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后世以梁地、開封為都城的朝代,都必須面對這個困境,可以向四方開拓還好,一旦陷入守成,這座國都就將變成累贅。更別說這里還是個天然的低洼地帶,附近的水利工程隨時會成為反灌城池的洪水。
說話間,前方的軍營已經查驗好符節(jié),木頭扎成的大門開啟,放黑夫他們一行人入內。
……
秦軍大營分東西南北,各駐有一萬秦軍,外加兩萬刑徒戍卒。東營的防備尤其嚴密,因為這里還是囤積糧草的地方,黑夫剛進大營,就看到隔著幾個營盤的地方,有數十個高兩丈的土糧倉,這都是讓刑徒們趕造的,每個糧倉大概能裝千石糧食,看那樣子,王賁將軍的確是打算從新占領的魏地搜刮數萬石糧啊……
此外黑夫還聽說,在滎陽東北的大河碼頭附近,一個新的永久性糧倉也正在建造,叫敖倉,那里可以囤積從河內、河東、河南、關中運來的糧食,也是個可積粟十萬的大倉。
黑夫觀察發(fā)現(xiàn),大營的秦人個個紅光滿面,并不缺糧,催促各縣鄉(xiāng)送糧,主要是未雨綢繆,不得不說秦軍的后勤工作真是做得極佳。
他們帶來的兩千石糧食,就在一位糧吏監(jiān)察下,由戍卒刑徒們幫忙運入倉中。入倉前還得量一道,糧吏每隔一會就抽查一番,看著成色上好的陳年谷子,微微點頭。
“戶牖鄉(xiāng)運來的谷不錯,不像昨日小黃鄉(xiāng)送來的谷子,竟有大半是劣谷,還要不少摻了沙土湊數,已被校尉下令嚴懲了!”
黑夫不由暗暗咋舌,多虧了陳平的貸糧之策,從張家糧倉里運出來的糧食,當然要比從各民戶七湊八湊合一起的要好,他也不必為了湊數而出下策,冒風險。
在糧吏查驗無誤后,黑夫便對他拱手,詢問起納粟拜爵一事來。
“原來是這事。”
因為黑夫差事辦的漂亮,省卻了糧吏不少麻煩,他也愿意和顏悅色地回答黑夫。
“正巧,大王的詔書昨日剛到。”
糧吏道:“依照舊例,魏地投降諸縣、鄉(xiāng),有豪長父老愿獻糧千石者,賜爵一級�!�
言罷他笑道:“反正魏地諸縣,幾乎人人都是士伍,最多賜一級爵而已,且獻粟升爵,一人僅限一次,所得爵位,不得高于不更,只消給出幾個公士、上造,便能得糧千石,真是絕妙計策�!�
這計策,還是當年長平之戰(zhàn)期間,秦相范雎獻上的,之后就成了屢試不爽的好方法,每逢荒年、戰(zhàn)爭,幫秦國官府減輕了不少糧食負擔。
聽說納粟令果然已經下達,黑夫不由松了口氣,張耳妻、子一事,讓他和張博翻了臉。好在西張張負還知道好歹,對黑夫說了不少感謝的話。如今,自己能言而有信地幫張氏捧個爵位回去,也不算欺騙他們。
黑夫當即將戶牖鄉(xiāng)張氏獻粟千石,希望得到一個上造爵位之事告知糧吏,糧吏頷首記下,說此事要稟報過東大營總管全軍錢糧的裨將軍才行。
至此,黑夫此行的使命就算完成了,至于他們在外黃立下的功勞,得由上司楊熊為他報功。在秦軍中,基本不存在越級上報的情況,所以不管你做什么職務,都得和頂頭上司搞好關系……
楊熊已經和黑夫打過招呼了,雖然從不更升大夫是一道坎,但黑夫此次不但斬首盈論,立了“集體功”,還剿滅了“魏軍殘寇”,殺死周巿,并擒獲通緝犯張耳之子。所以他邁入“大夫”階層,基本是穩(wěn)穩(wěn)當當。
“大夫及以上爵位,就不歸郡縣管了,得由咸陽核定,但至遲到六月,你必能升爵,至于那些通緝令上的錢帛賞賜,我派人隨你將頭顱、張敖一齊送到大營,說明情形,或許次日便能得到!”
