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貨殖
來自齊地四郡的大商賈,已站在廳堂門外,一共十二人,看那穿著打扮,只以為為皂隸小廝,絕對想不到,他們?nèi)巳私允羌依蹟?shù)百金的富商。
眾人相互之間并不陌生,普通的販夫販婦,往往局限于一鄉(xiāng)一邑,中等的商賈,也只在郡縣內(nèi)揚威,可若想到達“百金”的程度,躋身大商人行列,往往少不了和同行打交道。
所以他們之間,或是相互合作的伙伴,或是曾有過節(jié)的對手。但現(xiàn)在,卻都和和氣氣地見禮,商場之上,追逐的無非是一個利字,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更何況,自從秦滅齊侯,商人的最大的敵人變成了同一個:官府!
相互寒暄后,大伙也討論起共同關(guān)心的話題:“今日膠東郡守忽然送帖,請吾等至此宴饗,不知是為了何事?”
“恐怕筵非好筵啊�!�
來自瑯琊的商人管宴面露憂慮,這些年秦朝對商人的政策,讓他覺得,但凡官府找,基本沒什么好事!
“然也,秦人最厭商賈�!�
眾人紛紛附和,秦朝法家執(zhí)政,從商鞅時代起,就極度討厭商人。商鞅認為,商賈喜歡四處流竄,最不聽話,一個商人從事末業(yè)成功,就會引得十個農(nóng)夫不好好種地,所以必須抑商。
首先,把鹽鐵等事關(guān)國運的東西一律收歸官府所有,加重商稅,酒、肉等皆課重稅,使從業(yè)者無利可圖。
同時,又在律令里,降低商賈的地位。昔日天下七雄,秦國商人最賤,與贅婿并列,一旦有徭役、戰(zhàn)爭,商人總是最先被征發(fā)。秦國軍隊明文規(guī)定,不必憐惜商人及其子孫的生命,無論什么臟活、累活、危險活都要派他們?nèi)ジ桑?br />
這種情況下,秦國商業(yè)基本被官府控制,頂多在官府控制不到的邊地,出了烏氏、巴清這種夷狄大商,但最終也被朝廷招安,做了紅頂商人。
黑夫他們家的南郡紅糖之所以能成功,也是立足于江南這塊處女地,鉆了法律的空子,可也沒自由幾年,如今遍布江淮的糖坊,統(tǒng)統(tǒng)收為官營。
但東邊的齊國,卻與秦走了完全相反的路線,早在太公望時期,齊國處瀕海鹽堿之地,不適于農(nóng)耕,于是因地制宜,通過工商業(yè)來拉動經(jīng)濟,終成魚鹽之國。
齊桓公時,管仲進一步提出了“本肇末”的觀點,士農(nóng)工商皆國之柱石,設(shè)工商之鄉(xiāng),還鼓勵商賈將魚鹽運往梁、楚,為齊國賺取外快。
田氏雖為卿大夫,卻亦是靠海魚、木材來收買人心的,對商賈也很寬容。兩百年來,齊賈遍布關(guān)東,巨賈們可與封君分庭抗禮,公然穿紫衣招搖過市的不在少數(shù)……
可這種商業(yè)繁榮的黃金時代,在田齊滅亡后就結(jié)束了,秦朝將關(guān)中的政策搬到齊地,下令禁止商人衣絲乘車,禁止商人及其子孫做官,并規(guī)定商人要交納加倍的人口稅……
秦始皇東巡時,甚至將“上農(nóng)除末”刻在瑯邪臺上,作為國策,公布于天下!
齊地商賈的好日子結(jié)束了,十年來,不論是從事農(nóng)、牧、漁、礦山、冶煉,還是奢侈品的商賈,都舉步維艱,社會地位一落千丈,還要提心吊膽,生怕被官府隨便安一個罪名就抓起來。
所以今日,十三名巨賈,才穿得比普通百姓還寒磣!……
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齊人八百年的重商傳統(tǒng),絕非一朝一夕改變,這種抑商政策,并沒有徹底打垮齊地商賈。相反,齊地流傳著這樣的話:
“由窮變富,務(wù)農(nóng)不如做工,做工不如經(jīng)商,女子做手工不如賣俏……”
秦朝雖然抑商,也不見得工匠和農(nóng)夫日子好過,巨額重稅擺在那,老實巴交做工做農(nóng),依然過得貧苦,投機博利的收益反而更大些。
在齊地,因為秦吏稀缺,官府也無法像關(guān)中那樣,管到基層。市肆里閭,依然是商賈的天下,臨淄、即墨,這些通邑大都之中,至少有三十幾種行業(yè),每一種行業(yè)都有壟斷的大商人,每年的收入遠超黑夫這“兩千石”工資十倍百萬!
