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晁平又道:“還有這三人長年活動的濰水渡亭,亭長及求盜、亭父、亭卒、船夫十余人,皆當(dāng)統(tǒng)統(tǒng)逮捕審訊�!�
好巧不巧,讓三個對秦心存不滿的家伙去引路,亭長等人,肯定脫不了干系。
這樣一來,逮捕受刑者,就從三人,變成了近百人。
這不是黑夫故意擴大打擊范圍,而是秦朝抓謀逆犯的正常操作。商鞅當(dāng)年就想得很清楚,只要是人,就有社會關(guān)系,有人可以不在乎自己,卻得顧忌父母妻兒鄰里朋友。就這樣,按照人際關(guān)系的脈絡(luò),一條條往下梳理,再一網(wǎng)撈上來挨個查,遲早能找到這起刺殺案的同黨。
比如與三人往來密切的游俠,為他們提供情報的商賈小販,有權(quán)力安排他們在這里帶人渡河的官員,甚至是暗暗組織反秦力量的膠東豪強……
聽完縣丞的匯報后,黑夫很滿意,頷首笑道:“看來這淳于縣,總算有一個能辦事的長吏。”
“下吏只是照律辦事。”晁平頓首,知道自己把握住了機會。
于是黑夫便行使自己的郡守職權(quán),下令道:“淳于縣令老邁昏聵,上任五載,竟仍不知當(dāng)?shù)匮哉Z,不識奸人,其尸位素餐,坐免縣令之任,由縣丞晁平兼之!”
“縣尉亦然,治縣疏漏,導(dǎo)致奸偽萌起,縱容謀逆者混入亭舍,幾乎釀成大禍,同樣革除其職務(wù)!公大夫共敖,代為假縣尉�!�
淳于縣令和縣尉面面相覷,沒想到,新郡守上任的第一天,自己就丟了官印,卻也不敢有任何異議,頓首伏罪,他們將跟黑夫前往郡府,交由監(jiān)御史處置。
縣丞晁平在無能的縣令下面憋屈了數(shù)年,一朝扶正,自然興奮不已,摩拳擦掌,要將此案徹查到底。
但共敖當(dāng)年就是辭了南昌縣尉,來投奔黑夫的,現(xiàn)在要他當(dāng)假尉,百般不愿,只想就近保護黑夫。
但黑夫卻拍著他肩膀,低聲道:“我身邊還有南郡來的門客鄉(xiāng)黨數(shù)十,你帶了他們那么久,也是時候讓其獨當(dāng)一面了。更何況,你辦事,我放心。等此案完結(jié),新縣尉到任,你再回我身邊,我另有重用……”
共敖只好點頭應(yīng)諾。
黑夫一直覺得,共敖忠勇,做區(qū)區(qū)護衛(wèi)隊長,是屈才了。眼下卻是個機會,讓他再歷練歷練,順便幫自己牢牢控制住淳于縣,這個膠東的西大門。
“這也是我治膠東之始吧�!焙诜虬蛋迪氲�。
“此案,便交由汝二人辦理,一月之內(nèi),必須了結(jié)!”
黑夫不打算將這案子擴大化,僅限制在淳于縣之內(nèi),縣內(nèi),大可腥風(fēng)血雨,搞高壓統(tǒng)治,不稱職的官吏統(tǒng)統(tǒng)免職,這有助于他立威。
但其他地方,暫時不可波及。
安排心腹管轄,大索一縣,黑夫可以做到。若是波及到全郡,正值他剛剛赴任,而王賁又離齊歸秦之際,一個把控不好,就要出大亂子。
膠東郡十三萬戶人口,七十多萬口,大概有幾十個從秦地來的長吏、百石吏,其余都是土著官員。加上秦吏帶來的門客、附從,膠東秦人不超過一千。即墨城另有兩千名戍卒,但戍卒來源五花八門,大多是本地人,也不可靠。
說不好聽點,若非臨淄上萬駐軍鎮(zhèn)著,膠東隨便兩家豪強聯(lián)手,隨時都能把即墨郡寺給掀了……
靠這些人清洗全郡,不分青紅皂白得罪所有人,那些想讓黑夫死的真正敵人,怕是做夢都會笑出聲。
“團結(jié)大多數(shù),打擊一小撮,若我做不到這點,便無法在膠東立足!”
