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番陽君盤踞番水中游,其城邑可比彭澤邑更大更高,民多兵廣,據(jù)說有兩千之眾……”
兩千封君部隊(duì),黑夫是不放在心上的,但徐舒下一句話,卻讓他提起了警惕。
“將軍來之前,已有楚國鄂君率殘部至彭澤,他見彭澤城小,知道不能抵擋秦國天兵,便帶著上千徒附,逃往番陽,若與番陽合兵,其數(shù)量,恐怕與將軍之眾不相上下了�!�
這下就有些麻煩的,番陽頓時成了一根不太好啃的骨頭。
黑夫這時候也不輕笑了,一伸手道:“請先生移席近前!”
移席后,兩人已經(jīng)靠的很近,僅有一步。
徐舒也說得更加詳細(xì):“除了番陽外,還有上贛君,其領(lǐng)地遠(yuǎn)在南方,自臺嶺至彭澤,南北懸絕千三百有余。縱使將軍能攻取番陽,帶著兵卒前往上贛,千里迢迢,林礙密布,道路難行,最快也要走一個半月。待兵臨城下,敵有南壄城邑,還有厲門險塞,一時間也難以攻取……”
“除卻楚國封君外,豫章境內(nèi),還有無數(shù)越人部族,如余干水之干越,贛水、彭蠡澤之揚(yáng)越。雖然不少已漸漸歸化,有城郭小聚,但仍有許多越人聚嘯山林,遷徙攻戰(zhàn)無常。若將軍南攻番陽、上贛,與楚國封君決勝時,這些越人截將軍后路糧道,則將軍危矣!”
一通敘述,讓黑夫?qū)Υ巳斯文肯嗫�,不但言語極富邏輯,還對江西全境各勢力了如指掌,看來他說自己“曾游于彭蠡、贛水,觀各城邑部族風(fēng)俗”并非虛言。
“這是個人才啊,野有遺賢矣�!�
黑夫暗贊,拱手道:“誠如先生所言,秦軍此前從未涉足豫章,故對本地形勢一直晦暗不明,聽先生一席話,本司馬眼前便豁然開朗!”
黑夫手下不缺能攻城陷地的軍吏,也不缺利咸這種能隨機(jī)應(yīng)變的助手,卻缺少一個能知曉本地地理川防,并且能幫自己制定一個攻略計(jì)劃的智囊!
于是他笑道:“我軍中還缺少一個幕僚,先生可愿為之?”
黑夫拋出了自己的餌:“有了這資歷,戰(zhàn)后這彭澤邑還缺的嗇夫,先生探手可得……”
徐舒雖然有幾分才干,卻不是徐氏大宗,注定無法繼承家業(yè),他的追求,或許和利咸有幾分相似,黑夫便以官職誘之。
但徐舒卻沒表現(xiàn)出太大的熱切,只是笑著道:“彭澤地方太小,徐舒早就想出去走走了�!�
這話一語雙關(guān),黑夫聞言,知道他的志向,恐怕不止是一個小小的鄉(xiāng)嗇夫,便加重了自己的注碼:“秦平荊地,廣設(shè)郡縣,吏員急缺,先生若能助我攻破番陽、上贛,收越人,我定為先生報(bào)功!”
這才是徐舒力勸族長殺彭澤君投秦,又大半夜跑來面見黑夫想要的東西,他立刻下拜頓首道:“舒敢不為將軍效命?”
黑夫扶起了徐舒,然后便避席請教攻取番陽之策。
“先生之前說,余干水亦有聚居于城郭的干越一部,勢力不��?”
徐舒頷首:“然也,距離番陽以南百余里,有一座余干城,乃是干越所筑,大小與彭澤差不多,那里聚居著數(shù)千干越人,已有君長�!�
黑夫了然,眼下的豫章北部,大致是秦、番陽君、越人的三足鼎立。若番陽君與干越共同抗秦,則秦軍不熟道理地理,要奪取此地可不容易,但若越人能同徐氏一樣投靠秦國,那形勢便大不相同了!
他心中頓生聯(lián)絡(luò)余干越人之意,而這項(xiàng)任務(wù),恐怕還得落在徐舒身上。
這時候徐舒又道:“但其君長卻不是越人,而是一個二十年前來到余干水的楚人。”
“哦?”