“羊肥了,就會被殺,韭長了,就會被割!”
瑯琊商人管宴對秦朝意見不是一般的大,冷冷道:“二三子可別忘了算緡之事!”
眾人皆嘆息,原本他們還能盈利,可自從那項政策出臺后,經(jīng)商已經(jīng)無利可圖。
齊地商賈的富裕,被東巡的秦始皇看在眼里,去年,皇帝回到咸陽后,除了將一部分齊賈強遷到關(guān)西外,還在丞相李斯提議下,頒布了一項針對商賈的新政策。
凡屬工商業(yè)主、高利貸者、囤積商等,不論有無市籍,都要向官府財產(chǎn)數(shù)字,并規(guī)定凡二緡(一緡為一千錢)抽取一算,即二百文。而一般小手工業(yè)者,則每四緡抽取一算。這叫做“算緡(mín)”。
官員、長者和軍人外,凡有馬車的,一乘抽取一算,販運商的軺車,一乘抽取二算,船五丈以上者,亦抽取一算!
若有隱瞞不報,或呈報不實者,沒收全部財產(chǎn)!并罰戌邊一年!
這是公然向商人收“財產(chǎn)稅”了,此策一出,天下商賈哀鴻遍野,盈利較多的行當還好,利薄者,直接就入不敷出了。
很多人都萌生了:“不做商賈還不行么?”的念頭。
但秦朝又嚴禁土地兼并,堵死了他們以錢帛購田置不動產(chǎn)的可能性,商人們進退兩難,發(fā)現(xiàn)唯一的選擇,就是將自己的生意,賤賣給官府,從私營變成官營。
管宴悲觀地說道:“此番召吾等來此,恐怕就是為了此事!我聽說,先前皇帝頒布算緡令,是為了籌集南征、北戰(zhàn)和驪山陵、長城的錢,如今南北同時開戰(zhàn),驪山陵好像又追加了十萬名勞役,更需要錢,肯定又要拿吾等開刀!”
眾商賈紛紛點頭,也有腦子靈活的人質(zhì)疑,就算要割韭菜,在臨淄、瑯琊割不就行了,將他們叫到膠東來算什么?
“汝等別忘了,那尉郡守,他可是北征監(jiān)軍!說不定,是擺下筵席,只要進去的人,不拿出百萬軍資來,誰也不許出這道門!”
管宴有些悲憤:“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在官府看來,吾等的罪,就是有錢,就是富裕!”
在齊地商賈圈子里,管宴說話還是管用的,他不僅是瑯琊大賈,亦是數(shù)百年前齊相管夷吾的后代!
管仲雖輔佐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可他的后人卻混得很慘,家族早早衰敗,守著一個小邑度日,等田氏代齊后,連那小邑也沒了,只能撿起祖宗的老本行,開始經(jīng)商,或許是這個家族的確有經(jīng)商的天賦,不過百年,變成了齊國大賈之一,家富數(shù)百金。
被管宴這么一說,十多名商賈越發(fā)提心吊膽起來,只感覺這道們就是黃泉蒿里,而黑夫就是那索命的黑面鬼伯……
正在此時,卻響起了一個異樣聲音。
“管君此言差矣,膠東守尉君一向待四民一視同仁,并未對本郡商賈大加戡伐。甚至在朝廷頒布算緡之策時,他還上書勸諫,阻止皇帝追加一項告緡律。那律令說,有敢于告發(fā)的人,政府賞給他沒收財產(chǎn)的一半!若此律推行,吾等早被人狀告,送到邊境服苦役去了,如今郡守有召,還不知說什么,二三子就妄加中傷,恐怕不妥吧!”
