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在里門處,黑夫便不得不下馬了,并非是此地里正敢攔他,而是里中道路是用青石鋪墊,人來人往,變得光滑無比,如今下了場雪,馬蹄踩上去更是直打滑。
他只能步行而入,葉氏比戶相連,列巷而居,兩邊的屋舍被飛快拋在后頭,不多時,粉墻朱瓦的葉氏老宅就到了。
雖然天上下著雪,但整個里的人,似乎都聚集到了這,將葉騰家宅圍得水泄不通,顧不上肩頭滿是雪花,皆面露憂慮,唉聲嘆氣——葉氏的頂梁柱,很可能熬不過今夜了。
葉氏眾人在擔(dān)憂家族靠山就要塌掉之余,也各有算盤:葉騰被秦始皇拜為倫侯,可他卻無子,僅有一獨女,這爵位繼承該怎么說?
于是近點的兄弟叔伯,都帶著自己的兒孫來此,就希望葉騰在最后的時刻叫他們進去,過繼一人……
眾人各懷心思,直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打破了這沉悶的氣氛,一個聲音響起:“昌南侯到,快讓讓!”
“昌南侯?”
葉氏族人皆茫然,碣石發(fā)生的事還未傳到這,他們只知道葉騰被封為“高梁侯”,當(dāng)然不是高粱的意思,而是取自葉氏祖先:葉公沈諸梁,字子高,也就是葉公好龍的主角……
但什么昌南侯,卻是聞所未聞。
但共敖,他們卻是認識的,這是葉騰女婿黑夫的親信,上個月護送葉子衿歸鄉(xiāng),前天又匆匆離開,再一瞧他手里多出來的君侯旌旗,眾人一下子明白了什么,連忙避讓行禮。
在共敖引領(lǐng)下,一個風(fēng)塵仆仆的黑臉漢子徑直進了大門,門扉再度關(guān)上,將想要詢問病情的葉氏眾人擋在了外面!
這還是黑夫第一次來葉家老宅,才進門,兩個孩子就從積雪的院子里跑了過來,一頭扎進他懷里。
“父親!”
是黑夫的兩個兒子,破虜和伏波,破虜生于秦始皇二十九年,六歲了,個子已及黑夫腰,伏波則生于秦始皇三十二年,也三歲了,個頭剛好到黑夫膝蓋。
黑夫?qū)⑺麄円皇忠粋抱起來,問道:“你們母親呢?”
伏波有些害怕,死死抱著黑夫脖子不說話,破虜則比較大條,掙扎著想下來,說道:“母親在里面,陪著外祖�!�
黑夫?qū)⑺麄z抱到溫暖的室內(nèi),將沾了雪的大氅扔在門邊,進了里屋。
這時候,葉子衿也聽聞黑夫到來,從病房中走了出來。
黑夫一瞧,這還是他那豐腴的漂亮老婆么?幾個月不見,下巴尖得像錐子,瘦得讓人心疼,頭發(fā)未曾疏理,不知熬了幾夜沒睡,完全是硬撐的狀態(tài)。
黑夫也好不到哪去,為了趕時間,他幾天沒洗澡,身上臭烘烘的,兩頰給凍得通紅,頭發(fā)也被風(fēng)吹得亂七八糟。
遇到這種事,哪還有什么體面矜持,只剩下狼狽。
“良人來了�!�
但葉子衿的聲音,卻依然堅定,沒有一看到黑夫就撲過來痛哭流涕。
只因父親病重時,她便是這個家的主心骨,她若垮了,誰來主事,外面那群伸長了脖子,希望天上掉餡餅的親戚么?
黑夫過去抱住了妻子,用強壯的雙臂環(huán)住她瘦削的背,在耳邊輕聲道:
“我來了,都沒事了,都沒事了�!�
獨自支撐許久的葉氏,終于忍不住在黑夫肩膀上啜泣了一會,但很快她就擦干了眼淚,對黑夫道:
“父親快不行了,他一直念叨的事,便是想見良人最后一面!”
……
葉騰久病半年多,咸陽各類醫(yī)師將葉府門檻都踏破了,秦始皇甚至派太醫(yī)令夏無且來給他診治,然而都無濟于事。
燭光映照下,昔日的強勢老頭整個人形容枯槁,呼吸微弱,眼看就要燈枯油盡。
當(dāng)他艱難睜開眼里,就看到了榻邊的一團黑影。
“婦翁�!�
黑夫湊了過來,葉騰卻又疲倦地閉上了眼,他只能輕輕地喚道:“婦翁,是我,是黑夫,我回來了!”
