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雖然這銅礦不大,但也有百余兵卒看守,并修筑了圍墻保護,門禁森嚴(yán)。
他們首先進入的是住宅區(qū),應(yīng)是供給銅官里的吏、卒、刑徒居住的。
黑夫瞧了兩眼,發(fā)現(xiàn)這里的居住環(huán)境很是惡劣,被罰來做活的多是犯了重罪的刑徒,所以他們的勞動積極性不高,在鞭笞的催促下才從屋舍里出來,沒精打采地往冶煉區(qū)走去。
李由他們一行人也在往冶煉區(qū)走,還未靠近,就聞到了一股嗆鼻的味道,并感覺到了一股灼熱。
遠(yuǎn)遠(yuǎn)望去,只見前方豎立了十多個橢圓形的煉爐,不算爐下凸字形的夯土臺,只算爐身,基本都有一丈高,每座煉爐相隔五丈遠(yuǎn),留出了安全的距離。
這會,一半的煉爐下邊都火焰升騰,黑煙從上方冒出,把小半個銅官都籠罩在內(nèi)。
數(shù)十個工匠、隸臣分別守在各自負(fù)責(zé)的煉爐周圍。有人墊著腳尖站在壘起的高臺上,舉起籮筐往爐里下礦料;有的人光著膀子,推著簡單的風(fēng)囊滿頭大汗地往爐中鼓風(fēng);工匠們則蹲在一旁緊張地觀察著火候,計算開爐時間。
“凡鑄金之狀;金與錫,黑濁之氣竭,黃白次之,黃白之氣竭,青白次之。青白之氣竭,青氣次之,然后可鑄也�!�
這便是冶煉青銅時總結(jié)的觀色之法,利用高溫將里面的銅單質(zhì)冶煉出來。每當(dāng)通紅的銅塊出爐,滾落到爐前的大坑里,立刻有人取水,潑澆其上,水氣蒸騰,變成了白霧。這些銅塊再重新加熱,灌入土范,就能制出一塊塊銅錠……
那些剛煉出的銅錠,被工匠忐忑地送到李由面前,揚昔也告罪說,因為紀(jì)山的銅礦含銅不高,所以往往要許多礦石,冶煉兩三遍,才能得到純度較高的黃銅。
黑夫左右看了看,沒有發(fā)現(xiàn)鑄造場,一問才知道,冶煉出來的銅錠并不當(dāng)場鑄造成兵器,而是送往郢縣西南的工坊區(qū),和其他地方送來的銅、錫、鉛一起匯合,搭配成合適的比例,才鑄造為青銅。
眼看李由皺著眉在每個銅爐邊上打轉(zhuǎn),查看銅錠的質(zhì)量,黑夫便將揚昔喊了過來,問道:“處理礦塊的地方在哪?帶我去看看�!�
揚昔面露詫異,過去郡尉派人來巡查,基本只是在冶煉區(qū)轉(zhuǎn)一圈,很少再往里走的。于是便笑道:“左兵曹史,處理礦石的地方更臟,不止污水橫流,還有石屑、粉塵亂飛,無甚好看的�!�
黑夫卻不管,讓揚昔帶路,果然繼續(xù)往里走了百余步后,迎面便是飛舞的粉末,等黑夫閉上眼再睜開后,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進入了貯礦場。
數(shù)百名刑徒從紀(jì)山上挖出沾滿泥土的銅礦石后,便又用牛、馬等以筐運到流經(jīng)紀(jì)山山腳的水流處清洗,再順著下坡路送到貯礦場�;螯S或綠的銅礦石在這里堆積如山。
蓬頭跣足的赭衣刑徒在此勞作,他們大半的人被刮去了頭發(fā),剃光了胡子,有的死刑犯脖子上還戴著木鉗,耷拉著頭,佝僂著腰。卻不耽誤他們在監(jiān)工的鞭子下,努力干活,用鐵錘、石夯等工具把整塊的礦石打碾成碎塊。
這大概是整個冶煉過程最耗費時間,也最辛苦的一個工序了,礦石堅硬,非得賣力氣砸許久才能變?yōu)榭梢匀霠t的碎礦。
走著走著,黑夫只覺得眼前一亮,因為他看到,在貯礦場的一角,是一排排的踏碓。不少灰頭土臉,瘦骨嶙峋的刑徒,正在上面用腳踩踏,讓踏碓的石錘不斷抬起又落下,將已經(jīng)砸開的礦石舂得更碎更細(xì)……因為越是細(xì)的礦粉,越容易冶煉。
黑夫頓時來了興趣,指著那邊道:“此處是何時開始用踏碓處理礦石的?”
