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不如這樣,近來大梁王將軍處,以及陽武縣城都傳來不少公文,需從秦字翻譯成魏字,張貼在城內告知鄉(xiāng)人。但我營內,恰好缺一個會寫魏字的人……”
陳平聽仲鳴轉述后,感覺不妙,然而不等他拒絕,黑夫就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命令的口吻道:“事情便這么說定了,從明日起,你便來營內做文書,幫忙譯字,我每月給你三魏石粟米的報酬!”
……
“每月三石糧食!這可是好事�。 �
陳平回到家將事情一說,陳伯十分高興,他們家的地只有三十畝,而且還是200步見方的魏畝,每年產糧也就60石,除去繳納的租稅,勉強夠一家三口活下來,一年到頭,想添件新衣都難。
但陳平這差事,一個月卻能掙三石!相當于他們兄弟二人一個月的口糧。而且,只需要去秦軍營地里寫寫字,不用干重活,雖然不知道能做多久,但的確是個好差事。
已經(jīng)扭扭捏捏跟著陳伯回家的陳嫂,也難得對陳平露出了好臉色:“你若能得此差事,也算自食其力了!這么多年來,我可就盼著這天!雖說那些秦人滿面兇相,說話又難懂,但總比你整天在家吃白飯好�!�
陳伯一拍桌子,瞪大了眼睛:“你這悍婦!說什么呢�!�
陳嫂則掐著腰與他針鋒相對:“我說錯了?”
眼看這對冤家又要吵起來,陳平連忙勸下了二人,笑道:“兄嫂不要爭執(zhí),這的確是好差事,既然秦吏已經(jīng)說了,我也無法拒絕,去就是了,兄嫂就等著我背糧回來罷�!�
然而,在笑容滿面之下,陳平卻有隱隱的擔憂。
秦國的文字,和魏國文字雖同出一源,都是周室金文大篆,但幾百年并行使用下來,已有不少差異。所以秦字的公告,若想讓鄉(xiāng)人知曉,非得譯成魏字才行,不然識字的人也會讀一點就卡殼。
這年頭可不比后世,段落句子簡潔,錯了一個字,或許整句話的意思就全錯了。
再者,去秦營里做文書,對陳平是有很大好處的。
近的好處,便是黑夫答應的三石糧食酬勞。
遠的好處,則是陳平學會了秦國文字,今后秦人在本鄉(xiāng)正式建立統(tǒng)治,他就會比其他人有更大優(yōu)勢,有更多機會被選拔,去做人上人……
這是陳平讀書多年,孜孜以求的東西。
但問題又來了,那秦吏與他非親非故,為何對陳平這么好?又是幫他洗清污名,又送他飯碗前程。
陳平今日在鄉(xiāng)校表現(xiàn)堪稱完美,所以他很好地隱藏了自己真實的一面……
其實,除了對知之甚深的兄嫂外,他也是個不吝以最大惡意,去揣摩別人意圖的人!
天道蕓蕓,各復歸于其根。
他學的是黃老,相信這世上一切事物,都有因果關系,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愛,也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恨。
所以在兄嫂一邊吵著嘴,一邊去做飯時,陳平收起了笑容,他走到水缸前,看著自己俊美的臉龐倒影,思索片刻,突然間面露驚駭。
“那秦吏,怕不是與先任魏王一樣,有龍陽之好吧!”