……
打定主意后,黑夫只在淳于縣停留了兩天,這也是整個淳于縣,雞鳴狗跳的兩日。
第三日,黑夫的車隊將駛離淳于,經(jīng)過市肆?xí)r,天上又下起了小雪,黑夫從車窗向外望去,看到了恐怖的一幕。
夷三族的刑罰在這進行,二十多具被“具五刑”的血淋淋尸體吊在市肆外示眾,黑夫能聞到腸子和血肉的惡臭。
天氣寒冷,熱騰騰的血肉很快就僵硬,肢體扭曲,面目駭然,恍若冰雕的鬼怪。
這可怕的場景,讓被勒令來圍觀的本地人震驚不已,皆兩股戰(zhàn)戰(zhàn),恐懼勝過了憤怒,反抗,是要付出慘重代價的。于是黑夫的馬車經(jīng)過時,本地土著皆懼,無人敢正視之。
三個人謀反,會牽連數(shù)十上百人遭誅殺,數(shù)百上千人受罰服刑。未來一個月內(nèi),一片霜雪白霧的淳于縣,都將被籠罩在秦吏的黑色恐怖之下!
這還只是讓當(dāng)?shù)毓賳T按律辦事而已,沒有摻雜任何惱怒報復(fù)心理,暴秦,可不是隨便說說的。
外頭的風(fēng)雪似乎大了起來,黑夫合上了車窗,閉上了眼。
“恐怖可以威懾一時,但若只剩下恐怖,這樣的統(tǒng)治,能夠長遠穩(wěn)固么?”
車馬向東,離開了淳于,只在雪地上,留下兩行帶血的車轍印……
……
PS:三族到底是哪三族,說法很多,這里僅采其中一種了。
第0476章
得國不正
齊國被秦滅亡后,其疆土被劃分成了四塊:西面的濟北郡,南邊的瑯琊郡,中間的臨淄郡,以及膠東半島的膠東郡。
膠東郡的轄區(qū),大概包括后世的濰坊、威海、煙臺、青島四個市。
光聽上去還挺美的,好家伙,三個最宜居城市,不過這年頭的海濱尚未如后世那么發(fā)達,威海、煙臺、青島都還是小漁村或杳無人煙的沙灘。膠東郡的郡治在即墨城,其次就是高密、夜邑兩個大縣,全郡一半的人口,集中在這三地。
在淳于附近,官道一分為二,一條向東北,一條向東南,北道通向夜邑,南道則直達高密。
黑夫一行人走的是南道,人還未至,他在淳于縣遇刺并大索叛黨的消息,就先抵達了高密縣,將城內(nèi)的縣令、丞、尉,以及本地豪長嚇得不輕。
有人說,在這位黑面郡守的勒令下,淳于縣殺得人頭滾滾,但凡牽連的人,都被緝捕進牢獄中,多達數(shù)百,即便是小吏、豪長也不能幸免。一時間,淳于縣囹圄成市,赭衣塞道。
還有人說,淳于縣令、縣尉兩位大員,都被新郡守以瀆職之名,當(dāng)場解除了職務(wù)!
這讓高密縣令、丞、尉三人一陣哆嗦,淳于是他們的近鄰,大家都是五年前秦國滅齊后,一起被分配來做官的,沒少往來。雖然淳于令年老,但上任數(shù)年也沒出什么亂子,老郡守也沒怎么他,好家伙,新郡守剛來,就一朝解職。
他們摸了摸腰間的官印,頓時緊張起來,縣令立刻讓人去縣界等待,自己張羅縣中諸吏、豪長、父老,要到十里亭親自迎接�?h尉則勒令兵曹、賊曹,加強了城內(nèi)外的防務(wù),必不能讓宵小之徒再沖撞郡守。縣丞也在辦公室熬了一個通宵,將過去五年的刑獄爰書梳理了一遍,以防郡守突擊檢查。
到了次日,齊聚十里亭的眾人,遠遠看見路上有一眾車馬接近,一問開道的騎士,的確是郡守抵達,頓時變了臉色,連忙冒著風(fēng)雪,迎了過去。
落滿了風(fēng)雪的黑色車蓋,涂為紅色車門開啟,一位披著熊皮大裘,頭戴鹖冠的大吏走下馬車,高密諸吏連忙過去謁見。
“高密縣令、丞、尉,拜見郡黑夫瞧見三人身上覆蓋的雪花,想來是故意在露天里站了好一會,以顯示自己恭迎之心,便笑道:“三位辛苦了。”
這和藹的笑容,讓三吏愣愣出神,根據(jù)傳聞,這不該是一位施政狠辣的勇武將軍么?
