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盧敖還在那暢談“大九州”之說,這個老騙子極會投人所好,他也知道,尋仙長生,秦始皇會信,黑夫卻根本不信這一套,遂換了一種方式,以開拓海外說之……
在他想來,黑夫在西北時,力主攻伐匈奴、月氏,以通西域,除了要尋找西王母邦討好秦始皇外,定是因為封侯的野心驅動,熱衷于開疆拓土。
盧敖暗暗道:“自從陛下從黑夫之言,設立了靖邊祠,自從蒙恬、李信、黑夫三將破匈奴,得封賞夸功游于咸陽后,秦的邊將們,便十分艷羨。他們每年都要上書進言開邊之事,漁陽之將或言當擊東胡,遼東之將或言可破箕子朝鮮,會稽之將或言當略甌越、閩越之地,長沙之將或言當奪嶺南諸越,巴蜀之將則欲通五尺道,開西南夷……”
“作為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黑夫身處膠東,又豈會看著同僚立功,自己無動于衷?我聽聞,他曾打算在即墨之南,修筑漁港碼頭,造舟船備用,或許此人也有志于海外?”
于是他大談海外之事,還拿出《山海經》里的《海經》,為黑夫描繪海那邊的國度……
“燕之東極為列陽,列陽在遼東,朝鮮又在列陽東,海北山南,朝鮮之北為夫余、沃沮,其東、南為濊(huì),距離中原遼遠。然與膠東,不過一海之隔,以船渡之,若是不遇風浪,十日可至�!�
“又聞濊人言,其南有馬、辰、弁三部,三部之南為大海,海外有巨島……那巨島,或就是另一個九州!”
黑夫看似不斷頷首,一副認真的樣子,但心里卻有些不耐煩。
“對不起,那只是日本島而已,根本不是另一個大洲,美洲還在東邊幾萬里之外呢……”
世界有多大,還要一個方術士來教?只要黑夫愿意,分分鐘給他畫出朝鮮、日本甚至是美洲澳洲的粗略地圖哦!
但黑夫沒有,在這個時代摸爬滾打這么久,黑夫覺得,自己的心態(tài),和一般的穿越者不太一樣。
人人到了古代,都不分時間不分場合,均欲進攻朝鮮開發(fā)日本探索美洲。但仔細想想,在秦朝做這件事,除了空費錢糧民力造船,讓方術士帶著大批童男童女一去不返外,于本土而言,還真沒什么用……
茫茫大海,風云難測,這時代的航海技術,船只只能靠著海岸小心翼翼行駛,哪怕是到了唐朝,跨海東渡也是九死一生,更別說現在。
所以,遠洋探險是一項投資巨大、風險極高的行動,除非回報很高,否則不值得把金錢和性命做賭注。
每個時代都不缺冒險者,但為什么維金人最先發(fā)現美洲,卻未能開發(fā)美洲?而西葡的地理大發(fā)現卻能持之以恒,將利好反饋回國?最終引發(fā)大移民的浪潮?
黑夫以為,域外的開拓,必須有一個前提條件:文明母體已經高度發(fā)達,人口趨于飽和,失去土地的農民和投機者會充當第一批移民,去陌生的未知世界求活。否則一切投入,都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還!
所以,雖然盧敖以領先時代的說辭,來游說黑夫去發(fā)現外面的另一個“九州”,黑夫卻搖頭道:
“我曾聞,墨子對楚王說過,荊有余地而不足于民,殺所不足而爭所有余,不可謂智!”
盧敖一愣,卻聽黑夫繼續(xù)道:
“墨子之言,我深以為然,膠東黔首尚貧,與其奪其糧秣衣食造巨艦大船,投之海外,不如多曬一斗鹽,多種一石糧,多收半畝菜,讓百姓多生一二子女�!�
盧敖還欲再勸,黑夫卻道:“先生可知,內子又有了身孕,或還是兒子,我已給他取好了名,就叫‘伏波’�!�
“伏波……”
盧敖更是不解,從這名字也能聽出來,這黑夫郡守,明明對海外興趣不小�。�
他當然不會明白,一個理性的政治家,必須是懂得克制的人。并非所有事,都要立刻馬上去做,人有時候啊,必須壓制住自己的欲望,哪怕長遠看起來是好事,但放在近時,卻只會變成黎民的災難。
盧敖不死心:“郡守忘了封侯之志,甘愿屈尊其余邊郡守尉之后么?”
