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李由咂嘴回味,而后看了看袒露的胸膛上那個猙獰的傷口,對黑夫道:“動手罷�!�
“下吏得罪了�!�
黑夫讓卜乘幫忙,洗凈手后,將燒紅的鑌鐵,按在了李由傷口上!
“嘶!”灼燒的聲音傳來,還有一陣皮肉被燒焦的臭味,李由雙目瞪大,額頭滿是青筋,大汗淋漓,好在嘴里咬著木棍,不然恐怕會發(fā)出凄烈的慘叫……
一刻后,在黑夫為李由敷藥裹好傷口,他才感覺自己重新活了過來。
“你居然還帶著金瘡藥�!�
李由已經(jīng)虛脫,看著黑夫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的漆木小瓶,有些驚訝。他總感覺,黑夫似乎早知道秦軍要敗似的,其余人都撤得倉促,唯獨他和手下的一百人,將一些必備的東西都隨身攜帶,干糧、武器,甚至還有沿途賞賜的銅錢……簡直比李由這個做都尉的還齊全。
“這是在攻魏之戰(zhàn)時,一位相熟的醫(yī)者贈我的�!�
黑夫解釋道:“都尉大可放心,那醫(yī)者叫陳無咎,是秦國太醫(yī)令夏公之徒,他說這藥是太醫(yī)令配的千金妙方,我手下的屯長也曾受重傷,身被七創(chuàng),便是被這藥膏治好的。”
“但愿如此罷。”
李由又醉又累,將此歸結(jié)于黑夫?qū)ξkU有一種天生的敏感,這也是他安排黑夫而不是徐揚代自己指揮的原因。
值此非常時刻,也許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帶他們脫離險境。
說話間,李由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在夢中,傷痛似乎消失了,他仿佛回到了上蔡的桑林,可對面坐著的紅頰少女,卻長著秦國公主的面龐,對他露出了嫣然一笑……
……
安排卜乘和另一個手腳伶俐的兵卒留下看護李由后,黑夫走出房門,這里是一座小邑內(nèi),他們原本的計劃,是疾行撤往平輿,然而黑夫派出去偵查前路的季嬰等人卻回報,說看到有一支多達萬人的楚軍在向平輿移動,正好擋在他們面前。
黑夫料想,這支楚軍想必是要奉命攻取平輿、上蔡的,他們六百多人,還帶著李由這個傷病號,根本走不快,速度不及敵方踵軍前鋒,一旦被追上,平輿以東一馬平川避無可避。
所以眾人商量了一番后,決定繼續(xù)往南走,李由也同意了這個計劃。
這已經(jīng)是他們最優(yōu)的選擇了,項城以南的地區(qū),剛被李信打穿過,沿途鄉(xiāng)邑多多少少留著點人守備,黑夫他們在趕了一天一夜的路后,幸運地抵達了位于平輿和寢丘之間的一座小鄉(xiāng)邑:鲖(tóng)陽。
外面是四個正在小案前坐著的軍吏,分別是徐揚、翟沖、“滿”,此外,還有先前奉李信之命駐守鲖陽的百將屠駟。
除了屠駟還精神外,其他三人,都滿臉疲倦,翟沖用手扶著腦袋,在那打起了瞌睡,滿更是趴在案上,已經(jīng)發(fā)出了鼾聲。
今日是十一月初一,離開戰(zhàn)場后,他們已經(jīng)趕了兩天兩夜的路,太累了。
黑夫一聲咳嗽,驚醒了幾人,而后對他們道:“都尉尚好,我已讓粗通醫(yī)術(shù)的卜乘照看他,目前尚無性命之虞�!�
眾人都松了口氣,黑夫也不耽誤,等翟沖和滿清醒過來后,便看向屠駟道:“屠百將已駐守此地半月,熟悉地理,便讓他來為吾等說說鲖陽與周邊城邑的距離、方位罷�!�
滿臉絡(luò)腮胡的屠駟這才開口,一股濃重的隴西腔,他說鲖陽是一座小邑,李信前往寢丘時途徑此地,派兵攻了下來,因為怕城內(nèi)的楚人反復(fù),于是便將他們?nèi)口s跑了,所以這個一里見方的小城如今空空如也,只有一百秦卒駐守。
