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黑夫靠近了田洸,冷冷道:“當你對我動了殺心,派人刺我于濰水上時,你家覆滅的命運,便注定了!此時此刻,黃縣的郡兵,應該已經圍住了夜邑,可惜安平君一代豪杰,其子孫卻將無遺孑矣!”
田洸怒發(fā)沖冠,面露兇色:“黑夫,你真的以為,黃縣的郡兵就可靠么?”
曹參聞言驚愕,而黑夫卻淡然回首,似乎這一切也在他預料中:
“沒錯,黃縣與夜邑相鄰,但膠東郡尉卻對你和周縞做的事無動于衷,�?苤家惨荒陝龠^一年。如此想來,他恐怕也是靠不住的,但卻不至于為了你家,與朝廷為敵,反倒會一馬當先,力圖搶在我到之前,將汝家趕盡殺絕,以免遭到牽連。”
“但我可不敢將自身安危全系于郡兵上,所以這次,我還邀了外援……”
正說話間,已經消失快十天的共敖大步踏入廳堂,朝黑夫下拜道:
“郡守,共敖幸不辱命,從臨淄請來的兩千兵馬,已至平度!”
第0497章
魚入大海
從平度鄉(xiāng)到夜邑縣的一路上,黑夫沒少感受到這里的敵意,里閭中的婦人見那黑色的軍旗路過,頓時如臨大敵,一把抱住了身邊的孩子,仿佛來的不是官軍,而是賊寇豺狼,田邊鋤草的農夫在秦軍走遠后,也會朝他們的背影狠狠吐口水,身旁的半大少年爭相效仿……
因為秦吏抓了他們敬愛的“田君”,田單之于齊國,就好比是岳飛之于宋人,而且岳飛失敗了,田單卻成功了,存已滅之邦,全喪敗之國,其事跡已經被神話,傳遍齊地。
用當年范雎勸秦昭王的一句話來說,就是齊國有人甚至連齊王是誰都不知道,卻肯定知道安平君田單,幾十年過去了,亡了國的齊人未嘗不期盼著,齊地再出現(xiàn)一個像田單那樣的民族英雄呢?
再加上田單子孫對治下百姓不差,夜邑生活較為富裕,本地人對田洸父子敬愛有加,秦朝統(tǒng)治本地后,租賦一增,更彰顯出田氏的好。
于是這一路來,黑夫總有種被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包圍的感覺,幸好他提前向朝廷申請調兩千人來即墨“保護金礦”,此刻全副武裝的兵卒將他左右護翼得嚴嚴實實,讓民間的仗義屠狗之輩不敢造次。如若不然,只帶著百十人招搖過市,隨時都可能被人振臂一呼,擁上來將他殺了。
上次有這種感覺,還是在淮陽城,在大澤鄉(xiāng)。楚人仇秦,齊人也不差,夜邑尤甚,黑夫已經能預感到,干掉田洸父子后,這一縣之人,都將恨自己很久了。
但這件事又不得不做,讓淳于縣令晁平和共敖一起查的刺殺案,經過小半年明察暗訪,最終結果指向夜邑田氏。既然對方欲殺他而后快,黑夫就得下手快準狠,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既然對方能行刺第一次,就肯定會有第二次!
但讓黑夫失望的是,等他們一行人抵達冒著煙,才剛剛結束戰(zhàn)斗的夜邑城時,提前來到這一步的膠東郡尉,居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他稟報道:“郡守,下吏疏忽大意,未能擒住田都……”
……
“嚴郡尉,你手中有郡兵千余,我又提前數(shù)日通知你帶兵來合圍,必要拿下夜邑,將田氏繩之以法,結果你竟打草驚蛇,將田都及其家眷全部放跑,一個沒捉到?”
按理說,郡尉好歹是比兩千石大吏,是一郡副手,大不必向郡守低頭,但此時此刻,這位嚴郡尉面對黑夫的質問,汗如雨下。
黑夫猜的沒錯,這位嚴郡守也是個不干凈的,沒少拿田洸父子的好處,得知東窗事發(fā)后,為了避免被朝廷追究,肯定會急匆匆地殺到夜邑城,與田氏死斗,力圖殺人滅口。
那樣一來,黑夫的借刀殺人之策也算成了,屠盡田單后人的惡名,就送給這位嚴郡尉吧。
可他還是小瞧了這郡尉的無能程度,居然叫田洸之子田都跑了!