黑夫想起自己和陳平的那段秘密對話,對盧敖的慫恿不以為然,他起身笑道: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此言擲地有聲,盧敖和室內的陳平皆色變。
“田都遁于海外,滄海君扶持反秦之士,寇亂膠東沿海,我必掃清彼輩,海波若平,則艨艟樓船,可改為漁船小舟,只捕撈魚蝦,不得遠航。待三代人,百年之后,中原口數萬萬,方可談出海,尋找其余九州之事!”
言罷,黑夫起身,開始送客:“盧先生,我意已決,海外之事,可以暫休矣!請回吧!”
……
盧敖灰溜溜地走了,黑夫在院中負手,作為后世來人,卻要阻止當世之人探索海外,這實在是一種矛盾。
但這是基于現實的考慮,東海與西域不同,西域一旦開通,便能與其他文明搭上線,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但當黑夫站在膠東,海的那邊是一片空白,縱然有金山銀山,萬里疆土,也沒有人手去開發(fā),開發(fā)了也運不回來。
而且以這群方術士的尿性,讓他們出海?怕不是資敵哦,鬼知道歷史上,徐福帶著三千童男童女,是不是轉頭就去投了滄海再說了,新大陸,一定得是海外,一定得是美洲么?誰規(guī)定的?
“在這時代,秦朝的新大陸,就在長江以南!”
幅員萬里的土地,野蠻的部族,炎熱的氣候,叢林沼澤里奔跑著無數的野獸,犀兕麋鹿?jié)M之,魚鱉黿鼉?yōu)樘煜赂�,更有數不清的礦藏等待人去開發(fā)。
“這新大陸就擺在面前,何必舍近而求遠?吃飽了撐著?”
至于開拓海外?行啊,一兩百年以后,等江南也人滿為患的時候吧!這把火暫時不會燒起來,留點火星就行,比如可以把大九州之說略加修改,加到學室弟子的課程里,讓下一代保持探索的欲望。
而且,與陳平的談話,也讓黑夫醒悟,這些年,他做的事再多,也像是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
“我不會再盲目添柴了�!�
“在我執(zhí)掌天下之轡,決定馬車走向之前,雖然我阻止不了皇帝之欲,只能加以引導,但我必須阻止別人慫恿皇帝搞事!”
“或者說,能讓皇帝搞事的人,只有我!”
……
另一處館舍,盧敖回來后,將黑夫之意與韓終一說,二人開始合計起來。
“唉�!北R生長嘆一聲,搖頭道:
“還未對壘,便遭奇襲敗績,經過那件事,陛下對方術士,恐怕不會像先前那樣信任了。吾等的膠東之行,恐怕盡是險阻!我本欲與他和解,合則兩利,奈何那黑夫不聽善言,鼠目寸光,一意孤行!”
“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繼續(xù)走下去了!”
韓終也知道,他們如今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便問道:“吾等應如何應對?”
盧生卻默然良久后,露出了笑:“不急,到了芝罘山,有兩位比我更厲害的方術士,正等著皇帝蒞臨!”
第0530章
成王敗寇
秦始皇三十二年冬,十月下旬,芝罘島所在的腄縣,迎來了膠東郡守黑夫和他的一眾手下。
這是黑夫繼去年行縣后,第二次來腄縣,對當地官吏已不陌生,命縣令召集群僚后,便嚴肅地安排起工作來。
“二三子皆知,陛下東巡,不日將至腄縣,登芝罘島……”
秦始皇出行,常常由公卿大吏持天子符節(jié)先行到達,在名山勝境迎候天子車駕。黑夫作為膠東郡守,當然每每一馬當先,在前引路,做好迎駕準備。
黑夫安排陳平、曹參二人去操辦具體事宜,陳平心細,辦事有條不紊,他要確定皇帝行程,籌備各項事宜,曹參則負責整治當地治安防備,以免宵小跳梁。
這些行程準備,等大部隊抵達后,又會移交給中車府令和郎衛(wèi)軍。可一旦出了紕漏,黑夫也脫不了干系,所以至今沒有發(fā)生的“博浪沙”,萬萬不能在膠東出現。
黑夫忙著搞接待,與他同行的張蒼倒是悠閑,喊了黑夫的侄兒尉陽陪同,在腄縣里瞎逛起來,路過當地一座高聳顯眼的大廟時,他眼前一亮,拉著尉陽入內。
進入里邊后,才發(fā)現這已經被曹參派來的人戒嚴起來了,原來此廟亦是秦始皇可能經過的地方,卻見廟宇和中原形制大異,居然有八個區(qū)域,有各自獨立的廟堂。
走到第一個區(qū)域時,張蒼忽然問尉陽:
“尉陽,你可知,齊為何稱之為齊?”
