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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光是聽到這個數(shù)字,項燕的兒子項榮便發(fā)出了一聲驚呼。

    “楚國的淮北、魯?shù)�、淮南、江東、江南加在一起,也不過六十多萬戶……”

    這個數(shù)字當(dāng)然有水分,江南江東地區(qū)的不少越人蠻夷聚居區(qū)是無法統(tǒng)計戶口的,而包括項氏、昭、景、屈等貴族也有不少依附的人口,但總的來說,全楚人數(shù)不過五百萬。

    “秦以傾國之力益兵來攻,楚國亦只能悉國中兵以拒秦�!�

    若想以相同的軍隊對抗秦軍,那么,每戶就要征兵一人,這意味著,楚國要讓至少十分之一的人口脫離勞動,趕赴前線,在秦國,這或許不難,但在楚國,卻是絕不可能的!

    因為楚國體制與秦國大不相同,其軍隊由三部分組成,精華是駐守國都的“左、右二廣”,這支兩萬人的軍隊是楚國的常備軍,楚王只把右廣調(diào)給項燕使用。

    此外還有縣師,這是楚國的地方部隊。主要部署在楚國的邊境地區(qū),由縣公們統(tǒng)率,以淮南淮北居多,這些縣師構(gòu)成了楚軍主力。

    但更多的,還是各地貴族的私卒,封君貴族們得到楚王號召后,便帶著臨時征召的領(lǐng)地武裝匯集到一起。雖然項氏、昭、景、屈之卒戰(zhàn)斗力不亞于縣師,但大多數(shù)私卒成分復(fù)雜,戰(zhàn)斗力堪憂,并且由于貴族們對戰(zhàn)爭的積極性不同,有的人傾族支持,有的人卻藏了一半的武裝。

    所以眼下項燕手里,只有十多萬兵,二十萬民夫可用,這已經(jīng)是楚國負(fù)荷的極限了。

    就在此時,隨著一聲通報,大帳幕門被掀開了,一位三十余歲的中年貴族進入營帳中,向項燕下拜。

    “昭華奉王命,率私卒至!半載未見,上柱國依舊神采奕奕!”

    項燕連忙扶起了他:“子華辛苦!不知子華從江東帶了多少人來?”

    昭華應(yīng)道:“三萬人!”

    “三萬……”

    項燕點了點頭,楚國三大公族昭、景、屈,昭氏出自楚昭王之子子良,楚國許多名臣如昭奚恤、昭魚、昭雎、昭陽都出自昭氏,如今已傳承三百年,但東遷后有所衰落,已不如景氏興盛了,領(lǐng)地也不如屈氏大,但昭華帶來的人,卻比景氏還多。

    昭華知兵,也是項燕很看好的少壯將領(lǐng),便拉著他走到地圖前,指著上面的形勢道:“此般情形,子華想到了哪場大戰(zhàn)?”

    昭華看著地圖上犬牙交錯的兩軍形勢,有些憂慮:“與秦趙長平之戰(zhàn)十分相似……”

    都是決定國運的大戰(zhàn),都是雙方以大軍集結(jié)于邊境,隨時可能爆發(fā)激戰(zhàn)。

    “然也,但秦趙戰(zhàn)于長平時,秦軍兵力遠不及今日,而楚國卻連四十五萬人都湊不出來。”項燕無奈地?fù)u頭。

    秦楚兩國十八世姻親,原本是旗鼓相當(dāng)?shù)模倌陙泶讼碎L的,如今國勢的高低強弱,從兵力上便可見一斑。

    兵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數(shù),四曰稱,五曰勝。度產(chǎn)生于土地的廣狹,土地幅員廣闊與否決定物資的多少,軍賦的多寡決定兵員的數(shù)量,兵員的數(shù)量決定部隊的戰(zhàn)斗力,部隊的戰(zhàn)斗力決定勝負(fù)的優(yōu)劣。所以勝利之師如同以鎰對銖,是以強大的軍事實力攻擊弱小的敵人;而敗軍之師如同以銖對鎰,是以弱小的軍事實力對抗強大的敵方。

    上次秦國倉促伐楚,雙方還算是以銖對銖,現(xiàn)如今,卻是以銖對鎰了……

    過去的事是無法改變的,項燕只能寄希望于這一戰(zhàn)能夠重演去年的奇跡,讓楚國得到復(fù)興的機會,慢慢扭轉(zhuǎn)劣勢!