還不等他們反應(yīng)過來,黑夫竟打量著三人,打趣道:“高密水土養(yǎng)人啊,在臨淄時聽一位都尉言,三位先前都是在軍中任職的,幾年下來,卻腰大十圍,膀闊三停了�!�
這是夸張的說法,實際上哪有這么胖。三吏都來自秦地,當(dāng)年也算刀山血海里滾爬出來,一點點積攢軍功爵位�?蛇@五年來,在和平舒適的齊地呆久了,馬放南山,寶劍已鈍,髀肉復(fù)生,昔日的精壯軍吏,如今都變得大腹便便。
“郡守教訓(xùn)得是�!彼麄兌夹Φ煤茈y看,因為不清楚這是戲言,還是警告,縣丞甚至心虛得吸緊了肚皮,讓自己顯瘦些。
黑夫的目光卻已經(jīng)越過了他們:“這些就是高密縣的吏員、豪長?”
高密縣令連忙一一介紹起來,當(dāng)介紹到田嗇夫晏泊時,黑夫卻將這個身材不高的中年人上下打量:“你出自高密晏氏?”
“下吏正是晏氏族長之子�!标滩葱⌒囊硪淼赜蒙驳年P(guān)中雅言回答。
黑夫又道:“我聽說高密晏氏,乃姜齊名相晏子之后?”
晏泊看了看高密令,他們示意他說下去,才敢道:“晏子正是下吏遠祖,晏氏乃姜齊大夫,助齊莊公滅萊有功,封于夷維,夷維便是高密,自此以后,便以此為家邑……”
而晏嬰,便出生在這座城邑中,之后歷經(jīng)數(shù)代齊侯,他聰穎機智,能言善辯,內(nèi)輔國政,外合諸侯,名聲直到兩千年后,依然十分響亮。
不過晏氏的好日子沒過多久,到了晏嬰的兒子晏圉(yǔ)時,卿族田氏坐大,奪取了齊國政權(quán),晏圉則是死硬的保姜派,在斗爭中失敗后,家族沒落,高密也被田氏剝奪。
田齊統(tǒng)治時期,晏氏仍然不得重用,就這么不溫不火地過了兩百多年,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如今也是高密豪強之首,家富數(shù)百金,僮仆附庸數(shù)百。
黑夫頓時做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原來是名臣之后,城中可有晏子廟?”
高密令搶著道:“有,在城西!”
“善。”黑夫示意:“二三子在前帶路,本吏曾聽聞晏子故事,一向敬佩,如今途徑其廟,必拜之!”
……
黑夫在高密給眾人留下的印象,和淳于縣的黑色恐怖不同,他收起了冷酷的外表,取而代之的是溫和笑容。沒有撤換高密官員,對本地豪長也和藹可親,抵達高密的第一件事,便是親自祭拜晏子廟,以示對這位本地先賢的尊敬。
在晏子廟內(nèi),他還拿出了準備已久的“禮物”,一部紙制手抄本的《晏子春秋》!
晏泊和他的老父親,晏氏族長原本還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清楚這黑面郡守到底要干什么。見到此書,頓時大驚,顫抖著接過來一看,發(fā)現(xiàn)居然是全本的,比他們家收錄的幾部殘卷要齊全,許多失傳的故事,都能從中找到!
長史陳平解釋道:“田齊滅亡后,臨淄藏書均運至咸陽御史府,郡守素喜晏平仲之事,便跟柱下史討得此書,又令刀筆吏將其整理出來,一一抄錄在紙上,裝訂成冊,此番入齊,便帶了兩本……”
黑夫道:“一本我還要繼續(xù)研讀,至于這一本,便交由晏氏,供奉于晏子廟中罷�!�
晏氏父子連忙下拜頓首,感謝郡守的恩德,黑夫卻扶起了他們,感慨道:
“應(yīng)該我感謝晏子才對,書中諸位事跡,我受益良多,而其中最喜歡的,便是《晏子使楚》的故事。”
黑夫甚至當(dāng)眾朗誦道:“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今民生長于齊不盜,入楚則盜,得無楚之水土使民善盜耶?嘿,此言歷歷在目,真是詼諧而又聰慧,只恨晚生了三百年,不能與晏子交!”
他倒是沒說謊,前世學(xué)這篇課文時,的確挺喜歡晏嬰的,矮個子的政治家,往往有過人的魅力。
到了最后,黑夫甚至當(dāng)眾道:“假令晏子在,余雖為之執(zhí)鞭,亦可耳!”