揚昔回答道:“大概是前年秋收后,此物開始被郡守府在各縣鄉(xiāng)推廣,用于舂谷。當(dāng)時郡工師便覺得,踏碓也可以用于銅官,讓那些羸弱不能舉重物的刑徒踩踏,將礦石舂打得更細(xì),的確比較好用,可惜依然不夠啊……”
他指著周圍堆積如山的礦石,低聲道:“如今郡尉想要吾等增加冶銅產(chǎn)量,可不管增修多少爐灶,刑徒們處理礦石依舊快不起來�!�
原來,紀(jì)山銅礦的含銅量較低,所以每煉出一斤銅,需要更多的礦石,光是處理礦石,已經(jīng)讓刑徒們苦不堪言,每個月都要累死十多個人。
黑夫頷首,心中已有了分寸,但暫時沒有動聲色,再度看了一眼那些生活在水生火熱里的刑徒,微微搖了搖頭,便與揚昔返回了冶煉場。
隔著大老遠(yuǎn),他們就聽到了郡尉李由的咆哮。
“本尉不管汝等如何做,接下來半年,務(wù)必交出比之前多一倍的銅!”
揚昔連忙過去,他和一眾工匠都叫苦不迭道:“除非再撥給吾等數(shù)百刑徒來砸礦石,才能達到郡尉要求的產(chǎn)量,否則就算山上運下更多的礦,在外面建立更多的爐灶,也是無用!”
這時候,黑夫卻插話道:“郡尉,下吏卻有一個主意,或可解決這難題!”
“哦?”
李由和揚昔,還有一眾臉上灰撲撲的工匠都看向了黑夫,眾人均想知道他有什么主意。
“下吏斗膽,想向郡尉推薦一個人,一個工匠,因為下吏曾見他制過一種器械,若用來處理礦石,不但能省人力一倍,能得功效亦翻倍!”
李由聞言大喜,問道:“真有如此人物?是何許人也?”
黑夫道:“是下吏的姊丈,事關(guān)鑄造兵器,充實武庫,下吏只能舉賢不避親了!”
“姊丈?”
包括揚昔在內(nèi),一眾工匠都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有人不相信地說道:“左兵曹史,省人力一倍,這也太夸大了罷,可不能因為他是你姊丈,便如此吹噓啊……”
他們總覺得,黑夫這是乘機安插親戚來郡里,李由眼中也閃過一絲懷疑。
“這可不是吹噓。”黑夫道:“二三子可知道,踏碓還有一個別名?”
工匠們面面相覷:“安陸碓?”
“然也!”
黑夫拊掌笑道:“實不相瞞,我那姊丈名為櫞,正是做出了安陸踏碓的第一人!姊丈曾對我揚言,說只要給他人手、錢帛,他便能將還需人力操作的踏碓,改造成不需人手,也能自動運轉(zhuǎn)的神器!”
他開始大言不慚地吹噓了起來:“屆時,休說省人力一倍,十倍亦可也!”
第0212章
涇流之大
自從秦王二十一年,櫞因做出“安陸碓”拜爵為公士,又被縣工師看中,讓他到縣里做工匠,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兩年。
兩年間,櫞與妻子在縣城安下了家,從最初的新奇不安到逐漸習(xí)慣,縣城的生活可比小里閭豐富多了,也不必眼巴巴地看著別人吃飯,可以拿著固定年俸,加上衷一直幫忙料理的一百畝田地,一家人也算衣食無憂,每隔一天還能吃上一頓肉。
櫞心滿意足,感覺自己這輩子的追求就是這樣了。
唯一麻煩的就是,做了官營的工匠,便不能想造什么就造什么,必須接到官府簡牘,領(lǐng)到生產(chǎn)許可的“命書”才能開工,沒有這玩意兒就不能干活,否則包括櫞的上司工師都要被罰二甲。
就連黑夫請櫞幫忙做榨甘蔗漿的石轆,也得在休沐的時候才能抽空做,且一切材料自備,不敢拿工坊一塊木頭。因為前不久就有個工匠因為偷用工坊材料做私活,被嚴(yán)懲,淪為沒有自由的工隸臣。
除了石轆外,一月初黑夫即將離開安陸時,讓人給櫞帶話,讓他告假回老家?guī)滋�,櫞還以為出了什么事,匆匆回到夕陽里后,才發(fā)現(xiàn)黑夫給他準(zhǔn)備好了一棵樹的木料,希望他做一樣?xùn)|西。
櫞技藝了得,黑夫只是描述了那物件的大體模樣,他心里便有了譜,隨著斧斤飛快舞動,刮刀推出翻卷的木花兒,銅釘木櫞安放在恰當(dāng)?shù)牡胤�,黑夫需要的機械漸漸露出了雛形來:一個高不過四尺的小水輪……
黑夫讓櫞將小水輪放在他們家田邊的溝渠上,當(dāng)兄弟幾人放水入稻田時,小水輪的橫板在水流沖擊下,帶動整個水輪順時針滾動,只要水流不止,它便不會停。
“此物倒是有趣�!�
櫞雖然覺得有趣,但也沒當(dāng)回事,不覺得這東西能有什么實際的用處。隨著黑夫前往郡城,之后一個月里,櫞又繼續(xù)投入了自己的日常工作里,把這件事忘到了腦后。
直到二月初的一天,正當(dāng)櫞教導(dǎo)兩個學(xué)徒制作踏碓時,縣工師卻面色凝重地將他喊了過去,把一份來自郡上的調(diào)令遞給他,櫞才感覺大事不妙……
“郡上要調(diào)我去郢縣?”
