(dāng)緊巴。
黑夫也不啰嗦,在浣姐拉著衷說話之際,他便向姊丈道明了來意。
“要做類似桔槔的物件?”一提到自己拿手活計,沉默寡言的櫞頓時精神起來,附近幾個里汲水的桔槔,多是找他做的。
“沒錯�!�
黑夫捏著一根木棍,在地上畫了起來:“和桔槔一樣,將一根較長的木頭安在固定木架上,不過木棒頂端要連著石錘,錘頭下面放置石臼,以接碓頭。這樣一來,若能以腳踩踏木棒尾部,便能像汲水一樣,驅(qū)動石錘升起、落下,反復(fù)砸在石臼里,這樣就能用來舂米了!”
用腳代替手來動作,能省很多力氣,也能提高效率,這就是“踏碓”得名的原因。雖然也要廢力氣踩踏,不如碾子、石磨,可也比單純的舂米進步多了,重點是造價低劣,容易推廣。
此物本應(yīng)誕生于漢朝,然后迅速推廣開來,每家每戶可以沒有磨、碾,卻不能沒有踏碓。要知道,“舂”作為一種女性囚犯苦刑漸漸消失,或許跟此物的發(fā)明有關(guān)系。
“這個主意好!以后舂米,便不必再舉木杵,腳踏就行,一個半大孩童,也能踩踏此物舂谷!”
櫞是懂行的,他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一拍大腿道:“仲弟,你是怎么想到的!”
黑夫搪塞道:“早上睡覺時聽到舂米聲和打水聲,不知不覺將這兩事夢在一起,醒來后覺得或許可行,便想問問姊丈,可否能做出來。”
櫞笑道:“這個簡單,待我找齊材料,兩三天就能給你做出來�!�
“不知要多少錢……”
一聽黑夫提錢,櫞的臉色頓時黑了,騰地起身道:“一家人,你跟我提什么錢!你莫非還在將我當(dāng)外人?”聲音之大,嚇了一旁的衷和浣姐一跳。
浣姐見丈夫倔脾氣又犯了,連忙又掐了他一下,罵道:“你與我弟好好說話,吼什么吼,坐下!”
櫞很聽妻子的話,復(fù)又坐下,但仍是氣呼呼的。
“是小弟錯了�!�
黑夫少不得長拜道歉,笑道:“我也知道,姊丈不是那樣的人。其實我想要做此物出來,也是覺得母親、丘嫂,還有阿姊每日舂米太過勞累,想讓她們省點力氣,少花些時間。姊丈不如便做兩個,兩家一邊一個,若需要砍樹碎石,叫我和驚一聲便是�!�
“你看,還是我仲弟知道心疼阿姊,你學(xué)著些�!�
浣姐面含微笑,故意用手肘撞了櫞兩下,櫞的臉色這才松弛下來,點頭道:“若能如此,自然是好事,黑夫放心,我三兩日便能做出來�!�
“姊丈,做踏碓的事,切勿對外聲張,別人若問起,你就說是做桔槔的。”
離開這里前,黑夫還反復(fù)交代櫞和浣姐,這件事暫且保密。
因為踏碓雖然要到漢朝才發(fā)明出來,但卻比石磨都簡單,造價便宜,只要看幾眼就能仿造。
到這時候,衷也明白黑夫想做的東西是什么了,不住地夸他真是有心了。
其實衷并不知道,黑夫之所以想做踏碓,除了讓家里的女眷少干點苦活外,還因為心里隱約有個想法,或能為自家牟利。但能不能成,他還得問問法律方面的專家,所以,暫且先敝帚自珍吧。
姊丈家在里北,這里已是夕陽里的盡頭,出了墻垣,就是大片大片的田地。既然都到這了,衷便約著黑夫,去他被分到的那一百畝公士田地上看看。
出了里門,他們沿著各家田地交界的阡陌,往東又走了將近一里地,地勢漸高,也越來越靠近山林。
衷有些慚愧地感慨道:“為兄沒本事,雖然你的宅離家不遠(yuǎn),卻未能替你爭到最好的地,這片地太高,難以汲水,種不了稻,只能種粟�!�
“無妨的�!焙诜蛐Φ溃骸叭粑夷茼樌�(dāng)上亭長,多半都在湖陽亭那邊,沒時間料理田地�!�
“話不能這么說�!�
衷卻看得更長遠(yuǎn)些:“你做亭長,每年72石的俸祿,可這百畝土地請人來傭耕的話,就算是漫天撒種,最差一年百八十石收成,你起碼能得一半。撇除交給官府的租、賦,也快趕上亭長一年俸祿了�!�
“兄長說的有理�!�
黑夫想想也對,自己就算不種地,雇人來傭耕也不錯,這年頭沒有土地,只能賣力氣的雇農(nóng)還是有的。唉,就是不知道那個叫陳涉的小雇農(nóng),現(xiàn)在在哪呢?黑夫好想邀他來幫自己種地,順便坐在壟上,一起談茍說地,聊聊燕雀和鴻鵠的志向……
說話間,衷停下了腳步,往前一指道:“這一片,就是你的田了。”
黑夫按著衷的比劃左右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心里罵了一聲臥槽!
“竟然這么大!”
他眼前的這片新開墾的田地,一眼望去,居然足足有五、六個足球場那么大!