嚴郡尉是秦惠王時嚴君樗里疾的后代,算是秦朝遠方公族,卻一點都沒有其祖“智囊”之稱,心虛地稟報道:
“田洸之子田都不知從何處提前得知消息,他讓幾個門客劫持夜邑令,假裝守城,自己卻攜帶家眷逃了……”
黑夫追問道:“往何處逃了?”
嚴郡尉道:“夜邑以北的漁港,名為臨駒,我已派數(shù)百人追過去,但田都門客賓從眾多,沿途一再抵抗,等兵卒攻下臨駒后,卻見田都及其家眷,已坐上一艘大船,掛帆揚長而去�!�
黑夫頓時翻了翻白眼,出了海,這下可是真的捉不住了。
齊人靠海吃海,早在春秋時,就以“魚鹽之利”著稱,也最早發(fā)展了航海業(yè),齊景公時曾幾度乘船游于渤海,最長時在海邊滯留六個月之久,被群臣力諫,這才悻悻而歸。
吳王夫差稱霸時,齊國的水師,跟北上進犯的吳國舟師,在瑯琊外海打了東亞第一場海戰(zhàn),還打贏了……
齊國滅亡時,有即墨大夫和雍門司馬力諫齊王建,切勿出降,要抵抗到底,但齊王不聽,后來即墨大夫隨齊王西去關中,一頭撞死在灞橋上,當時黑夫也在場。而雍門司馬則竄至海濱,糾集舟師,與一大批將齊國視為最后基地的六國士人出海而去。
至于這批頑抗者的去向,一直眾說紛紜。
有人說他們已經去了海那邊的大島,混跡于蠻夷野人之間。有人說他們投靠了海對岸的“滄海君”,多年來,不斷有人從那兒回到中原,從事反秦事業(yè)。也有人說,他們盤踞在膠東以北如珍珠串般的島嶼上,襲擾膠東沿�?h鄉(xiāng)、鹽場,見秦吏必殺的就是這群人。
反觀秦朝這邊,一群關西的旱鴨子來到海邊,看著茫茫無比的海水,只能干瞪眼,岸上勉強管得住,但對海里蹤跡莫測的敵人,卻無計可施。
用后世的話說,制海權不在官府手中,只要離了岸,田都及其門客家眷,便來去自由……
黑夫變不出艦隊去斬草除根,只能冷冷地質問起嚴郡尉來。
“嚴郡尉,你身在黃縣,與夜邑近在咫尺,豈會不知田氏豢養(yǎng)食客賓朋眾多,又勾結�?軋D謀不軌,為何不早禁之?”
“田洸謀刺本官案發(fā)后,你又不聽我提議,貿然進攻,以至于打草驚蛇,走了田都,前后二事并舉,你這是縱寇之罪!”
嚴郡尉十分頭疼,這位黑夫郡守是能和皇帝說上話的人,他一紙舉咎,自己的官途就到頭了,且整個嚴君家族,也要蒙受屈辱,便只能放下了尊嚴,向黑夫求起情來:
“下吏知錯,但還望郡守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定能將田洸父子留在夜邑等地的余黨,一網(wǎng)打盡!”
黑夫沉吟不語,直到嚴郡尉都快給他跪下時,才嘆息道:“我仔細想了想,田氏已統(tǒng)轄夜邑三代人,在夜邑,百姓只知田洸而不知有秦吏,不少人皆愿為其通風報信,而田都狡詐,以詭計脫身,這不是嚴郡尉能管得了的……”
“我雖然會將在夜邑發(fā)生的事如實上報,但至于會不會舉咎嚴郡尉,就看你之后的表現(xiàn)了�!�
黑夫笑了笑,讓千恩萬謝的嚴郡尉下去。
一旁的尉陽有些不理解,低聲道:“郡君,這郡尉無能,為何還留著他?”
