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然而以上種種行徑,都不如攻他人之國嚴(yán)重!攻人之國,夷其園圃,奪其犬豕、牛馬,殺其百姓,占其城邑廟宇,此乃大不義也!”
李由看了一眼秦墨程商,那意思很明顯,是想讓程商反駁一番。
程商只能硬著頭皮上場,道:“然而楚王負(fù)芻弒兄篡位,又違背與秦國的盟誓,大軍伐之,亦如禹征有苗,湯伐桀,武王伐紂,此乃義兵!子墨子亦不禁之!”
“不然!”
相里革立刻抓住了這點破綻,道:“禹征有苗,湯伐桀,武王伐紂,都不是攻,而是只誅其元兇。因其民不聊生,所以天命懲之。三王奉天命征伐,如此方能成功,也并未燒殺擄掠,而是建立了新秩序,使百姓安居樂業(yè)……”
“這……”
黑夫知道,程商是個老實人,而且秦墨多是“從事”一派,是做實際業(yè)務(wù)的好手,但在辯論方面,哪里能跟經(jīng)常負(fù)責(zé)游說,玩點理論的南方之墨相比?頓時有些詞窮了。
而且相里革后面所說的,以程商所知的墨家理論,也是無從反駁的。
“秦軍開春入楚境,秦楚兩國之春耕農(nóng)稼俱廢矣!若是此戰(zhàn)持續(xù)到秋天,百姓收獲儲藏亦要耽誤,如此,則一年下來,兩國百姓饑寒凍餒而死者,不可勝數(shù)!”
“而秦軍出兵之時,所用的竹箭、羽旄、帳幕、甲胄、戈矛、劍戟、兵車,弊壞而不可返者,不可勝數(shù);牛馬帶來時肥壯,如今大多瘦弱,至于死亡而不能返者,不可勝數(shù);從關(guān)中來楚地,道路遙遠(yuǎn),糧食輟絕而不繼,民夫疾病勞累而死涂道者,亦不可勝數(shù)也!”
“再者,今將軍欲攻汝陰二里之城,四里之郭,攻占此處不用精銳之師,且又不殺傷人眾,而能白白地得到嗎?非也,攻守雙方,殺人多必上萬,寡必數(shù)千。楚國方圓千里,城池上百,如此算來,秦國喪師亦將多不可勝數(shù)!”
這些都是《墨經(jīng)》里的東西,是墨家人眼里無可辯駁的理論,所以程墨無言以對。
相里革乘勢斥他道:“程商,你亦自稱墨者,然,墨家自從子墨子起,便力主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而汝如今卻摒棄非攻兼愛,對無義之戰(zhàn)這種天下大害推波助瀾,縱有一身機巧之術(shù),卻已非墨者,而是偽墨!是公輸!”
與墨子同時代,亦有一位能工巧匠,正是大名鼎鼎的魯班,又名公輸班。公輸班沒有墨家的講究,助楚王改造攻城器械,發(fā)明云梯等利器,協(xié)助楚王攻宋擊越,所以被墨家的后學(xué)們視為與墨者背道而馳者。
程商想起秦軍在攻伐楚國時,的確出現(xiàn)過殺俘等不義之舉,心中的理念開始動搖,一時間竟再說不出話來,只能慚然而退。
相里革斥倒了程商后,又向李由懇求道:“故而,戰(zhàn)爭兼國覆軍,賊虐萬民,剝振神位,百姓離散,既無益于秦楚兩國,也無利于上天,無利于鬼神,無利于百姓,還望都尉能向王將軍轉(zhuǎn)達(dá),向秦王轉(zhuǎn)達(dá),化干戈為玉帛!”
李由面色有些尷尬,本來想讓程商把這家伙駁回去,誰料他平日里做事還算得力,卻不善于辯駁,竟敗下陣來。
但就算是相里革說破天,李由也不可能退兵,更不可能向秦王訴說議和休戰(zhàn),他大好前程,還要靠這場戰(zhàn)爭來鞏固呢,怎么會做那種自棄恩寵之事?