櫞有些發(fā)懵,雖然舍不得眼下平靜的生活,但郡命不敢違,在妻子的嘮叨下收拾行囊,多的東西也不帶,只帶著尺、矩、刀、鋸等石木工匠吃飯的家伙。
“只要有這些,到了哪都餓不死,毋慮也�!�
拍了拍褡褳,如此安慰妻子后,櫞便踏上了行程,這是他出生三十年來,第一次離開安陸縣。
途中在亭舍輾轉(zhuǎn)反側(cè)時,櫞也暗暗思索:“調(diào)我去郡里這件事,怕不是跟黑夫有關(guān)吧?”
因為兩年前,就是黑夫送他了一份大禮,讓他到了縣城。
櫞本以為要到郡城才能遇到黑夫,卻不曾想,就在他們渡過寬闊的漢水渡口后,黑夫已在此等待。
“姊丈!”
黑夫大老遠(yuǎn)就朝風(fēng)塵仆仆的櫞揮手,身邊還有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青年人,但那青年人臉上的黥字,卻讓櫞有些驚訝,黑夫如今是官大夫,為何卻和一個黥面刑徒呆在一起?
原來,黑夫這幾天也沒有閑著,他自告奮勇去兩百里外的竟陵縣出差,厘定竟陵縣征兵人數(shù),順便拜訪了槐木的寡妻和兩個兄弟。
他向槐木寡妻轉(zhuǎn)達了槐木的遺言,留下了十兩黃金后告辭。至于槐木的兩個弟弟,也已經(jīng)重獲自由。年紀(jì)較小的叔弟得以繼承槐木的“大夫”爵位,但仲弟桑木卻什么都沒得到,正在為今后做什么而發(fā)愁——桑木本身雖未犯罪,但有一次試圖逃跑的經(jīng)歷,所以臉上被黥了墨字,除了隱官外,想在其他行當(dāng)謀生極其困難。
黑夫見他模樣和槐木十分相似,不免懷念起故人來,便索性讓桑木跟自己回郢縣。
“我正好缺一個駕車的御者。”
黑夫倒沒有歧視桑木,拍著他道:“桑木說他會駕牛車,去了郡上學(xué)上個把月,應(yīng)也能駕馬車�!�
櫞也不好多說什么,但桑木臉上的墨字依然讓他覺得刺目,因為在櫞的潛意識里,犯法的肯定不是好人。等到在漢水邊的亭舍休憩時,他才終于找到機會,單獨詢問起黑夫來。
結(jié)果,黑夫一句話就將櫞嚇得魂飛魄散!
“我跟郡尉說,只要給姊丈人手、錢帛,你便能將還需人力操作的踏碓,改造成不需人手,也能自動運轉(zhuǎn)的神器,能省人力十倍!”
櫞瞪大了眼睛,老實巴交的他喃喃道:“真有這樣的器械?我怎么不知道?”