黑夫奇之,追問起此事來。
“二十年前,有楚吏吳申被貶斥至余干,他與本地酋長之女成婚,在余干水上修筑聚落,被奉為君長……”
“我數(shù)年前南游至余干水,與吳申見過一面,眼下吳申已老,余干越人,多由其子吳芮(ruì)統(tǒng)帥……”
徐舒不愧是敢懷揣彭澤君頭顱入秦營投誠的人,立刻拱手道:“下吏愿替司馬去聯(lián)絡(luò)吳申父子!”
第0299章
吳芮
秦王政二十五年十一月中旬,距離彭澤邑三百多里外的余干,距離城邑兩里的山隘處,干枯的竹木塞入灶中,大爐頓時煙熏火燎,粉塵四飛。
上百名或椎髻,或斷發(fā)的干越人正圍在這處冶煉工坊邊,他們?nèi)缤恿σ话�,將一筐收集的指甲、頭發(fā)一一傳遞,送到穿著皮裙的鑄劍師處,隨即傾倒入爐中,頓時火光更盛,一股焦糊的氣味在空氣里散發(fā)。
“斷發(fā)剪爪,投于爐中,金鐵乃濡,遂以成劍!”
在一個椎髻、光著上身的青年人帶領(lǐng)下,干越人高高舉起雙手,用他們的語言高聲呼喊起來。
青年男子叫吳芮(ruì),乃是余干邑主吳申之子,其父年老體衰,入冬后更是患上了病,所以今日的祭劍儀式,便由他代父出席。
余干一帶有不少銅錫鐵礦,而鑄劍,這是干越人的老本行了。三百年前,和徐人南渡彭澤同時,吳王闔閭大霸江淮,統(tǒng)治了這一帶,便勒令干越進(jìn)獻(xiàn)寶劍和鑄劍工匠,于是干將及其妻莫邪便被送去姑蘇,為吳王鑄劍。
據(jù)說當(dāng)時吳王令數(shù)千人采五山之鐵精,六合之金英,使童女童男三百人鼓橐裝炭,而干將莫邪鍛造寶劍,并斷發(fā)剪爪,投于爐中,金鐵乃濡,遂以成劍。陽曰干將,陰曰莫邪,成為天下著名的寶劍……
所以中原人稱呼寶劍為“吳越之劍”,吳國越國則又稱之為“干越之劍”。
眼下,吳越春秋早已煙消云散,余干水的干越人,卻世世代代延續(xù)著鑄劍的傳統(tǒng)。
劍是干越男人的第一個妻子,他們每年還會通過雞卜,算好日子,鑄造一把好劍,獻(xiàn)給君長。
眼下,頭發(fā)指甲已投入爐中,百余人開始齊齊吹風(fēng)裝炭,經(jīng)過一上午的冶煉,銅錫終于完全消融。
這時候,在眾人崇敬的目光中,吳芮大步上前,接過了工師手中的活,親手將金液傾倒入鑄劍的劍范中!
高溫下,汗水在吳芮古銅色的皮膚上流動,臂膀上的龍蛇紋身仿佛要活過來一般。
這之后,待其數(shù)日冷卻、凝固,銅劍就成形了,但劍的好壞,現(xiàn)在仍然不得而知。
“唯愿此劍出范之日,能陸斷牛馬,水擊鵠雁,當(dāng)敵即斬!”
吳芮揮臂高呼,衷心期盼!
至此,他的任務(wù)就算完成了,接下來,一切都得交給時間和鬼神的庇佑。
吳芮披上了粗糙的麻布衣,與來觀看鑄劍的干越人一起返回城邑,炊煙裊裊升起,已經(jīng)到了晚食的時候,眾人似乎已聞到了家中的魚湯稻飯的香味。
干越人的城邑很有特點(diǎn),直接建立在余干水邊上,沿著河流,是一棟棟竹木建造,上鋪茅草的干欄式建筑,很像后世的傣家小樓。幾根柱子將房屋主體撐離地面,上面住人,下面養(yǎng)著家畜。江南之地卑熱,這種建筑卻一年四季都很涼快。
真正的城邑緊鄰這些竹屋,是高丈余的夯土小邑,這座小邑是二十年前,吳芮的父親吳申帶領(lǐng)本地干越人修筑的,也是余干水上第一座城邑。
沿途遇上的干越人都十分崇敬吳芮,朝他下拜行禮,還有老人拉著他的手感慨道:“二十年前,吾等還在沿著此水遷徙,時常與其他越人部族相攻。多虧了吳君來此,教授吾等修筑城邑,聚十余寨為一邑,自此再也不懼其他部族劫掠!”
