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PS:本章事例,參考《史記·封禪書》
第0506章
儒法之爭
“昭隔內(nèi)外,靡不清凈,施于后嗣。化及無窮,遵奉遺詔,永承重戒……”
是夜,預定明日要在泰山上演奏的樂章漸漸接近尾聲,諸臣隨奉常派來的禮官演練完封禪儀式后,各自回了行宮外的館舍休息,為明日正戲做準備。
黑夫卻親自送廷尉葉騰至其舍,并攙著他下車。
他遠在膠東,雖然與咸陽時常有書信往來,但一個來回至少兩月,很多消息都是滯后的,所以有不少事情,黑夫得當面向老丈人討教。
葉騰也是得了秦始皇的差使,讓他去祭祀東泰山,故來遲。一載未見,葉騰似又老了不少,十年前那個在南郡殺伐果斷的郡守,已經(jīng)變成了老態(tài)龍鐘的廷尉。
唯獨眼中目光依舊犀利,而嘴里的話語,更如同刀劍般鋒利,常一陣見血。
“你以為,這只是群儒之間的派系之爭?”
在屋舍內(nèi)對坐后,葉騰嘿然:“旁人只看得見儒生相互指摘,惹陛下不快,卻未曾看到,右丞相通古君,卻在暗地里推波助瀾。取消儒生議封禪之權(quán),采用秦祭祀天地舊制,逮捕私斗的老儒,不帶任何一個儒者登泰山,這都是李丞相讓人向陛下提議的!”
“而那張蒼口口聲聲說不想卷入事非,恐怕也是明白,他的師兄,絕不會坐視群儒得志吧!”
“婦翁的意思是,丞相也參與了此事……”
黑夫回想起李斯這些天的表現(xiàn):老家伙多半是靜默的,很少對封禪發(fā)表看法。但事后一分析,李斯身邊的人每次說話,都正中儒生要害,也讓皇帝對群儒厭惡更甚,簡直是往死里整,最終導致了這場儒生的大敗局。
葉騰很喜歡考校女婿:“黑夫,你說說,李斯身為高高在上的丞相,為何要與一群空談議論的儒生計較?”
黑夫也一點就通,立刻想到了三個可能:“荀孟之爭、右左之爭、儒法之爭?”
他知道,李斯、韓非、張蒼等人出自荀子門下,雖然荀子通常意義上被認為是儒家,尊崇孔子,但卻是儒家的異端。
百家爭鳴,有五大著名的議題:天人之辯、人性之辯、義利之辯、王霸之辯、名實之辯。
儒墨道法名,各家都在這五大議題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各有側(cè)重,有時候甚至完全相左,這基本體現(xiàn)了他們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
而荀子除了名實之辯外,其余四個都與齊魯儒家、思孟學派大相徑庭。
他說,與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祭祀天,不如積極改造利用它;他認為人性本惡,而非善……
三觀不同,怎可能談得攏,荀派遂被群儒抨擊為異端,荀子也不待見他們,諷之為腐儒、賤儒、俗儒。
這場學術(shù)斗爭雖是幾十年前的,但李斯如今掌控大權(quán),給這些師門昔日的敵人下點眼藥,也實屬正常。
至于“右左之爭”,這就涉及到右丞相李斯和左丞相王綰的恩怨了……
葉騰微微放低聲音:“雖然陛下不喜黨爭,可你在北地、膠東這幾年,朝堂中的李黨和王黨,已變得涇渭分明�!�
雖然李斯越級成為右丞相,壓了王綰一頭,但王綰也沒有倒臺。
“學室出身的秦吏,基本圍繞在李斯周邊,而從東方六國故地來的賢良文學之士,則以王綰為首。”
“說來有趣。”
黑夫笑道:“婦翁,我沒記得,李丞相當年也是從東方來的士人,因為寫得一手好字、好文章才入了呂不韋府中做食客。后來陛下大逐客,他差點被牽連驅(qū)逐,靠著一篇《諫逐客書》名噪一時,當是時,關東之人都知是李斯讓陛下改變了主意,都很樂意拜見他……”
“此一時彼一時�!�
葉騰示意黑夫再為他添點酒:“李斯此人,最擅長的事,便是舍棄�!�
“他從老鼠身上悟出了出人頭地的道理,果斷舍棄小吏身份,去蘭陵拜荀子為師�!�
“學會了帝王術(shù)后,他又果斷舍棄了母國楚國,轉(zhuǎn)投于秦�!�
“秦國朝堂即將出現(xiàn)變動時,他又舍棄了對他有知遇之恩的呂不韋,轉(zhuǎn)投陛下,成功從那艘要沉掉的船上跳下,登堂入室,飛黃騰達�!�
“現(xiàn)如今,他又擇陛下之所好,視咸陽為故里,秦人為鄉(xiāng)黨,早就忘了自己是來自東方的士人。再說了,天下一統(tǒng)后,地域籍貫已不重要,信法還是信儒最重要。”
葉騰對李斯的分析很透徹,黑夫道:“所以歸根結(jié)底,這件事的本質(zhì),還是儒法之爭?”