第0144章
起于微末
“庫上里里民陳平,奉游徼之令,前來應命。”
次日清晨,晨霧還未完全散去,陳平就來到了秦軍駐防營地轅門之外,他大聲道明來意后,努力仰起頭,好讓上面看門的秦卒看清自己的臉。
陳平穿著洗干凈的粗布麻衣,背著一個背簍,里面放著一支禿筆,一塊劣墨,這都是平日里自己用的。雖然營地里肯定會給他備齊,但還是帶上,有備無患。里面還裝著他的早晚飯食,捏成一團的粟米飯,雖然陳平覺得他肯定是和營內兵卒一起用食,但伯嫂還是做了讓他帶著。
守門的秦卒很謹慎,因為聽不懂陳平說啥,也不知道他是誰,所以就讓人去通報。乘著這個間隙,陳平也仔細觀察起秦軍營地來。這是半個多月來,戶牖鄉(xiāng)民眼中最為神秘的地方,不但防備甚嚴,不許人進,連里面的秦卒也很少出來。
卻見轅門高大,整個營地雖然占地不廣,但都用高七尺的木樁好好圍上了,抬眼望去,站崗的秦卒肅穆,沒有偷偷開小差。陳平到的時候,正巧他們換崗,甲胄上滿是露珠的秦卒打著哈欠離開,換上睡了一夜精神抖擻的同袍。
里面沒讓陳平等多久,不多時,營門便開了,河內郡人仲鳴走了出來,對陳平道:“陳平,不曾想,你來的如此之早�!�
如今才剛過日出,未至時食,陳平的確來的挺早,他只不好意思說,自己是故意掐著時間來的,想試試看,能不能混上秦軍的朝食。
他家里窮,沒辦法,一餐一飯都得計較,陳平不是那種死要面子寧可挨餓的人,他是很變通的。
仲鳴沒讓陳平失望,他說游徼也才剛起,正帶著兵卒們出早操,訓練完畢后,就可以用饗了。
“出早操?”
陳平?jīng)]聽說過這詞,但跟隨仲鳴入營后,隱隱能聽到營內傳來的吆喝聲。
二人走到這座里閭改成的軍營空地上時,昨日見過的游徼黑夫正站在此處,他未披甲胄,背著手,觀看數(shù)十名秦卒站成數(shù)行,手持劍、盾操練。
黑夫也瞧見了陳平,但只是朝他點了點頭,沒有過來。
陳平也就乘機觀察著眼前這一幕,他過去沒有過軍營生活的經(jīng)歷,所以看著還算新鮮。更何況,眼前這些看上去質樸強悍的士兵,可是讓魏人恐懼了幾代的最大敵人:秦軍。
他出生在魏安釐王死去的那年,那幾年間,秦魏幾乎無歲不戰(zhàn)。
景湣王元年(公元前242年),秦拔魏二十城,以為秦東郡,魏國遭到了秦國三面包圍,有亡國之危。
二年(公元前241年),在唐雎的游說下,最后一次合縱達成,楚考烈王為縱長,以龐煖為將,帥韓、魏、趙、燕、楚共擊秦,取壽陵,秦出兵,五國兵罷而還。秦國乘機奪取剛被魏國取回的朝歌,還將魏國的小附庸衛(wèi)國,遷到了野王。
三年(公元前240年),秦拔汲。五年(公元前238年),秦拔垣、蒲陽、衍等城,魏國屈辱求和。
那一年,陳平才6歲,因為魏王求和及時,戰(zhàn)火并未燒到他的家鄉(xiāng)來。
自那以后,魏國徹底投靠了秦國,魏王兩次朝秦,儼然成了秦國的附庸,每年貢獻不斷,對秦攻滅韓、趙,北擊燕國,南破楚國,都袖手旁觀。
沒辦法,魏國已經(jīng)沒了信陵君,也就丟了脊梁骨,被秦國打怕了,捂著臉再也不敢說半句不是。
所以除了最初的幾年外,陳平的少年和青年時光,戰(zhàn)爭還是比較稀少的。故而,像他這個年紀的魏國庶民,根本沒機會見到秦人,對秦軍的印象,主要來自昔日老卒的講述……
陳平記得,自己小時候,在庫上里,就有一位殘疾的老武卒,喜歡在井邊的青石板上舉著斷掉的胳膊曬太陽,他有時候會對陳平他們講十多年前經(jīng)歷的,那場五國伐秦的戰(zhàn)爭。
那老武卒絮絮叨叨話很多,因為當時年紀尚小,所以陳平只記住了讓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話。
“吾等山東之士,被甲胄以會戰(zhàn),然對面的秦人,竟捐甲徒以趨敵,左攜人頭,右挾生虜,如餓虎惡狼……”
他依然記得,說這句話時,那名無畏的老武卒眼中,竟充滿了恐懼!
