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于是,當那天宴饗上,張氏兄弟搬出張蒼,想狐假虎威嚇唬他時,黑夫竟不憂反喜!
他不但表現(xiàn)得很興奮,還反客為主,語重心長地教訓了張博一番。
黑夫說,張蒼日后前途無量,作為叔叔,張博應(yīng)該讓他在咸陽安心入仕,所以張氏也需安分守己,謹遵律令,與秦吏好好合作,不要為張蒼惹禍……
黑夫現(xiàn)在還無法與張蒼直接接觸,但至少摸到了他的老家,知道他在何處為官。這樣的話,以后有機會到咸陽,要找起來也方便,還可以謊稱與張氏有點交情,不會顯得突兀……
這下輪到張博、張負二人呆若木雞了,張蒼雖然沒啥實權(quán),可畢竟在咸陽做官呢,這黑夫卻一點都不怕,反而一副為張蒼考慮的語氣,教訓起自己來,真是豈有此理!
如此一來,張氏兄弟的王牌也沒了,反倒覺得黑夫這個小吏有些深不可測。
事后張負十分疑惑地對張博說道:“那黑夫,明明是個連氏都沒有的秦人,為何如此膽大?而且他的言談舉止,今日用的種種手段,說是一個統(tǒng)帥千人的率長,我都相信!此人今后非凡俗之輩啊�!�
張負會點相面之術(shù),一貫有識人之明,所以張博也信了他�?傊�,經(jīng)過那一場宴飲的博弈和試探,張氏再也不敢小覷黑夫,小覷秦人。
黑夫向他們明示了魏必亡的大勢,還展示了自己手下的武力,雖僅有五十人,卻能敵數(shù)倍的僮仆輕俠。他儼然以秦軍本地代言人自居,任何對于他的傲慢態(tài)度,都可以被視為不服統(tǒng)治,任何針對他的殺意反叛,都會招致秦國大軍殘酷鎮(zhèn)壓。
所以對黑夫的駐守,張氏縱然不喜,亦只能捏著鼻子接受。
對黑夫而言,雖然在這次博弈中大勝而歸,但張氏邀請全鄉(xiāng)父老賢良到場,向他展示了自己的人脈和鄉(xiāng)中翹楚的地位。至少在戰(zhàn)爭結(jié)束前,秦軍若想要陽武,要戶牖鄉(xiāng)穩(wěn)定,那就離不開張氏。
所以黑夫不能將張氏怎樣,沒了張氏合作,秦在這個鄉(xiāng)的統(tǒng)治,恐怕會立刻崩潰,這五十多秦卒,寸步難出營地,連半個月都呆不下來。
再說,看在張蒼的面子上,只要張氏老老實實,他也不至于為難他們啊。
大家都是成熟的人,不會爭一時之氣,于是便結(jié)束了博弈過招,開始重新回到案幾前,收起自己捏緊的拳頭,沖對方露出笑臉。
納糧救急,便是張氏朝黑夫示好的最好方式。
從這天以后,黑夫與張氏的往來,便多了起來。
按照秦國的制度,嗇夫職聽訟,收賦稅;游徼循禁盜賊;三老掌教化。大家各司其職,黑夫不會干涉本地的禮俗生活,更不會越權(quán)去管戶口稅務(wù),只需要張博、張負送糧食給他,幫他維護本地秩序,大家有限地合作,達成了默契。
套用一句話描述雙方關(guān)系,那就是:本地土豪劣紳開始和外來帝國主義侵略者勾結(jié)在一起,共同剝削廣大百姓,鎮(zhèn)壓滿腔熱血的愛國人士。
時間就這樣慢慢流逝,到了四月份,本來一切平靜無事,但黑夫怎么也沒料到,自己會因一個市井八卦,被卷入一樁歷史上著名的案件里……
第0140章
八卦
孟夏四月,不同于南方的連綿梅雨,戶牖鄉(xiāng)所在的北方,陽光正盛。地里的小麥均已揚花,鄉(xiāng)間的灌漿、野樹、繁花,爭相吐艷,鳥兒忙碌地銜食哺育,互相唱和。
在這明媚的時節(jié),位于戶牖鄉(xiāng)邑外的秦軍駐防營地,秦卒也沒了初來乍到時的緊張,雖然崗哨依然要站,巡視依然要做,但眾人的表情,已經(jīng)放松了不少。
他們已經(jīng)入駐戶牖鄉(xiāng)半個月,隨著游徼與本地鄉(xiāng)豪張氏“日漸親善”,兵卒們對當?shù)厝说奶岱酪猜断��?吹接形喝丝钢r(nóng)具靠近,不再緊張兮兮,甚至會用各自聽不懂的方言問聲好。
雖然一般都是你問他吃了么,他回答你天氣不錯……
幾個什長、伍長都被安排了各自的任務(wù),小陶專門帶著幾個會射箭的材士負責守住鄉(xiāng)邑南門。
卜乘負責尋找藥材,治療兵卒們因水土不服造成的頭疼腦熱,消化不良。行軍在外,最可怕的不是反抗沖突,而是傳染性的惡疾。黑夫在規(guī)定令行禁止時,還像在家里面要求母親、兄弟、侄兒、侄女那樣,告誡眾人不得喝生水!必須燒開了再喝!