秦朝剛統(tǒng)一時,隨著秦始皇征辟關東儒生七十余人入咸陽,為博士,以備咨詢。從那時候起,朝堂里的儒法之爭就開始了。
從上尊號的相互試探,到封建、郡縣說的分歧。最終以李斯提出的盡廢封建,不封尺寸之土被采納而告終,他的右丞相之位,很大程度上,也是這場斗爭勝利的戰(zhàn)利品。
而現(xiàn)如今,以東巡封禪為契機,儒法之爭再度喧囂塵上!變成了朝堂的主要矛盾。
“沒錯。”
“你以為他們爭的是用秦國舊禮還是東方之禮么?爭的是在祭祀時如何殺牛,如何上山,如何穿衣打扮么?”
葉騰飲下黑夫為他倒的熱酒,拂去須上的酒珠,冷笑道:“不,他們爭的是國體!”
……
據(jù)黑夫的了解,儒法之爭,拋開他們在三觀上的巨大分歧,集中在“如何建國”和“如何治國”這兩個重大政治問題。
儒家已經(jīng)輸了“建國”,接下來的“治國”,他們會努力參與,畢竟從孔子時代起,儒就是一個積極入世的學派。
秦以法立國,以法并天下,這無不體現(xiàn)了這一制度的正確性。秦始皇本人是這一國體的最大受益者,他肯定是會把法家秦吏治國當成基本國策,萬世不動搖。
但皇帝也未將其他可能性統(tǒng)統(tǒng)摒棄,否則就不用招安群儒、黃老做博士,又讓墨家繼續(xù)存在了。
其他學派依然有自己生存的空間,以左丞相王綰為靠山的儒家,很希望在朝野中為自己爭取到一定的地位。
葉騰分析道:“所以王綰和博士們才苦口婆心,力勸陛下東巡封禪,國之大事,唯祀與戎,這場典禮,對儒生在朝野中的地位提升,很重要�!�
王綰和周青臣等人已經(jīng)認清了自己的定位:在治國上,皇帝暫時只會信任法家秦吏,儒生是分不到羹的,他們只能往自己最擅長的事情上努力,那就是“祀”。
這也是法家最陌生的東西,在儒生想來,這群不懂詩書,不法先王的法吏,根本無從插手!
王綰和周青臣原本的打算是,通過充滿東方特色的封禪,將秦始皇從被關西巫祝把持的“四疇四帝”祭祀里拉出來,使皇帝全盤接受東方的天地神系,從而由東到西,重構(gòu)整個帝國的祭祀體系……
這與方術(shù)士的目標一致,所以盧敖、侯生等也積極配合。
只要皇帝應允,并在儒生的設計、陪同下完成封禪,就相當于承認了諸儒在朝野的主祭者身份。
先守住國家祀典的陣地,再慢慢向世俗伸手,由此扭轉(zhuǎn)他們在儒法之爭中的弱勢……
黑夫不斷頷首,感覺自己真是長了見識,原來這封禪,涉及到了如此多的交鋒。
說到這,葉騰忍俊不禁:“但王綰和周青臣的萬萬沒料到,李斯和諸法吏雖不擅長祭祀禮儀,卻很了解人心。李斯知道陛下也欲封禪,便沒有勸阻,而是反其道而行之,說封禪關系重大,光靠七十多個博士,恐怕會有遺漏,不如廣招齊魯儒生到泰山,一同商議禮儀……”
“這真是欲擒故縱啊。”
黑夫也笑了:“李丞相畢竟是在稷下、蘭陵呆過一段時間的,對群儒之間的分歧,恐怕再清楚不過了,知道這群人湊到一起,人數(shù)越多,非但不能成事,反而會敗事�!�
當然,后來的事都知道了,連王綰、周青臣都無法控制的情況出現(xiàn)。