這一夜,黑夫與手下們留宿秦營之外,第二天一大早,還被東大營的軍法官和一位校尉傳喚,詢問了他擒獲張敖,以及設計誘殺周巿的經過。
問答很順利,軍法官讓他等到午后,會派人帶他們去領取賞金。周巿的頭顱會傳往魏地各縣,威懾那些反抗者,至于張敖,被哭哭啼啼地收入營中,他的命運,黑夫便不得而知了。
等結束詢問后,黑夫掀開營帳出來,如今公務已了,他頓時覺得渾身輕松,再想到很快可以升爵,一時間,竟還有些舍不得“不更”這個好爵名……
就在黑夫回到營外與自己的手下們匯合,準備午后就出發(fā)回去時,他們卻聽到鴻溝岸邊,傳來一陣若隱若現(xiàn)的驚呼。
“梁城要塌了!”
……
“梁城要塌了!”
岸邊傳來一陣大喊,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接著,這些聲音,便被更大的垮塌聲掩蓋住了。
“轟隆��!”
黑夫聽到,遠處似乎有巨石入水,發(fā)出巨大聲響。
黑夫等人連忙回頭看去,卻見在一片濁水環(huán)繞下,梁城北城墻與東城墻的夾角,就像是一座融化剝落的冰山,轟然塌陷!
在河水沖擊浸泡兩個多月后,看上去堅不可摧的厚實城垣,終于支撐不住了,底層的夯土已經被洪水浸泡得極其脆弱,難以承受是自己三倍長度的高墻重量,于是便從下而上,整面墻體剝落塌陷下來……
大梁東北角的垮塌,引發(fā)了后續(xù)效應,一直找不到突破口的洪水,從缺口處猛地灌了進去,卷起滔滔濁浪,淹沒里面的屋舍、人群。
雖然大梁城頭有不少黑點試圖投下土石木頭堵塞缺口,但這已經不是人力可以挽救的了。隨即如同倒下的多米諾骨牌,大梁的東墻、西垣也陸續(xù)垮塌了一大段!上面的魏人連驚呼都來不及發(fā)出,就與墻體一起消失不見……
固若金湯的大梁,赫然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缺口!
仿佛是武士的犀兕之甲,被撕開了一個慘烈的口子,露出了里面沒有任何保護的皮肉。
黑夫的手下們,季嬰、東門豹等,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這是他們此生難得一見的壯觀奇景,足以給子孫吹噓一輩子。
四處秦營內,十余萬人也在看著這一幕,這是他們兩個多月來日夜不休的杰作。
伴隨著大梁一角的崩塌,城內城外,分別響起了不同的聲音。
“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城內,是魏國公子王孫、平民百姓的絕望哭號,高墻被攻破了,他們最后的庇護,蕩然無存。
“大王萬勝!秦國萬勝!”
城外,則是千軍萬馬山呼萬勝的喊叫!他們在高舉雙手歡呼勝利,歡呼這場戰(zhàn)爭的終結!
唯獨黑夫靜靜地看著這一幕,他知道,這是自己第一次見證滅國隳城的時刻,但絕不是最后一次。
而陳平,第一次見到大梁,就要目睹它墜入毀滅的魏人陳平,眼中似是隱隱有淚,但最后強自收住,化作了一聲長嘆。
“梁城已崩,魏國,亡矣!”
第0156章
魏亡
大梁東北角崩塌的第二日,城東一處已經被濁水倒灌,完全無法下腳的里閭,一群魏人聚集于此,個個疲憊不堪,神情頹唐。
長達三個月的水攻圍城,城內雖然糧食還算夠吃,沒出現(xiàn)易子而食的慘劇,但因為缺少一塊干燥的空地,他們只得懸釜為炊,又因為缺少柴火,這些糧食如何吃到嘴里,成了最難的問題。
先燒屋子里的木料家具,再燒昂貴的漆器,最后是華麗的絲帛。這些東西,用來燒飯卻抵不上一根不值一錢的木柴,當絲帛麻布也燒完后,就輪到高冠、寬袖遭殃了。
這還是富裕人家的辦法,窮人家更慘,只能靠嚼著生米度日。
所以這群昔日風雅高貴的士大夫個個破衣爛衫,冠帶不知所蹤,下裳也截短了,像他們嫌棄的泥腿子一樣,光著腳站在濁水中,只是言談舉止還謹守著禮節(jié)。
他們的閑談沒持續(xù)多會,隨著這間院子內一樣東西被運出,眾人紛紛過去幫忙。他們雖然都是不事生產的大夫文士,現(xiàn)在卻個個捋起袖子,合力抬著一副沒有上漆的棺槨,然后趟過水沒小腿的街道,朝遠處高出地面許多的高臺宮闕走去……
那座高臺叫“范臺”,是魏惠王時修建的宮殿,它地勢很高,上面有花木扶蘇,鳥語花香,亭臺樓閣,美不勝收。當年魏惠王整天帶兩名最寵愛的美女白臺、閭須來范臺游樂賞玩。
現(xiàn)如今,它如同大海中的一座孤島,成了城東為數不多可以下腳的地方,圍城期間,魏王假允許城東的貴族大夫攜帶家眷來此避難。
魏國貴族大夫們趨之若鶩,但惟獨有一個人卻沒走,九十歲的唐雎堅守在家,誓與魏國百姓同辛苦,共生死,堅決不去范臺。
當兒孫弟子勸他時,唐雎斥道:
“我三十一歲那年,燕軍入齊,連下齊地七十余城,僅余莒、即墨。時田單守即墨,身操版插,與士卒同衣食,共辛勞,妻妾編于行伍之間!這才有了困守三年,奮力一擊的復國壯舉!”