此舉雖然引來了一些抱怨,但眾人還是聽話照辦了。
共敖、利咸則輪流帶人巡邏,也不走遠,就早午繞著鄉(xiāng)邑來兩圈,宣示一下秦軍的存在感。黑夫的兵力只能控制鄉(xiāng)邑,無法像在秦國本土那樣,由點到線再到面。兵力散則弱合則強,邑外廣大的道路、亭舍、里聚,黑夫是一點興趣都沒有。
曾經(jīng)做過郵人的季嬰,則負責維持與大梁、外黃、濟陽、陽武的聯(lián)系。前天,他親自騎馬去了一趟大梁,回來告知黑夫,說“小王將軍”的水攻之策已經(jīng)開始實施。
從二月中旬開始,從咸陽過來的大工程師鄭國親自規(guī)劃路線,王賁讓人決開滎陽的岸防,放大河水流灌入鴻溝。奔騰的河水與溝水混合,又在大梁以北的位置,順著新掘的深溝,擁至地勢低洼的大梁城下……
“除了地勢較高的軍營外,大梁城全被河水溝水給圍住了,我問那些南郡的刑徒,他們說水已經(jīng)灌了一個半月,城墻雖然還沒垮塌,但想必城內(nèi)已無落腳之地……”
黑夫松了口氣:“看來大梁陷落,就在一兩個月之內(nèi)�!�
大梁一破,魏國便可以宣告滅亡,黑夫在戶牖鄉(xiāng)的差事也到頭了。
雖然感覺在戶牖鄉(xiāng)呆不了太久,但兵卒們能松懈,黑夫自己卻不能松懈。并不是所有魏人都屈服了,他能夠感覺到,在暗處,依然有許多不善的目光盯著自己。
于是黑夫便交給有語言優(yōu)勢的仲鳴一項新任務(wù),有事沒事就去鄉(xiāng)市坐坐,名為監(jiān)察交易,實為打探消息。市井人流量大,有用沒用的信息都在那交匯流傳,這有利于黑夫掌握當?shù)剌浨�,防備暗潮涌動�?br />
這天,黑夫親自帶隊外出巡邏,順便去岔路口,將東門豹和兩個在外黃養(yǎng)傷的秦卒接回來。陳無咎的金瘡藥確實有效,東門豹將養(yǎng)大半月后,已經(jīng)大好,雖然還沒法跑動,但已經(jīng)可以疾走了,黑夫不由感慨這人的生命力真是強大。
等眾人回到營地里時,天色將黑,卻見去鄉(xiāng)市打探消息的仲鳴已經(jīng)回來了,正坐在帳內(nèi),和季嬰一邊說著什么,一邊笑作一團……
都不用問,黑夫都知道二人在笑什么。
這小半月里,仲鳴有用的消息沒打探到,市井八卦流言倒聽來一堆。不是甲與乙因為討價還價在市井公然對罵,差點打了起來,就是丙與丁倆人鬧分家,鬧到了兄弟成仇的程度……
若是在秦國內(nèi)地,律令連這些雞毛蒜皮小事都要管,可如今戶牖鄉(xiāng)才剛歸降,仍然是以魏俗治理,沒有實施秦國律令的條件。所以黑夫也不欲多事,只要不是殺人、傷人、搶劫盜竊,其余諸事,他一概不過問。
但這只是在和平歸降的陽武戶牖,聽季嬰說,武力攻陷的陳留和外黃那邊,上任的秦吏就管制的特別嚴,尤其對曾抵抗秦軍的游俠兒,幾乎全部緝捕下獄,鬧出了不少反抗流血事件……
對此,黑夫只是加強了對鄉(xiāng)南邊的巡視,提防有竄逃的外黃輕俠跑來滋事。秦軍的駐防是責任制,只要看好你眼前的三畝地,鄰居失火也不會讓你連坐。所以這時節(jié),都是各家自掃門前雪,哪有閑情管他人瓦上霜?