    于是他笑了笑,問昭華、項榮兩個晚輩道:“那依汝等看,我軍如今當(dāng)如何應(yīng)對,是學(xué)廉頗守?還是學(xué)趙括攻?”

    項榮答道:“眼下秦軍眾而楚軍寡,依小子看,應(yīng)將兵力集中在陳郢等要地防守,熬上數(shù)月,待到降雪,秦軍自退……”

    昭華卻以為不然:“上黨長平一帶山系縱橫,溝壑叢生,又有許多關(guān)隘,故廉頗可筑壁壘死守數(shù)月。然秦楚對峙于淮北,一馬平川,舟車通暢,只要秦軍愿意,隨時可以像上次一般長驅(qū)直入,故上柱國無法效仿廉頗,守?zé)o可守也!”

    “再者,上柱國命我去統(tǒng)籌國中糧草,若以四十萬人計,淮南、淮北、江東的存糧,只夠四十萬兵卒吃到來年二三月份,或許不等秦軍退走,我軍便要先絕糧了……”

    這也是項燕苦惱的原因之一,大量土地、人口都集中在各個公族手中,上繳給國庫的并不多,加上楚國君臣奢靡,糧食總是無法存許多,這次用兵,各家族兵的糧食、武備還得自備。

    “反觀秦國,其以牛田,水通糧,令嚴(yán)政行,又經(jīng)過一年休整,等到國內(nèi)豐收才出兵,若是與之久戰(zhàn),最先堅持不下去的,反倒是楚國!”

    項燕沉吟,而項榮問道:“那子華以為,應(yīng)攻?”

    “守?zé)o可守,攻亦無可攻,秦軍戰(zhàn)線雖長,卻首尾呼應(yīng),攻上蔡則陽城可救,且不管攻擊哪一點,秦軍人數(shù)都多于我軍,貿(mào)然進攻,反而不妙�!�

    “那當(dāng)如何?”

    如今形勢下,昭華也沒有什么好辦法:“只能寄希望于秦軍主動來攻,我軍的優(yōu)勢,便是以逸待勞……”

    說白了,這場戰(zhàn)爭的主動權(quán),并不在楚國這邊。

    “子華說的不錯�!�

    項燕先是肯定了昭華的建言,卻搖了搖頭道:“只可惜,王翦不是李信!他絕不會貿(mào)然出擊!”

    項燕的預(yù)言很快得到了證實,到了數(shù)日后,便有哨探來報,說王翦將六十萬大軍分開駐扎在從陽夏到上蔡的兩百里戰(zhàn)線上。那些軍隊抵達后,卻沒有立刻發(fā)兵攻楚,整日就是在秦楚兩國交界的城池營地外大修壁壘,一副要長住的架勢……

    “果然�!�

    項燕雖然看穿了王翦的打算,卻對此無可奈何,只能恨恨地說道:

    “看來,王翦老兒此番是不打算與我比誰的軍爭更精妙,他想與我比的,是秦楚兩國的國力,是彼此的耐心!”

    ……

    秦王政二十四年正月(十月),經(jīng)過數(shù)日搶筑,上蔡城外的秦軍營地已初見雛形。

    黑夫所率的眾人,本來都摩拳擦掌準(zhǔn)備進入楚境開戰(zhàn),誰料李由再度下達了來自王翦老將軍的命令:“各率監(jiān)督民夫,于營前構(gòu)筑壁壘……”

    所謂壁壘,便是防御性的墻垣,得知此令后,性急的東門豹頓時有些抓狂了:“吾等是來攻楚還是來御敵的?為何楚軍人影都未見,便要先筑壁壘?這不是示之以怯么?”