余干儼然成了干越人里最大的部族,日益興旺,眼下吳申一天天老去,一旦他去世,吳芮便將成為新的君長……
城內(nèi)的建筑也多以干欄式為主,連吳申的府邸也不例外,越人武士手持竹矛守在外面,見到吳芮歸來,紛紛與他打招呼。
等步入最大的廳堂時,吳芮發(fā)現(xiàn),自己出城這段時間里,父親卻迎來了幾名客人,此刻正在商談事情……
干越?jīng)]有中原那么繁雜的禮節(jié),吳芮徑直大步走上前,朝垂垂老矣,很少離開城邑的父親一拜:“父,兒回來了!”
吳申頭發(fā)斑白,他雖然是來自吳地的楚人,但如今的打扮與普通越人無異:斷發(fā)文身,錯臂左衽。
他自稱是吳國王室之后,原籍江東,因得罪了權(quán)貴,被流放到余干水,卻沒有死于蠻越的箭下,而是靠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和勇敢,通過聯(lián)姻,幫助余干越人打敗其他部族,修筑城池,坐上了干越首領(lǐng)的位置。
為了讓干越人臣服,不將自己視為外人,吳申變其服,從其俗,把自己和兒子都作越人打扮,還解釋道:“先祖太伯、仲雍二人出逃蠻越,便入其鄉(xiāng)而從其俗,象當(dāng)?shù)匦U人一樣身上刺滿花紋、剪斷頭發(fā),如此方能建立吳國,吾等既已離夏,作越俗有何不可?”
不過,吳申早已沒了昔日的年富力強(qiáng),他虛弱地裹在一塊羔裘毯子里,冬天怕寒,夏天怕熱,與十一月還穿著短衣,赤腳行走的吳芮形成了鮮明對比,他是真的老了。
“阿芮,見過貴客�!�
吳申雖然身體日益羸弱,但智慧卻絲毫沒有減少,知道什么人得罪不起。
吳芮打量來客,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是穿著楚式袍服的士人,吳芮知道他叫徐舒,是彭澤邑人士,前幾年來過一次余干,會說越人之言。
“數(shù)年不見,小君子已成人了�!�
徐舒笑呵呵地與他套近乎,但吳芮卻對另外一人更感興趣。
那人身穿甲胄,頭上戴著梯形板冠的軍吏,正襟危坐,其發(fā)式,其甲胄,是吳芮在途徑余干的楚國將吏身上從未見到過的,不由多瞅了幾眼。這人卻是黑夫的手下利咸,他也在打量吳芮。
吳芮坐下時,三人商議的事情也接近了尾聲。
徐舒拱手道:“司馬要吾等說的話,已轉(zhuǎn)告吳君,吳君以為如何?”
吳申笑道:“區(qū)區(qū)小邑,豈敢違抗大國?但出兵之事,且容我思慮思慮,我雖掛名干越長老,可每逢大事,還是要先詢問各部�!�
利咸這時候開口了:“司馬耐心不多,大軍進(jìn)攻番陽在即,若吳君不做秦國的子民,那便是秦軍的敵人!”
此人竟敢如此與父親說話,吳芮頓時大怒,欲拔劍而起,卻被吳申一個眼神瞪回去了。
待二人走后,他頗為不滿地說道:“番陽君雖然每年都派人來收取好劍十柄,干戈五十副作為賦稅,但那些楚國大夫也對父親恭恭敬敬,此人卻直接出言威脅,何不殺了他!”
吳申卻咳嗽一陣后,搖頭道:“擔(dān)心的事,總算是來了,你可知那軍吏是何人?”
“是父親曾與我說過的……秦人?”