黑夫看了一眼侄子,年輕人啊,根本不懂這里面的門道。
“我就算舉咎了他,讓他丟了官職又能如何?朝廷很快就會往膠東派一個新郡尉,或許是一位軍中驍將。”
尉陽更不懂了:“這樣不是很好么?”
黑夫笑了:“一山不容二虎,郡守強勢,可以奪郡尉之權,郡尉強勢,可以把持軍務,郡守絲毫插不上手。所以,我不需要一個強勢的郡尉,一個有把柄在我手中,唯我馬首是瞻的人是最好的……”
尉陽三觀簡直要被刷新了,呆了半晌后才道:“但此人能力平平,恐怕會耽誤擒賊的事啊�!�
“我怎可能指望他?”
黑夫道:“我手下能力不凡,卻需要機會施展拳腳的人,可不少呢!”
比如共敖,比如曹參,唔,劉季除外,黑夫會將他按得死死的,除了押送犯人、找礦等苦活累活外,一點立功的機會都不給。接下來,最好是送到某個鳥不拉屎的海濱小島做亭長,一輩子孤老在那!
……
與此同時,在膠東北面十余里的海面上,兩艘“大翼”船只靠在了一起,在海浪拍打下?lián)u搖晃晃。
從小就在海邊嬉戲的田都也不必搭木橋,直接拽著繩索蕩了過去,隔壁船只的人多是赤著上身,帶著兵刃的漢子,警惕地盯著田都。
這時候,有頭戴赤巾的大漢分開眾人,他穿著一身勁裝,腰上掛著把帶鞘的劍,雙眉斜插鬢角,胡須也夸張上翹,優(yōu)雅中帶著點傲然。
田都見此人之后,松了口氣,向其拱手:“多謝族兄接應!救我夜邑田氏全族性命!”
“族弟客氣了�!�
大漢摸了摸自己的胡須,笑道:“夜邑田氏這些年,可沒少給吾等庇護和方便,若無夜君,吾等絕不可能在島嶼立足�!�
說著,他便拉著田都的手,高高舉起,對船上的壯士大聲喊道:“多年前,安平君以一城之地復齊七十余城,現(xiàn)在,安平君的后人也加入了吾等,以數(shù)島之地,又未嘗不可?”
“復齊!”
船上的眾人大聲高呼,精神氣十足,看得出來,這大漢在他們中間威望很高。
呼聲停止后,大漢又嬉笑怒罵,讓眾人各自去起錨揚帆,他才對田都道:
“吾等商議一下,要如何解救伯父。”
“父親恐怕已遭遇不測了�!�
田都咬牙切齒道:“他臨走時說,若一去不歸,讓我按照張良臨走時的提議,帶著全族出走,渡海去投滄海君,保全族人性命�!�
大漢卻搖頭道:“滄海君那太遠,去了的人,輕易回不來,不如先隨我去沙門島拜見雍門司馬,安頓下來,之后再共商大計!定要讓那些狗秦吏付出代價!”
他拍著胸脯道:“你放心,齊國諸田是一家,夜邑田氏的仇,就是我田橫的仇!”
第0498章
方術士
夜邑城內最好的位置,不是縣寺,而是“安平君府”,現(xiàn)在改成了“田宅”,田宅曾坐北朝南,恍如臨淄的齊王宮一般,俯瞰領地,但如今,這座有幾十年歷史的府邸,卻一片慌亂,碩大的匾額被鉤下來砸到地上,秦軍如狼似虎地從上面一一踩過,上好的木頭吱呀作響,支離破碎。
昨日,黑夫率軍進入夜邑,靠著兩千臨淄秦軍鎮(zhèn)壓,倒也沒發(fā)生太大的動亂。他讓嚴郡尉搜索田都門客,緝拿漏網(wǎng)之魚,自己則來到田宅,清點起這次沒收的田家財產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田洸被定了個“作亂”的罪,將被夷三族,全部財產沒收歸公,黑夫只看了眼夜邑官員列出來的單子,就露出了笑。
“果然沒讓我失望�!�
好家伙,不愧是積累三代財富的萬戶封君,夜邑田氏的財產,有百畝之宅兩座,其余小莊園十余座,遍布膠東;田十萬畝,出了夜邑外郭便是連綿不斷的肥田。
這還是只是不動產,加上隸臣妾數(shù)百,牛羊牲畜無算,漆器銅器,總價值恐怕達上千萬錢!相當于膠東一年的財政收入!