    “兵法云,不可勝者,守也�!�

    黑夫卻是早已料到一切的模樣,笑道:“戰(zhàn)機不成熟時選擇先防守,乃穩(wěn)妥之法,總比上一場仗里,李信將軍貿(mào)然分兵出擊,結(jié)果覆軍殺將強啊。”

    奉命修筑壁壘的不止南郡兵,整個由蒙武所帥的“南軍”十五萬兵卒民夫,必須在本月修完十余里長的壁壘,與駐扎陽城、汝陽的“中軍”,駐扎陽夏的“北軍”壁壘呈掎角之勢。

    這類事情自然有專業(yè)對口的官員來指揮,負(fù)責(zé)總工程的是一位來自咸陽的“監(jiān)御史”,名為靈祿,其下又有秦國專門負(fù)責(zé)土木工程的官員“司空”,南郡一萬兵卒,奉命保護一萬民夫作業(yè),亦有一位軍司空來監(jiān)工……

    黑夫?qū)λ究者@個職位并不陌生,因為縣司空是歸縣尉官署管的,算他下屬,在軍中亦有“軍司空”之職,負(fù)責(zé)行軍宿營和攻城、守城作戰(zhàn)中的土工作業(yè)。

    秦軍辦事效率很高,早上王翦的命令才下達,到了傍晚,就有一位軍司空下到營里了。

    外面天色將黑,黑夫正在李由的營帳內(nèi)交付軍務(wù),這時候一位短兵進來,在李由身旁附耳幾句,李都尉便扔掉了手里用來標(biāo)識敵我兵力的小棋,笑道:“不曾想在此還能遇到故人,黑夫,隨我出去迎迎這位軍司空!”

    出帳的時候,黑夫笑道:“莫非來的恰好是都尉舊識?”

    “何止是舊識�!�

    對黑夫這樣的心腹,李由也不必隱瞞,低聲道:“他是我父發(fā)現(xiàn)的人才,推薦到少府為吏,在咸陽時,也時常出入我家……”

    說話間,一人也隨短兵親衛(wèi)來到跟前,黑夫瞧他雖生得高大魁梧,頗似武夫,面相卻十分斯文,好像個文吏,頭上戴著雙板冠,爵位起碼是官大夫,因為連日負(fù)責(zé)土功扎營之事,黑色的官服灰撲撲的。

    此人幾步上前,朝李由作揖,用一口純正的關(guān)中口音道:“下吏見過都尉!”

    “少榮,你我是何關(guān)系,稱什么下吏?”

    李由哈哈大笑,扶起了這位軍司空,指著黑夫,為他們二人相互介紹。

    “此乃本都尉最得力的率長,黑夫!”

    “這位是來自咸陽少府的軍司空,章邯!”

    第0259章

    章邯

    “久仰章司空大名。”

    聽說來者叫章邯,黑夫愣了愣后,這句話不由脫口而出……

    然而,他卻不能將自己久仰的章邯事跡說出來,因為那些事都還沒發(fā)生。

    李由不會想到,連章邯自己恐怕都不曾料想,他眼下雖只是個官職不大的軍司空,十多年后,竟會是秦軍最后的名將,在秦末挑大梁的人。一手鎮(zhèn)壓了陳勝吳廣的起義軍,是新六國最大的敵人,若非巨鹿之戰(zhàn)項羽破釜沉舟打垮了友軍,最終結(jié)果尤未可知。

    但在此之前,章少府有何事跡?黑夫便一無所知了,看來混得也一般,但已經(jīng)入了李斯的眼,日后前程無量。

    章邯只以為是黑夫謙遜,不以為意,也笑道:“邯亦久仰率長之名�!�

    此人笑起來給人一種容易親近的感覺,令人驚訝的是,章邯不止是說說而已,他對黑夫的事跡的確知之甚多,作為“李斯黨”的一員,章邯與李由年齡相仿,關(guān)系不錯,故聽說過黑夫在上一次戰(zhàn)爭的表現(xiàn),甚至還記得,黑夫的姊丈叫“櫞”。