直到黑夫他們前來叩門,屠駟才得知了李信、蒙恬敗于楚軍的消息,不由大驚,好在他也是個老軍吏了,參加過不少戰(zhàn)爭,敗仗勝仗都經(jīng)歷過,很快就冷靜了下來,為眾人介紹起鲖陽形勢來。
“此地北距項城一百里,東距寢丘八十里,西距上蔡百八十里,距平輿九十里,南距新蔡八十里,倘若要走寢丘到平輿、上蔡,必經(jīng)此邑�!�
黑夫點了點頭:“南邊的楚軍已被李將軍掃清,此地暫時安全,便在此歇息一宿再上路不遲……”
“不然,既然平輿去不了,那就得速速動身前往上蔡,要我說,立刻動身�!币慌缘男鞊P卻提出了反對意見。
徐揚的年紀三十上下,他與黑夫爵位相同,級別相等,追隨李由的時間還更長,年紀也較長,當(dāng)初就是他帶頭給黑夫取了個“被衾百將”的綽號。所以對黑夫得到虎符代李由指揮眾人,頗為不服,此刻便首先提出異議。
翟沖這時候忍不住了,一邊打著哈欠一邊道:“徐百將,士卒們從項城敗退以后,已經(jīng)兩夜沒有歇息,人困馬疲,又凍又餓,實在是走不動了。若是強行上路,遇上楚人該如何應(yīng)對?這和將自己的脖頸送到楚人劍下有何區(qū)別?”
黑夫也頷首道:“翟百將之言有理,再說,都尉傷情有加重跡象,也需要休憩,就算按徐百將說的,眾人再走上三天趕到上蔡,萬一都尉經(jīng)不起顛簸,有何不測,吾等身為短兵,也要被問責(zé)處斬!”
徐揚一時啞口無言,最后黑夫拍了板:“吾等就在此邑休憩一夜,讓士卒們吃飽睡夠。接下來,吾等繼續(xù)向西南行,繞開圍攻平輿的楚軍,再沿著汝水,回上蔡去。”
眾人如今站著都打瞌睡,早就想休整一下了,皆無異議,黑夫便讓屠駟帶人在小邑上輪流值夜,好讓趕了兩夜路的手下們好好睡個覺。
“還請屠百將派幾個人,兩人一組,騎著邑內(nèi)的馬,分別前往平輿、寢丘、新蔡、項地探查敵情,再由兩人飛馬前往上蔡報信,告知守軍,李都尉將來匯合,請他們派人到汝水一線接應(yīng)�!�
黑夫讓眾人按照編制,聚在一起休息,一旦有事好及時應(yīng)對,他雖然也困乏,卻沒有立刻閉眼,而是坐在案幾前,就著膏油燈,看著帛上臨時畫出來的地圖皺眉。
他現(xiàn)在屬于臨危受命,每一步都必須做出正確選擇,這樣才能把眾人帶回秦國去。
片刻后,屠駟就帶著人給他送來了吃的,文火溫著的粟米飯,清脆的葵菜,還有一碗帶著點腥味的魚肉。
屠駟笑道:“這鲖陽小邑別的沒有,魚倒是有不少,魚叫鲖魚,其肉細嫩,味道鮮美,百將快嘗嘗�!�
黑夫也不客氣,接過筷箸就吃了起來,飯菜的味道一般,魚也收拾的粗糙,湯里甚至還飄著魚鱗,但對于一個嚼了兩天干糧的人來說,一口熱飯,便是美味佳肴。
看著黑夫用飯,屠駟也在一旁自言自語道:“吾等隨李將軍擊平輿、寢丘時,楚軍不堪一擊,隨便打打就潰散了。當(dāng)時只覺得此戰(zhàn)不久便能結(jié)束,誰料卻是一場大敗,我至今都不敢信。”
“應(yīng)是中了楚人之計,陳郢好像也出事了�!�
黑夫一邊嚼著魚肉一邊道,但現(xiàn)在說這些已經(jīng)沒用了,他們現(xiàn)在最急需知道的,是秦軍大部隊撤向了何方?還有楚軍的進攻方向,如今這淮北陳蔡之地,還有多少城邑尚在秦軍手中?
吃完飯食后,黑夫已經(jīng)倦得不行了,再度感謝屠駟,商量好明日天明一起撤離后,便靠著墻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等他被季嬰匆匆搖醒時,已經(jīng)不知過了多久,瞧一眼窗外,天色晦暗將明。
“百將�!�
季嬰面色凝重:“邑外來了一支兵,打著赤旗,是楚軍!”