此言震驚了眾人,高密縣令、丞、尉整個過程不斷附和,而晏氏及高密各豪長氏族,則為黑夫的表演感動不已。
下車便來祭廟,這可以作假,派人抄錄《晏子春秋》,對這位大吏來說也不算難事。
但能背誦出里面經(jīng)典的段落,這肯定是真情實意,絕對做不了假!
一番祭拜后,黑夫宣布,晏子廟將作為高密本地的“公室祭”,每年由官吏主持祭祀一次,這更讓晏氏欣喜若狂。他們本來嚇于黑夫在淳于留下的威名殺氣,眼下卻覺得,這真是一位難得的好郡守。
是夜,高密縣諸吏豪長招待為黑夫接風(fēng)宴飲時,官吏和豪長輪番起身敬酒,說了很多阿諛溢美的話。
黑夫卻比了比手勢,讓眾人肅靜,舉起杯盞道:“我在臨淄,路過齊宮路寢之臺時,駐守當(dāng)?shù)氐墓倮舾嬖V過我一個故事。當(dāng)年,齊景公和晏子坐于路寢。齊景公嘆息說:‘美哉室!將來不知將被誰占據(jù)�!�
“晏子說,占據(jù)此室者,或是田氏?田氏雖然沒有大的德行,然而對百姓有施舍,將把執(zhí)齊政。君侯的后代如果稍有怠惰,那齊國,或?qū)⒈惶锸先《�!�?br />
這個故事是陳平臨淄一日游后,回來告訴黑夫的,如今便用上了。
黑夫嘆道:“晏子睿智,是真知灼見也。不出百年,田氏果代姜齊,而田氏侯王屠戮呂氏,逐國、高,黜晏氏,均遷之于萊地。終田齊百余年,四氏遂不得復(fù)用,君侯卿大夫之子孫耕于膠東,宗廟之犧,竟為畎畝之勤,真是可悲,可恨!”
幾百年前的膠東,是剛剛被齊國征服的萊國舊地,經(jīng)濟條件最差,人口最少,于是,在斗爭中失敗的晏、國、高,統(tǒng)統(tǒng)被趕到這開荒,末代姜齊君侯,齊康公,也被遷于膠東海邊,食一城,以奉其先祀。之后百余年,這幾家都被田氏牢牢壓制,沒有復(fù)興的機會,他們是田齊時代的郁郁不得志者。
其他人還好,晏氏的幾個士人不由長吁短嘆,覺得是齊景公太糊涂了,晏子都說到這份上了,竟還沒有察覺田氏的狼子野心,最終導(dǎo)致社稷被篡。他們對自家列為卿士,名重天下的姜齊時代,還蠻懷念的……
田齊時,晏子的后代不敢表露不滿,如今田齊亡了,又來了位“崇拜晏子”的好郡守,便紛紛應(yīng)和起來。
泥腿子出身的黑夫,此刻卻仿佛忘了自己的階級,一番為晏氏等姜齊舊貴族抱不平后,他又說出了一句腦洞大開的話。
“如今田氏得國不正,而遭卒滅,這也算是我大秦始皇帝陛下,為姜齊報仇了!”
哈?眾人面面相覷,還有這種說法?
不過想想,秦始皇將姜齊時代的名相管仲放進“靖邊祠”里,在臨淄等地建祠祭祀,似乎還真有點同情姜齊的意思?
眾人正琢磨時,黑夫起身正色道:“本郡守來此赴任,準備恢復(fù)昔日被田氏廢黜壓制的諸氏尊榮,使其子孫充于官府,為秦吏輔佐。此政,當(dāng)由高密始,由晏氏始!”
言罷,他看向目瞪口呆的晏氏族長,不容置喙地說道:“我欲征辟晏氏及高密豪長良善子弟,帶他們?nèi)ゼ茨�,進入學(xué)室,以吏為師,學(xué)秦之律令、雅言,以便他日重用,諸君以為如何?”
第0477章
落子
當(dāng)黑夫郡守的車輿駛離高密縣時,留下的只是一本《晏子春秋》才紙質(zhì)手抄本,帶走的,卻是高密晏氏等數(shù)家縣豪的“良善子弟”十余人。
這群年輕人年紀從十多歲到二十歲不等,略通秦篆,其中幾人還能說簡單的關(guān)中雅言。他們大多是第一次離家,帶著惶恐和不安,告別滿臉憂慮的長輩。
待車隊消失在風(fēng)雪中后,晏氏族長不免捶胸頓足,后悔不已,只怪自家小輩被那新郡守一煽動,就應(yīng)和起哄。到頭來卻著了他的道,那些被帶走的子弟,名為送入秦人的學(xué)室修律令,他日可為官吏,可實際上,也是被拘在即墨的質(zhì)子!