魏國對秦的恐懼,就好比人對猛獸的天然畏懼一般,深深刻在他們的骨髓里,一代代人流傳下來。上到魏王,下到兵卒,無處不在。
于是魏國的大王貴族們便想,若是跪著能免打,那就跪吧。只可惜跪到最后,也避不開秦人大軍調頭給魏國來一刀,看這場戰(zhàn)爭的架勢,秦是鐵了心要滅掉魏國了。
亡國在即,朝堂權貴得跪在社稷前哭泣,后悔自己的愚蠢短視,但像陳平這樣的在野庶民,卻要在秦軍的新秩序里,思考今后該何去何從了。
回憶往事,陳平不由有些出神,卻發(fā)現(xiàn)秦卒們的訓練,已經(jīng)在聲沖霄漢的號令中結束了。
黑夫接過季嬰遞過來的布,擦了擦額頭的汗,對陳平也沒顯示出過多的熱情,只是讓他與眾人一起用朝食。
……
吃飯是在一間大屋的院子里,這里原本是一戶富裕人家,如今被改成了專門的廚房。
黑夫安排了五個人專門負責洗菜、做飯,相當于炊事班,米用的是張氏給的那百五十石,新鮮菜蔬、肉類則從鄉(xiāng)邑的集市購買。
這時候,黑夫安排了交給陳平的第一件工作。
“陳平,今后你每隔一日,便隨此處的伍長去鄉(xiāng)市購買菜蔬,要購買何物,每樣多少,都會寫在木牘上,兵卒不通本地鄉(xiāng)言,賣菜的人又不識字,秦國錢幣也無法在本地通用,只能以布帛交換,故十分不便。你來協(xié)助,便輕松多了�!�
黑夫這么做,倒不是出于“讓未來大漢丞相幫我買菜”的惡趣味。而是因為,如今的陳平本就是微末小民,而且是個廝混了十八年,依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窮書生,很像后世那些剛畢業(yè)走進社會,心比天高卻啥都干不了的大學生,他這小營地,手里也沒什么大事交給陳平,還是先從小事鍛煉起吧。
他也正好想看看,陳平除了能言善辯,善于抓機會外,能不能做實事。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陳平未來的路,還長著呢。黑夫作為同樣起于微末,當然現(xiàn)在依然微末的過來人,遇上一個尚且稚嫩的名人后,很想教他一點人生經(jīng)驗……
黑夫用夾雜著南郡口音的本地方言磕磕絆絆地說完,陳平算是明白了,原來自己要做的不僅是文書,還有不少雜事。
他也不覺得這是羞辱,反而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別人家辦喪事,他都要早出晚歸去幫忙給死人化妝、鏟土埋棺材忙得不亦樂乎,只為了一口吃的,不就是幫秦軍買個菜么,這算得了什么。反正自己只需要動動嘴皮子,體力活交給精壯的秦卒即可。
魏地的蔬菜,和南郡還是有些區(qū)別的,但主要的幾種都在,例如韭菜、蕓菜、王瓜、葵菜、蔥,都是這時代各國常見的。秦人在此駐扎,可不能總是光吃米飯,黑夫偶爾還會為他們加餐,買點肉來熬一大釜湯。
很快,一陣食物香氣飄來,幾個秦卒扛著大木桶上來了,里面是煮好的粟飯,黃橙橙的。
這時候,陳平算是第一次見識到了秦軍爵位等級的嚴明,黑夫沒有像一般的軍官那樣,故意搞“與士卒同衣食”,而是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下,領了半斗精米,盛了一碟黑乎乎的豆醬,還有飄著葵菜葉和肉丁的菜羹,甚至還能要幾根翠綠的小蔥下飯。