眾人循聲看去,卻見一個四十余歲,留著八字胡的商賈籠著袖子,笑呵呵地看著他們。
有人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刀間。”
這刀間乃膠東人,亦是大商賈之一,卻是做隸臣妾生意起家的。
齊地的商賈好種養(yǎng)家奴,但都把奴隸看成最不值錢的東西,不如牛馬,時常虐待,隨意賤賣送人,如棄草芥。
但這刀間卻不同,他把這些奴隸看作寶貝,到處購買精明強干的奴隸,并不直接加以役使,去干粗活重活,而是教授他們技能:年輕貌美的女奴教以房中術(shù),贈送給地方官員,搞好關(guān)系。強壯的男奴訓練成武士,用來保護他的貿(mào)易。聰慧的隸臣則讓他們學識字、算數(shù),為他經(jīng)營產(chǎn)業(yè),獲取利潤。
就這樣,刀間靠著隸臣妾,成了膠東首屈一指的大富。他待奴隸不薄,生活過得比普通的平民還好,以至他們“寧爵毋刀”,意思便是,寧可不改變奴隸身份,不要平民享有的自由,也不愿離開刀間……
雖然刀間乃膠東巨賈,但卻被其余商賈輕視,更為人詬病的是,在算緡令公布之后,富豪皆爭匿財,打算聯(lián)合抵制此策時,刀間卻叛變了,他跑到即墨,自愿捐出家財?shù)娜种�,充作軍費。
自那之后,刀間便成了膠東郡守府的�?�,去往海東的新航路開辟后,黑夫更幾乎每月都要召見他,龐氏等齊賈都覺得,刀間八成是在幫官府籌劃,如何宰割他們……
管宴也就這些年被宰割得太狠,抱怨幾句,雖然背地里沒少罵刀間,此刻看到他本人,還有其身后跟著的兩名秦吏,卻立刻就慫了,拱手道:“刀君,你沒少與我打交道,我這人雖然口不擇言,但覺無中傷郡守之意。”
“管君乃管夷吾之后,又是瑯琊商賈之首,亦是我的前輩,我自然知曉你的為人,不過……”
刀間笑道:“不過,隔墻有耳,這些話,還是少說為妙!二三子,郡守此番召諸位來此,是有一件大好事要宣布!眼下郡君將至,還是快快隨我去拜見吧!”
“大好事?”眾人面面相覷。
刀間一副黑夫代理人自居的模樣,做了個請的姿勢,邀眾人入堂。
……
商賈們政治地位低下,雖然堂內(nèi)擺著案幾,卻官員不發(fā)話,無人敢坐。
上位者總是后到,過了一會,黑夫才姍姍來遲,他面容和藹,讓眾人不要拘束,都坐下,但隨即卻說了句誅心的話。
“二三子方才對朝廷國策的抱怨,對算緡法的不滿,對我邀諸位來此目的的揣度,本吏都聽到了!”
“這……”
除了事不關(guān)己的刀間外,堂下眾人都嚇得重新站了起來,表示不是自己說的。
而那瑯琊商人管宴,則直接嚇得趴在地上,為自己圖一時嘴快后悔不已,秦始皇東巡時頒布的“誹謗罪”還生效著呢,他不住頓首:
“小人一時失言,還望郡守恕罪,饒命!”
黑夫卻笑道:“恕罪?饒命,你說的都是實話啊,朝廷在剪羊毛,割韭菜,在竭澤而漁,何錯之有?”
“��?”
堂下的十三巨子都懵了,相互看看,都以為自己聽差了,封疆大吏的黑夫郡守,怎么忽然說起朝廷的不是來了?
“刀間,將我的奏疏,讀給他們看看!”
膠東商人刀間積極與官府靠攏,黑夫也投桃報李,讓他做自己在商賈圈子的代理人。
刀間接過那份奏疏副本,大聲念了起來。
“臣膠東守黑夫再拜言,聞丞相請行算緡,此乃安邦之法也,可使奸佞商賈出其私利以資國,然臣以為,天下皆可行算緡,唯齊地不可……”
聽到這句“唯齊地不可”,所有商賈都抬起頭來,瞪大了眼睛,難道那刀間沒說錯,這位郡守,當真在為他們這群被踩到泥巴地里的商賈說話?