    “郡縣工師都?xì)w少府管轄,安陸縣獻上的踏碓便是由我經(jīng)手的,如今已在關(guān)中隨處可見。聽說近來又做出了連機水碓,我在汝水上見來自南郡的工匠在架設(shè),其設(shè)靈巧機關(guān),役水而舂,其利又十倍于踏碓,真是令人嘆為觀止,有了此物,兵卒們吃飯食前,再也不需先舂半個時辰谷米了……”

    經(jīng)過半年使用,水碓已經(jīng)成熟,除了在南郡廣為傳播外,也被帶到了軍中,在軍隊扎營的溪水邊設(shè)立,這東西在中原還算新鮮玩意,十分矚目。

    章邯是個聰慧睿智的人,黑夫雖然只是個小率長,但能讓秦王親贊“荊櫟之中,亦有梓材乎”的人,能讓李斯之子李由信重的人,又豈會怠慢呢?所以也不吝贊美之辭。

    一通寒暄,李由讓二人與他一同入帳內(nèi),并讓人去把書佐馮敬也喊來,好記錄南郡兵對壁壘工程的計劃和人手分配。而在馮敬未到時,三人卻聊先起了兵事。

    李由道:“少榮乃是關(guān)中人,早在數(shù)年前,便在軍內(nèi)供職,參與了葉郡守滅韓之役,又隨王老將軍收趙有功,得封公大夫�!�

    “哦?”

    黑夫有些驚訝,看著章邯才三十不到,原來他在軍中資歷這么老,且與自己爵位相當(dāng)。不知為何卻進了少府為吏?此番征兵也沒有直接當(dāng)上軍官。

    章邯雖然生得魁梧,卻樣貌斯文,說話也慢吞吞的,不急不躁,他解釋道:“我家三代人都在少府做事,也算是延續(xù)父、祖之職吧,征兵時也缺擅長與土功木工打交道的軍司空,王老將軍便選中了我。”

    李由則為章邯惋嘆:“少榮亦精通兵事,在咸陽時,我沒少與他談?wù)撥姞幈�,不做軍吏確實可惜了……”

    說到這里他眼珠一轉(zhuǎn)道:“少榮,眼下王老將軍令三軍高筑壁壘,依你來看,接下來將軍會如何打這場仗�!�

    章邯笑道:“軍司空妄議軍務(wù),不大好罷。”

    “這里又無外人,但說無妨!”

    李由一副已將黑夫看做自己人的架勢,章邯也不好推脫,沉吟片刻后道:“兵法有云,不可勝者,守也;可勝者,攻也。守則不足,攻則有余。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動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勝也……我想老將軍打的,也是這樣的主意罷,秦以鎰對銖,占盡優(yōu)勢,故此戰(zhàn)不需要多花哨的兵勢,只需要耐住性子,先勝而后求戰(zhàn),必得全勝!”

    李由聽罷,哈哈大笑起來,指著黑夫道:“少榮,你的見解,與黑夫率長的看法竟不謀而合。早在一月前,他在南郡就料定,說此戰(zhàn)急勝為下,王老將軍必謹(jǐn)慎行事,徐徐圖之,以正合,以奇勝,還說這叫……防守反擊!”

    章邯看向黑夫的眼神多了點興趣,黑夫則謙遜地說道:“我經(jīng)歷過一年前李信、蒙恬將軍的大敗,故以為不可倉促尋戰(zhàn),今歲南郡豐收,多出了粟稻六十萬石為軍糧,其余各郡亦糧秣充足,又有汝水等河流以船運糧,先在前線扎穩(wěn)腳跟要緊�!�

    故善戰(zhàn)者之勝也,無智名,無勇功。而上一次李信卻偏偏極力追求這兩樣?xùn)|西,動作花哨,反被項燕將計就計,為天下笑。

    王翦就穩(wěn)多了,這老頭打算用最無恥也最有效的戰(zhàn)術(shù):以國勢壓垮你!