“因為游徼的爵位是不更,與吾等自然不同�!�
仲鳴對陳平解釋了何為爵位,然后頗有些驕傲地走到專供爵者的精米旁,指了指另一頭,讓陳平拿著陶碗和一個竹筒,過去和發(fā)髻上沒有裝飾的士伍一起排隊。
陳平最后領到了三分之一斗糙米飯,還有一竹筒淡淡飄著點油花的菽菜湯,與他們家的伙食相差無幾。
好歹,是能吃飽的,對陳平這種苦出身而言,能混口飯也算不錯了。
“若是在大梁軍營內,軍法更嚴,你不是兵卒,連這些糧都不能供給�!�
仲鳴神秘兮兮地對陳平如是說,而后才大笑起來:“不過游徼說了,反正吾等吃的也是張氏送來的糧,多你一個也無妨�!�
陳平配合著一起笑,心里卻有些怪怪的,他身上“魏人”的身份認同,還未完全抹去。
第一次,陳平近距離體會到了秦國森嚴的爵位等級制度,想要改變身份待遇必需立功,立功意味著需要殺死更多的敵人獲取軍功爵位,這樣的軍隊戰(zhàn)斗力可想而知。
“捐甲徒以趨敵,左攜人頭,右挾生虜……”
陳平吞下了最后一口粟米飯,不知為何,又回想起那位老武卒的話,暗道:“魏國重視武卒,招募勇士,使之衣三屬之甲,操數(shù)石之弩,負服矢五十,置戈帶劍。魏武卒堪稱精銳,可日行百里,國家給予田宅,讓百姓終生供養(yǎng)。”
“故而在魏國,戰(zhàn)爭往往只是屬于君王、貴族和武卒的戰(zhàn)爭,與吾等庶民關系不大,得功無賞,有過卻罰,誰人愿意效死?但武卒往往過了壯年,便漸漸衰老,其子孫又不可能人人都與父、祖一樣強健。且戰(zhàn)爭越打越大,那少數(shù)的武卒,往往無法改變戰(zhàn)局�!�
“而秦國則不同�!�
他看著眼前這些孤身位于他鄉(xiāng),卻依舊秩序井然,每日操練的秦人,還有統(tǒng)帥他們的黑夫,心道:
“其百姓謀生的途徑狹窄,生活窮窘,君王使用民眾也殘酷嚴厲,以爵位利益誘惑,以律令刑罰恐嚇,使得秦國的戰(zhàn)爭關乎每個人,故而能眾強長久,難怪秦軍能無敵于天下�!�
“我游學時,夫子的一位趙國好友,曾經(jīng)對我提及過荀子和臨武君在邯鄲的議兵。荀子說的沒錯啊,魏之武卒,不可遇秦之銳士。如此看來,魏國敗的不冤!”
一時間,陳平的目光,變得熱切起來。
對魏國的貴族而言,魏的覆滅,是一個時代的淪亡。
但對于他這樣的微末窮士來說,又何嘗不是新的開始呢?
第0145章
錢文異形
“游徼,以布易物,還是太過麻煩了�!�
來到秦營做文書的第三天,陳平帶著“炊事班”的伍長去購置蔬菜肉類,剛回來后,便向黑夫說了自己的看法,只要各自說話慢一點,二人已能進行簡略的交流。
“布帛只可適合用于大宗貿易,否則,將致使買賣雙方皆不方便,且營中布帛也不算多,還是要以錢易物,方為長遠之法�!�
黑夫點了點頭,他們手里的布帛,多是在外黃繳獲的,像這些戰(zhàn)利品,并不需要歸公,楊熊便給每個屯長都分了點。黑夫不欲私吞,給缺少夏裳的兵卒做了衣服后,如今已所剩不多。
反倒是陳留、外黃兩戰(zhàn)之后賞賜的半兩錢,還剩下好幾千。
于是他便對陳平道:“我已有一想法,只是要一個本鄉(xiāng)人為我查漏補缺�!�
說著黑夫讓陳平、仲鳴、利咸等人入內,又將一枚秦國半兩錢,以及一枚魏國“釿(jīn)布錢”,一枚魏國“圜(huán)錢”放到案幾上。
“陳平,你來說說,這些錢幣,都是何種形制�!�
作為本地人,陳平當然知道,他應諾后,開始侃侃而談。