刀間繼續(xù)念道:“齊地群盜作亂初定,民生未復(fù),商賈貨殖,可使民以其有易其無,不亦課稅過重,使物價貴,此其一也�!�
“海東賊寇未平,官府船舶載糧運兵,已捉襟見肘,臣欲使商賈助之,其出力頗多,故不亦算緡,此其二也�!�
“齊地與關(guān)中,風俗大異,昔日,太公望封于營丘,地咸鹵,人民寡,于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顧齊冠帶衣履天下。其后齊國中衰,管子修之,設(shè)輕重九府,關(guān)市譏而不征,使齊富彊至于威、宣也�!�
“雖然,齊人重賈,使其將卒征戰(zhàn)亦如市肆賣力,是為亡國之兵也。然齊賈果能興巨利,若能合其力而為官府所用,上則富國,下則富家,所得之利,必數(shù)倍于算緡!此其三也!”
“陛下雖欲移風易俗,然治郡,亦當因地制宜,何不使齊地諸郡為特例,暫免其算緡。令商賈聽命于少府、金布曹,使為國牟利于海東、遼南,假以時日,或可為國添烏氏、巴清之巨利,海東財貨,亦能入于咸陽……”
刀間讀完,眾人已十分激動,黑夫緊接著道:
“而陛下的回答是……可!”
當然,秦始皇這短短一個字,可以理解為:可以試試,但要是試了不行,你這黑廝就滾回來領(lǐng)罪吧!
朝廷現(xiàn)在,太缺錢了。少李斯和少府開始收財產(chǎn)稅,也是迫不得已。黑夫估摸著,再這樣下去,少府會瘋狂到直接給天下富商定罪抄家了。
雖然這群人也不干凈,但這樣竭澤而漁,也不是長法啊,而且也與黑夫的計劃相悖。
所以,黑夫提出,利用齊地商賈,可以讓朝廷得到比直接收稅更多的利益,考慮到日漸匱乏的府庫,秦始皇雖不情愿,但還是同意了。
此時,眾商賈已經(jīng)朝黑夫頓首了:“郡君果然對四民一視同仁!”
黑夫淡淡地說道:“農(nóng)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我家中亦有親戚經(jīng)商,這點道理,本吏還是懂的!”
“郡君賢明!”
這下,連抱怨連連的管宴也由衷感謝了,一千錢抽兩百,就意味著,他們每掙一百萬,就要交出二十萬錢給官府,這還不算極重的關(guān)市之稅,可以說,幫商賈們回了好大一口血。
但他們?nèi)杂袚鷳n。
因為大伙都聽出來了,這不是單純的取消,而是一次對賭……
可現(xiàn)在,黑夫已經(jīng)替他們做了決定,后悔也來不及了。
卻聽黑夫道:“陛下已下詔書,從一月起,齊地四郡將與天下其他郡縣不同,暫停算緡,作為一塊特殊區(qū)域,由官府牽頭,貨殖海外。從第二年起,務(wù)必掙到比算緡更多的錢,經(jīng)海濱之利,濟府庫不足!”
“故稱之為,‘經(jīng)濟特區(qū)’!”
“經(jīng)濟特區(qū)?”堂下十三巨子大眼瞪小眼,對這奇怪名詞摸不著頭腦,但陳平蕭何等人,則是早就習慣了。
黑夫卻在堂上美滋滋地意淫道:
“后世會不會有這樣一首歌呢?”