    黑夫是知道這場仗的大致過程的結(jié)果,章邯則是深受王氏用兵之法的影響,日后他所打的仗,不論是戲水之戰(zhàn),還是定陶之役,都是先守后攻,并對軍糧輜重極其重視。

    不同的原因,卻得到了相同的結(jié)論,一番言談后,章邯對于黑夫,頗有種“所見略同”之感……

    ……

    自從那天被李由相互介紹后,黑夫與章邯也算相識了。

    反正王翦鐵了心高筑墻廣積糧,楚軍也不敢貿(mào)然進攻,這場仗一時半會打不起來,黑夫便向李由討了監(jiān)督民夫的任務(wù),與章邯多了些打交道的機會。

    在此期間黑夫發(fā)現(xiàn),章邯雖不掌兵,但他的工作,亦與打仗息息相關(guān),并且有自己的一番獨到見解。

    當(dāng)次日,黑夫再次感慨章邯不做軍吏可惜時,章邯卻道:

    “任命軍吏,管理士卒兵甲,編訂行伍什伯,明金鼓旗幟,率軍陷戰(zhàn)陣,克敵營,此都尉之官也�!�

    “知前后百里險易,查敵軍之虛實,此軍候之官也�!�

    “使軍賦分配公平,賞罰分明,此軍法之官也�!�

    “使道路通暢,營帳安穩(wěn),壁壘堅固,軍灶水井俱全,此司空之官也�!�

    “使輜重運輸及時,協(xié)助大軍收容斷后,轉(zhuǎn)移駐扎時無人離散,軍資無流失,此軍輿之官也�!�

    一席話,就把秦軍一部的都尉、軍侯、軍法官、軍司空、軍輿五官的職責(zé)都道明了。

    說完這些后,章邯比了比黑夫:“率長屬于都尉之屬,而我是司空之官。以上五官,對于將軍而言,猶如身體與眼睛喉舌、股肱手足的關(guān)系,缺一不可�!�

    這五官各司其職,大致相當(dāng)于后世的師長,偵察營長,軍法官,工兵營和后勤部,分工已十分精細(xì)得當(dāng),如此才能保證一支上萬人大軍的正常運轉(zhuǎn)。

    黑夫聽罷反而贊道:“能有這種全局的認(rèn)識,少榮果然如都尉所言,有為將之才!”

    難怪十多年后,章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幾乎以一己之力挽回了秦朝的覆滅!

    但眼下,章邯依然只是一個整天在工地上跑,身上隨時沾滿灰土的軍司空,他的職責(zé),都與土工作業(yè)有關(guān):大軍行進時他要帶著民夫們鋪路架橋,保證路況良好,使運輸順暢。

    而后,還要根據(jù)根據(jù)地形和人數(shù)多少,來確定營地規(guī)模,立下堅固的營寨,作為大軍立足之地。

    再次,掘井立灶,以保證駐軍的飲食飲水供應(yīng),畢竟這年頭,講究“壘合而后敢處,井灶成而后敢食”。

    這時候章邯似乎也沒什么遠大的志向,跟黑夫熟識后,他甚至指著那些在軍營旁住著簡陋小帳的民夫,有些自得地說道:“再說了,別看軍司空不掌兵,可有將軍之命,這萬余民夫,卻要聽我號令!”

    黑夫有些好笑,看來章邯是要在少府干到頭了,他暗暗道:“一萬人?這不算什么,今后,你還要管七十萬刑徒民夫,為始皇帝修陵寢,做秦朝最大的包工頭呢!”

    ……

    PS:章邯早年事跡,參考馬非百《秦集史》人物傳記四之章邯:章邯,字少榮,收趙滅韓有功。

    第0260章

    商功

    朔風(fēng)來時交孟冬,景色蕭條萬物空,十月上旬的上蔡東郊,這天卻多了幾乘車騎,章邯與秦墨程商乘車,黑夫則騎馬,在上百兵卒的保護下,離開了營地,往東而去。

    御者駕車的速度很慢,好讓軍司空章邯仔細(xì)觀察周圍的地形,待到駛到一處地段后,章邯便大喊一聲:“停!”