第0045章
生產(chǎn)力啊生產(chǎn)力
黑夫眼前這片廣闊的農(nóng)田,是由一道道細(xì)細(xì)長條組成的,那些長條,就是畝。
他站在田邊,沿著畝邊緣排水用的小溝畛,輕輕邁出了左腳,接著是右腳,一左一右下來,就是這時代的基本距離單位:步,一步等于六尺,相當(dāng)于后世的1.38米。
這樣一來,剛好走完一畝地塊的寬度。
所以每畝寬1步,長240步。因為秦國自從商鞅變法后,就開始實行大畝制度。和燕國、楚國、齊國的100步小畝,以及魏國的200步中畝都不一樣。
究其原因,除了商鞅變法時的秦國地廣人稀,要讓老百姓多分些地多種糧外。大概也因為,秦國開始廣泛使用牛耕,哪怕沒牛的人家,也能從官府借牛耕作。而一頭牛悶頭拉犁,大概走上240步,才需要歇氣一次,至于人,拉著犁走上一百步,你就得累趴下。
于是乎,這一百畝屬于黑夫的地,就顯得格外大。
黑夫震驚完以后,蹲下來用樹枝算了筆賬:后世的一市畝為666.67平米,而秦國的一大畝約為400多平米,比后世小一些。但折算起來,一百大畝就是四萬多平米……
“這么大的地,放到清朝民國,我已經(jīng)是個小地主了吧�!�
黑夫頓時有些好笑,要知道,清代的農(nóng)民,自耕農(nóng)有十來畝地是正常的,窮一點的,甚至只有幾畝。
但是別開心得太早,這些地雖然分給黑夫種,但它們依然是歸屬國家的。漢朝的董仲舒無根無據(jù)地腦補說秦國“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賣買”,然而黑夫回到秦國,卻從未見過任何一樁買賣土地的交易,更別說契約,后世發(fā)掘出的秦簡,也根本找不到類似的東西。
在秦國,土地是決不能買賣的!畢竟,只有在土地國有的前提下,授田制和軍功授爵,這兩個秦國的立國之基才能維持下去,至少在秦始皇一統(tǒng)天下,宣布“使黔首自實田”之前是這樣的,農(nóng)民有土地使用權(quán),卻沒有所有權(quán)。
這么一想,大秦和我天朝國情還真挺像的。
而且別以為田地大,收成就多。恰恰相反,在這時代,正因為耕地收成太少,若不分配這么多土地,是絕對養(yǎng)不活一家人的。
“伯兄�!�
黑夫坐在壟上休息時,順便問衷道:“去年我們家秋收時,一畝大概有多少收成?”
衷也坐在阡陌上,走了一會后,他腿傷處有些酸痛,但和黑夫不同,他看著眼前這片土地,眼中滿是憧憬和期待,身為農(nóng)夫,哪有不愛土地的?
“粟的話,2石吧,稻更多點,畝產(chǎn)3石。南郡的土地卑濕,比不了關(guān)中,我在服戍役時,聽關(guān)中來的兵卒說,在那里,粟米的畝產(chǎn)可以翻兩到三倍呢!”衷作為家里的主心骨,每年多收少收,心里都得有個數(shù)。
這里的“石”,指的是體積,而非重量,畢竟這年頭哪有功夫做精密的稱量。農(nóng)民打到了谷子,舂得了米,都是往固定容積的斗、升里放,咸陽分發(fā)到各郡縣的“商鞅方升”,就是這時代的標(biāo)準(zhǔn)量器,俗話說得好,升米恩,斗米仇嘛,交禾租時也是如此。
黑夫來這時代這么久了,手提肩扛了無數(shù)次米谷,心里也大約有個數(shù)。所以知道,按照大哥的說法,自家地里,粟大概是畝產(chǎn)50多市斤,稻谷大概是畝產(chǎn)70多市斤。
這是個什么概念?
黑夫前世老家在農(nóng)村,也是識五谷的,知道現(xiàn)代的雜交水稻田,一畝地多的能產(chǎn)近2000市斤!小米的話,大面積種植,一畝也能產(chǎn)八九百市斤!
也就是說,這時代的糧食畝產(chǎn)量,大概只有21世紀(jì)的幾十分之一。
生產(chǎn)力,前世在課本上只是一個干巴巴的詞,此刻顯得如此要命。人如果想吃飽肚子,畝產(chǎn)不能提升的情況下,只能擴大種植面積,也難怪此時平均每人占有的土地那么大。
所以黑夫特別能理解這時代的農(nóng)稼艱難,沒有機械化的幫助,每個農(nóng)民要干的活,是后世的十倍甚至幾十倍!一家五到八口人,在農(nóng)忙的時節(jié),必須沒白天沒黑夜地在地里忙活,才能將這么多的土地耕耘下來。
秦國的農(nóng)民,在官府委任的田官指導(dǎo)下,已經(jīng)脫離了漫天撒種刀耕火種的階段,開始精耕細(xì)作�!秱}律》里甚至手把手地教農(nóng)民,說撒種子時,稻、麻每畝用二又三分之二斗,粟、麥每畝一斗,黍子、豆每畝三分之二斗……
但即便如此,粟的產(chǎn)量也只是比200年前魏國的“畝產(chǎn)1.5石”高了一點,加上租、賦又重,頂多求個半饑不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