“如今大梁被圍,危如累卵,身為卿大夫,豈能拋棄民眾百姓,自己去高臺避難?務必戮力一心,卿大夫與百姓一體,如此,方能集眾志而成城!”
話雖如此,但唐雎能勸動兒孫、弟子留下,卻勸不動魏王和公卿貴族們跑到王宮高臺,緊閉大門,繼續(xù)宴飲笙歌,終日爛醉如泥,好麻醉自己,裝作不知魏國隨時覆滅的命運。
魏國貴族此舉,讓魏人越發(fā)寒心,士氣一天低過一天。
現(xiàn)如今,大梁的墻垣終于垮塌,而作為城內守卒最后精神支柱的唐雎,也在驚聞城崩的那一刻,遺憾而不甘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這被許多人抬著的棺槨內,盛放的便是唐雎的遺體。
……
一行人艱難地跋涉到了范臺,前些日子,這里還有不少公卿貴族的門客私兵看守,不讓百姓上去,現(xiàn)如今,宮門卻空無一人。
城破后,魏王立刻宣布全城放下武器,選擇歸降。明日,公卿貴族便要跟著魏王出城投降,離開這座被溺死的城市,門客私兵也作鳥獸散,各奔前程去了。
唐雎的兒孫弟子們,打算將老人家的遺體葬在這,因為這是為數不多,還有一抹黃土的地方。
然而,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卻站在范臺宮門處,伸出手,攔下了眾人。
“曾祖父不能葬在范臺!”他大聲說道。
唐厲是唐雎眾多曾孫中的一員,從小跟在唐雎身邊,前些時日,就是他在照料唐雎的起居。
唐雎入棺時,眾人便找不到唐厲了,大概是在哪哭著,誰料他卻跑到這攔下棺槨。
“唐厲!”唐厲的父親,也就是唐雎的孫子怒斥他道:“你這不肖子孫,竟敢攔棺?還不快讓開!”
唐厲跪倒在水里,低頭道:“曾祖父彌留之際一直在說,伯夷叔齊不食周粟,他亦不愿葬在秦地!”
有人道:“大梁城內,何來秦地?”
青年指著身后的范臺道:“如今魏王已攜帶公族百官,欲出城降秦,今日之后,魏就亡了,明日以后,此處便是秦境!曾祖父與秦國斗了一生,黃泉之下,他豈能安息?”
“再者,范臺乃是魏惠王這昏君所建,惠王沉迷酒色,耽誤國事,曾祖父一直不喜,更不能將他葬于此!”
“那你說該葬于何處?”唐厲的父親扛著沉重的棺槨,眼里含著淚,悲憤地說道:“這方圓百里,哪里還有尺寸魏土!?”
其他人也嗟嘆了起來。
“社稷都亡了,何況國土!”