……
櫞又吃不下飯了,黑夫替他攬下的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讓他發(fā)愁不已。
黑夫卻是不愁,只是在傍晚時分讓櫞跟著他來到漢水之濱。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撐著船只來往運送行人的船家,依然唱著幾百年前就流傳的歌謠。夕陽之下,被太陽染成紅色的水面一望無際。
“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漢是也�!睗h水與長江、大河、淮水一起,并列為這時代的四大水系。比起黑夫曾經(jīng)渡過的汝水而言,寬了何止兩三倍。
水邊有一群少年人,赤條條的在水邊嬉戲玩鬧,不同于北方的旱鴨子,他們從小就水里來水里去,練得一身好水性。這群少年快活的游著,或順江而下,或逆水而上,身體棒的還會在漢江上橫渡一個來回,他們將會是南郡三千“樓船之士”的主要征召對象。
黑夫還看到一撥又一撥的浣衣女人們,在水邊揮舞著棒槌,一邊搗衣搓洗,一邊高聲拉扯著家長里短。更有一些老漂婦在江水里淘洗籮筐、瓦罐……
漢水是南郡人的母親河,數(shù)萬戶人家生活在漢水兩岸,仰仗漢水灌溉他們的田地,也依靠河水里取之不盡的水族來補充肉食。
不過到了夏秋時節(jié),漢水就沒有眼前這么溫柔了,那就是眾人恐懼的“漢水湯湯”。水患每年都會發(fā)生,沖垮一些低洼地帶的田地、屋舍,讓水邊的居民膽顫心驚。
“到那時候,才是真正的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
沿著漢水走了百余步,說了一通看似不相關(guān)的話后,黑夫才問櫞:“但是姊丈,你有沒有想過,這奔騰起來比牛馬疾馳還要快的涇流,若也能像牲畜一樣,被用來替人干活,那該多好!”
“駕馭……涇流?”櫞無法想象。
“不敢說駕馭�!�
善泳者易溺,對大自然還是要心存敬畏的,黑夫笑道:“只是希望河伯將這白白浪費掉的流水之力,分享一點給吾等,如此而已�!�
櫞依然覺得黑夫的想法是異想天開,他們會從江河里勺水飲用,可以修筑水利水壩,分出徑流,讓其流入干涸的田地,但直接讓水流像牛馬牲畜一樣幫人干活?
“那怕是河伯、湘君等水神才能辦到的事吧,人豈有水神之能?”櫞提出了質(zhì)疑,想法是好的,但他不覺得以區(qū)區(qū)人力,可以辦到這種事情。
黑夫搖頭道:“不然,我聽說上古之時,人也以為火是天神之賜,直到有一位叫燧人氏的圣賢親手打出了火�,F(xiàn)如今,以燧石與小刀取火,隨便一個孩童都能辦到,還有人覺得這是神跡么。”
他知道,人類利用能源的歷史,也就是人類認(rèn)識和征服自然的歷史,第一階段是火的發(fā)現(xiàn)和利用;第二階段是畜力、水力、風(fēng)力等自然動力的利用;再往后才是化石燃料、電力、原子能……
現(xiàn)如今的華夏,還處于第二階段初期,已經(jīng)充分利用了牲畜之力,但對于水力、風(fēng)力的利用還極其有限。中華大地上,成千上萬的溪水江河奔騰入海,其勢能都在被浪費,無人想到去利用。唯有數(shù)不清的隸臣妾和百姓,依然在拼命用自己的勞力去做那些重活,在如此繁重的勞力下叫苦不堪,很多人活不過三四十歲……
所以黑夫覺得,也是時候?qū)⒖萍紡?.1升級到2.2了,穿越者不止是要彌補那些歷史的遺憾,還要力所能及地解放生產(chǎn)力,將更多的人從單調(diào)的重活里解放出來,也是他的歷史使命。
而這一切,當(dāng)從漢水邊的這場談話開始。
“姊丈還記得你我在安陸做的那個小水輪吧?”黑夫道。
“記得�!钡珯粗话阉�(dāng)成是逗小孩子玩的游戲之物。
黑夫提點道:“那其實便是用來利用水力的利器,水流拍打水輪上的橫木,讓水輪轉(zhuǎn)動,晝夜不停。若是在水輪上再安裝一木軸,木軸上再安放木碓,當(dāng)然具體如何安放,還得由姊丈摸索……如此一來,不必人去靠身體重量踩壓,木碓不就在水輪帶動下,自己動起來了么?”
眼看櫞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黑夫知道他總算是聽懂了,便道:“這便是我說的不用人力,也能自行舂搗礦石、糧食的神器�!�
“此物以水而動,就叫水碓如何?”