然而,就在他在思索現(xiàn)在該如何收場,要不要將此人直接拿下轟走時,坐在下首,聆聽這場辯論許久的黑夫,卻赫然起身!
黑夫比較欣賞秦墨和程商實干的做事風(fēng)格,對他被相里革一通辯駁灰溜溜敗退有些不快,想要給他找回點場子,于是便哈哈大笑起來。
“相里子,你和南方之墨的墨者們,難道還活在兩百年前,竟不知寒暑秋冬之變化么?”
第0270章
世易時移
相里革看向了黑夫,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和他同樣黝黑的人,有這膚色的,大多數(shù)多年戶外勞動導(dǎo)致的,黔首黔首,其首黝黑也。
所以這個秦吏,或許也是出身微末的,但他如今年紀(jì)不大,卻得以坐在都尉李由下首,說明他定是親信干將,不可小覷……
于是相里革道:“不知這位率長此言何意?”
黑夫道:“相里子也說了,兩軍爭池奪地,殺人多必上萬,寡必數(shù)千。既如此,相里子莫不如回去,讓城中守軍歸降,免除多余殺傷,豈不美哉?若是可以,還請南方之墨再去壽春,讓楚王授首,讓都尉帶他回咸陽伏罪,那吾等也不必攻伐了,楚地百姓歸了秦國,自然也不必受波及,而能在新秩序下安居樂業(yè)……”
相里革面色一沉:“這位率長是在說笑么。”
黑夫笑道:“相里子不也是在說笑么?你也知,楚國不可能因幾句話就束甲而降。那在此的都尉、率長奉大王、將軍之命攻城拔地,唯奉命行事而已,又怎會因你三言兩語就摒棄職責(zé)?故你在此鼓唇繞舌,不管說什么,一樣是于事無補!”
相里革似乎也有準(zhǔn)備,嘆道:“我離城而出時,夫子和眾人也如此勸過我,但我只是想試一試……看看能否像當(dāng)年子墨子一樣,制楚攻宋,免除一場兵禍。如今看來,都尉之意是不可能改變了?”
李由贊賞地看了黑夫一眼,同時板著臉道:“滅楚乃大王之心,乃秦國千萬人之心,絕不可能更改!相里子無須多言!”
“既然如此……”
相里革掃視眾人,拱手道:“吾等亦只能奉陪到底,以墨者守城之法相迎了!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但這一戰(zhàn),死的必然多是秦人!”
單純的嘴炮是不可能說服人的,南方之墨過去游說諸侯最大的依仗,就是墨家的守城之法,讓進(jìn)攻者對可能會造成的損失心生疑慮。
“這倒不盡然,相里子將秦國秦軍想成楚國楚軍了�!�
黑夫道:“你方才說秦國大軍征戰(zhàn),荒廢國內(nèi)百姓翻耕種植、收獲聚藏,使百姓饑寒而凍餓死數(shù)不勝數(shù)?相里子未至秦國,不知秦之風(fēng)俗,其百姓樸,及都邑官府百吏皆肅然,一直到秋收大豐才發(fā)兵,在南郡,今歲豐收,全郡公田多收六十萬石!可供全軍將士一月衣食�!�
“且秦律令嚴(yán)明,嚴(yán)令兄弟同居者不得一同征召,故家家戶戶皆有勞力留守,有官府田典組織耕稼勞作,更有良匠制作器械,省去了百姓勞力。南郡如此,秦國諸郡亦如此。故秦數(shù)十萬大軍出征,兵不必三籍,糧不必三載,國內(nèi)生產(chǎn)并未受到太大影響,相持?jǐn)?shù)月,因?qū)④婐嬍可剖�,士氣卻越來越高�!�
“反觀楚軍,相持?jǐn)?shù)月,面有菜色,連幾個月都撐不下去,只能引兵東退而保,沿途百姓隨之奔走,棄青苗于田地,舍里閭城邑?zé)o算……”
“故此戰(zhàn),對楚國軍民傷害更大才是真的。至于爭城奪地,除了吾等外,稍后還有十倍的大軍抵達(dá),十萬之師,圍三里小城,旦夕可破!更別說,城中有墨,我軍之中亦有墨者,墨守墨攻,孰勝孰負(fù)?”