“郡君都不用開金礦了,這夜邑田氏,就是一個大金礦啊!”
共敖讓人將田氏來不及帶走的銅錢一筐筐抬出來,在院子里堆積如山,這里面不僅有秦半兩錢,還有海量的齊刀幣,眼看堆得比自己都高,共敖樂得合不攏嘴。
在他眼里,夜邑田氏就是頭大肥羊,他仿佛又回到了幾年前,跟著黑夫在楚江南地大殺四方,掠奪豫章諸封君,將其財物積蓄充為軍用的日子。
只可惜,田都把容易帶的金子都帶走了,否則還能繳獲更多。
共敖遺憾地嘖了嘖嘴,又道:“要我說,當初滅了齊國后,就該將這些封君貴族該殺殺,該遷遷,若如此,哪有后來這么多事!”
黑夫卻搖頭道:“王賁將軍有自己的考慮,那樣的話,恐怕從臨淄到膠東,這一路上的丘陵山澤,到處都是抵抗秦軍的豪族武裝,要平定齊地,恐要多花一年半載……”
共敖想事情比較簡單,一比手:“一路殺過去不就行了,這田洸家號稱膠東最大的貴族,門客僮仆成百上千,如今郡君發(fā)兵至,還不是只能落荒而逃�!�
黑夫繞著“錢山”轉了一圈后道:
“形勢變了,當年齊國初亡,還能舉著復齊的大旗,將所有人聚到一起。但現(xiàn)在,齊國已亡,雖然海島上也有人妄圖復齊,諸田也肯定暗中相互聯(lián)系,但被郡縣阻隔,心就不一定能想到一起去。陛下正值壯年,臨淄駐軍近在咫尺,除非是天下大亂,讓諸田覺得有機可乘,否則的話,他們不會為了遠親的死活,冒著族誅的危險造反�!�
獨木難支,田都肯定也是想清楚了這點,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便匆匆逃走,選擇保全宗族。
這時候,曹參也回來稟報,說著火的地方終于撲滅了。
老曹的臉上有炭灰的痕跡,他有些后怕地說道:“郡守,那兒看上去是糧倉,其實卻是田家暗藏的武庫。扒開糧食后,卻藏著數(shù)不清的銅鐵兵刃,一捆捆的箭矢匿在柴草堆里,甚至還有甲胄、戰(zhàn)車和弩機!可以裝備數(shù)百人!”
其數(shù)量之多,兵刃之精良,都讓曹參咋舌,若是田都困獸之斗,發(fā)動門客和夜邑百姓反抗,等待秦卒的,恐怕是一場血戰(zhàn)!
黑夫頷首:“陛下早已勒令,各地都要將兵刃上交,弩機等物,民間不得私藏,田洸父子藏匿兵器,陰蓄死士,他們的謀反作亂罪名,更加坐實了!”
他讓曹參立刻將還能用的兵器收集起來,切勿流入到民間去——田都也是太耿直了,若是換了黑夫,臨走前,肯定要將這些兵器送給夜邑的輕俠、百姓,這足夠讓官府頭疼很長時間了。
就在黑夫帶著田氏財產清單,回到縣寺后,夜邑縣丞卻來報:“外面來了個方士,說要拜見郡方士?”
聽到拜訪自己之人的身份后,黑夫微微皺眉。
“正是一個方士�!�
夜邑令收受賄賂被黑夫解職,如今縣丞是假令,他回道:“年紀四十左右,相貌清奇,看上去倒也像個異士奇人,還自稱是在咸陽為博士的盧生之徒�!�
“盧生啊……”
黑夫知道此人,是秦始皇身邊最受器重的三名方術士之一,盧生入朝時,黑夫已經去了北地,所以沒太多機會與此人接觸,只是打過照面而已。
這盧生的來歷也很成迷,有人說他是燕國人,又有人說他是齊國膠東人。這夜邑,正好有一個盧鄉(xiāng),是天下盧氏之人的起源之地。
左思右想后,黑夫讓人將那方術士帶進來,且看看這“本地的和尚”找上門來,要念什么經。
尉陽第一次接觸這類人,不由好奇:“仲父,這些方術士是做什么的?”