隔了良久,葉騰才再度睜眼,瞧了黑夫一眼,胡子一抖一抖地說道:“是黑夫啊,難怪不管我睜眼閉眼,都這么黑!”
黑夫哭笑不得,這葉老頭,都什么時候了,還有時間埋汰他,卻聽葉騰問道:“子衿呢?”
“婦翁,方才就是你讓子衿出去,說是有話要單獨對我說�!�
黑夫十分無奈,看來葉騰真是病糊涂了,這樣的對話,一刻前已經(jīng)有過一次了,等他安頓妻子在外休憩,再回到病房中時,發(fā)現(xiàn)葉騰有睡著了,他只得在這坐了許久。
“是這樣啊……”
葉騰嘆了口氣:“老夫到底要與你說什么來著?嘿,想不起來了,你先說吧。”
二人兩年未見,雖有書信往來,但還是不如當(dāng)面講來得快,于是黑夫便挑著緊要的說,將海東得勝,南方出事,自己被秦始皇封為倫侯這一系列事情簡單扼要地告訴葉騰,一邊還要注意老頭別又睡過去。
葉騰只心不在焉地聽著,直到得知黑夫做了“昌南侯”,才一下子精神起來,罵道:
“老夫勞碌一生,有滅韓之功,死到臨頭,才得封關(guān)內(nèi),你不過三旬出頭,竟也能稱君侯?真是,真是……”
一邊說,還一邊劇烈咳嗽,聲音可怖,像是破鼓發(fā)出的垂死掙扎。
黑夫連忙為其撫背,笑道:“雖然都是倫侯,但婦翁的侯,是實至名歸,我的侯,則是陛下塞過來的甜棗,讓我不得不答應(yīng)兩年平越,分量遠不如你……”
葉騰道:“也罷,翁婿一同封侯,雖然比不上王翦祖孫三代徹侯那么好聽,但也不錯。”
這時候,他也想起要和黑夫說什么了。
葉騰攢著黑夫的手,黑夫能感受到它瘦骨嶙峋,毫無生命活力。
“我只有獨女,沒有兒子,這爵位也不想給那幫親戚,你讓伏波以葉為氏吧,這高梁侯,是我做韓奸,滅母國,拼了一輩子才換來的,若是及身而至,太可惜了。”
黑夫有些猶豫:“自無不可,只是,這不合律令吧?”
秦朝的繼承法,順序是:子男、子女、父、母、男同產(chǎn)、女同產(chǎn)、妻、大父、大母,同產(chǎn)子(侄兒侄女),優(yōu)先級依次降低。若是爵位繼承,則自動略過女性。
又有一條補充法令:“徹侯、倫侯亡子而有孫若子同產(chǎn)子者,皆得以為嗣�!睙o子時,可以由其孫或者繼養(yǎng)的兄弟子嗣爵,前提是,兄弟之子必須過繼……
葉騰沒有兒子,兄弟皆已亡故,照此類推,就算要過繼,也該輪到兄弟的兒子才對,沒有讓外孫襲爵的道理,即便黑夫而小兒子改叫葉伏波也不行。
等下,為什么感覺換了個姓,名字忽然變得好聽起來了?難怪那么多主角,都姓葉!
葉騰笑道:“律令,律令是什么?律令就是陛下的心情,王翦的武成侯,為何能直接跳過王賁,傳給王離?這難道就合法么?你應(yīng)該知道,這天下,唯一一個能更改律令的人,是誰!”
的確,王翦的武成侯,本該傳給王賁,但秦始皇為了突出王氏的功績,親自干涉,先將王賁升為徹侯,又將王翦侯位直接傳給王離,只改“武成”為“武城”,逼格頓降。
“這是王翦死前提的要求,我是除了王氏父子外,唯一幫陛下滅了一國的老臣,提這樣的請求,不過分吧?”
看著葉騰的眼睛,黑夫一下子明白了葉騰的用意……
“婦翁……”
他有些感動,葉老頭這個老陰謀家啊,臨死了,也不望幫他一個大忙!
“昔日王翦將六十萬人伐楚,害怕陛下疑他,臨行前,除了抱怨征戰(zhàn)多年未能封侯外,還多為王氏請良田美宅,說希望子孫能以餬口寄身,陛下大笑,然后欣然應(yīng)允……”
“王翦出關(guān)后,又五次使人回咸陽,請求陛下再賜良田,旁人看來他是貪心不足,實在過分,然而,陛下素來多疑,空秦國甲士而專委於王翦,他多請?zhí)镎�,是為了自堅!�?br />
“王翦請?zhí)镒怨�,我如今為子請繼婦翁之氏,承襲高梁侯之位,也不失為自堅自策啊……”
不合律令,卻沒有逾越皇帝的底線的小要求,這就是自保自污之術(shù)!
