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你只要派幾個機(jī)靈的人過去，在市井里扎下根來，將沛縣從縣令、縣丞到各曹吏掾，乃至于各地亭長……嗯，尤其是亭長！將這些人的名號、籍貫、喜好統(tǒng)統(tǒng)打聽清楚就行！”

    第0462章

    這一年天下無事

    秦始皇帝三十年，這一年四海升平，全年并無大事可敘。

    若非要細(xì)細(xì)尋糾，也就是兩件事值得一談。

    其一，秦始皇再度做出了與歷史上不同的舉動，他沒有在儒生方士勸說下，急不可耐地去關(guān)東，而是挑了春夏之際，巡狩了巴蜀地區(qū)。

    巡狩的本意是天子率領(lǐng)護(hù)衛(wèi)大軍在疆域內(nèi)視察防務(wù)、會盟諸侯、督導(dǎo)政事、祭祀神明，每一次巡狩，都有明確的目的：秦始皇繼皇帝位后第一次巡狩在二十七年，出巡隴西、北地兩郡，目的是重回秦人的老家，向祖先稟報一統(tǒng)之事，二來，也能到邊疆看看，參考黑夫提出的“西拓”事宜。

    第二次巡狩在二十八年，出巡代北、上郡，目的是督查北疆進(jìn)攻匈奴之事。

    二十九年，因?yàn)閷π倥�的�?zhàn)爭進(jìn)行得如火如荼，皇帝沒有巡狩，在咸陽宅了一整年。

    三十年開春不久，這位好動的皇帝就再也閑不住了，遂帶著一部分文武官員，郎衛(wèi)一千，隨從數(shù)千，越秦嶺，入漢中，過棧道，經(jīng)蜀山，至成都。

    巴蜀曾經(jīng)是古老的方國，但在一百年前的秦惠王時期，被司馬錯所滅，之后巴郡直接郡縣化，但地方豪長如巴氏等在當(dāng)?shù)赜绊懮醮�。而蜀地，則先設(shè)了兩位蜀侯，又兩度被秦王以“叛亂”之名革除。

    秦始皇巡視巴蜀，自然也有其明確的目的，巴蜀并入秦百年，也屬于廣義上的“秦地”，也是秦朝舊土神仙之說最盛行的地區(qū)。

    秦始皇來此的目的之一，是因?yàn)樗�聽說，描述西王母及光怪陸離最多的《山海經(jīng)》，出于巴蜀巫祝之手。而西王母邦，就在巴蜀以西的皚皚雪山之中，遂對這里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

    但也僅僅是興趣，真正促使他動身的，是去年進(jìn)攻匈奴后，關(guān)中存糧消耗大半，今年還要向邊地十多萬駐軍民夫源源不斷補(bǔ)給糧食。既然關(guān)中糧食不斷輸往塞北，那就需要從他處運(yùn)入，就算官吏在推廣肥田之法，但關(guān)東、南郡糧食只夠本地用，于是朝廷只能把主意打到巴蜀。

    這才有了皇帝的巴蜀之行，他是個喜歡眼見為實(shí)的人，素聞巴蜀乃秦的第二糧倉，他要自己來看看，才能確定其潛力。

    過蜀山時，秦始皇被這天梯石棧相鉤連的險道給驚到了，也明白當(dāng)年為何秦數(shù)百年不能滅巴蜀，實(shí)在是因?yàn)槁诽�難走。但進(jìn)入成都平原，又見到此處之富足安康，不亞于關(guān)中，更重要的是溝渠遍地，灌溉粟田，沃野千里。

    皇帝回望蜀山，不由嘆道：“嗟乎，朕始知當(dāng)年司馬錯將軍伐蜀時為何說，得其地足以廣國，取其財足以富民！司馬將軍入靖邊之祠，不足為奇，斬首雖不及武安君，但奪地過矣！當(dāng)使其亦入于勛廟！”

    這是巴蜀并入秦百年來，第一次有君主前來，不過蜀中的秦人移民，卻不怎么激動……

    一直以來，巴蜀就是秦國流放犯最集中的地方，當(dāng)年嫪?dú)敝���，其余黨眾多，被秦始皇奪爵遷蜀四千余家，呂不韋的家人、黨羽亦然，蜀地也是他們流放的最終地點(diǎn)。這地方，就好比后世英國的十三殖民地、澳大利亞，本地人多是流放犯后代，自然不會對秦有太深歸屬感。