如此一來,他們晏氏,就被強行打上了“勾搭秦吏”的標簽,洗都洗不掉了。
“這下可說不清了,諸田要恨死我晏氏……”
見自家父親憂心忡忡,在縣上做田嗇夫的晏泊卻道:“如今田齊已亡,膠東郡主事者是秦吏,諸田已不再是封君,而是普通的豪長,何必懼之?若如那尉郡守所言,起用我晏、國、高、呂諸氏,子弟進入官府,掌握權(quán)力,不肖幾年,晏氏或能恢復(fù)昔日的榮光,到那時,就該是諸田懼我,而非我懼諸田了!”
“你懂什么��?”
晏氏族長狠狠瞪了兒子一眼:“諸田積勢兩百余年,猶如積土成山,非斯須之作,也非一朝一夕可掘毀。我晏氏雖是姜齊舊貴,但與連駟百乘,徒附上千的即墨、夜邑田氏相比,仍大為不如。其姻親遍布膠東,子孫散居各縣,輕俠儒生敬之,過去五年,膠東郡守、尉都要敬讓諸田三分,本地方能安然無事�!�
“如今新郡守甫一上任,便大談什么田齊得國不正,這是要將晏氏推出來,逼吾等投靠官府,與諸田角力啊。幾句好話,送一本書,夸了夸晏氏家世就讓你高興成這樣,真孺子也,我家遲早要毀在你手中!”
晏泊還真沒想到這些,慌忙道:“那現(xiàn)在該如何是好?”
晏氏族長翻了翻白眼:“晏子廟也拜了,宴饗上他要扶持姜齊舊族的話也傳出去了,我家子弟也盡數(shù)被其帶走。在諸田眼中,晏氏賣齊人而投秦吏是板上釘釘,如今還能有什么辦法?且先將苦水咽下,看看這位郡守,還要做什么事罷!”
……
“沒有你為我準備的話語,這么多引經(jīng)據(jù)典的詞,我還真說不出來�!�
與此同時,東去的車上,黑夫召陳平同車商議。
拉攏晏氏等姜齊舊族,是陳平提出的想法,早在咸陽時,他在粗略了解膠東各縣貴族分布、實力后,就對黑夫說道:“昔日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車,而封黃帝之后于薊,封帝堯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陳,封夏禹之后于杞。于是天下大喜,皆棄商而奉周,何也?殷遺民雖日夜圖謀復(fù)商,但昔日同為商臣的唐、虞、夏舊族皆得分封,故愿意擁戴周室�!�
說白了,周武王也是團結(jié)大多數(shù)三代舊族,給他們封邦建國的承諾,由此孤立殷商遺民。
在陳平看來,膠東的齊人貴族,并非鐵板一塊,兩百年前的田氏代齊運動,將失敗者盡數(shù)驅(qū)趕到膠東,呂氏、晏氏、國氏、高氏,他們一直受田齊侯王猜忌,不予重用,眼下有了翻身的機會,只要秦官府伸出手來,肯定有人愿意借力再登高位。
“就算不愿意投靠郡守的,也要強行拉上車來,以其子弟為質(zhì)子,讓諸田怨恨他們!”
陳平的計策,可謂洞悉人心,只要拋出“田齊得國不正”和“郡守欲扶持姜齊舊族”兩顆大石頭入水,便能掀起軒然大波。
原本還和和氣氣的膠東貴族,不管他們愿不愿意,都會心生猜疑:諸田猜疑晏氏等投秦賣己,晏氏等姜齊舊族則因為自己實力弱小,擔(dān)心諸田的憤怒報復(fù),只能被迫抱緊官府的大腿。
“沒有矛盾要制造矛盾�!�
“小矛盾要變成大矛盾�!�
黑夫贊嘆不已:“如此一來,讓膠東郡的新舊豪強生隙,就不怕他們聯(lián)手與官府作對了�!�
隨著越發(fā)深入膠東腹地,他對如何治郡的理解,也越發(fā)清晰。
……
陳平告退后,黑夫在晃動的馬車里,拿出了棋盤,先在右邊擺了6顆白子,一字排開來,又在左邊放了一顆黑子,與6枚白子對峙……
他倒不是無聊到獨自弈棋,而是要將膠東郡社會各階層的立場分析清楚。
“以一對六,必敗無疑,所以,我得盡量將這些白子,拉到黑子一方�!焙诜蜃匝宰哉Z道,伸出手,撥弄起棋盤來。
“第一顆白子,這代表膠東最大的勢力,諸田為首的大貴族!”