在二人起身對他見禮,又與東門豹問好后,黑夫便笑著問道:“今日又打探到何事了?”
軍中沒什么娛樂項目,幾個軍吏每天晚上聽仲鳴說那些市井八卦,已經(jīng)成了打發(fā)無聊時間的固定節(jié)目。
仲鳴頓時又來勁了:“游徼,我今日在鄉(xiāng)市聽說了兩樁趣事,要不要聽聽?”
“說吧�!�
“第一件事,和三老張負有關(guān)�!�
黑夫抬起了眼睛。
仲鳴神秘兮兮地說道:“就在昨日,張負女孫嫁的第五個男子,死了!”
……
“張負的女孫,也就是前些天來送糧那張仲之女,據(jù)說十分美貌,是鄉(xiāng)中出了名的美人。”
“數(shù)年前,張氏女孫及笄之后,便被張負嫁給了大梁城內(nèi)的一位魏國公孫為妻。這本來是門好親事,誰料,就在成婚當夜,那公孫還沒來得及入洞房,就因為飲宴喝酒太多,才進門就被門檻絆倒,一跤摔破頭,再也沒醒過來……”
聽了仲令的話后,剛到的東門豹瞪大了眼:“如此說來,當時那女子還是處子?”
“然也。”
“可惜,真是可惜�!�
東門豹嘖嘴,說那公孫也太倒楣,怎么也得把床上了再死啊,一時間引發(fā)眾人一陣哄笑。這時候,除了在營門看守的共敖外,其余幾人也圍攏過來聽八卦。
“后面幾人好歹來得及將事辦了,但也倒楣�!�
仲令繼續(xù)說,張負的女孫之后,又嫁了幾個丈夫。
第二任丈夫是陽武縣的縣豪,嫁過去才三個月,那人便在市上與一個輕俠口角,被一劍捅死了……
第三任丈夫是本鄉(xiāng)的鄉(xiāng)黨,本來身體好好的,張氏女孫嫁過去一年,他就得癆病死了。
到這時候,張氏女孫已經(jīng)沒法嫁好人家了,于是張負只能給她找個了商賈,指望賤嫁或許能好些,豈料……
“她嫁過去才五個月,那商賈啊,就在外出行商的時候,遇到了盜匪,貨物被劫,人也被殺了�!�
黑夫微微搖頭,魏地儒風盛行,但儒生雖然好繁瑣禮節(jié),卻沒有過度束縛婦女。女子離婚再嫁是常態(tài),根本不會被輿論譴責。但這張氏女孫,四嫁而夫輒死,已經(jīng)到了人莫敢娶的程度。
可她也才二十歲,大好年華,總不能一直單著吧,于是張負便給她找了個贅婿……
贅婿不僅在秦國是低賤的代名詞,在魏國也如此,是明確規(guī)定不得立戶的人,碰上適戍這種艱苦的苦役,就要優(yōu)先招呼他們。
好在這贅婿有張氏庇護,沒有卷入秦魏大戰(zhàn),可天有不測風云,昨日他下田干活,卻被草叢里一條毒蛇咬了,等送回來,腿腫得不行,人也沒了氣息,今日西張宅邸里,正辦喪事呢……
仲鳴說完后,眾人皆唏噓不已,大多是覺得那五個男子真是倒霉到家,怎么找個這樣一個女子?