“城內到處是水,一片亂相,也等不及送往城外了,難道要等秦人來羞辱夫子尸身么�!�
“人死為大,總是要入土的�!�
“我……”唐厲一時間一沒有什么好辦法,只得眼睜睜地看著眾人抬著唐雎棺槨,登上了范臺。
作為小輩,他的話是不頂用的,最后只能擦擦淚跟上,與眾人一起,將棺槨埋在范臺一角,開始了簡陋的葬禮。
城內條件簡陋,沒有素帛黑布,卻不缺少唱頌挽歌,捶胸痛哭的人更是絡繹不絕。
他們不僅是在為唐雎哀悼,也在為即將滅亡的魏國社稷追悼。
“四百多年前,晉大夫畢萬封于魏,是為魏氏。有卜者預言,畢萬之后必大矣,萬,滿數也;魏,大名也。天子曰兆民,諸侯曰萬民。今命之大,以從滿數,其必有眾……”
“果不其然,兩百年后,魏氏之孫曰魏桓子,與韓康子、趙襄子共伐滅知伯,分其地�!�
“又五十年,桓子之孫曰魏文侯,奉天子之命,帥韓魏伐齊,入長城,戰(zhàn)稟丘,斬首三萬,獲車乘兩千,虜齊侯歸于成周,遂列為諸侯,魏國始興!”
“文侯之時,魏有李悝、翟璜為相,頒布法經,西門豹治于鄴,河東河內家給人足,政通人和。且有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講學于西河,一時諸子人文薈萃,皆集于魏。并以樂羊、吳起為將,興武卒,東破齊,西逼秦,北吞中山,南敗強楚。那時候的魏國,無愧為天下霸主!”
“至于惠王,仍延續(xù)三代霸業(yè),有逢澤之會,泗上十二諸侯俯首稱臣,秦、齊亦朝魏國�?上Щ萃趸璋挡幻鳎劣谕砟�,東敗于齊,長子死焉;西喪秦地七百余里,喪師數萬……”
“待到襄王時,魏國已失霸業(yè),夾于秦楚齊三強之間,日漸卑微�!�
“唐公便生于孟子見魏襄王之年�!币晃慌c唐氏世交的大夫嘆息道。
“唐公一生,活了九十歲,見魏國之日削,雖輔佐信陵公子一時中興,魏國卻仍逃不脫亡國之運。”
“幸而,唐公不必與吾等一樣,親眼見到魏王肉坦出降的那一幕!”
人越聚越多,大多是伏在唐雎墓前哭訴亡國之痛,眼看眾人越發(fā)悲憤哀傷,唐厲再也聽不下去了,他朝著曾祖父的墳冢三稽首后,默默離開了范臺。
……
大梁四門已經洞開,但秦人仍未進來,城內水泡的太久,疫病流行,秦人不會冒這個風險。
他們要魏王帶著城內所有人出降,屆時魏國王族將作為戰(zhàn)利品,送往關中,大梁城內的魏人則會被分開安置。
作為一個亡國之人,唐厲也不知道自己該去何處,被水泡了兩個多月,士氣低落的大梁魏人再也沒有反抗的心氣了,他只能淌著水,迷迷糊糊地走回家,推開了書房的門……
這里也被水淹著,沒過了腳板,為了讓家人吃一口熱飯,家里干燥的東西全當柴火燒了,連唐雎收藏了多年的簡牘也不能幸免。可唯獨書架的一角,一堆包裹著葛布的古舊竹卷,唐雎說什么都不準燒。
唐厲走過去,打開了它們。
這里面,有《短長》,有《張子》,有《蘇子》,都是縱橫家的事跡,記載了張儀、蘇秦、蘇代等人游說諸侯,縱橫睥睨的言談舉止,是每個想學從衡短長之說的青年入門必修。
唐厲便曾懷揣這樣的夢想,他從十歲起,就把這些書卷當做故事來翻,欽佩張儀蘇秦以一己之力撬動諸侯平衡的壯舉,揣摩其語句,刻意去模仿,摘抄!
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練就那樣一身本領,繼承曾祖父的事業(yè),游說諸侯,發(fā)起合縱,讓魏國轉危為安!
可惜,還沒等他將曾祖父的本領學完,唐雎已逝,魏國也要亡了……
唐厲合上那幾份簡牘,拿出了一直藏在懷里,方才在葬禮上也沒抽出的幾個竹卷,這本來是想燒給曾祖父的。
這是《唐子》,是唐厲在戰(zhàn)爭開始前悄悄動筆寫的,他想將曾祖父那些不辱使命的事跡,通過自己的筆記錄下來,讓曾祖父能和張儀蘇秦一樣,被后世牢記……
但他才剛剛寫完,大梁就陷入了圍困。
將這半卷《唐子》在案上展開,卻見上面已經寫下了《秦魏為與國》《唐雎說信陵君》《唐且見春申君》三個故事,都是唐雎巧妙利用縱橫之言,游說秦昭王、春申君,以及規(guī)勸信陵君的真實事件。
按理說,唐雎死,魏已亡,《唐子》的故事,就要戛然而止。
但,真的就到此為止了么?