尉陽撓了撓頭:“張伯父,我只聽你說過,齊人之福的故事,卻不知‘齊’之名為何而來�!�
“齊人有一妻一妾”,是張蒼前些日子在臨淄時,隨口說起的故事�?此剖墙o尉陽講故事,言下之意卻是,一個窮困潦倒的齊人庶民尚且有一妻一妾,為何黑夫這大上造、膠東郡守、家財數百萬的家伙,卻僅守著一妻過日子?
張蒼生性喜好女色,每年都要新討一個小妾,家中女子生產后就不再碰,當然,這種奇特的生活方式,他卻有自己的一套理論:
“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質也;欲者,情之應也。以所欲為可得而求之,情之所必不免也。我夫子荀卿的意思是,人絕不是天生情欲寡淺的動物,人的欲望就是要尋求各種享樂,而且越多越好,這便是人性!”
跟后世理學“存天理滅人欲”不同,荀子把人的欲望視為理所當然,亦是人的天性。
他還把“欲”叫做“性之具”。嗯,光看字面意思其實就能理解。
所以張蒼自詡遵循人的本性,從來不約束自己的“性之具”,就是要做百人斬的渣男,相應的,他無法理解黑夫這種節(jié)欲的生活方式,故出言譏之。
“荀子只說這是人的本性,并不推崇這樣吧?”
黑夫卻反駁道:“欲雖不可去,求可節(jié)也。再說了,子非我,安知我之樂?”
二人一笑了之,沒放在心上,張蒼后來也未再提,倒是尉陽記住了。
言歸正傳,張蒼輕咳一聲,指著這廟宇對尉陽道:“齊的由來,與這八神廟有關!”
這年頭,各地都有自己獨特的信仰,秦人信三巫,楚人新東皇太一、大司命、少司命,而齊地則信“八神”。
“有人說,八神之祭,是齊太公之后才有的,但更多人以為,早在太公之國去前,本地的夷人便信奉八神。這齊國之所以名為齊,就是由于八神之首,天齊神的緣故�!�
“天齊神”,也稱之為天主,大概是東夷語里對“天”的音譯,這位神主的祭壇位于臨淄城南郊的天齊淵水。
有天自然就有地,走進廟宇后,張蒼指著排位第二的神主牌位對尉陽道:“八神里排名第二的地主,祀于泰山下的梁父山。”
“梁父山,這不就是陛下行禪禮的地方么�!�
尉陽雖然不能像他叔父那樣,在近處陪祀,但也記得那漫長得讓人昏昏欲睡的儀式。
張蒼頷首:“沒錯,禪梁父,禪的就是地主�!�
“那為何祭天不在臨淄,而在泰山?”
尉陽有些不明所以,他不知道,這是政治因素的作用,天齊淵是齊國君主祭天的地方,如今齊人失國,亡了社稷,故被秦始皇取消,連廟宇也被推平了,除了大秦皇帝外,其余人已經失去了祭天的資格!
言談間,二人步入了第三間廟堂,這時候尉陽發(fā)現,天地的神主位,都沒有具體形象,但這間里面的神祇不同,居然是個人身牛蹄,四目六手,耳鬢如劍戟,頭有長角的怪物,雙目圓瞪,手持兵刃,塑造得唯妙……
“這又是什么神?”尉陽看愣了。
張蒼一笑:“蚩尤�!�
“蚩尤!?”
尉陽更呆了,他叔父身邊的幕僚佐吏蕭何、陳平等都是博學之士,所以尉陽也聽說過關于蚩尤的故事,而近來朝廷欲重編五帝之事,所以黑夫和張蒼等人也有過討論。
這蚩尤,在傳說里基本都是反派角色,聽說他本是白帝少昊屬下,卻不用少昊帝命,作亂。又曾與炎帝大戰(zhàn),后把炎帝打敗,暴虐百姓,于是炎帝與黃帝一起聯合抵御蚩尤,雙方戰(zhàn)于逐鹿之野……
當然,這是中原傳說里給蚩尤安排的角色,但在齊地,卻是完全相反的故事。
在這,張蒼也不必避諱,說道:“蚩尤是八神之一的兵主,是神明,主管戰(zhàn)爭大事。”
“在齊人的傳說里,蚩尤乃是東夷之主,與黃帝分庭抗禮,曾作兵伐黃帝,以奪天子之位。”
使用的是一個“伐”字,按照這時代的用法,只有位居高位者和占正義的一方面才能“伐”。站在齊地夷人視角,蚩尤乃是他們的祖先和英雄,打的是一場光明磊落的戰(zhàn)事,最后雖然惜敗,卻雖敗猶榮。
而黃帝與蚩尤的戰(zhàn)斗,也經過數次反復,最終才勉強獲勝,從傳說里看,黃帝是極恨蚩尤的,將蚩尤的胃制作成鞠,讓士卒踢之,這就是蹴鞠的由來。不過蚩尤死后,天下復擾亂不寧,黃帝遂畫蚩尤形像,以威天下,天下咸謂蚩尤不死,八方萬邦皆為殄服……
這也是蚩尤在齊地,被當地夷人尊為兵主的緣故,雖然東方夷邦已經盡數被炎黃的子孫姜、田破亡,最后的萊國也早在三百年前敗滅了,夷人與齊人相融合,如今已經沒有太大區(qū)別,但他們的信仰卻被繼承了下來,扎根民間,齊國官府也無法將其拔除,只好加以承認。
仔細想想,卻會發(fā)現,蚩尤是齊地八神里,唯一的人神,是地位僅次于天地,祭壇位于平陸,歲首祭祀用鷺,極為隆重。
“那蚩尤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尉陽被繞糊涂了,張蒼心里卻是門清,不管齊地夷人后代怎么想,在朝廷要新修的《國史》里,蚩尤必須是個反派,十惡不赦之徒!