“這一定是娶妻的日子不對�!蔽í毑恢獜暮翁幟俺鰜淼牟烦苏J為,是因為那些人沒選準日子。
接著,卜乘便濤濤不絕地對黑夫等人科普起《日書》里的娶嫁禁忌來。
“戊申、己酉這兩日成婚不吉利,你問我為何?因為傳說牽牛宿迎娶織女宿,就是在這日,結(jié)果卻三次都未能娶成,那張氏女孫的第一位夫,恐怕就是挑了這么個日子�!�
卜乘還說,除了看日子外,結(jié)婚后兩口子過不過得下去,還得算星座……額,星宿?
“角宿”這天娶進門的老婆,妻妒,天天盯著你,與其他女人說句話都不行。
“心宿”這天娶進門的老婆,妻悍,一言不合就打得你鼻青臉腫!
“箕宿”這天娶進門的老婆,妻多舌,這長舌婦會天天嘮叨東家長,西家短,因為言語惹是生非。
“虛宿”這天娶進門的老婆,根本娶不著,因為她肯定會逃婚!
眾人聽得很認真,看黃歷瞧日子這東西,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畢竟婚姻是終身大事,沒挑好月份日子,自己沒事,父母心里也總會膈應(yīng)。
已經(jīng)定親,回去以后就要娶妻的季嬰更是關(guān)切地問道:“且慢,聽你的意思,好似天天都不吉利,那可有吉利的時候?”
卜乘得意洋洋地說道:“還未成婚的二三子且記好了,畢宿日,便是上好的日子,這天娶妻,必二妻!不但有一妻,還會捎帶一陪嫁的妾!”
黑夫哭笑不得,這是想買一贈一想瘋了吧,季嬰倒是喜笑顏開,說回去以后一定要找卜乘幫自己定日子……
被卜乘這么一摻和,樓不知歪到哪里去了,唯獨利咸還在那感慨,說這張負女孫,一個克夫命是逃不掉,以后恐怕沒人敢娶她了。
季嬰頷首:“除非是低賤的隸臣�!�
利咸則道:“游徼,張負是三老,過去半個月沒少調(diào)解吾等與本地鄉(xiāng)豪的關(guān)系,他死了孫婿,是否要去吊問一番?”
黑夫立刻拍著大腿,夸獎利咸道:“還是你心細。”于是就讓利咸和季嬰帶著點錢帛,代表自己去西張宅邸吊喪。
等二人走了以后,東門豹還在那追問仲鳴:“第一件事你倒是說了,第二件呢?”
黑夫徑自坐下,接過卜乘遞過來的陶碗,一邊喝著里面的溫開水,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
仲鳴已經(jīng)把最八卦的“一女克五夫”講完了,再說第二件,就有些意興闌珊,只是淡淡地說道:“第二件,便是邑中庫上里的陳伯休妻了�!�
“陳伯是誰?”
“庫上里一普通庶民�!�
東門豹頓時沒了興趣:“不就是庶民休妻么,我在安陸縣也時常見到,有甚么稀奇的�!�
仲鳴笑道:“不止如此,陳伯休妻之后,便有些風言風語傳出來,說陳伯之所以棄妻,是因為其弟陳平欲對伯嫂行不軌事,陳伯無奈之下才讓她回家的……”
“噗……”
話音剛末,黑夫就一口溫開水噴了出來,整個前襟都濕了,他也顧不上擦,沖仲鳴問道:“你方才說,陳伯之弟,叫什么?”