“秦始皇三十四年的春天,有一個黑大漢,在中國的東海邊,劃了一個圈……”
第0610章
商社
秦始皇三十四年一月十五日這天,在一陣鑼鼓喧天中,上書“海東商社”的牌匾在一棟建筑門前被掛了起來。
參與掛牌的不僅有膠東郡守、腄縣縣令、倉曹、金布曹、兵曹等朝廷官吏,還有十三名齊地商賈,以瑯琊人管宴,膠東人刀間為首。
黑夫郡守在掛牌大會上的講話,無非是表示要效仿管仲時期的國家貿(mào)易機構(gòu)“輕重九府”,通貨積財,讓齊地商賈參與官府主導的海東貿(mào)易,最終達到“不加賦而府庫足”的目的。
海東商社將壟斷遼南、海東的一切貿(mào)易,官府進行分配和監(jiān)管,最后,再由商社統(tǒng)一向官府繳納稅款。
黑夫在上面慷慨激昂地演講,膠東兵曹掾曹參則在下面,低聲對旁邊的陳平道:
“秦吏皆賤商賈,唯郡君不然,這種吸納商賈幫官府做生意的事,我聽著都覺得稀奇,但這些商賈,倒是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陳平笑道:“這些事,齊人商賈早就習以為常了,你忘了郡君說過,此事,他也是看《管子》后產(chǎn)生的想法�!�
臨淄稷下學宮的士人,曾合力寫了一本《管子》,里面虛構(gòu)了很多管仲搞“經(jīng)濟戰(zhàn)”的事跡。
比方說,魯國的紡織技術(shù)發(fā)達,織出的縞又薄又細,天下聞名。管仲就讓齊桓公穿魯縞做的衣服,齊人紛紛效仿,同時讓輕重九府鼓勵商人大量進口魯縞。魯國人看織縞有利可圖,慢慢發(fā)展成為支柱產(chǎn)業(yè),田地種桑養(yǎng)蠶,大量的農(nóng)人從事魯縞的生產(chǎn),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就荒廢起來。
管仲看著時機成熟,讓齊桓公一聲令下,齊國人禁止穿魯縞。這樣一來,魯國經(jīng)濟大壞,出口拉動型經(jīng)濟一落千丈,糧價大漲,魯國迫于經(jīng)濟崩潰,不戰(zhàn)而屈于齊國。
類似的經(jīng)濟戰(zhàn),管仲多次導演,比如針對楚國收購鹿皮,針對代國收購狐皮,拉高鹽價,使中原諸侯臣服等。
以上種種,多半是假托管仲之名虛構(gòu)的,以春秋時的貿(mào)易規(guī)模,根本無法達成,但想法倒是不錯,乃齊地士人對繁茂的臨淄都市耳濡目染后產(chǎn)生的腦洞,又或者,一些大賈或多或少干過類似的事。
在秦始皇下達挾書令后,《管子》也在封禁收繳之列,黑夫便以權(quán)謀私,搞了一整套手抄簡牘來讀。
畢竟他黑夫雖然出身低微,卻是以“好學”出名的:有了善學的名頭,什么都學一點,往后再口出驚人之言,別人也不易產(chǎn)生懷疑,還能給后世的東西打掩護。
果然,黑夫閱后,對《管子》贊不絕口,說這上面的一些想法,給他治郡提供了參考,甚至還征辟了幾名畢生學“管子之學”的稷下先生來做門客,商議“復(fù)管子之政”的可能性……
眼下黑夫設(shè)立海東商社,就打著這個旗號進行的,容易為齊人所接受。
反正管仲被認為是法家,又進了靖邊祠,受朝廷官方祭祀,他這么做,在朝中不會成為被攻擊的口實,反而讓齊地商賈生出了點好感——黑夫一年前平叛殺的,多是諸田和輕俠,商賈沒有出來說話,因為他們兩者皆不是,也虧得黑夫的刀,沒割向他們,甚至還為其發(fā)聲,頂住了朝廷的壓力……
投桃報李,齊地十三位巨賈,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得加入商社。那些本該交給官府算緡的錢,如今要拿出來,作為商社在遼南、海東建立據(jù)點的資金。
第一批資金,每家出二十萬,一共二百六十萬錢!
而這筆錢,買到的,僅僅是去海東、遼南進行貨殖貿(mào)易的特權(quán)!
掛牌結(jié)束后,方才還滿臉堆笑的商賈們,開始露出愁容,瑯琊商人管宴嘆息道:“這是對賭啊,若是真能盈利還好說,若是不能,吾等的錢,就要打水漂!”
眾人頷首,卻只能道:“事到如今,錢都投進去了,也只能想方設(shè)法從海東掙錢!”
刀間自然不愁,他本就是靠隸臣妾起家的,聽說黑夫郡守對三韓九夷之人很感興趣,那些蠻夷老實巴交,若能運到膠東做苦力,也是一樁不錯的買賣。
做皮貨的商人亦是滿懷期待,笑道:“我正愁齊地口眾日增,山中貂、狐日少,聽聞海東多皮毛,看來今年,中原能添不少貂裘了!”