相里革看了一眼程商,遺憾地說道:“秦墨果然已不再信守子墨子之道了么?”
程商方才雖被相里革說得慚然而退,但在底下旁聽思量良久,他也終于再度鼓起勇氣,對相里革道:“相里子錯了,秦墨亦在以自己的方式,履行子墨子的尚同之道!”
“子墨子說:古者民始生,尚未有刑政之時,天下人用言語表達(dá)的意見,也因人而異。是以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人越多,不同的意見也就越多。眾人都以為自己的意見對,而別人的意見錯,因而相互攻擊,這便是爭斗的由來。”
“到了近世,天下的諸侯,也因為意見不符,都用水火毒藥相互殘害,以致天下混亂,有如禽獸相斗一般。”
“故子墨子曰,唯多口而出好興戎。欲彌兵戎,便只能讓天下之義,出于一口!九州萬國,歸于一國!而后方能繼續(xù)推行兼相愛交相利之道!實現(xiàn)天下大同!”
一席話說出,程商覺得自己暢快多了。
雖然墨者都誦墨經(jīng),但不同流派的側(cè)重點不同。
秦墨的準(zhǔn)則,是“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以及“同一天下之義”。墨子認(rèn)為,政令不一,只能導(dǎo)致社會紛亂,所以當(dāng)實施自上而下的管理,一切統(tǒng)一于上。這種高度的集權(quán)主義思想,恰與秦法家不謀而合,這也是歷代秦王能容許秦墨存在的原因,助秦一天下,也是秦墨實現(xiàn)理想的途徑。
然而,南方之墨偏向的卻是“兼愛非攻”,以及“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猶合符節(jié)也”,依然遵循墨家兩百年前的行事準(zhǔn)則。
故兩者是說不到一塊去的,相互亦視彼此為修正主義異端。
“故而秦墨選擇了被稱為虎狼之國的秦……想要將多余的聲音一個個盡數(shù)殘滅?最后以天下奉秦王一人?”
相里革不以為然,他不認(rèn)為一個嚴(yán)刑峻法的殘暴國家,能寄托子墨子之道。
程商心中亦有擔(dān)憂,但他沉吟半晌后,還是堅持道:“因為只有在秦國,方能實現(xiàn)墨者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之志!”
黑夫是最有資格說這句話的,他亦言道:“然也,在秦國,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將必發(fā)于卒伍。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有封地、屬籍。有軍功者,不問出身,都可以享受爵祿。比如我黑夫,無姓無氏之黔首,卻因為立下軍功,如今已位列大夫之屬�!�
“而楚國卻與秦相反,我聽說,楚王將寵幸的弄臣、宗親父兄安置在左右,不論其才干如何,都置立為正官,任其結(jié)黨營私,隱瞞良道。我若是在楚國,如今恐怕依然只是一介甿隸之徒吧?”
對于這一點,相里革無法否認(rèn)。
“故百年來,秦益強,而楚益弱,戰(zhàn)事未啟,勝負(fù)已分!此戰(zhàn)楚必亡而秦必勝!”