    不過在官吏組織下，形制與咸陽別無二致的成都城，還是用錦緞披掛在城墻上，迎接皇帝蒞臨，使得皇帝對成都的第一印象不錯，就是本地喜好花椒、茱萸的食物味道讓他不太喜歡。

    年紀(jì)大了，秦始皇不僅左耳的弱聽越來越嚴(yán)重，胃也不怎么好。

    在成都住了幾日后，秦始皇在郡守的陪同下，去巡視了“湔堋”（jiān

    péng），也就是都江堰。

    此時正是一年里岷江水最大的時候，卻見湔堋將岷水一分為二，非但沒有鬧洪災(zāi)，反倒讓周邊無數(shù)田畝得到了溝渠灌溉，一舉兩得。

    秦始皇對水利一向重視，當(dāng)年就力排眾議讓鄭國造完了鄭國渠，眼前這座大堰看似簡單，卻使桀驁不馴的岷江從大害變成了蜀郡大利，灌溉了沃野千里。自此以后，成都平原水旱從人，百姓不知饑饉，源源不斷的糧食沿著江水送往南郡，再送去中原充當(dāng)秦軍軍糧。

    皇帝便下達(dá)了一項新令：蜀郡守李冰，雖然還不夠資格入勛廟，但可在成都、都江堰納入官方祭祀，使之香火不絕。

    他還接見了蜀郡的溝渠官員，李冰的孫子李靈。

    郡守稟報秦始皇：“穿石犀溪于岷江南，通笮汶井江，經(jīng)臨邛與蒙溪分水白木江，自湔堤上分羊摩江等，皆靈之功也……”

    秦始皇頷首，看著地上頭戴斗笠，腳上踩草鞋，親自下水視察的李靈道：“今海內(nèi)一統(tǒng)，不少地方都需修溝渠，大秦最缺的，就是如李冰祖孫三代這樣的干吏！到處都是汝等用武之地！”

    他問了李靈幾句話，若不是巴蜀，是其他地方，也能因地制宜修好溝渠么？

    李靈唯唯應(yīng)諾，一高興，秦始皇就升了李靈的官，任命他做了“上河農(nóng)都尉”，秩六百石，讓他入秋前后，從咸陽去賀蘭山報到，幫北地郡尉黑夫在當(dāng)?shù)匦耷�灌溉新開辟的田地……

    就在秦始皇要離開成都，返回關(guān)中前，蜀郡尉常頞（è），并巴郡大商賈巴忠，一同拜見了皇帝，并告知了他一件事。

    “陛下，巴忠使人向南探索商路，數(shù)年下來，頗有所獲，在巴蜀之西南，有西南夷君長數(shù)十，其名邛都、名夜郎、名靡莫、名滇，皆椎結(jié)，耕田，有邑聚，人口數(shù)萬到十萬不等。其中，滇國位于成都之南千五百里外，乃是楚國將軍莊蹻（qiāo）所建……”

    “噢？”

    這是秦始皇從未知曉的：“西南夷之地，亦有楚國余孽？”

    常頞便匯報起了關(guān)于滇國的事情：“那莊蹻本是故楚莊王苗裔，有人說他于楚威王、懷王時，奉楚王之命攻西南夷，過且蘭，至滇池，滇池方三百里，旁有平地，肥饒數(shù)千里！”

    “莊蹻奪取滇地后，本欲回報楚王，時值司馬錯將軍奪楚巴、黔中地，莊蹻道塞不通，不能歸楚，于是便帶著數(shù)千兵卒留在滇池，變其服，從其俗，自稱滇王，至今已五十余年……”

    常頞表示了自己的擔(dān)心：“今楚國雖滅，但多有余孽遺民逃往蠻越之地。臣聽說，南越楚庭的楚遺民，不斷挑動長沙、豫章越人叛亂。滇國本就是楚人所建，在西南夷中最為強(qiáng)盛，若其意欲復(fù)楚，裹挾西南夷滋擾蜀郡之南，恐為肘腋之患。依臣之見，不如派商賈通西南夷，再修道路直達(dá)各邦，招納其歸秦，共擊滇國！”