那樣一來,他的家眷,還有未來新鮮出爐的三歲小侯爺“葉伏波”,將成為秦始皇的一顆定心丸,是讓黑夫在南邊安心打野發(fā)育的保證……
看似是葉騰的自私,可實際上,卻飽含了老人家的良苦用心。
黑夫肅然下拜,對葉騰頓首:“從今日起,伏波便是葉氏嫡孫!”
“好,好……如此,老夫便沒什么好掛念的了�!�
葉騰說了這么多話,又累得不行,閉上了眼睛,艱難地喘息,黑夫以為老丈人又睡著了,只能等他醒來后,再將那重要的話告訴他。
但很快,葉騰的聲音便響起,似是夢囈。
“那句話,你想明白了么?”
……
大家都是腹黑之人,黑夫自然知道是什么事:“婦翁說的,是‘海大魚’么?”
葉騰不答,算是默認了,黑夫便接著道:
“四年前,在離開咸陽,去膠東赴任前,婦翁贈我的話,便是‘海大魚’。”
這是一個典故,孟嘗君的父親,靖郭君田嬰由于私心,準備加固封地薛縣城墻,讓它的高度,能和臨淄媲美,關(guān)起門搞獨立。食客紛紛勸阻,靖郭君大怒,嚴禁門客再言此事,言者殺!
唯獨有個大膽的門客拜見田嬰,只對他說了三字:“海大魚!”然后掉頭就跑。
田嬰不明其意,只能答應(yīng)讓他暢所欲言。
門客便道:“君不聞海中大魚乎?網(wǎng)抓不住它,鉤釣不到它,在海中也沒有天敵,可一旦大魚離開了水,連小小螻蟻,也能在它身上肆意妄為。齊國,就好比主君的水,你能權(quán)重天下,與諸侯伉禮,并非因為薛城堅固,兵甲眾多,而是因為,君乃齊相,背靠大山。若君與齊決裂,不再受庇護,就算將薛縣城墻筑得如天一般高,難道還擋得住楚、魏的十萬大軍么?”
田嬰恍然大悟,遂停止筑薛。
黑夫?qū)⒑4篝~的故事又又又講了一遍,說道:
“我最初以為,婦翁的意思是,我就像是一條海魚,在南郡、關(guān)西,能背靠秦人,又深得陛下信重,同僚配合,故能如魚得水,盡情施展才干。”
“可去膠東,卻是距離咸陽最遠的地方。黔首未集,民心未定,諸田豪長林立,我看似近海,實則是條上了岸的魚�;⒙淦疥柋蝗�,龍游淺水遭蝦戲,若不想陷入干死在淺灘,被螻蟻宵小所吞,就必須援引些人才,變成手足助力……”
“真是朽木一根,我是這意思么?”
葉騰氣哼哼地說道,眼睛依然閉著。
“當(dāng)然不是�!�
黑夫笑道:“我后來才明白,婦翁真正告誡是,秦如海,我如魚,若離了這浩瀚之水,我就會像脫離了齊國的田嬰一樣,活不下來,故魚不可脫于淵!”
這是每個位高權(quán)重者,都無法避免的困局。
葉騰是聰明人,他隱約覺察到了什么,希望黑夫恪守秦吏之責(zé),不要因為離開咸陽遠了,就生出亂七八糟的心思。
這是葉騰自己的心得,若沒了秦朝庇護,他,還有整個家族,就會被六國遺貴撕成碎片,所以只能對秦朝盡忠職守,更不敢生出異心——為韓守卻叛韓,為秦吏卻背秦,他必將身敗名裂,被唾罵千古!
葉騰以為,黑夫的處境,也與他相似,千萬不能走錯路!
臨死前他放不下的最后一件事,便是黑夫的想法。
卻聽黑夫道:“此言誠然有理,但若是這海即將沸騰,里邊的魚,難道要一動一動,等著被燉成湯么?”
葉騰猛地睜開了眼,驚訝地看著黑夫。
“海如此之大,怎么會被煮沸?”
黑夫輕輕撥弄著案幾上的燈蕊:“海不辭其水,故能盛其大,但若是隔絕了活水,再以猛火烹之,總有煮開的那天,婦翁也感受到了吧……”
明明是冰冷的雪天,黑夫卻伸出手道:“這天,越來越酷熱了!”