第0183章
勸降
站在鲖陽東墻上,黑夫觀察著外面那支楚人,已經(jīng)有幾輛戰(zhàn)車抵達城下,繞著鲖陽環(huán)繞偵查,幾個騎著馬的斥候在往回跑,去稟報軍情。
而遠處一里開外,楚軍的大部隊旗幟鮮明,正渡過鲖陽以東的小溪,就著初升的太陽,黑夫粗略地估算了他們的人數(shù)。
“楚軍怕是有兩千多人,是我軍的三倍�!�
見楚軍人數(shù)沒有到上萬的可怖程度,眾人都紛紛松了口氣,翟沖笑道:“這樣的話,就算楚人來攻,也不必怕,此邑周長不過一里,吾等卻有七百多人,我方才去巡視了一番,兵卒們休整一夜后精神抖擻,足以抵御住楚人進攻。”
一旁隨他們登城觀敵的秦墨程商也插嘴道:“黑夫百將,我學(xué)過城守之術(shù),也可以協(xié)助百將御敵�!�
然而黑夫卻搖了搖頭:“這不是能不能守住的問題,敵軍一旦發(fā)覺難以攻陷,大可以停下等待,看住吾等就行。汝等且看,楚人從東邊來,這說明寢丘已經(jīng)失陷。吾等雖能抵御住進攻,但若因此滯留鲖陽,接下來要面對越來越多的楚國援軍,而吾等,卻孤立無援�!�
“故,現(xiàn)在首要得考慮的,不是如何守住鲖陽,而是如何順利脫身,吾等必須在今日之內(nèi)離開此地,否則,后面的情形會越來越糟�!�
徐揚出主意道:“敵軍只是派了車騎抵達城下,大部還在渡鲖溪,得有一刻才能行至城下,莫不如立刻令眾人開西門出城?”
“跑不遠的�!�
屠駟憂慮地搖了搖頭:“徐百將請看,這支楚軍至少帶了三十乘車,近百單騎,吾等卻把能跑的馬都派出去送信了,唯一戰(zhàn)車還載著李都尉,若是走到一半被纏住,便無從脫身�!�
這時候,遠遠的便有楚人的車兵在城外數(shù)十步外停了下來,那車右高舉著長長的酋矛,大呼小叫地朝著城邑挑釁,滿口都是難聽的話。
“荊人好膽!”
翟沖大怒,拿過旁邊一個士卒的角弓,瞄準那武車士就是一箭射去!他不愧是上郡白翟出身,射的一手好箭,只可惜距離太遠,箭矢落到了那戰(zhàn)車前數(shù)步外。
見狀,那戰(zhàn)車上的三人更甚猖獗,叫罵聲遠遠傳來,都是秦人無膽,敗軍之將之類的。
翟沖收起角弓,便咬著牙道:“楚人如此驕縱!要不要沖出去,與其決死!”
項城之?dāng)。麄冊獾搅硕喙沙姷那昂髪A擊,更有來自陳郢的縱火者,輸?shù)哪涿�,頗有點不甘心。休息一晚后,士氣和精力都有所恢復(fù),作戰(zhàn)的意志便重新回來了,畢竟大家都是較為精銳的短兵親衛(wèi)。
“我正有此意�!�
黑夫頷首:“兵法云,吾師出境,軍于敵人之地。敵人大至,圍我數(shù)重,欲突以出,四塞不通。當(dāng)此之時,守亦死,逃亦死,不如激勵士卒,與之決戰(zhàn)!擊敗這支楚人后,奪其車馬旗幟甲胄,如此方能順利西撤�!�
不過他們以寡敵眾,對付的又是剛打了勝仗,士氣正旺的楚軍,勝負難知。即便成功擊敗了敵軍,己方也必然是損失慘重,至少會折一半……
他們說話的間隙里,那支楚人已經(jīng)兵臨城下,擺開了陣勢,看那樣子,是一個有經(jīng)驗的軍吏在有條不紊地指揮。
接著,兩輛戰(zhàn)車徑直往城下駛來,車子停下后,一個秦國軍吏打扮的人在身后戈矛的威脅下,走近城邑,大聲呼喊道:
“我乃奉李將軍之命,鎮(zhèn)守寢丘的五百主廖平,今寢丘已降楚,幸得胡公及寢公仁慈,不論將卒,俱得活命。屠百將,你也不必抵抗,速速歸降為好!”