五百年的諸侯混戰(zhàn),造成了太多的痛苦,必須被終結(jié),雖然終結(jié)它的秦,也逃不過崩析的命運。雖然秦始皇,雖會推行車同軌書同文,想讓天下大同,卻止不住征服的欲望,急兵急政,無法寄托起秦墨兼愛非攻,消弭戰(zhàn)爭的希望。
但這整個過程,仿若分娩時的陣痛,不可能為了免痛,而讓嬰孩胎死腹中。
黑夫最后道:“秦國有一句話,叫‘世易時移,變法宜矣’。這就像醫(yī)者治病,病萬變,藥亦萬變,病變而藥不變,過去靈驗的藥方,也只能加劇病人痛苦!”
“現(xiàn)如今秦滅楚,一天下乃大勢所趨,南方之墨一味阻止戰(zhàn)爭,已于事無補。長痛不如短痛,如秦墨一般,助秦加快天下統(tǒng)一的步伐,方為符合時宜!相里子,這便是我說的,汝等還活在兩百年前,不知寒暑秋冬之變化!”
相里革眼中有些悲哀:“這位率長所言似乎不差,但秦墨想信守自己的道義,南方之墨亦要信守自己的道義!縱然與所謂的大勢相逆,亦不能改吾等心中之志,告辭!”
說罷,他就要轉(zhuǎn)身離去,然而一旁聽了許久的率長孟嘉卻按劍攔住了相里革,冷冷道:“你還想回去?”
門口的短兵親衛(wèi),亦橫戟在前,攔住了相里革的去路。
相里革轉(zhuǎn)過身,看向黑夫,看向程商,也看向李由,眼中已充滿了死志。
“我夫子及南方之墨三十余人,已持守圉之器,在汝陰城上靜候。南方墨者助弱者御強之行,兼愛非攻之志,雖殺我,不能絕也!”
……
李由最終還是揮了揮手,放相里革離開。
在回汝陰的路上,相里革想起在帳內(nèi)爭辯的話語,不僅喟然長嘆。
李由讓他出帳時對他說,縱然南方之墨能在汝陰多守一兩天,但等到秦國大軍抵達(dá),亦逃不脫陷落的命運。
而且,哪怕他們將這一路秦軍稍稍阻擋,但潁水以北的秦軍主力,亦將不斷攻城略地,與步步抵抗的楚軍進(jìn)行殘酷的廝殺,爭野以戰(zhàn),殺人盈野。
所以,南方之墨所做的一切,不過是道途中央,面對成千上萬戰(zhàn)車狂飆,高高舉起雙臂,想要阻止它們前進(jìn)的螳螂,除了自己被碾得粉碎外,不會激起半點波瀾……
這些事,他們又何嘗不知呢?
“然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猶合符節(jié)也,這是墨者必須遵循的東西,孟勝因此與百八十名墨者死陽城君之難。吾等縱然難以扭轉(zhuǎn)大勢,但既已答應(yīng)汝陰,哪怕秦軍真的以十萬之師攻之,南方之墨,亦會知不可為而為之,與之共存亡!”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這雖是孟儒之言,可放在墨者身上,亦是他們行事的準(zhǔn)則!
想到這里,相里革捏緊了拳頭,加快了腳下的步伐,他今日在秦軍大營里見到的一切,得知的信息,對于守城,亦有不小的幫助!得快些回去,告訴夫子和同伴們。
然而,就在他走到半途時,卻聽到后面響起了一陣密集馬蹄和車輪的轱轆聲!
塵土飛揚間,兩乘戎車,十名騎從從后方包過來,攔在了他面前!
相里革一瞧,站在車上的,正是在帳內(nèi)言語不凡的黑臉率長……
“黑夫率長�!�
相里革看著朝自己逼近的騎從,冷冷道:“李都尉不是放我離開么?莫非是反悔了?”
“都尉只答應(yīng)讓你離開大營,卻沒保證讓你回汝陰�!�
相里革面色一僵,他還以為,自己能像子墨子赴楚那樣全身而退呢!誰料半路殺出個不講信義的黑夫來!
“信義?”