    扎營講究擇地,而建造壁壘亦是如此,黑夫見此地左有草澤,右有流泉,背小丘之險,面向東方的視野卻十分平坦,且有道路經(jīng)過,數(shù)里外亦有林木草地可供樵牧,可謂四備之地。

    黑夫瞧了瞧后道:“這不就是李都尉說的東郊野地么,聽說當(dāng)年廷尉父子數(shù)人,常牽黃犬逐狡兔于此,的確適合扎營建壘。”

    眼下要做的修筑壁壘工作,亦是章邯的“處軍輯”之職。

    “處軍輯”之“輯”為安輯之義,是指壁壘筑就后,不怕敵人來偷襲或強攻,軍隊得以安心駐扎;施工任務(wù)分配得公平合理,就不至于因此而發(fā)生混亂和矛盾。

    說話間,章邯也和眾人下了車,開始手持準(zhǔn)、規(guī)、矩、繩等器具,在一望無際的上蔡平原上,開始進行施工測量。

    章邯舉起垂著重物的“準(zhǔn)”,下了車試了試平直,比較地勢之間高低的差別。而程商則拉著步繩,在地面上一步一步地認(rèn)真測量,旁邊還有一位書佐在記錄距離。

    至于“規(guī)”,是校正圓形的用具,“矩”畫方形的用具,也就是曲尺。章邯和秦墨已經(jīng)把這種簡單的工具玩出了花樣,既可以定水平、測高、測深、測遠,還可以畫圓畫方,使用時安放的位置不同,還能測定物體的高低遠近及大小,至于誤差有多少,便全看操作者的經(jīng)驗了。

    看黑夫面帶好奇,章邯還解釋道:“據(jù)說大禹治水時,禹陸行乘車,水行乘舟,泥行乘橇。山行乘攆,左準(zhǔn)繩,右規(guī)矩,載四行,以開九州,通九道�!�

    這雖然是傳說,但多半是世人將能工巧匠發(fā)明的器具歸功于圣王,就這樣,他們花了半天的時間,便測量完了筑壘的段落,每隔百步,還將染黑的木桿深深插入地里作為標(biāo)記。

    待傍晚回到營地后,帶著今日測量到的數(shù)據(jù),章邯又讓幾個精通算術(shù)的上計吏來計算工程量,好分派給民夫大隊來施工。

    黑夫有幸見到了這年代讓人眼花繚亂的工程量計算。

    只見營帳空地上,大量算籌被擺在地上,這東西黑夫并不陌生,因為秦國規(guī)定,地方官員都必須備有算籌,以應(yīng)對不時之需。數(shù)學(xué)乃春秋君子六藝之一,秦吏必備的技能,在地方為官,方田、粟米、均輸、賦稅,都必須進行大量數(shù)字計算,若一個人不識數(shù),連做斗食吏的資格都沒有!

    而在咸陽和郡城,亦有專門的“計吏”計算各郡縣每年戶口、賦稅、墾田、錢谷、盜賊、獄訟等情況,借資考績,稱為上計。這些人相當(dāng)于后世的會計員,每天的工作就是與數(shù)字打交道,會計員們戰(zhàn)時也會被征召,作為專門的人才,作為軍司空或軍輿(后勤官)的佐吏。幫忙測山坡高度,量河流深淺,統(tǒng)籌輜重粟米,調(diào)度師旅人數(shù)。

    眼下,計吏們正坐在帳內(nèi),滿頭大汗地擺弄算籌,黑夫過去看了看,發(fā)現(xiàn)他們計算的都是“今有塹,上廣一丈六尺三寸,下廣一丈,深六尺三寸,袤一十三丈二尺一寸。問積幾何?”“功七百六十六尺,并出土功五分之一,定功六百一十二尺五分尺之四,問用徒幾何?”的問題。