畢竟是第一次封禪,沒有記載可考,儒生們便根據(jù)自己的理解,獻上了千奇百怪的儀式,自家先亂成了一鍋粥,惹怒了缺乏耐心的皇帝……
王綰和眾博士苦心謀劃了幾年的封禪,就這么被李斯略施小計,輕易化解了,儒生在自己擅長的陣地上吃了一場大敗,但這又能怪誰呢?只能怪自己豬隊友太多。
不過黑夫卻沒有幸災樂禍,而是皺起眉來,暗自道:
“贏了儒法第二回合的爭端,打擊了競爭對手,李斯倒是樂得高興了,但從長遠來看,這對整個國家的統(tǒng)一,有些不利啊……”
他深知,統(tǒng)一絕不僅限于政治、領土,還有意識形態(tài)。
夫妻三觀不合都過不到一塊,何況那么大的國家,那么多的人。墨家理想中的“兼相愛”很難做到,但治下百姓對新王朝產(chǎn)生歸屬感,卻是必要的。
秦朝已并海內(nèi),通過車同軌書同文,讓各地有了交流的可能性。但意識形態(tài)的統(tǒng)一,才剛剛起步,距離“九州同貫,六合同風”為時尚早,廣袤的六國,兩千多萬人口,認同自己是秦民的少之又少。
光靠一紙政令顯然是不行的,思想的認同,需要潛移默化,潤物無聲。
整天板著臉的法家秦吏不擅長干這些活,反倒是儒生很適合,雖然這群人中良莠不齊,但不得不承認,他們搞教化是一把好手。
泰山封禪是一個極佳的契機,這是天下人都承認的國家祭典,是圣君仁王才能做的事。而封禪所祭的對象是“天”,也是人人信奉的至上神。
封禪,能讓關東知識分子對秦朝心生好感,將他們招安。但如今,陰差陽錯間,卻反而成了分裂的伊始,儒生們,現(xiàn)在恐怕和朝廷離心離德了吧……
“在想什么?”葉騰見黑夫久久未言,便問他。
黑夫停止了思索,笑道:“我想知道,這場爭斗里,婦翁站在哪邊?”
“我乃廷尉,掌天下律令刑獄,自然得站在法家一邊�!�
沒錯,韓非死后,法家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學派了,而擴張到整個秦朝的官吏群體。從每日抄錄律令簡牘的基層小吏喜,到地位尊崇的丞相李斯、廷尉葉騰。只要認同律令,誦商鞅之法,就能被看成是法家的信徒。這個群體是如此的龐大,它是帝國維持統(tǒng)治的支柱。
葉騰雖然是個心思縝密的政客,但也未能像黑夫那樣,想這么長遠,他說道:
“自從當上了右丞相,陛下又讓他的諸女嫁給幾位公子后,李斯對老夫的爭競之心,倒是少了許多,言談十分客氣。思來想去,或是你先前提出的鞏固關西根本,以及開拓西北的建言,剛好幫了李斯一把,若沒有西拓,沒有尋找西王母邦的動力,陛下定會對東方有更大的興趣,儒生和方士,也能有更多機會�!�
黑夫啞然失笑:“如此說來,我雖然人在膠東,但已經(jīng)被儒生、方士們認為是敵人了?”
“莫非你還想與他們化敵為友?在封禪一事上幫他們一把?”葉騰注視著女婿,黑夫似乎有自己的打算。
黑夫卻搖頭:“事已至此,無可挽回了。再說了,我與李、王二位丞相不同,我的戰(zhàn)場,既不在朝堂,也不在泰山……”
他露出了笑:“而在膠東!”
“陛下在泰山得到只有憤怒和失望,但我保證,膠東的新政,定能讓他耳目一新!”