    秦始皇卻不說話，只是看了旁邊的巴忠一眼，忽然道：“朕聽人言，最近巴氏在做筰（zuó）馬、僰僮、髦牛的生意，和蔗田、紅糖一起，成了巴氏的新財源？”

    “臣……”巴忠伏地，冷汗直冒。

    秦始皇又看了看常頞：“自從設(shè)立了靖邊祠，自從蒙恬、李信、黑夫三將破匈奴，得封賞夸功游于咸陽后，朕的邊將們，便十分艷羨。他們無月不上書進(jìn)言開邊之事，漁陽之將或言當(dāng)擊東胡，遼東之將或言擊箕子朝鮮，會稽之將或言略甌越、閩越，長沙之將或言當(dāng)奪嶺南之地……常頞，你欲開西南夷，莫非也是想受封賞，入靖邊祠？”

    “臣，臣不敢……”

    常頞也跪倒在地，訥訥無言，滇國是楚國將軍建立倒是不假，可什么妄圖恢復(fù)楚國社稷，就完全是他們胡扯了。

    巴忠明明是急需為飛速擴(kuò)張的巴蜀甘蔗種植園，奪取僰僮作為奴隸，而戰(zhàn)爭是最獲取人口迅捷的方式。另一個想要開疆辟土，獲得功勞。

    二人的意圖雖被看穿，但秦始皇輕輕一點(diǎn)后，卻仍同意了此事。

    “朕曾讓樂官作《秦頌》，頌稱：六合之內(nèi)，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

    他目光看向廣袤的南方：“前不久，李信、黑夫已派人在流沙大漠以西的居延澤建立了大秦最西面的哨所驛站，插上了大秦的玄旗。西涉流沙是有了，但南盡北戶呢？還是要靠南方諸將尉啊�！�

    掃平匈奴后，皇帝的雄心壯志，更加膨脹！別的不說，向全天下人夸下的�？冢�是一定要兌現(xiàn)的！

    秦始皇大氣地說道：“汝等也無須多尋借口，去罷，像對付匈奴一樣，商賈探路，民夫開道，兵卒繼之！朕要在西南夷諸邦置吏管轄。只要是有人跡的地方，那些城郭、邑聚，皆要臣于大秦！日月所照，風(fēng)雨所至，莫不從服！”

    ……

    夏末時分，秦始皇結(jié)束了對巴蜀的巡視，與此同時，蜀郡尉常頞和巴忠，也開始一個出人，一個出錢，在蜀郡南邊的山林中，開始修筑一條名為“五尺道”的道路……

    這就是整個秦始皇帝三十年里，最值得說的兩件事之一。

    而第二件，和第一件事有些聯(lián)系，那便是塞北的屯田。

    剛被任命為“上河農(nóng)都尉”的李冰之孫李靈，也在咸陽報告后，開始了他的長途旅行，經(jīng)過月余跋涉，于秦始皇三十年八月上旬，抵達(dá)了北地郡在大河?xùn)|岸新設(shè)置的“富平縣”。

    富平縣，這里位于青山峽以北，是一片富饒的土地，自從前年李信率部在青山峽以南燒了一把大火后，匈奴遷徙殆盡，再無一人一畜。

    到了去年，李信和北地郡尉黑夫，又在此勝利會師，如今已修筑了一座小邑，因?yàn)槠谕�賀蘭山自此富裕而和平，故名“富平”。

    隨著今年開春，大量關(guān)中屯田移民遷入，城邑周邊里聚慢慢筑起，這片因匈奴遷徙而冷清下來的土地，再度熱鬧起來……

    李靈初至富平，所見到的便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收粟景象。

    給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不止是那個在地里與兵、農(nóng)一起干活，曬得皮膚黝黑的北地郡尉，還有立在田邊的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富平縣和賀蘭山全體屯田軍民的口號：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PS：

    1.三十年，無事。——《秦始皇本紀(jì)》

    2.本章時間已是上一章的大半年后。

    3.富平縣最初的確設(shè)在今天的寧夏，詳情請自行搜索“富平三遷”。

    第0463章

    大生產(chǎn)

