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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章

    就在這時,廷尉蒙毅再次來到身后。

    “一刻到了?”

    茅焦有些發(fā)怔,哪怕真有讀者將他們的對話,一字不漏從頭看到尾,也不過半刻吧?

    蒙毅面容嚴肅,屏退左右后,在茅焦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茅焦頓時勃然色變,指著喜大罵道:

    “你這安陸荊蠻,真是好大的福氣!半年來,長公子未曾發(fā)一言,可這次為了你,一個區(qū)區(qū)六百石侍御史,卻毅然入宮,力勸陛下留你性命。若連累他惹怒了陛下,再次失了帝心,喜,不管你本意如何,是對是錯,你都將是大秦的罪人!”

    第0669章

    君道

    秦始皇被喜的奏疏氣吐血了。

    過去三十年,他曾接到過無數(shù)奏疏,多有諫詞,但多是拐彎抹角,譬如李斯的《諫逐客書》,都是擺明事實,跟他慢慢講道理。

    但從沒有一篇奏疏,從頭到尾,都在批評他:你做得不對,失了君道!

    “合符節(jié),別契券者,所以為信也;衡石稱量者,所以為平也�!�

    這鄉(xiāng)下來的老法吏大概是文書抄多了,寫東西干巴巴的,不似李斯那樣有文采,也不像茅焦那樣,每次直點主題,啰嗦得不行。

    但他一開篇,就用每個秦人每天都要做的合符節(jié),稱米量來作比喻:法律,就是這符節(jié)和衡石,而秦始皇,則是操縱它們的人。

    所以君主,才是法政的源頭,就像測量時刻的標桿,吏民,就像這標桿的影子,標桿正直,那么影子也正直,標桿若歪,影子也歪了。

    而喜接下來長篇大論地告訴秦始皇帝:你這標桿,已經(jīng)徹底彎了!

    “一統(tǒng)之前,陛下尚能尚賢使能,無貪利之心,萬事皆決于法,則吏民亦勤勉苦耕,聞戰(zhàn)則喜,戮力同心,致忠信,而謹于臣民之道�!�

    可如今,陛下你做的都是什么事呢?

    喜指出了秦始皇帝這些年做的謬誤:“陛下把自己的剛強英明用到錯誤的地方,以為人真的能夠長生不老,而一味的追求不死。先信任方術(shù)士,給他們大把錢帛煉制丹丸,還打算不顧風險,乘船前往仙島�!�

    “如果君主喜歡偏斜顛倒,那么大臣百官就會乘機跟著邪惡不正,官吏投陛下所好,在各地編造神仙祥瑞不知凡幾�!�

    “最終卻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群騙子,一怒之下皆坑之,可陛下還不死心,又醉心于尋找西王母邦。發(fā)十萬人筑通西域之馳道,少府三分之一的錢,都耗費在上面,其余三分之二,亦入于驪山、阿房�!�

    “非但如此,陛下富有四海,卻不念及那都是民之脂膏,常大興土木,大修宮殿廟宇,口賦越來越多,租稅越來越重,徭役也一年帶頭沒個完。君主熱衷于貪圖財利,那么大臣百官就會乘機跟著去多拿少給,以致于沒有限度地盤剝百姓。天下黔首,被壓得無喘息之機,山東之地,遂有群盜四起,邊境之地,逃卒不知凡幾,于是吏治國事敗壞�!�

    總結(jié)下來就一句話:“君者,吏民之源也;源清則流清,源濁則流濁�!�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吏治之所以敗壞,源頭就出在陛下你身上��!

    喜最后說道:“君道不正,是天下第一大事,諸卿卻都訥訥應(yīng)諾,一味順從,小臣職位雖低,卻不能知而不言,于此不言,更復(fù)何言?故今日冒死竭忠,望陛下能改變心思,正本清源,若能如此,便是大秦宗廟、社稷、國家之福,亦是天下黎民百姓的幸運。”

    上一個敢這樣痛罵秦始皇的人,叫高漸離。

    皇帝倒是將奏疏看完了,但看過之后,臉紅耳熱,氣得當場吐血半升!

    “這就是黑夫、茅焦舉薦入都的人?這安陸荊蠻,竟敢說朕彎了?”

    緩過氣來后,暴躁的秦始皇勃然大怒,第一反應(yīng)是把這老吏抓起來,殺了!

    但等到喜真的被抓進廷尉監(jiān)牢后,秦始皇卻又躊躇了,強忍著憤怒,將奏疏又看了兩遍,一會拍案大怒,一會又若有所思……

    直到今日執(zhí)殿的中郎戶令,趙高之弟趙成來報,說長公子扶蘇請求謁見。

    “朕知道他會來�!�

    秦始皇放下奏疏,不動聲色,讓謁者宣公子入殿。

    他很清楚,喜、茅焦、蒙毅,甚至還有蒙恬,在這些人眼里,自己近年來一直在做錯事,而扶蘇,是未來能補救“錯誤”的人。

    皇帝被喜直指瘡?fù)吹恼鹋兂闪诵睦镪幚涞男盎稹?br />
    “壞人朕當,好人你做,是這樣么?”

    但事實卻是,壞人沒那么好當,好人的名聲,也沒那么便宜就能掙到!

    “朕倒要看看,你要如何為此人求情!”