吳芮生于余干,沒有出過遠(yuǎn)門,所以外面世界的一切,都是父親向他轉(zhuǎn)述的。
吳申道:“然也,秦人許諾,若我選擇歸服,出兵協(xié)助那秦國司馬攻番陽,秦國便承認(rèn)我是余干的邑主,可以子孫相傳,并按照秦國統(tǒng)治蠻夷的舊例,在賦稅上有所減免……”
吳芮不樂意了:“此城是父親所建,以父親為君長,也是本地干越人擁戴的,何時需要別人來承認(rèn)了?番陽君便不敢如此威逼父親�!�
吳申卻嘆息道:“吾兒不知,過去番陽君不敢動我,那是因?yàn)椋喔膳c其勢力難分勝負(fù),但秦國卻不一樣�!�
吳申是江東吳人,曾做過春申君門客,待到春申君倒臺,他才遭到牽連,落魄地被楚相李園流放到余干,所以有幾分見識,知道秦國的強(qiáng)大。也明白,楚國都驟然覆滅,小小余干城邑歸入秦的統(tǒng)治,只是時間問題。
“過去二十年,我與番陽君、彭澤君、上贛君、尋君、揚(yáng)越、廬陵梅氏等,不過是池塘里的小魚小蝦,尺寸相當(dāng)。但現(xiàn)如今,卻有一條大鼉(tuó)闖入池塘,將楚國這條大鯨開膛破肚,將尋君、彭澤君一一吞吃,接下來,就輪到番陽君了。而做秦的臣屬還是秦的敵人,余干也必須做出抉擇……”
徐舒好言相勸,并帶來禮物,而那利咸則直言威脅,兩人一軟一硬,他不得不就范。
思索再三后,吳申決定答應(yīng)利咸和徐舒的要求,派一千干越人,去配合秦軍攻打番陽。
按照秦人方面的要求,雙方將在半個月后的十二月初一,帶兵在贛水、番水、余干水三江匯聚之處會盟,共商攻番大計(jì)……
利咸滿意而歸,去向已從彭澤出發(fā)的黑夫回報(bào),徐舒則留下接洽消息。
“我久病難以離城,便由你替我去與那秦軍司馬會面�!�
臨行這天,吳申囑咐自己的兒子道:“吾兒年輕,血性正盛,但為父已老,你遲早要擔(dān)起余干大任,故此去一定要事事謹(jǐn)慎,不可冒失!”
吳芮雖然口頭上答應(yīng)得好好的,心里卻依舊有些不服,覺得父親是真的老了,被兩個人幾句話嚇了嚇,就心生怯意。
他摸著自己剛?cè)ヨT劍爐處取出的利劍,這是難得一見的好劍,寒光陣陣,吹發(fā)可斷。
吳芮的驕傲和自得,也如同這柄利劍一般,是這二十年的生活點(diǎn)滴鑄造而成的,他不知道秦國有多強(qiáng),只知道在余干水上,在干越之中,他們父子說一不二!
他暗暗想道:“若是秦人真這么強(qiáng)大,為何還要借助吾等之力去打番陽?我倒是要看看,那些秦人,有何了不起!”
吳芮沒想到,自己這次出行,徹底知道了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第0300章
不可與之為敵
吳芮和余干城的越人是走水路出行的,越人依水而居,以船為車,以楫為馬,山林難走沒關(guān)系,他們也不用去伐木開道,河流就是天然的碧綠坦途。
舟船嶄嶄新新,散發(fā)著樹脂的味道,在余干水上,順著水流,其速度也不下車馬。雖然有些搖晃,但吳芮卻能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卣驹诖^,濺起的浪花拍在他赤裸的足上。
他是這艘船的船長,也是身后數(shù)十艘舟船的首領(lǐng),他帶上了余干最好的勇士、最好的利劍,父親讓他去與秦人會盟,試著與他們做朋友,他卻打算先看看,彼輩值不值得自己尊敬。
吳芮回過頭,看到了趴在小舟里不敢直起身來的楚士,手緊緊抓著船幫,不敢松手,他的長袍大袖都已被打濕,顯得有些狼狽。
吳芮輕蔑一笑,走過去居高臨下,問他道:“徐先生,秦軍會派來多少人?”
徐舒抬起頭,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笑道:“不會亞于余干越人�!�
“先生以為,我的勇士,比起秦軍士卒如何?”
吳芮看向那些身繡龍蛇紋身,手持槳葉在兩邊劃船的越人,他們的裝備簡陋,很少有人穿甲衣,卻個個精壯強(qiáng)悍,腰上掛著干越短劍。
他指著一個面上有魚狀紋面的男子:“他叫句魚,能入水與大鼉搏殺,割下鼉舌獻(xiàn)給我父。”
又指向另一個腰寬體龐的大漢:“他叫句渠,能上山力敵野彘,一個人扛著大彘回到城中�!�
還有坐在船末尾掌舵的精瘦男子:“他叫鹿馬,一手吹箭百發(fā)百中!”