    李靈和黑夫的第一次見面，就在富平縣大片大片的粟田邊，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位少上造、比兩千石的大吏衣著簡樸到極致，穿的只是最普通的麻布袍，腳上踩著草鞋，身上到處沾著黃土，若非頭頂?shù)柠i冠忘了摘，看上去和一個普通黔首并無區(qū)別。

    最讓李靈吃驚的是，他并非像蜀郡守、尉，在開春勸農(nóng)時那般，隨便摸一下犁做個樣子，而是真的和兵民一起干活：雙腿穩(wěn)穩(wěn)站在田中，手里的鐮刀割起粟來飛快，動作專業(yè)，且十分投入，若非親衛(wèi)率長共敖喊了好幾遍，根本不會抬起頭來。

    “原來是新到的上河農(nóng)都尉，失敬了。”

    黑夫?qū)㈢牭哆f給一旁的人，上到田埂，和李靈道了一聲失禮，就著溝渠里的水沖了腳，洗了手，跟共敖要了一條麻巾擦了擦臉上的汗，才朝李靈一比手，請他在田邊的涼棚里就坐……

    茅草搭成的小棚，簡單的木案，草席為坐，喝的也是涼白開，這就是小地主干完活歇息的標(biāo)配，可李靈不但不覺得黑夫失禮，反倒十分佩服。

    他這“上河農(nóng)都尉”是朝廷新設(shè)置的屯田官員，專門負(fù)責(zé)河渠開鑿和屯田事宜，秩六百石，因?yàn)橘R蘭是邊地軍屯，故歸郡尉管轄。

    等黑夫一口干完三碗涼白開，呼了聲痛快后，李靈才斟酌著詞，開始了和上司的接洽。

    “下吏雖然僻居蜀中，卻久聞郡尉之名，尤其是來之前，聽咸陽的墨者程君詳細(xì)說過郡尉的事跡。他說郡尉在邊地，以羊褐為衣，以草鞋為服，日夜不休，與軍民同辛苦，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哦？”

    黑夫奇道：“農(nóng)都尉還與墨者有聯(lián)絡(luò)？”

    李靈乘機(jī)開始自報家門：“下吏的大父乃昭王時的蜀守冰……”

    黑夫立刻抬起頭：“莫非是修都江堰……嗯，湔�。╦iānpéng）的李郡守？”

    “正是家大父！”

    黑夫前世去過都江堰，旁觀過端午大祭，李冰算是他知道不多的秦人之一。而都江堰，更是兩千年還能澤被后世的奇跡，其生命力，別說咸陽宮闕，哪怕是長城、馳道，都統(tǒng)統(tǒng)被比了下去。聽說新下屬是李冰的孫子，少不了一陣唏噓。

    李靈道：“世上皆知大父修了渠堰，卻不知，大父早年是位秦墨！即便是到了我這一代，雖未入墨門，但仍與墨者有往來。”

    這是黑夫第一次聽聞的事，這李靈看上去頭發(fā)稀疏，年歲不小，舉止木訥，倒還挺會說話的：通過介紹自己的家世，讓黑夫知道他修渠是有家學(xué)淵源的，又通過與墨者的關(guān)聯(lián)，拉近了兩人關(guān)系。

    他甚至還不動聲色間，拍了黑夫的馬屁。

    “大父當(dāng)年修渠堰時，常親自下水測高低，民夫勞作時，也與之勞作同衣食。旁人勸他，堂堂兩千石郡守，這樣做不妥。大父卻言，昔日大禹治水，也是親力親為，長年累月泡在水中，腓無胈（bá），脛無毛，沐甚雨，櫛（zhì）疾風(fēng)。大禹尚且如此，何況區(qū)區(qū)郡守？”

    “今見郡尉親自在田中收粟，下吏不由感慨萬千，為官二十載，終于又見到了大父那樣，能與軍民同辛勞的秦吏了！”

    這話聽著順耳，一旁給黑夫倒水的共敖笑道：“上河農(nóng)都尉是沒看見，前幾個月收宿麥時，郡尉干活更起勁。有一日，他忽然到了收麥的地方，扛起兩百斤麥子就走，到了脫粒的工坊放下，眾人才發(fā)現(xiàn)是他，嚇得下拜頓首……”