黑夫不以為然地笑道:“這又不是春秋,我也不是墨者,兩軍相爭,都是要將對方往死里逼,還講什么信義?你也說了,有墨者守城,定會讓秦人多數(shù)倍死傷。我一思量,覺得你回去后,將我軍虛實告知城內(nèi)守卒,再于城頭布置機巧器械,指揮楚國軍民守備,可能會多殺我十名,甚至百名屬下兵卒!兵卒如我手足兄弟,我將他們帶出來,便要將他們帶回去,豈會為了所謂信義,讓他們枉死?”
言罷,黑夫一揮手道:“二三子,將此人綁了,押回營中,汝陰不破,便一直關(guān)著!”
第0271章
黑云壓城
相里革說謊了,汝陰城內(nèi)的墨者,沒有三十,連十人都沒有,除他外,只有寥寥三人。
“相里革不會回來了�!�
汝陰城頭,抬頭看著頭頂?shù)奶�,楚國南方之墨唯一也是最后的領(lǐng)袖鄧夫子嘆了口氣,面上有些哀傷。
除了老邁的鄧夫子外,身高九尺,如同一堵高墻的壯漢苦離,和身材瘦削,因為從小生活困難,長了一口爛牙的崎齒對視了一眼,也有些悲哀。
相里革與他們這些半路為墨的人不同,世代都是墨者,而相里革既是鄧先生最得意的高徒,也是他們中間,唯一能夠進(jìn)行游說的人。
可惜,此人太過固執(zhí)理想,崎齒閉上眼都能知道,外頭的秦軍不可能放棄攻城,相里革卻偏要去試試。
“看來書讀多了,人也是會傻的�!辈偶尤肽邇赡瓴坏降钠辇X暗暗想道。
現(xiàn)如今,相里革久去不歸,三人猜測,他或許是因為言語不遜惹怒了秦將,被砍了頭顱祭旗。
但卻沒有人懷疑,他會因為游說不成羞于返回,亦或是直接投降。
“墨者中如此脆弱之人,在過去二十年里早就陸續(xù)出走光了,不可能留到現(xiàn)在。”鄧先生如是說。
鄧先生已是齒發(fā)動搖的老朽,他是相里革、苦離、崎齒三人的“夫子”,是傳授他們墨家道義的人。也只有他有幸見過四十年前,南方之墨聚集數(shù)十人,響應(yīng)平原君的請求,趕赴邯鄲,與天下仁人志士一起,協(xié)助趙國老弱婦孺抵御暴秦軍隊的那一幕。
那時的鄧夫子才十八九歲,而當(dāng)時的南方之墨,還是十分鼎盛的。
可那已是他們最后的輝煌了,之后魏國攻衛(wèi),墨者助衛(wèi)守城,大半死傷,只剩下鄧先生等留守在南方的數(shù)人存留。
斯人已逝,活著的人在祝賀他們死得其所,與鬼神同游的同時,也要開始招攬新的墨者,補充人手。
可是,這世道,有野心的士人都在追求功名富貴,墨家已不再是顯學(xué),也不受諸侯待見,誰還愿意做墨者呢?
武士們寧可做游俠,快意恩仇,也好過墨者嚴(yán)格要求門徒,禁止私斗的規(guī)矩。
文士們寧可做儒者,寬袖博帶,夸夸其談,入封君之幕,總好過墨者裘褐為衣,跂蹻為服,埋頭與木頭石塊打交道。
南方之墨嚴(yán)于律己,吃苦耐勞,并且還與社會風(fēng)俗背道而馳,力主節(jié)葬,夢想世上的人都像他們這樣節(jié)儉克制,像愛手足兄弟一樣愛天下人,這一切,都讓人望而生畏。所以連黔首庶民,也寧可繼續(xù)做他們的百工、商賈、農(nóng)夫,甚至歌舞百戲,醫(yī)藥卜祝,也比做墨者強。
墨者宣揚天志,提倡大不攻小,強不侮弱,眾不賊寡,詐不欺愚,貴不傲賤,富不驕貧,壯不奪老身……
然而,世人都喜唯強是依,籍此欺凌弱者,誰愿意助其對抗強者,主持道義?