第0213章
利于人謂之巧
二月下旬的一天,食時剛過,一輛輛馬車便陸續(xù)從江陵、郢縣向北駛來,他們的目的地是紀(jì)山腳下的冶銅工坊。
安車在工坊門口停下,銅官揚昔立刻迎了上來,今天來的,可都是他真正的頂頭上司,那便是南郡工曹里的工官、工丞們。
不過這些穿著官服,頭上戴冠的工官、工丞都主動讓開道路,讓一輛速度很慢的老牛車駛在最前頭,卻見車內(nèi)坐著一位蒼頭老丈,安詳?shù)刈谲噧?nèi),他衣袍整齊,手上卻滿是老繭和褶皺。
“不曾想,竟是陳翁駕到!”
銅官揚昔感覺十分驚喜,連忙趨行過去,與一眾工師、工官一起將老人攙了下來。
這位老人叫陳壹,乃是南郡資歷最老的工師,陳壹年輕時候本是個普通工匠,但因為技藝出眾,擅長做木工、石工的活,因此被調(diào)到蜀郡,在蜀郡守李冰手下做事。那幾年間,他與無數(shù)工匠一起,協(xié)助李冰治理岷江,建造了“湔堋”(jiānpéng),也就是后世的都江堰!
那座大堰是陳壹一生的驕傲,在他們的奇思妙想下,桀驁不馴的岷江從大害變成了蜀郡大利,灌溉了沃野千里。自此以后,成都平原水旱從人,百姓不知饑饉,源源不斷的糧食沿著江水送往南郡,再送去中原充當(dāng)秦軍軍糧。
在陳壹看來,湔堋已經(jīng)是人對流水之力運用的極限了,當(dāng)年大禹治水時就總結(jié)出經(jīng)驗來:水能疏之,不可堵之。只能哄著水流往人想要的地方走,至于如同馴服牲畜一般駕馭水力,讓它幫人干活?簡直是癡心妄想!
于是他拄著鳩杖,笑呵呵地說道:“聽聞有個安陸工匠要做不用人力也能自己運轉(zhuǎn)的器械,老朽當(dāng)了幾十年木工、石工,走遍了蜀郡、巴郡、南郡,還去過關(guān)中,卻從未聽說過如此神器,豈能不來看看,長長見識?”
陳壹的這一番話,讓一旁的工師、工官們都笑了起來,他們和陳壹一樣,根本不相信這世上有這種東西,更別說一個來自縣鄉(xiāng)的小工匠來做了。
誠然,他們也聽說了,那小工匠的確做出了踏碓,如今已經(jīng)在關(guān)中和南郡推廣開來,其余郡縣也在漸漸用踏碓替換人力的杵臼。
但在眾人看來,那不過是運氣,只是一個構(gòu)造簡單的小器械,那個工匠以為自己是魯班再世么?
一個工師在往里走時捋著胡須道:“我曾聞,公輸班用木制成飛鳶,在天上飛三日三夜便墜了下來,這安陸匠人也號稱能此物可以永遠(yuǎn)動下去,也真是狂妄,聽聞今日便要試行,吾等倒要看看,究竟會怎么收場?”
銅官揚昔在一旁欲言又止,本想為那個老實巴交,來到工地就沒有休息過的櫞辯解幾句,但他也只是看到櫞做出了水輪并使之運轉(zhuǎn),到底能不能帶動木碓卻尤未可知,所以最終還是閉了嘴,在前引領(lǐng)眾人前行。
他們的目的地是貯礦場旁用來清洗礦石,沖刷泥土的小溪,水寬兩丈,因為地勢的緣故,較為湍急,一群人正圍在溪水邊忙碌著。
“誰是櫞?”