“我聽說秦軍橫掃楚國,秦卒之中,這樣的勇士多么?”吳芮洋洋得意地說道。
徐舒笑了笑:“秦人多是耕田的農(nóng)夫,想來這樣的壯士不多�!�
干越各部族相互火拼時,就是群毆混戰(zhàn),吳芮并不懂陣列軍紀(jì),如此聽來,以為秦軍并無勇士,心生輕視之意……
卻不料徐舒又道:“但我以為,秦軍之勝,并不是個人之勇的結(jié)果,而是兵甲器械、陣列軍紀(jì)之勝,使一秦人與越人赤手相搏,秦人不一定是越人的對手,但若使之負(fù)甲帶戈,手持強(qiáng)弩,則一秦可敵兩越,若使秦人與越人陣戰(zhàn),則三百秦人,可敵越人過千�!�
吳芮有些不服,但這時候,前方的船只傳來一陣大呼:“贛水到了!”
吳芮轉(zhuǎn)過身,卻見水面赫然開闊起來,余干水在這里匯入贛水。
再往下十里,陰水也匯合進(jìn)來,再往前三十里,修水也從西面匯攏,至此,贛水才真正的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
此處距離余干已兩百里,吳芮小時候曾與人一同順流而下,繼續(xù)往前,駛?cè)肱眢粷桑ひ睾团頋膳c楚人貿(mào)易,所以他對沿途景致有些印象:
兩千年后,滄海桑田,這一帶將被鄱陽湖水淹沒,但現(xiàn)如今,卻是一片廣闊的平原,到處都是黑黝黝的沼澤,土地低洼潮濕。放目望去,根本看不見道路,唯有蘆葦和叢林,時常能看到成群的麋鹿在期間奔走。有些濱水而居的越人,住在野草叢中泥土與茅草搭的干欄房子里,靠捕捉江湖中的魚蛤?yàn)樯?br />
但如今卻有些不同,在彭蠡澤東岸,停泊著十余艘船,比起越人的舟楫小船,那些艨艟、大翼儼然是龐大大物,更別提那艘樓船了,即便它此刻靜靜地停泊在湖邊,已能讓人充分感受它的高大和可怖:數(shù)十步長的棕色流線形船殼,一根大桅桿,五十條長槳,足夠一百人站立的甲板……
劃船的越人們不約而同停下了槳,紛紛唏噓不已。
“真大啊……”
“像座山�!�
吳芮也笑不出來了,他暗暗計(jì)算,若是在湖中與之相戰(zhàn),且不說碰上了恐怕會被直接撞翻,盡數(shù)落水。就算是相隔百步,激起的浪花也會讓他們的船搖晃不安。而那樓船巨艦上還不乏手持弓弩的兵卒,縱然遠(yuǎn)遠(yuǎn)避開,也會被他們居高臨下射死。
再靠近些,他們發(fā)現(xiàn),一群人正從船上源源不斷地運(yùn)送大包大包的糧食上岸,從彭澤南下,沿途道路狹窄,運(yùn)糧難以為繼,便讓樓船之士載糧返回湖口,進(jìn)入彭蠡澤南湖,在東岸此處與陸師匯合。
發(fā)現(xiàn)順贛水直下的越人舟楫后,數(shù)艘艨艟大翼立刻調(diào)轉(zhuǎn)轉(zhuǎn)頭對準(zhǔn)他們,在一個黑瘦秦吏指揮下,岸上的秦人也舉起弓箭。
越人亦十分警惕,摸向了腰間短劍,好在徐舒讓人舉起了他攜帶的秦人旗幟,道明了來意。
“徐先生真是準(zhǔn)時�!�
黑瘦的秦吏伸出手幫徐舒上岸,又看向了同船的吳芮。
“這便是越人的君長?”