所以到頭來,墨者越來越少,而偶爾加入他們的,也只有那些感念墨者救助的弱勢群體,并且還陸續(xù)死亡……
苦離雖身高九尺,但卻性愚昧,當(dāng)街遭人戲耍,被鄧先生救下后,便木訥地跟在他后面,寸步不離。
崎齒家貧,是一淮北工匠,食于封君,日子還算過得去。但在秦楚之間戰(zhàn)火燃起時,他家中也被波及,全家人盡數(shù)死亡,是被鄧夫子和苦離從死人堆里拉出來的,這之后,他也加入了墨者的行列。
而相里革,則是世代為墨,自有一股子傳承了兩百年的堅持和執(zhí)拗。
就是這四人,構(gòu)成了最后的南方之墨……
“如今,只剩下吾等三人守此城邑了�!�
崎齒嘴角有些苦澀:“老者、愚者、還有我這個寡者。”
這一幕真是諷刺,當(dāng)汝陰危在旦夕時,保護(hù)它的卻不是其封君斗然,不是項燕,而是這樣的三個人。
崎齒有些悲觀,他不覺得,依靠區(qū)區(qū)三名墨者,就能讓墻垣低矮的汝陰抵御住秦軍進(jìn)攻。
他問鄧夫子道:“夫子曾對我說過,古時也曾有懂得守城方法的人,但對內(nèi)不親撫百姓,對外不締結(jié)和平,自己兵力少卻疏遠(yuǎn)兵力多的國家,自己力量弱卻輕視強大的國家,結(jié)果送命亡國,被天下人恥笑……故而助人要慎重對待,弄不好,懂得了守城的辦法反為身累�!�
“吾等如今,是否也被自己的守城之術(shù)所累?”
“是契約�!�
鄧先生雖然老邁,卻也同他們一樣,穿著短打褐衣,在城頭忙活,他說道:“歷代巨子有遺言,若有強者欺弱,大國侵小的不義之戰(zhàn),弱者小者向墨家求助,墨者不得拒絕!”
因這契約,兩百年來,不知有多少墨者死于守城之戰(zhàn)里,但他們依舊前赴后繼,仿佛自己的犧牲,可以化作薪柴,讓理想之火永不熄滅……
鄧夫子轉(zhuǎn)過身,指著城下那些在楚國封君和墨者安排下,來城墻邊協(xié)助守城的本地居民:“秦楚兩年三戰(zhàn),民不堪命。且今秦軍入楚境,芟刈(shān
yì)其禾稼,勁殺其子弟,萬民驚怖,視秦為虎狼。相比于秦,他們當(dāng)然是弱小者,此時此刻,他們最期盼的,是能助他們將虎狼擋在城池之外,不要使其咬噬自己性命的人。”
他又指了指那些在大難臨頭之際,總算放下了高貴的封君卿大夫身份,也讓妻妾編入行伍,在城下燒水幫忙的封君卿大夫們:“這些平日里的富者貴者,然秦軍破楚,斬其樹木,墮其城郭,填其溝壑,奪殺其牲畜,焚毀其祖廟,遷其重器。眼下,他們也是無助的弱者寡者,若再不奮力自救,便只能淪為魚肉了。”
墨家并非無選擇地加入每一場戰(zhàn)爭,而是當(dāng)弱者發(fā)出聲音,希望得到幫助時,他們才會卷入戰(zhàn)局,并且永遠(yuǎn)都站在弱者一邊。
強大的人單方面的殺害弱小的人,是決不能允許的!