    黑夫咳嗽一聲，制止了這兩人的吹捧，笑道：“我亦是農(nóng)戶出身，知民卒之辛苦。且《為吏之道》有言，審知民能，善度民力，勞以率之。我只是做了秦吏本該做的事而已！”

    李靈嘆息道：“若每個官吏皆能如郡尉一般，何愁天下不治？”

    黑夫默然，李靈算是說道點(diǎn)子上了，黑夫這幾年雖在邊塞，但亦有聽聞，跋扈和張狂，是派去關(guān)東做官的秦吏特點(diǎn)，為了完成朝廷的指標(biāo)，虜使其民，已有不少地方怨聲載道。

    這些人對黔首態(tài)度惡劣，對原先的六國豪強(qiáng)大戶卻十分寬容，因?yàn)樾枰�依靠他們治理地��。幾年下來，腐敗的萌芽，已在秦吏的隊伍里滋生。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秦的官員，早已不是一統(tǒng)六國前，那些“百吏肅然，莫不恭儉、敦敬、忠信而不楛”，遵紀(jì)守法的秦吏了！

    黑夫雖常對這些事皺眉，但亦鞭長莫及，他只能管好北地郡這一畝三分地，更何況，今年他的主要任務(wù)不在吏治，而在于屯田……

    于是他便道：“農(nóng)都尉來的正好，這幾日正是各縣豐收之際，今明兩日，先在富平縣看看，明日便隨我沿河而下，遍觀賀蘭數(shù)縣軍屯，知田畝之?dāng)?shù)，知軍民戶口，知土地肥瘠，知山川河澤方位。如何在秋后農(nóng)閑時分組織軍民開渠灌溉更多土地，你也好有個清晰的想法！”

    ……

    黑夫辦事雷厲風(fēng)行，李靈第一天才在小邑里歇了口氣，次日一早，便有個叫甘沖的富平縣屯田侯官來喊他，要帶李靈參觀富平緣河的土地。

    李靈知道，賀蘭山東麓雖然設(shè)置了縣，但除了一萬駐軍、五千留守民夫外，再無其他人口，仍是軍事化管理。整個賀蘭山地區(qū)，設(shè)置了一位“賀蘭都尉”，由黑夫舉薦的公孫白鹿擔(dān)任，其下又設(shè)了富平、靈武、廉縣三位屯田侯官，外加渾懷、神泉兩障侯官。

    如今朝廷分了李靈來做“上河農(nóng)都尉”，就是想將邊防和屯田兩事分開，明年遷徙移民進(jìn)入，慢慢向正常的郡縣體制轉(zhuǎn)變。

    甘沖給李靈介紹道：“賀蘭的匈奴人全跑了，沒有一個氈帳，一頭牛羊留下，這是想堅壁清野，讓我軍就算勝了，就留不下來�！�

    “果然，吾等大軍入駐賀蘭之初，吃穿都成了大問題，雖然郡尉向陛下上疏，提議讓隴西、北地通過漕運(yùn)和鹽車往來，給賀蘭運(yùn)送糧食，但遠(yuǎn)水不解近渴。”

    “上個冬天，只能留下數(shù)千人守備，其余盡數(shù)撤回北地過冬。等到雪化后再來時，發(fā)現(xiàn)在賀蘭山留守的七千人，在三個月內(nèi)，已凍餓病死了數(shù)百。賀蘭距離內(nèi)郡遙遠(yuǎn)，往來不便，剛開春那會，糧食尚夠果腹，但其他物什卻樣樣都缺，沒有衣穿，沒有菜吃，兵民沒有鞋襪……”

    甘沖一條條數(shù)著他們遇到的困難。

    “當(dāng)時，郡尉就讓校尉和侯官，還有各率長都到富平來議事，郡尉說賀蘭屯田草創(chuàng)，條件艱難，總不能一直仰仗內(nèi)地運(yùn)糧，既然不想餓死，又不想廢棄賀蘭撤走，就只剩下一個辦法。”

    甘沖指著粟田邊上立著的牌子，驕傲地說道：“不論兵卒民夫，除了要巡邏執(zhí)勤的候望之兵外，其余人一齊動手，衣食住都由自己來解決！”

    “郡尉管這件事，叫‘大生產(chǎn)’！”