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到簡牘上,將已經枯黃的竹簡潤濕。
“我不甘心!”唐厲咬著牙,想到遺憾謝世的曾祖父,想到他努力了一生,試圖挽救的魏國現(xiàn)已淪亡,唐厲心里在流血……
他有些不愿意接受這個事實,很想做點什么,讓自己不這么難受。
就在這不甘的驅使下,鬼使神差般,唐厲找出了筆,就用下面的濁水磨了墨,捋起袖子,開始在竹簡上寫下一篇新的,卻是虛構的故事……
“秦王使人謂安陵君曰: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許寡人……”
他將故事的開始,放在安陵,一處數年前唐雎曾帶他去拜訪過的魏國封君領地上。那位安陵君在這場戰(zhàn)爭開始時,對秦軍進行了抵抗,但他的小小武裝很快就被掃平,安陵君無奈之下只能投降。
唐厲重新塑造了安陵君,讓他變成了一個魏國人渴望已久的賢明君侯……
接著,在唐厲筆下,已經死去的曾祖父唐雎,復活登場了。
“唐雎對曰:安陵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雖千里不敢易也,豈直五百里哉?”
唐厲含著淚,仿佛真的看到曾祖父依然坐在面前,對他講述短長之術。他讓自己筆下的祖父,在秦王利誘時,說出了往日他常對唐厲說的那句話。
祖宗之地,不敢棄也!
這與視祖宗之地不甚惜,舉予與秦的歷代魏王,形成了鮮明對比。
寫到這,他卡了殼,但咬著筆桿想了想后,再翻了翻《張子》《蘇子》里一些段落后,唐厲眼前一亮,手中的筆越來越快,一段驚心動魄的沖突在竹簡上赫然出現(xiàn)。
秦王霸道,想要將世上任何一塊土地都奪到手,既然來軟的不行,就想來硬的!
他狂妄地稱自己為天子,還說天子之怒是“伏尸百萬,流血千里”,試圖恐嚇唐雎!
然而,九十歲的唐雎見慣了世面,哪里會懼他,他反問道:“大王嘗聞布衣之怒乎?”
唐厲筆下,天生長了一副反派暴發(fā)戶嘴臉的秦王政不屑地揮揮手說:“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頭搶地耳……”
真正的高潮到了,唐厲一邊咬著指甲,一邊提筆寫下唐雎的回答:“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
那么,什么才是士之怒呢?
那些歷史上不畏強暴的俠士刺客形象,浮現(xiàn)在唐厲眼前。
專諸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倉鷹擊于殿上!
在唐厲看來,時代需要這樣的孤膽英雄,在軍隊國力無法與秦抗衡時,憑借一己之力,殺了那貪得無厭的秦王,掏出他的虎狼之心!
第一個荊軻倒下了,但肯定會有第二個,第三個荊軻!
寫到這,唐厲已經完全沉醉了,為了自己想要的劇情,他也不顧事實和邏輯,便直接讓唐雎挺劍而起!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
什么?面見秦王不能帶劍?沒關系,唐雎的這把“劍”不是藏匿而來,也不是操持而入,更不是取之于人,乃是人們同情弱小的心靈之劍,是從天而降的一把正義之劍!
“壯哉!”
他哈哈大笑起來,仿佛真的看到,自己的曾祖父雖白發(fā)蒼蒼,但身上卻散發(fā)著布衣之士的英雄氣概,嚇得那秦王政色撓,長跪道歉……
亡國之人唐厲,在這卷竹簡上,靠著自己的筆,為魏國人贏得了現(xiàn)實里無法獲得的勝利。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虎狼之心的秦王,也會被曾祖父逼得如此狼狽!”
但是他的笑聲卻越來越小,越來越難聽,最后變成了嚎嚎大哭。
唐厲難道不知道,這都是假的么?
祖宗之地,早就被魏王一塊塊割出去了。他的曾祖父,這一生從來沒有見過秦王政。安陵君也早就投降了,更沒有什么布衣之士拔劍逼王……
編的,統(tǒng)統(tǒng)都是他編的!
面對曾祖父的離去,面對亡國之痛,面對這一片狼藉的大梁城,面對這殘酷刺骨的現(xiàn)實,唐厲只能以夸張渲染的故事,敷張揚厲的筆墨來安慰自己。
“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