第0507章
風雨欲來
“我……我實在是爬不動了�!�
泰山雖然不算高,但要一個兩百多斤的胖子從山腳爬到山頂,無異于一種酷刑,張蒼還未到半山腰,就嚷嚷著自己不行了。
黑夫在前,回頭指著他笑罵道:“隨行諸人能與陛下一起登泰山,目睹天子封禪之禮,都與有榮焉,唯獨你張子瓠聽說自己也在列,便臉色酸苦�!�
張蒼翻了翻白眼:“我看是陛下嫌我總愛在他耳邊說‘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故意要讓我上來受苦,早知如此,我也攙和群儒的爭執(zhí),讓陛下罰我在山下等候,在榻上捧著紙書細讀,那該多好。”
今天是八月十五,泰山封禪的日子,大典分兩步進行,首先是“封”,指的是在泰山之上筑土為壇以祭祀上天,以報天之功,要在泰山頂上舉行。
秦始皇早在一年前就在計劃封禪,便讓濟北、薛郡在山南山北各自辟山修路,將過去小徑改造成可容坐輦陽坡、南坡二道。
這項大工程的一個副作用是,泰山周邊活動的老虎受驚出逃,被官府獵獲,甚至抓了頭白化病老虎,被喜滋滋地當成祥瑞獻給皇帝。
而從孔子時代起,常年隱匿在泰山山林里,逃避“苛政猛于虎”的野民們,就只能冒著危險,往更深的丘陵里鉆。
薛郡和濟北郡當然不會讓忽然跑出來的窮困野民打攪到皇帝的封禪儀式,搜了許多次山,力求做到野無遺孑。
一大早,秦始皇就扔下一眾儒生,帶著重要臣工自陽坡登山。他自己在坐輦,由十多個郎衛(wèi)輪流扛著行在最前方,就跟后世去景區(qū)坐纜車一樣輕松,還能看看周圍風景。卻苦了臣子們,不管是老是少,是胖是瘦,都得靠兩條腿走。
眾人坐著馬車走了四五里遠,翻過了像門檻一樣的山崖“天門溪水”,就到了中嶺,接下來,道路變成了石板砌成的石級,共有七千多級,直達頂峰——這是薛郡過去幾年間最大的一項工程,雖然被陰陽方士詬病說破壞了風水,但卻讓皇帝登山方便了不少。
此時已到中午,秋日之陽照在泰山上,山頂彌漫的大霧已散去,濕滑的石階也干了不少,正是登頂?shù)暮脮r候。
黑夫指著前面對張蒼道:“李、王二位丞相,葉廷尉,都已是年過六旬的年紀,卻仍強自拄著手杖跟在陛下身側(cè),何況你我正值壯年?快起來,難道還要我背你不成?”
“來啊。”張蒼像是屁股黏在石板上一樣,只不要臉地伸出了手:“只要你背的動!”
“你這肥廝……”
皇帝的坐輦已經(jīng)遠遠走在前方,黑夫一招手,讓兩個郎衛(wèi)來攙起了張蒼,強行架著他往上走。
結(jié)果,等他們走走停停抵達頂峰時,張蒼倒是恢復過來了,那兩個郎衛(wèi)卻累成了狗。
黑夫不由笑他道:“嗟乎,負張蒼登山,比衣三屬之甲,操二石之弩,負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帶劍,贏三日之糧,日中而趨百里還要累�!�
此刻已是下午時分,因為才入秋,看不到蒼山負雪,明燭天南的景色,只見山多石,少土;石蒼黑色,多平方,少圜(yuán)。少雜樹,多松,松樹在石縫里艱難求生。
既沒有壯麗的瀑水,也少有鳥獸音跡�?傊褪瞧掌胀ㄍǖ娘L景。
黑夫再回首時,發(fā)現(xiàn)山下風光好像還更好點,晚日照于行宮,汶水、徂徠(cúlái)如畫,而剛剛經(jīng)過的半山,此刻又起了霧氣,像是一條舞動的飄帶。
前方,身著玄端冠冕的秦始皇已下了坐輦,也在負手打量著泰山上下景致,面容嚴肅,不知在想些什么。
接下來是匆忙卻又有序的儀式,按照奉常演練過好幾遍的流程,秦始皇和群臣都穿著隆重的禮服,黑夫等人頭戴皮弁,插笏垂紳,助皇帝行射牛的禮儀,并奉獻三牢。
接著,就是更繁瑣的封土之禮,因為儒生們的餿主意都被否了,所以禮儀程式與在咸陽時郊祭天帝相同。秦始皇接過禮官獻上木鏟,親自動手,群臣則在旁助力。
大伙都干的很賣力,尤其是黑夫這種老莊稼把式,還得到了皇帝稱贊。
他們的樣子,就像植樹節(jié)親自上山植樹的領導一般,只是寬大的禮服實在不好干活。
最后,所封土寬一丈二尺,高九尺。秦始皇還將親筆所寫的玉牒書埋入其中,書的內(nèi)容隱秘無人知,因為這是秦始皇和老天爺私密的對話。
群臣都面目肅然,跟在皇帝身后,在禮官的吆喝下,朝封土一次次作揖下拜,告成于天。
但一時間,黑夫卻心生好奇。
“這埋在封土下的玉牒書里,究竟寫著什么呢?是一板一眼的誥書,還是一些皇帝的心里話呢?”