葉騰真的流汗了,滾滾熱浪,他豈能不知?但還是不死心:
“難道,就不能加以勸誡,制止么?這才是秦吏的本分!”
黑夫默然良久,才道:“釜中的魚兒跳躍掙扎,難道就能讓火停下?婦翁應(yīng)該清楚,煮沸這片海的火,源頭何在……公子扶蘇、茅焦、我,甚至還有婦翁你,吾等都試過了,停不了的�!�
他和葉騰都清楚,彼此是什么東西,所以這一刻,黑夫不必做演員,不必裝赤膽孤臣、良師益友、清官良吏、國之干城……
更不必裝野心勃勃,渴求權(quán)勢的梟雄。
他只是一個站在歷史分叉口,面對將影響自己一生,影響三千萬生民,也將影響這天下兩千載的抉擇時,面露猶豫的中年人!
是力挽狂瀾,還是推波助瀾?
行了,張口閉口救朝廷救百姓救天下前,先救救自己吧。
他發(fā)自肺腑地說道:“我不能指望火自己停下來,也做不到一心為公,無半點私心,數(shù)年來,黑夫東奔西走,為國補漏,給陛下當(dāng)狗,任勞任怨,但實在是累了。我想,也是時候,為自己考慮考慮了……”
“罷了罷了……吾命不久于人世,接下來的路,是生是死,都只能靠你自己走,老夫只慶幸,鬼伯已至門外,我不必看到鼎沸的那天�!�
葉騰看開了,哈哈大笑。
只剩下,最后一個問題。
“但黑夫啊,你打算如何做?如何解開海大魚的困局?魚,如何脫于淵?”
“對別人來說,幾乎不可能,但我來說,這已不難。”
黑夫湊近,在行將就木的老人耳邊,將自己的答案告訴了他: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第0637章
鳥上青宵
黑夫抵達南陽葉縣之際,秦始皇的龐大隊伍,也已近函谷關(guān)。
白雪紛紛灑灑,將在崤函之塞的山巔堆積,也落滿了蹲在道旁,瑟瑟發(fā)抖的黔首身上,讓他們滿頭皆白。
這條道上,隨處可見穿著赭衣的刑徒,身著黑甲,穿著毛衣,戴狗皮帽的秦卒則在旁催促呵斥,讓刑徒們在馳道上鋪墊干草,好讓車隊順利通過……
秦始皇帝的御駕沒有半分停歇,見到路邊螞蟻小蟲,就要停下腳步將它們輕輕撥開避免傷害的,是佛祖,是圣母,偉大的祖龍,不會看他們一眼,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思慮,關(guān)系到帝國領(lǐng)土完整,關(guān)系到大秦萬世一系,關(guān)系到長生不死……
但扶蘇會,前方馬車陷入濕滑的路上無法行進,乘著這間隙,公子扶蘇的車輦掀開了帷幕,看著道旁刑徒,還有避讓在旁的服役黔首,問旁邊的謁者邵平:
“這寒冬臘月的,為何從洛陽之后,便見刑徒滿道,入關(guān)服徭者往來不絕?”
邵平乃周代在宗周輔政的召公之后,周被犬戎所擊,留在秦地,也成了秦國世族之一,家門顯赫,他今年二十余歲,入宮為謁者,這次回程,被秦始皇安排在扶蘇身邊。
他回道:“稟公子,從一年多前,公子出征后,便一直如此,這全天下的刑徒徭夫,好似都被征到關(guān)西,吾等已見怪不怪了……”
“一年多,從未中斷?”
扶蘇有些驚訝:“父皇征了多少人入關(guān)?”
“不知多少了�!�
邵平搖頭:“去年,陛下以為咸陽人多,先王之宮廷小,欲新起一座宮殿,以便日后迎西王母入居,便下詔說,周文王都豐,武王都鎬,豐、鎬之間,帝王之都也,乃營作朝宮上林苑中,名曰阿房。有十多萬民夫在那干活,眼下宮殿還沒蓋,先蓋著外圍的阿城,要走一整天才能繞一圈,將半個上林苑都包了進去�!�
“西王母……”扶蘇無語,父皇到底在想什么?真的要學(xué)周穆王么?