“還真是鎮(zhèn)守寢丘的廖平�!�
屠駟唾了一口,罵道:“我平日就覺得此人年紀雖長,卻貪生怕死,果不其然,他竟然降楚了。不但自己成了‘軍賊’,還連累了數(shù)百兵卒,可憐他們的父母兄弟妻兒,都要被連坐收為隸臣妾。”
在秦國軍法里,最惡劣的行為不是喪師失地,而是投降。
南郡還好,在秦法浸淫百余年的關(guān)中,父親送兒子,兄長送弟弟,妻子送丈夫從軍前,都會告誡對方:“失法離令,若死我死,鄉(xiāng)治也。”潛臺詞是,哪怕是為了家里人,你也要遵守軍令,奮力作戰(zhàn),萬萬不可做逃兵,甚至是投降啊……
所以為了不連累家人,不少秦兵寧愿戰(zhàn)死,也不愿意投降。
對黑夫而言亦如此,投降,是他最差勁的選項,更何況,他還知道楚必滅亡的大勢。投降倒是一時茍且了,幾年后楚國轟然滅亡,等著被秦律清算,成為隸臣去為始皇帝修長城?
城頭上的眾人都是這態(tài)度,那五百主獻了寢丘,這恐怕也是楚人來這么快的緣故吧,哪怕抵抗個把時辰,他們?nèi)缃褚惨呀?jīng)安全離開。
這種假設(shè)是沒有意義的,但看著五百主在那空費口舌勸降,黑夫卻生出了一個主意來。
“敵軍不知道邑中已不止百人?”
可惜,那五百主之后又對屠駟說,讓他也勸勸昨夜入城的五百主,也一起投降。
“看來敵將已經(jīng)知曉,肯定是昨天吾等入城時,被遠處觀察的楚國斥候發(fā)現(xiàn)了�!�
不過楚人的斥候也只是知道有數(shù)百人入邑,還以為是個率長或五百主,卻根本沒料到,還有李由這條大魚在城內(nèi)。
黑夫有些泄氣,他還想著若敵人不知城內(nèi)虛實人數(shù),便玩一出“空城計”,誘惑楚人來接收城池,屆時再突然襲擊,看來得另作打算了。
此時,翟沖又開始拉弓,打算射那叛徒廖平一箭。
黑夫卻連忙伸手止住了翟沖,對眾人道:“我意已決,稍后便集結(jié)城內(nèi)所有人,出城擊敵!不過在此之前,或許可以將計就計,讓楚人放松警惕,讓吾等多一點勝算……”
徐揚皺眉:“如何將計就計?”
黑夫卻不欲現(xiàn)在就說:“此策,必須懇請李都尉首肯,必須得有大智大勇之人去執(zhí)行,方有機會成功!”
方才在楚人派車騎伺探的時候,黑夫就已經(jīng)離開了城垛邊,不讓外面的人看到自己的樣貌,此刻便對屠駟道:
“屠百將繼續(xù)守在這里,并回復(fù)那軍賊,就說吾等一會就派人出去商議!”