    “大生產(chǎn)？”李靈頷首：“郡尉是想讓兵卒就地解決生計�！�

    這年頭，生產(chǎn)已不止是“生孩子”的意思，而與生計同意。當(dāng)年魏相白圭就說過：“吾治生產(chǎn)，猶伊尹、呂尚之謀，孫吳用兵，商鞅行法是也……”

    甘沖卻道：“不然，郡尉給這場屯田開荒之舉取這名，可不止是生計的意思�！�

    甘沖回憶著當(dāng)時的情形，樂開了花。

    “郡尉說，自古以來都是女子生產(chǎn)嬰孩，但這次不同，輪到男子，輪到賀蘭山常駐的一萬五千軍民了！”

    “吾等要生產(chǎn)的不止是粟麥菜蔬，還要集眾人之力，生產(chǎn)出一個強(qiáng)健的嬰孩，啼聲震天動地，讓千里之外的胡虜色變！”

    “他要學(xué)會自給自足，最后長得頂天立地，腳跨大河，在雪山東麓深深扎下根來！”

    “郡尉說，這將是大秦在塞外荒服誕下的第一個孩子！名叫賀蘭，大河的下游，還有一個與他并肩站立，相互扶持的兄弟，叫朔方！”

    “郡尉說，自伊而始，在更遙遠(yuǎn)的地方，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只要是人跡所至之處，大秦，還會有無數(shù)個新子一一誕生！”

    為他們接生的，不是柔軟的手，而是烈火鑄造的劍與犁！

    澆灌其長大的，也不是母親的乳汁，而是一代代人的拓殖精神。

    李靈被這番出自黑夫的豪言壯語，驚得張大了嘴，不由想起了在蜀郡時，當(dāng)蜀郡尉和巴忠懇請開五尺道，通西南夷，秦始皇說的那些話。

    “日月所照，風(fēng)雨所至，莫不從服！”

    “難怪陛下會如此信重尉將軍，一君一臣，所思所想，何其似也！”

    第0464章

    塞上中原

    八月中旬，在賀蘭山東麓三縣轉(zhuǎn)了一圈后，李靈只感覺，自己真是長了見識。

    黑夫搞的“大生產(chǎn)”運(yùn)動，不僅讓五千留守民夫參加勞作，還把所有兵卒都發(fā)動起來了，同時為了激勵士卒開荒種地，想了很多有意思的辦法。

    他把初春的開荒犁田當(dāng)成了比賽，讓全體軍民參與，有個最厲害的兵卒，在第一次開荒比賽中，創(chuàng)造了一天開荒3畝的好成績，得到了黑夫的親自接見，賜了他六爵酒。

    一整個春天，他們?nèi)f五千人，一共開出了20萬畝土地，加上去年種下的5萬畝宿麥，已經(jīng)有了一大片可觀的耕地！剛好夠分給五千名單身民夫。因?yàn)檐婈牫隽ι醣�，今年的收成，一半歸民夫，一半歸軍隊。

    除了開荒，還得兼顧副業(yè)，因?yàn)槿�北缺少女子，士卒衣服破��，都要自己縫補(bǔ)，又因?yàn)閮?nèi)地衣物供應(yīng)不及時，甚至要學(xué)會制作簡單的鞋履。

    來自睢陽城的販繒小商人灌嬰，一天織出了十雙布履，黑夫聽說后，也接見了他，想讓灌嬰做負(fù)責(zé)兵卒民夫衣物的小吏。

    誰料灌嬰?yún)s紅著臉說，既然被留在邊塞，那就不想做和家鄉(xiāng)一樣的末業(yè)，他想要立功！灌嬰自述，過去一年里，他跟大原戎兵學(xué)了騎馬，如今騎術(shù)已然不錯，他寧愿放棄土地，希望能做一位騎從！

    這販繒小商人的豪言，自然惹得兵卒們一陣哄笑，但黑夫見他十分認(rèn)真，便給了灌嬰一個機(jī)會，讓他當(dāng)眾表演騎術(shù)，居然還挺不錯，已能做到停下馬后，原地開弓射箭。于是黑夫便將灌嬰當(dāng)成民夫中的典型，讓他保留土地，雇人為他耕作，本人則去渾懷障，從一個普通騎兵侍從做起。