這些田畝連阡陌,家僮數(shù)百上千的貴族,是田齊時代的封君、大夫。以田常的后代即墨田氏,以及田單的后代夜邑田氏為代表,亦可稱之為諸田。
諸田是田齊時代的既得利益者,秦滅齊,于他們有滅國亡社稷之仇,昔日高高在上的人上人,在法律上變成了“黔首”,社會地位一落千丈,失去了種種特權(quán),當(dāng)然會心有不甘。
經(jīng)濟上,諸田也大受打擊,他們長期掌管山海之利:即墨田氏擁有附近山林沼澤的所有權(quán),自行開礦鑄幣。夜邑田氏作為封君,也是膠東最大的鹽商,萊州灣的鹽,三分之一都是夜邑出產(chǎn)。
如今,這一切卻都被收為國有官辦。
諸田和秦吏,有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眼下雖暫時蟄伏,可一旦有事,第一個反秦的就是他們。
可惜膠東實在太遠,朝廷鞭長莫及,未能將這兩家遷去關(guān)中。對這些人,黑夫一點拉攏的妄想都沒有。先盡量削弱,等皇帝東巡時,再借勢徹底拔除,統(tǒng)統(tǒng)遷走!
但就算將諸田遷走,消滅了本地大貴族,黑夫想要治理膠東,仍需要本地人協(xié)助,補上諸田的大洞。
他的手,捻起了第二顆白子。
“這枚白子,是晏氏為首的小貴族……”
這個群體,陳平已經(jīng)分析得很透徹了,他們在田齊建立時失去了地位和利益,現(xiàn)在,是時候鼓動他們復(fù)起,作為官府合作者,以百石吏、少吏的身份,協(xié)助治理地方了。
如此想著,黑夫?qū)⒋俗�,落到了左邊�?br />
“第三枚白子,則是工商階層�!�
和階層較單一的秦不同,齊國城市化程度很高,工匠商賈人數(shù)眾多。管仲曾說“士農(nóng)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也”,在齊國,不存在對工商的歧視,他們有一定經(jīng)濟實力和社會地位。
但這個群體,在秦朝統(tǒng)治膠東后,受到了沉重打擊:鹽鐵行業(yè)的工匠,被強行并入官營工坊。關(guān)市譏而不征的政策也被重稅取代,商賈地位一落千丈,不能穿好衣服出門,服役優(yōu)先征發(fā)。
只要秦的政策一天不改變,這群人就是朝廷的對立面,暫時沒可能爭取過來。一旦有事,大工商業(yè)主或是起義頭領(lǐng),或暗中資助,小工匠和小販則加入反秦大軍。
“但我施以手段,未嘗不可使之中立。”
黑夫?qū)⒋俗勇涞搅酥虚g,看向之后兩顆白子。
他們是春秋時的“士”,如今已經(jīng)分化成三種人:游俠、儒生、方士。
游俠不用想了,齊之技擊任俠是出了名的,這群無產(chǎn)者,是生活中最不安定者,在各地都有秘密組織,是官府日夜緝拿的犯人,也是活躍在反秦第一線的死硬分子。淳于縣的刺殺事件,很可能是當(dāng)?shù)赜蝹b組織的,膠東沿海的寇盜,與彼輩也有脫不開的關(guān)系。
而儒生,雖然也被秦律所不納,但這種人本身就是矛盾的綜合體:他們口里喊著復(fù)古,卻又極其圓滑善變,吃著誰的飯就替誰說話,但又會放下飯碗就罵娘。咸陽那群博士中,就有許多是膠東人士,比如扶蘇身邊的淳于越……
膠東本地儒生,面對秦的統(tǒng)治是極其矛盾的,一方面難以摒棄“秦為不道,棄禮儀而上首功”的想法。另一方面,他們卻沒有魯仲連“義不帝秦”的骨氣,很想加入體制,兜售自己的那套仁政復(fù)古,孝義治國思想,混個一官半職,畢竟“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念頭深入人心。
還有方士,對秦的態(tài)度和儒士類似,既排斥又想合作,萬一成功誆騙到秦人,發(fā)大財呢?
他們立場很不堅定,可歸成一類人:知識分子,臭老九。
這群人,尚對秦朝心存幻想,不必一味摒棄,可以放到中立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