正當他將好奇心壓了下去,要目睹第二項工作“立石銘字”時,在他旁邊的五大夫,比黑夫年紀略小的秦公孫嬰(子嬰)卻抬起頭來,咦了一聲。
“少上造,你快看,天怎么陰了?”
黑夫立刻抬起頭,這才發(fā)現(xiàn),方才還白云朵朵,陽光燦爛的天上,徒然從東方飄來了一大片陰沉沉的云彩……
……
“快看,看泰山頂上!”
山上封禪典禮正在舉行之時,山下的儒生們雖然嘴里嚷嚷著皇帝剛愎自用,但也時刻關注著上面的一舉一動。
此刻,眼看天上忽然風云變幻,不少因秦始皇不用他們而心懷怨憤的儒生,便叫嚷了起來。
“算著時間,才剛剛做完封土之禮�!睒氛现宓皖^掐指。
“告成于天,結(jié)果卻烏云密布,這意味著什么?”漆雕氏之儒這時候忽然變得虛心好學起來,左顧右盼地發(fā)問。
“我看接下來,就是驟雨將至啊,陛下和群臣恐怕要淋雨了。”子張氏之儒幸災樂禍。
“還記得孔子的話么!泰山不如林放乎?泰山豈不如林放乎?”有人想起了昨日他們的議論。
“沒錯,泰山有靈,蒼天有感,絕不會接受非禮之祀,也不會接受……德薄之君的封禪。”
后面半句,細弱蚊蠅,沒人敢大聲說出來。
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泰山頂上的烏云,在內(nèi)心深處為它鼓勁,期盼它越積越大,然后下一場前所未有的暴雨,將山上的封禪儀式破壞殆盡,讓剛愎自用,不可一世的秦始皇帝,也淋成落湯雞!
“讓他知道,天至明而不可欺!”
……
灰蒙蒙的云朵遮蔽了太陽,巨大的投影將泰山頂?shù)墓饷饕稽c點吞噬。
一同吞噬的,還有秦始皇的好心情……
他高大的身軀立于泰山之顛,抬頭仰望陰云密布,在風吹拂下須發(fā)賁張。
秦始皇記得,自己在埋于封土的玉牒書里如此寫的:
“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其克相上帝,寵綏四方�!�
“予小子政,秦始皇帝,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已屠匈奴之國,踏氐羌之壘,籍邛都之城,通河西之壁,近不過旬月之役,遠不離二時之勞,固已犁其庭,掃其閭,郡縣而置之,云徹席卷,使子孫無余災�!�
“而今外患已弭,予小子欲修內(nèi)政,夙興夜寐,建設長利。行封禪,一天下,使人心歸秦,六合同風,九州同貫,望天佑之……”
天子與天的對話,就像是兒子拿著成績單,向父親做出匯報一樣。歸根結(jié)底,皇帝想將自己的得意之作展示給天看一看:
“瞧啊,古往今來誰還能勝過朕?你有過這么好的兒子么?”
但誰料,卻是這樣的結(jié)果,本來天氣還好好的,剎那間卻陰云密布,風雨欲來。
冥冥之中,仿佛真有某個至高的存在,在操控風云變幻,戲弄秦始皇,對他的誥書不屑不顧。
殷商視天如父,周人也是敬畏蒼天的,而秦同時繼承了殷周的信仰。而過去幾年間,不管是儒生、方士還是巫祝,都反復對皇帝說:“天至明而不可欺,風雨四時變化,乃是皇天譴告人君過失,猶嚴父之明誡。”
一般的兒子,在父親擺出一張臭臉時,會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知所措,甚至下跪認錯。
兒子錯了,兒子改,兒子再也不敢了!
但秦始皇不同。
憤怒的火焰,在這個一心想長生的凡人皇帝眼中燃燒!
這一刻,秦始皇甚至想不管不顧,讓太阿寶劍出鞘,再持劍上指,直接質(zhì)問廣袤無邊的蒼天!
“天,你對朕的所作所為,有何不滿之處��?”
第0508章
兼易凝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