原來,這魏國錢幣系統(tǒng),是由魏文侯時的李悝制定,魏惠王時的大商人白圭加以補全而形成的,在種類、形制上比秦國要更復雜一些。
最常見的就是釿布錢,這是一種平肩空首布錢,有“二釿、一釿、半釿”三等幣制,魏國的一釿,約為后世的30克。大概一百釿,可以換算成更大的稱量單位“寽”。比如案上這枚釿布錢,是大梁鑄造的,正面就用魏字寫著“梁正一百當寽”,意思是這是價值一釿的錢,一百枚相當于一寽銅。
魏國錢幣最明顯的標志,便是正面的字是正寫,背面還有一個“梁”字,則是倒書,這大概是為了防偽。
但在黑夫看來,這防偽措施用意雖然不錯,但實際上卻沒有什么卵用。因為與嚴禁私鑄貨幣的秦國不同,魏國的貨幣私鑄泛濫,所以市面上的錢良劣不全,有的空首布明明是二釿,實際上卻單薄如紙,真實重量連半釿都達不到……
陳平無奈地說道:“有的劣錢也不是地方私鑄,魏國雖富,但魏王公子奢靡,每年還要花大筆錢帛為秦王賀壽,內庫幾度耗盡,故而,大梁也常鑄劣錢牟利。”
這些內情,都是陳平告訴他們的,除了黑夫外,利咸感覺有些不可思議,因為在秦國,私鑄劣幣,可是要判刑做城旦的,官府更不可能帶頭鑄劣幣,因為那會大大打擊信用。
由此可見,魏國的經(jīng)濟,早就在崩潰邊緣了。
陳平還說,除了空首布外,魏國尚有一種錢幣,就是案上的另一枚錢幣:圜錢。酷似半兩,但空間卻是圓的穿孔,頗似圓圜。
“圜錢專門用于與秦國貿易,標明的重量,大致為半兩,或者一兩,其實不然……”
陳平一說,大家才明白,原來不僅是釿布多是劣幣,圜錢也一樣,早年鑄造的圜錢還好,近年來市面上的圜錢,所鑄穿口越來越大,這也意味著,重量越來越輕。
“也就是說,原本一枚半兩圜錢可兌一枚秦半兩,實際上,兩枚圜錢才有一枚半兩錢重�!�
陳平這么一解釋,接下來的工作就好辦了,黑夫早就打算拿出一個秦錢和魏錢的兌換比例來,讓秦錢也可以在鄉(xiāng)市上買東西,減少本地駐軍和商販的麻煩。
只是當?shù)厣特溤谇厝四贸霭雰慑X時,堅持要按照錢幣上面單位來交換,一半兩換一圜錢,或者四枚半兩換一枚重一釿的平肩釿布。
這樣一來,商販倒是賺了,秦卒不是虧了么?
“不如以一半兩換兩圜錢,一半兩換半釿布何如?”利咸言道,這個兌換比例,將對秦軍大為有益,可以讓他們駐防期間省出來不少錢。
陳平卻連忙勸阻道:“切不可如此�!�
“魏錢重量不一,若是不論輕重,一概按此法兌換,則于本地商販將大受損失,恐怕到時候,市井將怨聲載道,于游徼聲名,于本鄉(xiāng)安穩(wěn)不利啊。”
他雖然在幫秦軍做事,但好歹是本鄉(xiāng)人,遇上有損害本鄉(xiāng)人利益的事,陳平當然會據(jù)理力爭。
“那你說該如何?”利咸有些不滿陳平的“吃里扒外”。
“我倒是有個主意�!焙诜蚵砸凰妓鳎瑢Ρ娙说溃骸翱墒骨剀娕c本鄉(xiāng)都不必受損,駐防期間可以公平買賣,且能遺益于后來者……”
……
次日一早,在熙熙攘攘的戶牖鄉(xiāng)市門口,一塊木板被釘在了市門上,識字的人擠過去一看,卻見上面是一手寫的很漂亮的魏字。大體意思就是,經(jīng)鄉(xiāng)中三吏商議,今后秦國半兩錢將在市面上,與魏國錢幣并行流通,且將作為標準官方貨幣,商販不得拒收!
市面上常見的物品,如蔬菜肉食、糧食、布匹等,都按照半兩錢給出了一個標準物價,上下浮動不得超過十分之一!