黑夫問道:“還記得你大母曾經在云夢澤畔捐了座少司命祠么?”
“當然記得�!蔽娟桙c頭,那是為了感謝少司命保佑黑夫妻兒平安,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來捧場,可熱鬧了。
“我聽說,立祠當日,有不少江湖野巫祝到場,有的神神叨叨,說是少司命附身,有的則向我家兜售多子多孫的妙方。”
他笑道:“這些方術士,其實也是巫祝的變種,只是更會耍嘴皮子,更精通騙人的理論法子罷了。他們不再宣揚普通百姓信仰的神鬼,而是鼓吹起虛無縹緲的海外仙人、仙島、仙藥,號稱自己有讓人長生不死的辦法……”
早在春秋的時候,齊景公就曾經對晏子感嘆過:“古而不死,其樂若何?”有國有家者,生活富足安逸,誰不期盼著能長壽甚至長生?君主的這種渴望,便催生了方術士這種求長生不老的職業(yè)。
一開始,方術士也沒什么深厚的基礎,跟江湖巫祝沒啥兩樣。但騙子不可怕,就怕騙子有文化。漸漸地,這群人學乖了,開始包裝自己,借用道家《老子》里提出的“長生久視之道”,作為自己玄裝腔作勢的核心思想,一個個看上去仙風道骨,容易取信于人。
再后來,他們又靠著鄒衍完善的“大九州學說”和“陰陽五行說”,作為實踐的理論基礎,開始有系統(tǒng)的理論基礎。
這群人自稱“方仙道”,亦或是“神仙家”,已然躋身九流十家中,分別精通天文、醫(yī)學、神仙、占卜、相術、堪輿等技藝,但共同點仍然不變,那就是圍繞著各國諸侯,鼓吹服食、求仙可以長生不死。
這群家伙本來分布各國,當秦一海內,天下只剩下一個君主后,便又如蟻附膻般,聚集到了咸陽,向秦始皇兜售求仙不死之術,混得風生水起。
雖然各派系的頭頭聚于咸陽,但他們的家鄉(xiāng),仍然有不少弟子留守。
黑夫做郡守的膠東,正是方術士們活動最頻繁的地區(qū),但他只讓陳平去找有識礦煉藥能力的小方士,依靠他們尋找礦脈,對那些聞名郡縣的大方士,只讓人打聽一個叫“徐�!钡募一锖卧�?
屬下的回復是,徐市字福者,人在瑯琊,是瑯琊郡守的坐上賓。
黑夫膠東郡內的事都忙不過來,暫時沒工夫管瑯琊的徐福,于是對其他方士再沒了興趣,對盧生的弟子們,也從未招引過。
如今,對方實在憋不住,自己找上門來了。
不多時,夜邑縣丞引著一個容貌俊朗,一襲藏青色布衣的中年人進來,卻見他身材修長,頷下長須,隨風輕拂,走路總感覺輕飄飄的,到了近前,不卑不亢地一作揖:“盧鄉(xiāng)石生,見過郡守!”
“免禮�!�
黑夫聽說,這石生是盧生的大徒弟,便笑道:“石生不在家中辟谷,也不去海外尋仙島,為何卻來我這滿是案牘俗物之地?”
他話里有諷刺之意,石生卻只是微微一笑:“此來不為他事,卻是為了救郡守危局而來!”
“你這廝胡說什么?”室內的尉陽等人一愣,出言呵斥,黑夫卻面色不變。
石生見狀,立刻嚴肅起來,指著黑夫加重語氣道:“尉郡守,你難道還不知道,自己大禍將至了么?”
“哦?”
黑夫心中好笑,他沒有按照劇本,拍桌子問石生:“禍從何來?”
而是歪著身子,拍了拍自己的額頭道:“石先生,你下一句話,莫非是要說我印堂發(fā)黑?”