他看向吳芮,笑道:“倒是年輕�!�
徐舒為二人相互介紹:“這位是秦軍樓船之士五百主趙佗�!�
“這位是余干邑主之子,吳芮�!�
趙佗向吳芮見禮,吳芮亦回以越人之禮,歷史上后來相互敵對的二人,初次會面卻十分平常友善。
趙佗說自己也是上午才到的,而黑夫所率的陸路軍隊(duì),昨日便抵達(dá)此處,現(xiàn)如今已修好了營壘。
“湖邊卑濕,難以扎營,故營壘設(shè)在一里外的小丘上,吳君、徐先生,吾等這就過去罷!”
吳芮知道自己不能帶著一千人去見那秦軍司馬,便讓部眾將舟船開到贛水西岸停泊,一來可以杜絕雙方兵卒起沖突,二來若遇上什么突發(fā)情況,他們也能從容離開,不至于被一鍋端。
他收起了因無知而對秦人的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不信任。
吳芮帶著三名最勇猛的部下,跟著趙佗、徐舒走了幾百步,待其登上小丘,愕然發(fā)現(xiàn),這片杳無人煙的地方,仿佛梅雨時節(jié),一夜之間長出的蘑菇從,多出了一片營壘帳篷。
而一支吳芮過去二十年間從未見過的軍隊(duì),正整整齊齊地列于營前,清一色的黑衣,外套秦軍的皮甲胄,十人一列,百人一行,足足一千秦卒,比起干越人聚會時的亂七八糟,看上去賞心悅目多了。
而他們手中明晃晃的戈矛劍戟,也不亞于干越人的百余短劍,吳芮頓時響起徐舒對他說的“一秦可敵兩越;三百秦人,可敵越人過千”這句話來。
這時候,一陣劇烈的鼓點(diǎn)聲也敲擊起來,伴隨著鼓點(diǎn),一千秦卒整齊劃一地分為兩部分,中央空出了一道數(shù)步寬的道路,直通秦營大門。
吳芮雖是余干的小君長,但他沒有出過遠(yuǎn)門,說白了,其實(shí)就是鄉(xiāng)下的土包子,參與過幾次部落械斗,只以為余干已是方圓千里內(nèi)很強(qiáng)大的城邑,而己方的勇士也沒有敵手。
可眼下看到來自秦國的正規(guī)軍,之前的輕視頓時不翼而飛,只剩下贊嘆和羨慕。
一邊通過秦卒中央,他心中一邊想道:“若使余干也有這么多甲胄兵刃,番陽也能輕松奪下……”
走到營門處,里面架勢也不小,卻見從此通往秦軍大帳的百步距離,有百名身材壯碩的短兵親衛(wèi)悉數(shù)站出,他們戴著沉重的兜鍪,穿著厚甲,披著黑色的戰(zhàn)袍,手持長達(dá)丈余的長戟,佩戴黑色刀鞘的短劍,排成兩個縱列,從轅門口一直站到大帳。
一個年紀(jì)與吳芮、趙佗相仿的青年軍吏頭戴板冠,手扶長劍,邁步而出,正是共敖。
“奉別部司馬之命,在此相迎余干吳他一揮手道:“吳君,請吧!”
那些短兵親衛(wèi)手中的兵器可都是真家伙,這會兒陽光已從層云里探出頭來,映照其上,爍爍反光,耀亮前路,而上百名武士也齊刷刷扭臉看吳芮,瞪得渾圓的雙目里滿是威懾!
吳芮身后三名勇士有些警惕,吳芮卻渾然不懼,扶著自己的短劍,邁步而上,后方的趙佗、共敖等不由對視一眼,暗暗點(diǎn)頭,覺得這個越人小君長倒是有幾分膽氣。
走到營門前方,東門豹兇神惡煞地站在帷幕前,指著吳芮腰上的短劍道:“面見司馬,豈能不卸劍?請將兵器交予我!”
吳芮沒聽懂東門豹說了什么,卻也猜出他要干嘛,便一橫眉道:“劍就好比是干越人的妻子,豈能交予他人?若非要奪我佩劍,我便要告辭了!”
徐舒連忙上前勸解,東門豹正待發(fā)怒,帳內(nèi)卻傳來制止的聲音。
“罷了,既然越人習(xí)俗如此,也不必強(qiáng)逼,讓他進(jìn)來吧!”
東門豹這才不甘地讓開道,趙佗、共敖相繼而入,一左一右掀開營帳,做出了請的姿勢。
吳芮則有些迫不及待地步入其中,一路來看到這么多后,他很好奇里面的秦軍司馬,是怎樣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