這讓崎齒想到了自己,當(dāng)他在亂軍危城之中茫然無助時,就是墨者救了他。
“再者�!�
鄧先生笑道:“這城也不一定守不住,汝陰雖然城池不高,但十分堅固,守城器具備,柴禾糧草充足,這便是我讓人棄胡城而集中于此守備的原因。”
“弟子明白了�!�
崎齒點了點頭,略為動搖的心安定了下來,他又開始走到軍民中間,向他們發(fā)出命令。
大批百姓群聚集在城頭,為城垛加添磚塊,進(jìn)展不錯。但另一方面,城墻下面滋生的那堆搖搖欲墜的建筑,又十分礙眼,它們緊貼城墻,活像附在船身上的藤壺,其中有商鋪、酒肆和人家,以及便宜娼妓的女閭。
按照墨者守城的規(guī)矩,城內(nèi)十步之內(nèi)的建筑,都必須清空,半點不留,否則很容易被敵軍拋射的煙矢點燃,引發(fā)混亂。
安排人去拆除這些建筑后,崎齒又對一個楚國軍吏補充道:“在城內(nèi),凡是城外箭能射到的地方,一切柴草堆和房屋都要抹上一層泥�!�
他負(fù)責(zé)指揮城下籌備守城,而苦離是個笨人,話語不多,只是掛著劍,去幫助百姓們扛沉重的土袋。
而鄧先生,則是他們的主心骨,此時正在城頭讓工匠們安放墨者的利器:連弩車!
這種置于城墻上的機械,用大小一圍五寸的木料做一個弩床,床重一百二十斤,可陸續(xù)射出長十尺的大弩箭六十支,殺傷力極大!但需十個人才能操作,鄧先生只能臨時教導(dǎo)一些城內(nèi)的弓弩手,希望此物在御敵時能派上用場。
三位墨者及城內(nèi)三千兵卒,五千百姓緊張的御敵準(zhǔn)備,被傍晚時分急促的鳴金聲打斷了!
“秦軍來了!”
尖銳的呼喊響徹城頭,所有人都面色一僵,然后紛紛上城頭御敵。
墨者的守城之法,是全民上陣的。每五十步的城墻,除了六十名兵卒外,還要安排男子十人,成年女子二十人,以及老小十人,共計百人。城下守樓士卒,一步一人,以此為標(biāo)準(zhǔn),才足以守御。
眼下,城內(nèi)的人手,勉強能夠按此標(biāo)準(zhǔn),將城頭站滿。
本該是喧嘩而混亂的場面,然而,城頭的楚國軍民,都驚恐不安的看著遠(yuǎn)處的敵人,除了報警的鼓聲金聲,城墻上面鴉雀無聲。
崎齒也爬上城頭,站到了鄧夫子和苦離的身邊,他這下明白,為何眾人都不言語了。
他看到,兩里開外的地方,一面面玄黑色的戰(zhàn)旗隨風(fēng)飄揚,明晃晃的戈矛劍戟森嚴(yán)奪目,一隊隊黑甲秦卒排著整齊的隊列,一列列戰(zhàn)車騎兵護(hù)翼其左右,在雄厚低沉的鼓聲指揮下,他們踩著一致的步伐,推著趕制出來的攻城器械,堅定的朝汝陰走來。
這就是秦軍啊……
城墻上,楚國人使勁壓抑著胸中的恐懼,許多百姓握不住戈矛,并不由自主的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以舒緩自己的情緒,望著敵人向城墻逐步接近,所有人的心跳都隨著秦軍前進(jìn)的步伐而神經(jīng)質(zhì)的跳動著。
崎齒亦然,這個加入墨者才兩年的孤寡工匠,想起了在王賁伐楚的戰(zhàn)爭里,那些可怕的秦軍,還有自己妻兒的死。
“崎齒,你的腿在抖。”
鄧先生在一旁淡淡地提醒道,然后看向了崎齒,那雙蒼老的眼睛似乎在對他說:“現(xiàn)在下城,現(xiàn)在退出墨者,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