修國史的目的之一,便是要宣揚“諸夏同祖”,而這些個祖先,便是“五帝”。
雖然書還沒正式開始修,但秦始皇已經根據秦早已存在“四帝疇”,為五帝安排好了人選。
第一位肯定是白帝,秦出自嬴姓,白帝少昊乃嬴姓之祖,所以被尊為五帝之首,是秦的父族,只要秦朝還在一天,少昊就會被當做五帝之首,年代最為古老,以此證明秦的正統(tǒng)性是自古以來的。
其次是黃帝,這是姬姓周人的直系祖先,也被齊國田氏認為是自己的遠祖,他也是秦人祖先的母族。根據傳說,帝顓頊乃是黃帝子孫,帝顓頊(高陽)的女兒女修,則是秦人的老祖母。
相應的,和歷史上不同的是,帝顓頊又在最近,被秦始皇尊為“黑帝”,作為秦、楚、趙都認可的祖先,顓頊當然有這資格。
在此之外,還有炎帝、帝嚳二人,炎帝乃是諸姜之祖。帝嚳又名高辛氏,雖然源頭不祥,但也被后所稱是黃帝子孫,殷商以之為祖。
雖然輩分關系總感覺亂七八糟,但五帝的世系好歹是編排完畢了,更被廣為流傳的太昊,反而被排擠出了五帝之列,因為風姓的夷人之后幾乎絕跡,對天下的影響已經微乎其微。
相應的,東夷人的英雄蚩尤,也必然被放到失敗者和反派的立場上,雖然秦人的祖先也出自東夷,當年或許還和蚩尤并肩作戰(zhàn),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嘆了口氣,知道多說無用,相比于誰也搞不清楚的遠古傳說,現實總是最重要的:為了維系天下一統(tǒng),世人必須同祖同源,少昊必須賢明圣德,黃帝必須光明偉岸,炎帝必須老來糊涂,帝顓頊必須是天命之子,而五帝的直系后代,必須擁有神靈一般的魅力,只有他們有資格登上帝位……
而蚩尤,必須是個無惡不作,擾亂天下,被有德者斬落的魔王,是天下人共同的敵人!
看著尉陽目瞪口呆的模樣,張蒼不由好笑,孩子畢竟是孩子,遠不如他仲父黑夫聽聞這一切后的淡定。
前些日子,黑夫聽張蒼說起這些緣由典故時,卻輕描淡寫說出的一句話。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真實得讓人無法反駁。
但黑夫的下一句話,又讓張蒼不寒而栗。
當時,黑夫看著夜邑城內八神廟中,張牙舞爪的蚩尤像道:“子瓠兄,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某一天,大秦忽然亡了,千百年后,后世史書里,秦的形象,會不會比這蚩尤,更加丑陋可怖?”
“而秦吏這兩個字�!�
張蒼依然記得,黑夫那時看他的眼神,瞳子黑白分明,嘴角帶著一絲譏諷和自嘲:“也會變成殘暴不仁的代名詞!”
第0531章
大海啊你全是水!
“你和我那侄兒說了何事?”
從腄縣的海港坐船去芝罘島的時候,黑夫見侄兒尉陽愣愣出神,便質問起同船的張蒼來。
“年輕人多知道點真相,又不是什么壞事�!�
張蒼得意地摸了摸胖臉上的胡須,哈哈一笑。
和黑夫往來這么多年,張蒼發(fā)現,最初還好,黑夫裝作什么都不懂的樣子,像個好奇寶寶一樣纏著他問這問那,可后來就不裝了,自己不論講什么,譬如“古王封禪是假的”“蚩尤其實是個英雄”“黃帝戰(zhàn)勝炎帝也是田氏御用文士編造的”,黑夫都一臉淡然,還能時不時發(fā)點“成王敗寇”的驚人之言,反過來將張蒼震得頭皮發(fā)麻。
張蒼事后想想,覺得不對啊!