鄉(xiāng)市商販們倒是沒有太多怨言,雖然這么做他們沒辦法賺取更多的錢,但也沒對他們產生損害。
這是黑夫昨天了解魏國錢幣形制,優(yōu)劣后,拜訪張宅,與張氏兄弟商量定下的。
張博本來還不太樂意答應,卻被黑夫一席話嚇到了。
“且不說魏錢劣而秦錢良,就說如今本鄉(xiāng)歸秦,大行秦錢乃是應有之事�!�
“此事在陳留已實行,戶牖鄉(xiāng)也是遲早的,看在二君與本吏共事良久的份上,我便偷偷告知二位。再過幾年,非但秦錢將大行于魏地,恐怕連本地魏錢,都會被統(tǒng)統(tǒng)禁止!”
“我奉勸二君,待大梁城破,魏地安定后,盡快將家中的魏錢,統(tǒng)統(tǒng)換成秦錢,不然,悔之晚矣!”
……
在解決買賣問題后,陳平也開始做自己的本職工作:為秦軍書寫一些需要譯成魏字的公告文書——昨日在鄉(xiāng)市那篇公告,便是他親筆所書。
但首先,陳平得先把秦字也熟練掌握了,好在他為人聰慧,學的很快。
說起來,自從平王東遷后,天下開始進入長達五百多年的分裂,延續(xù)幾百年的戰(zhàn)亂不僅帶來了諸侯割據(jù)的分裂局面,就連文化也開始“各自為政”。
前幾天給秦人在當?shù)厣钤斐纱舐闊┑腻X幣就是其中一個例子,除此之外,文字異形也是滯后列國往來交流的一大阻礙。
各國文化相對獨立發(fā)展,文字也帶上了濃厚的地方色彩,必然使地區(qū)間文字異形現(xiàn)象突出,因而形成異體字。
公族落,士人起,書寫的簡捷和文字應用的廣泛,也導致字形書寫的簡化和草率,從而形成省變字。
學問代代相傳,但都是以筆和簡牘傳抄,便難免寫錯字形,以訛傳訛,就形成訛變字。
這便是七國文字出現(xiàn)差異的原因了。
陳平?jīng)]有張蒼那么好的家庭條件,直到十歲才開始學魏字,成年后,去鄰縣游學期間,又接觸過幾個來自韓、趙的士人,見過趙字和韓字。
這三國的文字,其實相差不大,因為趙魏韓直到兩百年前才分家,先前都同屬于晉國。
但除了三晉文字外,尚有秦、齊、燕、楚四個文字體系,這四個國家遠離中原,位于邊角,在地域上都比較獨立,文化也大相徑庭。雖然源頭都是周朝的金文大篆,但根據(jù)不同的地域文化,已經(jīng)露出了漸行漸遠的端倪。
齊字和燕字,中原人尚能辯識,但楚國帛書上龍飛鳳舞的鳥蟲體,他們就只能瞪大眼睛,無能為力了。
不過在陳平眼里,秦字卻是很特殊,或許是因為秦國繼承了宗周故地,吸收了大量周人文化�;蛟S是秦人保守古板,數(shù)百年來,竟墨守周室正統(tǒng)文字的字形,僅在書寫風格上漸趨規(guī)整勻稱,向小篆過渡。
所以看懂秦字,倒不是很難。
黑夫有時候也會來視察一下他的工作,詢問陳平進展如何,當聽陳平說,他只花了兩三天,就把與魏字不同的秦字學得七七八八,不由面露驚異。
“為何竟神速若此?”
陳平拱手道:“游徼也不必奇怪,這秦字與魏字,其實差距并不大,一百個字中,大概有一半筆畫基本相同,只是書寫字形有區(qū)別。又有四分之一的筆畫不同,但形制相似,仔細分辨便能知之。看上去完全不同者,僅有四分之一是大相徑庭的異體字,需要重學。”
“原來如此。”
黑夫頷首,卻聽陳平又感慨道:“諸侯力政不統(tǒng)于往,惡禮樂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衣冠異制,言語異聲,文字異形。經(jīng)過這幾日,我方知曉,錢幣、言語、文字、度量,竟能給兩國人士往來交游貿易,平白構筑如此大的溝壑阻礙。”
“放心罷,以鄰為壑的時代,就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