陳壹偏頭問揚昔,他無法從一堆滿頭滿臉都是泥巴和水的隸臣中分辨出誰才是櫞。
“就是那纏黑布腰帶,手持木錘,正在親自安放器械的人�!�
陳壹又瞇著老眼辨認(rèn)了片刻,總算找到了櫞,卻見他和其余人一樣,都穿著褐衣短打,不在岸上指點眾人動手,而是親自下場,此刻正光著腳淌在水中。
見此情形,陳壹對櫞的惡感減輕了一點,再仔細(xì)一瞧那個在水邊安裝的器械,不由微微一驚。
首先是一個丈余高的木制支架,深深釘入地表深處,還以石塊砌緊,而支架上的物件,酷似一個加厚的大車輪,又像是女子織布用的輪紡放大了許多倍,立起來后有一人高。
那輪上裝有若干板葉,當(dāng)大輪被順利安放到水面上后,水邊所有人都讓開了。
接下來,在陳壹眼中出現(xiàn)了驚人的一幕:沒有人力去踩踏拉拽,也沒有牲畜轉(zhuǎn)圈,那個巨大的機械仿佛自己有了生命一般,它在溪水沖刷下,開始順時針旋轉(zhuǎn),并發(fā)出嘩嘩的聲音,轉(zhuǎn)速越來越快,最后和流水之速相同。
而在眾人讓開之后,水輪的另一側(cè)也顯露無遺:是一根由齒輪帶動的轉(zhuǎn)軸,與水輪相連,軸上安有四個彼此錯開的撥板,水激輪轉(zhuǎn),也帶動撥板轉(zhuǎn)動,每當(dāng)撥板向下?lián)芘ろ詶U梢頭時,就像是一個人在用力向下踩踏般,那置于轉(zhuǎn)軸下的四架踏碓便自己動了起來,一起一落地舂搗石臼里的礦石!
“成了!”
櫞和那些跟著他伐木制輪,又試驗了數(shù)日的銅官工匠們歡呼了起來。
而在對岸看到這一幕的陳壹和眾工師、工匠,都目瞪口呆,仿佛水輪帶動的木碓向下砸落,擊中的不是礦石,而是他們的心頭一般!
他們認(rèn)為人不可能駕馭利用水力來干活的舊觀念,被親眼所見的事實敲打得支離破碎!
“如此便能巧妙利用流水之力,吾等怎么從未想到!?”
陳壹頗為愧疚,身為一位幾十年的老工匠,他卻從未往這方面琢磨過。
眾人驚駭之余,揚昔已經(jīng)帶著櫞過來了,櫞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不比他那滿腹心思的妻弟,看到一群郡工師、工官,還有一位白發(fā)老匠人站在面前,立刻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要向他們下拜……
“吾等可當(dāng)不得此禮,應(yīng)該是吾等向你行禮請教才對�!�
陳壹連忙扶起了櫞,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后,露出了笑,贊嘆道:“不愧是能做出安陸碓的匠人,今日果然讓吾等耳目一新!”
一旁的眾工師、工官也紛紛贊揚起櫞來,什么能工、巧匠,都往他身上堆。
不說還好,櫞立刻漲紅了臉,連連推讓。
陳壹只以為他謙遜,更加欣賞櫞,豈料在櫞心里,卻只是心虛地想道:“不是我,這些都是黑夫想出來的,我只是照做而已……”
“此物可取名了?”陳壹十分興奮,圍著那器械轉(zhuǎn)了又轉(zhuǎn),仔細(xì)觀察了凸輪和連桿后,交口稱贊不已。
“叫水碓�!�
櫞說道:“因可以帶動數(shù)個踏碓連動,我妻弟為其取了個名,叫連機水碓……”
“連機水碓�!�
陳壹贊嘆道:“好啊,傳說上古之時,神農(nóng)氏制杵舂,以濟萬民。而你于兩年前制出了踏碓,延力借身體之重以踐碓,其利兩倍于杵舂。今日,你又復(fù)設(shè)靈巧機關(guān),役水而舂,其利又十倍于踏碓!”
作為一個老工匠,陳壹能看出此物的巨大用處:只要流水不止,水輪不停,那四個碓便能夠不斷運動,晝夜不息!
他們查驗了其力度,發(fā)現(xiàn)并不亞于一個成年人舉錘下砸。而且人得休息睡覺,要吃飯喝水,還可能偷懶,連機水碓卻不會。如此一來,一臺連機碓,至少相當(dāng)于十個成年勞力!
“若能在此地設(shè)立五十架,豈不是相當(dāng)于讓銅官多出了五百名人手?”
想到這里,陳壹已激動地拉著誠惶誠恐的櫞,高高舉起他的手,對所有人說道:
“凡工匠者,利于人謂之巧,不利于人謂之拙�!�
“那些諸侯宮室里的所謂能工巧匠,鑄造了精美的禮器,雕琢珠寶,可謂極盡所能,但卻不利于民。在我眼里,彼輩只是一群拙匠!”
“當(dāng)年蜀郡李郡守帶領(lǐng)吾等所修的湔堋大堰,灌溉千頃田地,讓水旱由人,蜀中大豐,可謂大巧�!�
“而今日櫞所制連機水碓,一架相當(dāng)于憑空多出了十個人力,此可謂小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