仲鳴不知一向鎮(zhèn)定的游徼為何如此激動,有些發(fā)愣,過了一會才說道:“那個盜嫂者?他叫陳平……”
第0141章
陳平
戶牖鄉(xiāng)邑外側(cè),有一個三四十戶的里閭,因為靠近倉庫,其名為“庫上里”。庫上里中一條閭左窮巷內(nèi),有戶寒酸人家,以破甕做窗,用草席當門,這天一大早,門內(nèi)便傳出了一個憤怒的聲音。
“那潑婦明明是太過刻薄,才被我逐走的,什么盜嫂,根本沒有的事,不知是哪個爛舌頭的人亂說,這得有多大的仇,是想將吾弟的名聲毀得干干凈凈�。 �
陳伯三十四五歲年紀,雖然身材高大,但因為多年在地里辛勞,早早就將腰壓彎了,滿臉皮膚曬得黝黑,額頭也布滿皺紋。
今日,他一大早出去干活,聽到了外面的風言風語在誹謗自家弟弟。他本就是個沖動的人,頓時氣得發(fā)抖,與那些亂嚼舌根的人理論起來,還差點大打出手,最后才被陳平勸回家。
“一切都是因弟而起,是弟無能,拖累了兄、嫂。”
年僅十八歲的陳平就與兄長不一樣了,一身粗麻陋衣,也遮不住他身材挺拔,其面容英俊,貌如冠玉,雖然有點瘦削,但因為兄長把好東西都先給他吃,這么多年來就沒讓他餓著過,所以長得一點不像窮人家孩子,更有幾分讀書人的文雅氣質(zhì)。
盡管他學的是黃、老之術(shù),并不是陽武縣的主流。
“不怪你,不怪你,是我娶妻不賢�!�
陳伯氣得胃疼,坐在鋪著麥秸的榻上喘氣,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常年累月超負荷的勞作,對人的身體摧殘很大。
盡管如此,陳伯還是強撐著身子,扛著除草用的木銚,對陳平道:“吾弟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被這等俗言碎語亂了心神,我接著去田里瞧瞧,今年的衣裳吃食,就指望夏收了,這時候可不能松懈�!�
陳平目送兄長出門往后,回過頭看了看一無所有的家,嘆了口氣。
整個家就三間土屋,茅草當頂,一圈破籬笆圍著的小院。走進最大的主屋,卻見里面地上坑坑洼洼的,一個冷卻已久的土灶臺,墻壁被柴草的煙熏得烏黑。除此之外,再無別物,真?zhèn)家徒四壁。
與主屋緊鄰的是陳平睡的地方,更為狹窄,只放得下一個滿是麥秸的地鋪,好在這里的窗戶被開得很大,采光極好,陽光從破甕里照進來,照在榻上那卷被翻得脫線松散的竹卷上……
這讓陳平想起了往事。
陳平父母已經(jīng)故去,所以陳平從小跟著大哥陳伯生活,由陳伯撫養(yǎng)長大,二人的關(guān)系,與其說是兄弟,不如說是父子。
陳伯是厚道孝悌的人,總想到父母早死,只剩下陳平一個弟弟,長兄為父,弟弟的一切,當由自己擔當。他不愿弟弟受累,竟不像其他窮苦人家一樣,早早使喚陳平下地幫忙,而是放縱陳平,任其天性,順其自然。
陳平從小就不喜歡干活勞動,他愛交游,喜讀書。雖然擔心這不是閭左窮人能支撐得起的事業(yè),但陳伯寧可自己苦一點,也要支持弟弟的理想,咬咬牙,靠著耕種三十畝薄地維持這一切,資助陳平去鄰縣游學。陳伯覺得,弟弟和他不一樣,日后注定不凡,豈能埋沒在田泥糞土里。
所以平日里,在兄長力田,嫂嫂織布造飯的時候,陳平就只需要在這里就著光,翻閱書卷。
可如今出了這一連串的事,他哪里還看得進去半個字?
多年后的詭詐百出的陰謀家,此時此刻,依然是個沒有受過太多波折的十八歲青年。
他有璞玉的身姿,卻尚未經(jīng)歷歲月雕琢。
算著時間,確定兄長已經(jīng)到田邊后,陳平來到院子里,背起了捆柴用的麻繩,默默出了家門,向外走去。
往常,這些活都是他嫂子做的,如今嫂子被兄長趕走,拾柴做飯,就得由陳平頂上了,總不能讓兄長拖著拖著勞累的身子回來,面對冷灶,連碗熱飯都吃不上吧。
沒錯,陳平是心比天高,不甘于這種日復(fù)一日的鄉(xiāng)邑勞碌生活,渴望像黃老推崇的太公望一樣,有朝一日擺脫貧寒,遇明主,為一縣,甚至為一國之宰!
但不管心飄多高,那依然是一顆赤誠良心!