活著時的宮殿要蓋,死后的居所也不能落下,且規(guī)模之宏達,比阿房宮只打不小,秦始皇顯然是在做兩手準備,謁者又說:
“驪山的陵寢,是丞相主持營修的,這些年一直在修,前后投入數(shù)十萬人。小臣曾奉命去看過一眼,少府令工匠按照整個衛(wèi)尉軍的陣型,甲胄兵器,都原模原樣,燒制成彩色陶俑,護衛(wèi)在陵寢周邊,那些人馬,皆如真人般大小,模樣形態(tài)還各不相同,且要栩栩如生才行。好幾個能工巧匠,帶著十個隸臣忙活一天,才能做一個,可衛(wèi)尉軍,足足有上萬人啊,更別說車馬什么的,光做這事,就夠數(shù)萬人干好幾年了……”
兵馬俑,這讓后人驚嘆的瑰寶,還只是整個陵寢的九牛一毛,驪山數(shù)十萬刑徒,不是吹的。
“至于這些新征發(fā)的刑徒、黔首,則是奉命去西邊,到李信將軍打下來的張掖郡去。據(jù)說烏氏的商隊已經(jīng)深入大漠,走遍西域諸邦,抵達了昆侖山,還聽當(dāng)?shù)厝苏f了西王母的傳聞,看來就快找到了,陛下決定,在張掖郡修筑城郭、亭障、馳道,馳道一修好,他就要西巡,去西方看看……”
“夠了!”
扶蘇喝止了邵平,邵平這才發(fā)現(xiàn),經(jīng)歷一場東征后,變得英武而堅毅的長公子,這一刻卻面如死灰。
邵平這才覺得自己多嘴,連忙跪在泥地雪水里,可這是眼前正在發(fā)生的事,公子入了函谷關(guān),遲早會看到那高聳入云的驪山陵寢,看到系著繩索,相望于道的刑徒。
扶蘇沒有怪罪邵平的意思,他在發(fā)抖,并非寒冷,而是害怕……
難怪從燕地回關(guān)中,扶蘇只覺得,沿途郡縣,比他去時凋敝了不少,也難怪了,多虧了秦朝這深入底層的征發(fā)能力,多虧了地方上兢兢業(yè)業(yè)的秦吏們,將一批有一批徭役送來。
“昌南侯啊昌南侯,你當(dāng)年的好意,終究變成了這天下的夢魘�!�
驪山、阿房、張掖、西域,關(guān)西變成了一個無底洞,聚集于此的移民、刑徒、徭夫加起來,竟接近百萬!再加上北筑長城三十萬,南征百越二十萬,這全天下二十分之一的人口,居然都在路上奔走,疲于乏命,地方能不衰敗么?
黑夫在膠東新政創(chuàng)造了不少財富,海東商社財源廣進,指導(dǎo)農(nóng)人種地的二十四節(jié)氣歌,能讓地里產(chǎn)更多糧食的法子,在緩慢傳播。
但照料糧食好難啊,一年到頭,春耕夏耘,方有秋收,一點點精耕細作,才能換得少許增產(chǎn)。
而朝廷的征令呢,卻來得那么快,那么輕巧,四海是無閑田了,但農(nóng)夫們,卻都在服役的路上,在家務(wù)農(nóng)的,是老人、母親,還有瘦弱的半大孩子……
王事靡盬(gǔ),不能蓺(yì)黍稷!肅肅鴇翼,集于苞棘!
詩里的那一幕,他總算見到了。
有人在努力讓活水流入,但比起揮霍的速度來,卻杯水車薪,路漫漫其修遠兮,這天下人的勞苦遠行啊,才剛剛開始。
“公子要向陛下進諫么?”
邵平從泥水里抬起頭,含淚道:“還望公子勿要如此,那個身高不足五尺,喜歡嬉笑怒罵,常借詼諧之言勸諫陛下的優(yōu)旃,他……他就因為當(dāng)著陛下的面說,若西王母能使人長生,現(xiàn)在身邊陪著的應(yīng)該是周穆王,希望陛下能罷河西之徭,惹怒了陛下,被割了舌頭,再也說不了俏皮話了……”
優(yōu)旃,那是十年前,秦始皇鑄十二金人,與扶蘇一同力勸秦始皇的滑稽倡優(yōu)啊,靠講笑話博得皇帝一樂的他,居然失去了最有力的武器,這真是扶蘇聽過最讓人心寒的笑話。
公子閉上了眼睛,他眼前閃過的,是死在遼東老林子里的楊端和將軍,是營嘯時死傷的燕趙兵卒,是海東韓城外,新壘的上千座新墳……
扶蘇一直反復(fù)告訴自己,這次遠征是有意義的,那些人的犧牲是值得的,是為了懲戒叛賊,是為了給戰(zhàn)爭和仇恨收尾,等這一切結(jié)束后,便是新的開始,黎庶無徭,男樂其疇,女修其業(yè),多么美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