第0499章
不破不立
“郡守的印堂……”
石生早就準備好的長篇大論,被黑夫皮了一下后,頓時就噎在了嘴里。
他不由自主地盯著黑夫額頭看了看,這下難辦了,說黑也不是,不黑也不是,只能輕咳一聲,跳過了這段,直切入主題。
“草民在盧鄉(xiāng),聽聞郡守以作亂謀反之罪,將田洸繩之以法,逐田都,收其田宅錢帛,當真是威名赫赫,舉郡皆驚!”
“但郡守卻沒看到,近在咫尺的危局��!”
說到這,他又玩起了套路,欲言又止,想讓黑夫屏蔽左右。
黑夫卻道:“在座皆我親故,先生有話直說就行�!�
石生只好道:“見郡守此舉,草民不由想到了兩個人!”
他再度頓了頓,見黑夫不追問,只好尷尬地自己續(xù)下去:“一個人吳起,一個人是商鞅!”
黑夫聞言,顧左右笑道:“奇哉,我生平用兵,最好讀《吳子》。治郡,又喜借《商君書》,如今居然有人將我與吳、商相提并論,夸得我都不知該如何作答了。”
眾人皆笑,石生卻搖頭道:“草民可不是在夸郡守,二君雖有大功大名留于世,卻沒有好下場��!”
他語氣徒然急促:“當年,楚悼王素聞吳起賢,使其為楚令尹。吳起明法審令,捐不急之官,廢公族疏遠者,雖然使楚強盛了,但楚之貴戚利益受損,盡欲害吳起。等到楚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亂而攻吳起,將吳起射殺于靈堂之內!身中數(shù)十箭!”
“商鞅亦然,相秦二十年,廢秦公族,刑公子虔,秦貴人恨之入骨,待到孝公死后,皆曰商鞅反,擒之車裂于咸陽之市!”
尉陽等人見他竟然用吳、商二人的死來詛咒黑夫,不由大怒,黑夫卻制止了眾人:“讓他說下去。”
石生再一作揖,說道:“吳、商之所以覆亡,是因為他們驟然更易楚、秦之法,得罪了豪貴的緣故。俗諺道,善治國家者,不變其故,不易其常。如今郡守治膠東,卻效仿吳、商,大改舊制,又用嚴刑酷法打擊諸田�!�
共敖盛怒,指著石生罵道:“你這方士,說來說去,是要為田洸父子求情,和他們一起赴死么?”
石生忙道:“豈敢,我聽說田洸謀反,他家當然是死有余辜。但夜邑田氏畢竟是安平君田單之后,在齊地備受尊崇,眼下郡守擒田洸,族夜邑,收其財,必讓兩千里之地震驚。田成子七十余子,遍布七十余城,齊地諸田是為一家,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他們也會心生害怕,覺得郡守是要將諸田趕盡殺絕……”
“總之,郡守的所作所為,是在積累怨恨、聚積禍患啊�!对姟吩�,得人者興,失人者亡的。如今郡守出行,后邊跟著數(shù)以十計的戎車,車上都是頂盔貫甲的衛(wèi)士,身強力壯的人做貼身護衛(wèi),持矛操戟的人手持櫓盾,緊靠車子奔隨。這些防衛(wèi)缺少一樣,君必不能出行!”
“俗諺云,憑靠施德的昌盛,憑靠武力的滅亡,如此觀之,郡守的處境就好象早晨的露水,很快就會消亡一樣危險。如此下去,齊地諸田,都將視郡守為仇讎,長此以往,恐有吳起、商鞅之難,這就是我說的大禍臨頭!”
長篇大論結束后,石生朝著黑夫長拜及地:“若有不對的地方,還望郡守勿怪�!�
黑夫卻鼓起了掌:“說得不錯,那位盧神仙真有個好弟子,若你不說,我還以為你是個縱橫之士,或是儒生,而非方士�!�
石生笑道:“不才年輕時候,的確曾誦孔子之學,又讀過些短長之書,年到而立,才追隨了夫子�!�
“原來如此。”
黑夫又將石生打量了一番,一開始以為這是個想來誆騙自己的方士,卻不料,還真有幾分見識,能將他在齊地將要面臨的處境說得一清二楚。
“既然不是招搖撞騙,那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