    除了農(nóng)業(yè)，還有牧業(yè)，黑夫兌現(xiàn)了承諾，大原戎是第一批遷徙到這來的移民。盛夏的時候，他們舉族搬離了擁擠的北地大原，在賀蘭山東麓各農(nóng)耕區(qū)周邊建立牧場，充當(dāng)警備。

    大原五部分別被安置在三縣兩障，他們部落里的戎女，也成了本地屯田兵卒、單身民夫最積極追求的對象——大多數(shù)人，都對明年官府要分配的白羊、樓煩胡女有些排斥。

    總之，經(jīng)過大半年努力，原本因匈奴北遁而荒無人煙、野狼成群的賀蘭山東麓，到了入秋時分，已變得五谷豐登、牛羊成群。除了北方難以種麻，羊毛也不夠剪，尚需仰仗內(nèi)地外，全軍吃飯問題已實(shí)現(xiàn)了自給。

    八月十五這天，三個縣的屯田侯官，將上計冊薄送到了黑夫案前，黑夫展示給李靈看：

    “夏天時，宿麥?zhǔn)盏?0萬石，這些天，三個縣八萬畝公家粟田，又收粟30萬余石！”

    李靈不由驚訝：“竟這么多！畝產(chǎn)都趕上蜀中了！”

    黑夫卻不感到奇怪：“賀蘭山的匈奴人在此駐牧數(shù)代，數(shù)萬頭牛羊糞肥讓土地十分肥沃，日積月累，如今都在秦人精耕細(xì)作的屯田里得到了釋放，故第一年畝產(chǎn)堪比蜀中！”

    這場大豐收，使得兵卒、民夫明年吃飯不成問題，扣去軍隊口糧，戰(zhàn)馬飼料，還能屯儲下至少5萬石糧食備用……

    “如此一來，加上內(nèi)地運(yùn)來的糧食，可積至十余萬石……”

    這還沒算上很快就要種下的宿麥，李靈感到肩膀上壓力大減：“這樣的話，明年遷移至此的新民，夏收前，便暫時不愁糧食了�！�

    就算考慮到環(huán)境保護(hù)和可持續(xù)發(fā)展，賀蘭山東麓，也足夠養(yǎng)活十多萬人口，所以在咸陽的秦始皇，早在年初就敲定了未來一年的塞北移民計劃：遷移三萬戶關(guān)中秦人，進(jìn)入河南地、北假，其中兩萬戶去九原、朔方。一萬戶到賀蘭，在各堡壘城塞周圍，水草豐茂的地方建立里閭小邑。

    但黑夫卻不覺得輕松，在公子扶蘇的力諫下，這批移民，不是來自關(guān)東的強(qiáng)制性遷虜，而是從關(guān)中募來的。每家賜五十畝土地，免稅三年，政府負(fù)責(zé)修筑房舍，供給必要的農(nóng)具、種子，還得在每個居民點(diǎn)，配備醫(yī)生和巫師等等。

    這就意味著，秋后，李靈的主要工作，就是帶著軍民繼續(xù)開荒，至少要為那一萬戶移民，修建起一萬間屋舍，待開春時，還要和移民一起，開出五十萬畝土地……

    這是極其艱巨的任務(wù)，賀蘭山的拓殖工作，才剛剛開了個頭而已。

    “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

    親自參與了賀蘭拓殖地的建設(shè)后，黑夫心中，不由念起了這句詞。秦朝在塞北的第一個殖民地，還真像個剛誕生的嬰兒，脆弱無比，想要他真正長大成人，還真得像人的生命周期一樣，要等一二十年才行。

    這也是他需要李靈的原因。

    黑夫讓共敖攤開一副賀蘭拓殖地的地圖，讓李靈來觀看。

    “農(nóng)都尉請看，此地三面環(huán)沙�！�

    和后世一樣，拓殖地東為毛烏素沙漠，西為騰格里沙漠，北為烏蘭布和沙漠。

    “之所以能如此豐饒，而未被流沙吞沒，一是靠賀蘭山擋住了干燥多沙的北風(fēng)，二是靠大河，源源不斷帶來水流！”

    濕潤的河流，使得賀蘭東麓兩岸綠意盎然，森林、草原遍布，還有不少水澤。

    “但即便有此大河，能沿著河流水澤開辟的田地，也不過數(shù)十萬畝，若還想更多，則需人工修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