    雖然計吏們飛快擺弄算籌進行籌算,但在黑夫看來,依舊十分復(fù)雜麻煩。

    章邯卻沒有這種感覺,反倒笑著說道:“過去要算土功和人數(shù),還更加繁雜,幸好在御史府有位掌圖書典籍的官吏,根據(jù)以往營造城垣、開鑿溝渠,修造倉窖等實際工程,寫了一篇《商功》交予少府,自此之后,遇上算修壘的土方,所需徒隸人數(shù),只需將數(shù)字放入其設(shè)好的算法即可……”

    所謂商功,就是測量體積,計算工程用工的方法,章邯還向黑夫展示了那卷隨身攜帶的《商功》,每部分都分為問題、解法、公式。

    黑夫瞧了瞧,只覺得眼熟,這不就是九章算術(shù)么!

    “少榮,你說的那位官吏,莫非叫張蒼?”

    “哦?”章邯有些詫異:“率長也認(rèn)識張蒼?”

    “荀子蘭陵高徒,早有耳聞�!�

    黑夫笑道:“而且,我兩年前曾做過碭郡陽武縣戶牖游徼,與張蒼的兩位叔父張負(fù)、張博相識,也從他們口中聽說了這位子瓠的事跡,不曾想,他竟如此多才!”

    “這是自然,張子瓠可是無所不學(xué),無所不通的�!�

    張蒼是李斯小師弟,也算“李斯黨”的一員,而作為少府官吏,很多東西涉及精密計算,章邯沒少和張蒼打交道,便說起了關(guān)于張蒼的一件趣事:

    “張蒼剛到御史府供職時,御史大夫見他生得白胖肥碩,連走動都有些不便,頗為不喜,便指著他的圓滾滾的大肚子問,里面裝著什么?張子瓠卻不以為忤,只拍著肚皮大笑說,里面裝著的,都是學(xué)問,是滿腹經(jīng)綸!”

    “御史大夫亦是學(xué)富五車的大才,當(dāng)即考了張蒼一些問題,竟全答了上來,甚至有些偏門的典籍,連御史大夫都沒看過,于是便讓他去管守藏室圖籍。張蒼嗜書如命,經(jīng)常帶著點干糧,就坐在簡牘堆里一坐就是好幾天,如今恐怕要將御史府收來的韓、趙、魏、燕藏書都看完了,眾人都說,眼看他肚子越來越肥大,怕是要將全天下的知識都裝進去罷?”

    想到那個聰明絕頂,卻越來越胖的家伙,章邯就忍俊不禁:“往后率長去了咸陽,便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了!”

    “一定!”

    黑夫心中稱奇,一般的人都是死讀書,但張蒼不僅涉獵甚廣,還能將所學(xué)化為實際運用,這就是很了不起了。

    他又看了一眼飛快擺弄算籌的計吏們,暗道:“若是有阿拉伯?dāng)?shù)字的豎式算法,以及算盤,這些工程量的計算,應(yīng)該能更快上許多吧�!�

    不過黑夫也沒有貿(mào)然獻寶,那些知識,他其實也只剩下初中生的數(shù)學(xué)水平了,教給一般人沒什么大用,想今后到了咸陽,再找機會透露給張蒼,不知是否能給這時代帶來一場數(shù)學(xué)革命?

    ……

    在算完工程量后,章邯便給分給他的一萬南郡民夫分配了工作,他們共要負(fù)責(zé)三里壁壘的修筑,于是整個十月上旬,上蔡遠郊都成了一個大工地,黃土漫天,數(shù)千民夫們負(fù)土而行……

    修筑墻垣,用的還是黑夫在安陸縣參加過的版筑法,另有數(shù)千民夫熟練地使用工具,將上蔡附近的森林樹木伐倒,待去完枝干又鋸開分片,最后釘裝成為一塊塊木板。等到版內(nèi)盛滿土后,民夫們便掄起沉重的夯杵,照著松散的熟土一頓猛砸!熱火朝天的號子聲震動四野,基本是每天一層版筑往上壘。

    黑夫他們這些率長,亦帶著兵卒,全副武裝地靜候在工地之外,應(yīng)對隨時可能到來的楚軍襲擾。

    “這何嘗不是一種誘敵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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