而經(jīng)營絲帛、漆的,也有自己的打算。齊地的器物,雖然號稱“冠帶衣履天下”,可那是從前�,F(xiàn)如今,單論絲帛,若是運到中原,卻無法與華美輕便的魯縞競爭,齊地的漆器,也不如宋、楚,所以齊地的東西,除了魚鹽,很大程度上,只能自產(chǎn)自銷。
但這些東西運到遼東、海東,卻很受當?shù)刭F族歡迎,能賣出高價!唯一值得擔憂的是,那邊市場有多大?遼東郡不過十余萬人,朝鮮亦然,加上什么三韓、真番,也不見得比膠東多多少。商賈們都擔心,即便剛開始海東商社能盈利,過不了三五年,這生意就衰退了。
不過,黑夫又給眾人吃了兩顆定心丸。
“海東之征未罷,海東商社之人,若為官府以車自內(nèi)地運糧至港,可得鹽引,載海鹽歸于縣鄉(xiāng),平價售之……”
此策一經(jīng)宣布,齊地商賈皆驚,眾人經(jīng)營的行當雖然各不相同,但有一點是共通的,那便是他們都占有大量車、船!
如此一來,豈不是說,只要是海東商社的大賈,皆有資格在海鹽貿(mào)易里分一杯羹了?
這也是黑夫的一個嘗試,將鹽從官府直接售賣,改為間接售賣。官府壟斷供貨來源,只管曬鹽、定價,零售的活,則批發(fā)給愿意和朝廷合作的大商賈來做。如此,便能節(jié)省運送糧、鹽的成本,官府的錢,還賺得更多。
官府管得太少不好,管得太多也不少,適量減少政府職能,也是精簡成本的好法子,這亦算是膠東這“經(jīng)濟特區(qū)”的嘗試……
這是第一顆,而第二顆定心丸,更是讓十三名商人笑出了聲,因為,它是甜的……
“非海東商社之賈,不得售糖!”
……
“恭賀主海東商社掛牌結(jié)束后,回到府邸中,陳平第一時間向黑夫表示祝賀。
“賀我何事?”
陳平道:“三年前,主君初入膠東,僅有幕僚數(shù)人,從騎數(shù)十,當時主君在車中棋盤上擺下幾枚白子,分別代表膠東之人:諸田、小貴族、工匠、商人、知識分子、小農(nóng)、閭左、輕俠……”
“原來是這事�!焙诜蛐Φ溃骸拔叶伎焱耍澞氵記得!”
陳平道:“平豈敢忘懷?尤記得主君說過,政治,就是朋友越來越多,敵人越來越少!”
的確,一晃三年過去了,當初滿郡皆敵的處境,已經(jīng)完全變了。姜齊時代遺留的小貴族最先被黑夫爭取過來,然后是無產(chǎn)的閭左。
修書焚書之議后,“反動知識分子”被打壓,識相的大多投靠官府。而借著秦始皇東巡,諸田被連根拔起,輕俠也半死不活,隨著農(nóng)家入駐,小農(nóng)的畝產(chǎn)略增,日子稍微好過了點。
最后,只剩下商人,如今其中的巨賈,也被黑夫一股腦收編,塞進了海東商社里,既能監(jiān)管,也可利用。
回顧完以上種種后,陳平道:“主君三年布局,今日總算能得圓滿!”
“圓滿么?”
黑夫笑了笑,看著自己臣屬里,心思最多的陳平,意味深長地說道:
“只要東征大軍久駐,海東便仍不由膠東完全說了算,還得等對岸的仗徹底打完,砍了滄海君的人頭,將六國遺士完全剿清,立下秦軍的赫赫威風,事才算完美��!”
說罷看向陳平:“我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陳平心里一緊,想起自己去年在遼東做的事,躬身道:“臣明白!”
黑夫點他道:“所以此番督糧,還是你去,見了公子,替我打聲招呼�!�
“諾!”
陳平一愣,心中更驚,但還是唯唯應(yīng)諾,繃緊了身子,等待黑夫的下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