……
“斗將軍,孫將軍,城內(nèi)的人說,稍后便派人來商議�!�
“城內(nèi)有投降之意便好�!�
寢公孫奉松了口氣,不用再交戰(zhàn)就是好事,雖然楚軍在最終決戰(zhàn)里戰(zhàn)勝了秦人,但孫奉依然記得,李信的大軍在寢丘城外,摧枯拉朽擊敗楚人的場景。
他現(xiàn)在只求早點完成任務(wù),回到領(lǐng)地,整修戰(zhàn)爭期間被破壞的墻垣、屋舍。
“看來秦人果然是被項燕將軍打怕了,這已經(jīng)是第三批愿意投降的守卒。”
胡公斗然則坐在戰(zhàn)車上,得到那秦人降將的回復(fù)后,滿意地露出了笑。
作為東遷的若敖氏之后,斗然的家族這幾十年來過的并不舒心,淮南淮北好的地盤都讓屈、景、昭占據(jù)了,近來更新崛起了項氏,躋身朝堂。而他們斗氏,只能淪為和孫氏一樣的二流貴族,在胡縣勉強度日。
但這已經(jīng)算不錯了,倘若秦軍滅了楚國,斗氏、孫氏連最后的領(lǐng)地都要失去。
好在當(dāng)秦軍大兵壓境時,楚人在亡國之危下,難得地團結(jié)了起來,貴族們也竭盡全力,將自己最好的兵卒派出來,交給項燕統(tǒng)轄,以哀兵之勢擊敗了不可一世的李信,讓楚國避免了亡國的命運。
項城決戰(zhàn)之后,從胡縣帶兵北上增援的斗然才走到一半,就得到了新的命令:收復(fù)先前被李信奪取的各邑。
于是斗然便率軍西進,靠著當(dāng)?shù)爻说膮f(xié)助,順利圍困寢丘。
鎮(zhèn)守寢丘的五百主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要面對千余楚兵,還有城內(nèi)隨時會舉事的楚人,明智地選擇了投降。
孫奉這才脫離了囚禁,恢復(fù)了他寢公的身份。于是他二人便一同合兵,帶著兩千人繼續(xù)往西走,他們的最終目標(biāo),是沿著李信打過來的路線,與圍攻平輿的大軍會師。
雖然鲖陽城內(nèi)的秦人表現(xiàn)出投降意愿,但斗然也沒大意,他讓手下列陣以待,又搭建起自己的大帳,楚國貴族很講究禮儀,待會受降要用得上。
當(dāng)大帳搭建起來后,外面的楚卒也來稟報,說城內(nèi)派來接洽的人已經(jīng)到了。
“帶進來�!�
斗然坐在大帳正中,孫奉坐于他身側(cè),那投降的秦人五百主廖平也陪坐在下方。
但見帳外,站滿了兩排身著赤色皮甲的楚人,都雙手持戟,兩戟交叉。這會兒陽光已從層云里探出頭來,映照兵刃之上,爍爍反光,耀亮前路,而十余名楚卒也齊刷刷扭臉看著城內(nèi)來人,瞪得渾圓的雙目里滿是殺氣!
來者是個高七尺半的黑面漢子,他扎著右髻,上面纏著赤巾,看那樣子,應(yīng)該是個上造。此人望著兩戟交叉的前路遲疑了一會,這才彎下腰低著頭緩緩走著,但雙腿的哆嗦卻掩蓋不住。
“看來是個無膽之輩�!倍啡缓蛯O奉對視一眼,心生輕視。
進入帳內(nèi)后,那秦人立刻朝著斗然、孫奉行禮,用濃重的南郡荊楚方言道:“小人叫衷,是城內(nèi)五百主派來商洽投降事宜的屯長,見過諸位將軍!”
第0184章
你可認識黑夫?
在斗然看來,這個被派來商量投降事宜的小屯長“衷”,顯得畏畏縮縮,他拘束地站在營帳中央,時不時回頭看看后面持刃盯著他的楚卒,干笑一下,之后不斷地舔著自己的嘴唇,哆嗦的雙手也不知道該往哪放。
如芒刺在背,斗然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不示之以威,如何逼秦人投降?
“我且問你,城中共有多少秦人?”他首先關(guān)心的是城內(nèi)的兵力。
小屯長一愣,連忙回答:“敢告將軍,城內(nèi)共有六百人……”
“你撒謊!”
孫奉在一旁拍打案幾,氣勢洶洶地呵斥道:“汝等一舉一動,都在我軍斥候眼中,你還敢虛報人數(shù)?”
這句話嚇得小屯長瑟瑟發(fā)抖,連忙作揖道:“將軍冤枉!小人萬萬不敢撒謊,吾等是南郡兵,歸李都尉統(tǒng)轄。項城大敗時,與李都尉失散了,只能由五百主帶著往南走,沿途雜七雜八收攏了一些人,五百人入城,加上邑內(nèi)的一百人,是六百沒錯啊,一定是斥候看走眼了……”
孫奉這是在訛他,一旁的降將廖平也積極地協(xié)助兩個楚國封君追問:“汝等的五百主如何稱呼?”
黑夫看向廖平,聽他的口音,和李由很像,應(yīng)該是上蔡附近的人,估計是去年才新降秦國的,如今再反復(fù)也沒有任何心理障礙。黑夫知道,李信帶的雖然多是關(guān)中兵,但也有不少上蔡本地征召的人做向?qū)А?br />
“五百主叫程無憂,也是南郡人�!�
黑夫報了自己老上司的名,反正他現(xiàn)在生死不知。
“我從未聽說過此人�!�
廖平皺起眉來,不過也沒懷疑,畢竟秦軍共有十幾二十萬人,五百主有兩三百個,若不是同一個校尉麾下,基本都不可能相互認識。
三人都沒問出什么毛病來,話題便轉(zhuǎn)到了投降事宜上。
黑夫小心翼翼地問道:“程五百主讓我來問清楚,若是他降楚,可否按照原有待遇給予田宅?”