“我張蒼才是天下博學之士,荀卿之徒,無所不精,為何總被一個卒伍出身,只在軍政之余,抽空學了半吊子學問的人牽著鼻子走?”
但張蒼的確是論不過黑夫,就眼珠一轉,開始對黑夫那單純的侄兒灌輸些東西,把這孩子的三觀毀得一干二凈。
這還不算,張蒼甚至還毛遂自薦起來:“我愿做汝子破虜之師!只需三百斤紅糖做束脩即可!”
黑夫瞥向張蒼,眼神里滿是挑剔。
“三百斤,你也不怕吃出病來,而且你學問倒是不差,只是……”
黑夫的語氣和眼神,就像是在市肆肉攤前拎著塊肥肉,十分嫌棄,惹得張蒼惱了:“只是怎樣?”
“只是生活太過放縱,不知節(jié)欲,我怕你會早早教壞了吾子。不過,冰水為之而寒于水,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也不是不行……唉,子瓠兄,話還沒說完,你去哪?”
張蒼在甲板上搖搖晃晃地走著,回頭冷笑道:“惡心,大概是暈船,待我去船邊吐一會……”
“你這廝�!�
黑夫指著胖子蹣跚的身影,啞然失笑,也不管張蒼了,自行走到船的另一頭,向秦始皇匯報行程。
……
這是一艘豪華的樓船,甲板建筑特別巨大,船高首寬,外觀似樓,可乘數百人。船上頭尾雕飾為龍形,多豎青羽旌旗,以壯聲威,正可謂“乘水車兮荷蓋,駕兩龍兮驂螭”。
除了他們乘坐的樓船外,前后左右,還護翼著不少船只,大翼、中翼、小翼、艨艟等,各有不同的功用。
這些船只,還是從會稽那邊千里迢迢調來的,因為齊地的船只,在齊亡時多被反秦的雍門司馬帶走,這也是膠東海盜肆虐的源頭。
而這支會稽樓船之師的將軍,叫“任囂”,數年前隨王翦平江東、會稽有功,接手了俘獲的楚國舟師,后擔任會稽郡尉,這次被專程調來護駕,至此黑夫才知道,原來從越地到齊地的航線,早就開通了!
當時張蒼也抓住了他的無知,大加嘲笑:“三百年前,吳軍舟師遠航八百里,與齊舟師在瑯琊大戰(zhàn)。兩百年前,越人又以瑯琊為都,若是海路不通,如何能與會稽通之?”
看來黑夫還是小看了這時代的航海技術,不過,再大的手筆,也僅限于近海航行而已,如今哪怕是從膠東跨越渤海去遼東,也是極為艱難的航行。
總之,此時此刻,這片狹窄的海灣里,至少有上百艘船,幾千人,除了防御盜寇可能的襲擊外,就是為了給皇帝蒞臨芝罘島擺足聲勢。
“要我說,讓所有船頭尾相連,都能架出一座木橋了,何必還要航行數里出海?難道是想體驗一次暈船的快樂?”黑夫暗暗吐槽。
秦始皇和葉騰等群臣,此時也在龍頭附近吹著海風,秦始皇身材高大,手扶龍頭,昂首挺胸,胡須被海風吹拂,別提多威風了,可實際上,他的臉上卻不怎么好……
皇帝陛下常年在關中,就算坐船,也是在無風無浪的池中泛舟,哪里坐過這么搖晃的海船��!
其實,秦始皇已經對此做好了準備,隨行不是有那么多方術士么?個個吹得天花亂墜,對付暈船總有辦法罷?
于是,方術士們開始爭奇斗艷,進獻各種妙方。
有的人說,上船時,密將伏龍肝一小塊,藏發(fā)中或帽中,便不暈。
又有人獻策,用車前子根皮搗碎,以布系半合,于腰帶及頭上,則免此患。
甚至還有更玄的:蘸大河水,就掌中書一土字,即無恐懼……
最后還是黑夫獻上的南郡土方子靠譜點:用新鮮的老姜片貼在肚臍眼處,或許有用。
眼下,不知道秦始皇到底用了哪個方子,可效果并不好,雖然大陸與芝罘(fú)島不遠,可今天的風浪,似乎也守著“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的自然規(guī)律,并沒有因為皇帝的到來而平靜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