至少,對養(yǎng)育他的至親必須如此。
……
陳平一路走出里閭,有群年輕的鄉(xiāng)下少女在閭門外的水溝邊浣衣,瞧見英俊的陳平過來,先是眼睛一亮,而后又想起什么來,或轉(zhuǎn)回頭去不理會他,或故意唾了他一口,大聲說了什么,引發(fā)眾人一陣哄笑。
陳平?jīng)]有理會,他繼續(xù)走,他的目的地是邑外的樹林。
這片樹林,按理說是鄉(xiāng)豪西張私有的山頭,但西張的族長張負比較照顧?quán)l(xiāng)黨,索性將這里完全開放,讓鄉(xiāng)親們可以隨意來此拾柴。所以在這,陳平可以遇見不少同樣來拾柴的人,有的還是同里鄰居。
看到陳平后,他們都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各種問題從嘴里飄過來。
“陳平,這么多年了,難得見到你來拾柴,你伯嫂呢?”
“陳平,你家里明明那么窮,你伯兄干活時肚子都在叫,你每天吃了什么,竟長得這么魁梧?”
“你伯嫂說你吃的是糠核,是真是假?”
“陳平,我聽說你伯兄將你伯嫂趕走了?這又是為何?莫不是因為……”
每一句話,都不懷好意,每一句話,都妄圖傷害陳平。
在不少鄉(xiāng)人眼里,陳平就是個吃白飯的閑人,白白長了一身好皮囊,十八歲了還一事無成,既不務(wù)農(nóng),也不經(jīng)商,整日就捧著一卷爛竹簡裝模作樣,真以為自己是個讀書人?
可惜除此之外,陳平?jīng)]有更多的壞處讓他們來唾罵,現(xiàn)在倒好,此子做下了更大的丑事,那就是盜嫂!
所以眾人都興奮異常,他們一看見陳平就竊竊私語指指點點,故意用話來刺激他。
他們很想看到,全鄉(xiāng)邑出了名的俊朗男子,露出他丑陋的真面目!
然后指著他,唾棄地說道:“看,他果然是個卑劣小人�!�
陳平家貧,陳平有理想,陳平因兄長寵溺,不必像同齡人一樣勞碌生產(chǎn),而可以做些他們覺得松閑愜意的事,譬如讀書,譬如游學,所以在鄉(xiāng)人眼里,他就是錯的。
而閑言碎語,便是這么來的,他家一丁點的變故,都會被放大,人們總不吝以最大的惡意揣測異己。
但陳平的處置方式和陳伯不同,他只是笑了笑,沒有任何答復(fù),這讓譏諷他的人,感覺自己一拳打空了,頗有些沒趣。
老子說,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
陳平很明白,每個人的心理,具有先天性的缺點,最喜歡聽信小話。你和他們說真話吧,他們往往不相信,而愿意以流言蜚語來描述你,將你描繪成他們心中你該有的丑相。
所以啊,辟謠的成本,是傳謠的十倍百倍,他可不會廢那力氣。
在一片噓聲下,陳平默默做著自己的事情,他將背后的木柴往身上抬了抬,開始往回走,他已經(jīng)拾夠了三天的柴火。
過去他不事生產(chǎn),很少做這活,顯得有些生疏,背上的柴火雖然不多,卻讓陳平感覺很重,仿佛是那些讒言小話,加在一起,便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陳平雖然學黃老,但他知道自己成不了圣人,他也不是苦惱現(xiàn)在的處境,而是在苦惱未來。
世人,皆只重衣冠而不重人,大多數(shù)人,都是小事來評論、衡量一個人的高低、善惡、是非的。
陳平很擔心,今日這“盜嫂”的誹謗,會跟隨自己一輩子,成為自己身上一個抹不去的烙印,雖然自己根本沒做過此事。
這將極大影響他在縣中的風評,雖然如今魏國即將覆滅,可就算戶牖鄉(xiāng)歸了秦國,一個人在鄉(xiāng)黨中的名聲、風評,依然是決定他是否被征召為吏,做人上人的關(guān)鍵。
“若是被名聲所累,被人認定我是個德行低劣,欺兄盜嫂的小人,那我在這戶牖鄉(xiāng),在這陽武縣,就很難有出頭之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