“還想要田宅?”
斗然和孫奉面面相覷,這秦將倒是很會提要求嘛,孫奉道:“他想要多少田宅?”
“五百主的爵位是官大夫,所以想要7百畝田地,還有兩百步見方的宅地。五百主說了,若是楚國的將軍覺得地太多,按照楚國的畝制來給也行,這樣他便可以在楚國做一個收地租的富家翁……”
斗然只想捧腹大笑,里面的秦將果然是個貪婪怕死之徒,都什么時候了,滿腦子都是投降后的待遇田宅,便樂呵呵地點頭道:“好,我答應(yīng)此事�!�
“五百主還說了。”
黑夫故作尷尬地笑了笑:“口頭答應(yīng)可不行,他希望將軍能立個契約,日后好做證明……”
“嘿,他想的倒是周到�!�
如此一來,斗然、孫奉對邑內(nèi)那個根本不存在的“五百主”的投降誠意不疑有他,索性讓人拿竹簡來,寫了一片簡交給小屯長,好讓他拿回去復(fù)命。
這時候,便輪到楚國人提要求了。
斗然道:“衷,你回去轉(zhuǎn)告程五百主,他要在日上三竿前,帶著所有人將兵刃從城頭扔下來,再解下甲胄,依次排好隊,出城投降,不然的話……”
“我率軍攻城,汝等皆為粉末!”
斗然板起臉來,一拍案幾,黑夫身后那一排楚卒立刻舉起武器,齊齊高喝!
黑夫很配合地兩腿一軟,忙不迭地應(yīng)下,心里卻暗道不妙,看來楚將警惕性依然很高啊,這樣一來,他們的詐降偷襲,又多了幾分難度。
投降之事便商量的差不多了,但就在黑夫要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他卻猶豫了一下,回頭再拜道:“五百主的話小人已經(jīng)轉(zhuǎn)述了,但小人還想問問諸位將軍,吾等普通的軍吏、兵卒,若是歸降了,當(dāng)如何安置?”
這個問題讓三人一愣,斗然心里冷笑道:“還能怎樣,發(fā)往吳越之地煮鹽,亦或是押到淮南,作為戰(zhàn)利品分給各封君,為其做田奴、礦奴,勞累致死,如此而已�!�
這話當(dāng)然不能說出口,面容和善的孫奉笑瞇瞇地說道:“衷,你回去轉(zhuǎn)告秦軍的士卒們,楚國不比秦軍,沒有殺俘的惡習(xí),汝等都會被妥善安置,楚國地廣人少,有的是田土安頓汝等,只要一心向楚,便可以做楚民。”
反正楚國已無滅亡之憂了,封君都不愿自己的族兵再損耗,便想著先騙秦人投降,解除其武裝再說,能不打,就不打。楚國不比秦國,他們砍了秦軍首級也沒什么實際的賞賜。
“如此,我就放心了�!�
黑夫長舒了一口氣,開心地說道:“不瞞將軍,其實吾等來自南郡,三代以前也是楚人,后來才不得不服從秦國,為其服役打仗。可實際上,至今南郡仍被叫做西楚!吾等也自視為楚人。”
南郡和淮北、沛、彭城、陳、蔡等地,這幾個地方雖然分屬兩國,但在文化和習(xí)俗上,還是被歸為“西楚”,習(xí)俗相近,語言相通,的確有很多相似性。與東海、吳越的東楚;豫章、長沙的南楚,反而區(qū)別更大。
黑夫又借機大罵起秦國來:“秦吏在南郡收泰半之賦,男子力耕不足糧餉,女子紡績不足衣服。這也就算了,最難忍受的,就是徭役太多,且刑法嚴苛,順手拿了一片桑葉、在路上撿一文錢都要判重刑!動輒黥面砍腳,淪為刑徒隸臣妾的人,不計其數(shù)�。 �
在訴了半天苦水后,他義憤填膺地說道:“吾等南郡兵卒,皆苦秦久矣,如今有機會做回楚人,還能得到公平對待,不知該何等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