    皇帝高坐君榻,而公子扶蘇由趙成及謁者引入殿中。

    秦始皇沒有讓眾人退下,宮女侍者們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侯在門口,今天皇帝心情不好,只能乞求待會千萬別有一場父子沖突。

    秦始皇性情越發(fā)乖戾,半年來,宮中每隔幾日,都會幾個看到不該看,聽到不該聽話的寺人宮女,人間蒸發(fā),公子扶蘇挑這時候謁見,真是糟糕極了。

    扶蘇年青時長得很像他母親,羋妃,而現(xiàn)在他年近三旬,留了須,舉手投足間流露的楚式貴族氣派,又總讓秦始皇想起一個人:昌平不過算起來,自從開始將行蹤神秘化后,秦始皇已經(jīng)兩月沒見扶蘇了,胡亥倒是常帶在身邊。

    中規(guī)中矩的行禮,近前后,扶蘇在五步外下拜:

    “扶蘇今日此來,是想懇請父皇,懲處一人!”

    他沒有大喊什么“主明臣直,恭喜父皇得一直臣”,倒是出乎了秦始皇的意料。

    “哦?是誰得罪了一向?qū)捄袢实碌拈L公子,你想懲罰誰?”

    扶蘇抬頭,看著已數(shù)月未見的父皇:“正是御史府的侍御史,喜!”

    ……

    “陛下根據(jù)群臣之才,授予職事,依照職事責求功效。功效符合職事,職事符合主張,就賞;功效不符合職事,職事不符合主張,就罰�!�

    扶蘇說明了他認為,必須懲罰喜的理由:

    “扶蘇聽聞,韓昭候晝寢,身邊兩個小吏侍候,一個典冠,負責戴帽;一個典衣,負責穿衣。典冠看著韓昭侯睡覺冷了,就給他蓋了件衣裳。后來韓昭侯醒了,問是誰蓋的。左右回答:典冠。于是,韓昭侯把典冠與典衣都處罰了�!�

    “處罰典衣,是因為他瀆職;處罰典冠,是因為他越職�!�

    “如今喜身為侍御史,本該糾察官吏,卻干了諫議大夫、博士的職事,向陛下進奏疏諫言,且不論他說的有無道理,侵官之害甚于寒,故喜當罰也!”

    秦始皇淡淡地說道:“那當如何罰?”

    扶蘇道:“律令自有章程,輕者奪職,重者遠謫。”

    “不管如何,喜的罪過,都不至于死,是么?”

    秦始皇看出來了,扶蘇這是以退為進啊,與先前強諫的做派,真是大相徑庭。

    秦始皇搖頭道:“這是《二柄》里的話啊,你開始看《韓非子》了?”

    “是�!�

    “你過去不是一向拒絕么?不是一直討厭韓非之言,覺得那是游說主上學會虛偽,玩弄陰謀權(quán)術(shù),不合君子之道,極為不齒么?”

    扶蘇道:“那時候扶蘇少不更事,后來才知道,韓非子所講的,不止是術(shù),還有法和勢,扶蘇還曾在府庫里,找到過他與父皇的對話……”

    自己與韓非的對話?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

    秦始皇閉上了眼睛,回憶那有趣卻又吃力的對話,有趣在于韓非所述與秦始皇所欲幾乎完全契合,吃力是因為,韓非是個結(jié)巴。

    “朕都快忘了,與他說過什么?”

    扶蘇道:“父皇曾經(jīng)與韓非議論法、術(shù)的利弊,最后問他,君主使用申不害的術(shù),而官府實行商鞅的法,可乎?”

    “韓非的回答是,申不害的術(shù)不夠完善,他曾說:‘辦事不超越自己的職權(quán)范圍,越權(quán)的事即使知道了也不說。’辦事不超越職權(quán)范圍,可以說是守職;知道了不說,這是不告發(fā)罪過,與律法相悖。人主以一國之吏民的眼睛去看,所以看得最清楚;用一國之吏民的耳朵去聽,所以聽得最明白。假若眾人礙于職權(quán),知道了卻都不說,那君主還能假誰之耳目?”

    “現(xiàn)在喜也只是將他聽到看到的事,告訴了父皇,豈有自戮耳目的道理?”

    “這是《定法》里的話�!�

    秦始皇笑道:“你讀的還真不少,肯定也看了《說難》吧,不然怎么忽然就學會了以退為進。”

    “韓非寫得好啊,說難也,故諫說談?wù)撝�,不可不察愛憎之主而后說焉。扶蘇,你也開始琢磨朕的愛憎喜惡,然后加以游說了么?說來說去,還是想讓朕留喜性命�!�

    扶蘇再拜:“兒臣不敢,只是父皇曾告訴過我,法者,治之端也,法家,是大秦立國之本。故對父皇而言,術(shù)士可坑,儒者可逐,墨家可疏,倡優(yōu)可刑,但惟獨法吏,尤其是這等忠厚勤勉的法吏,不可貿(mào)然誅殺!”

    “且父皇前些年才表彰過喜,還卓拔他入咸陽為吏,若動輒論罪殺之,恐怕天下人,會說父皇葉公好龍……”

    秦始皇仿佛不認識扶蘇般,將他上下打量。

    他真的變了,不再有昔日天真的議論,不再有白癡的頂撞,說話變得有理有據(jù),這也是半年來,他第一次出面發(fā)聲吧?

    是因為做了父親,開始變得穩(wěn)重成熟?

    扶蘇的婚事并不顯赫,他與麃公之女孫六年前就已成婚,夫妻恩愛,現(xiàn)在,第二個孩子已經(jīng)出生。

    亦或是,親自承擔責任,肩負身死后,有所覺悟。

    兩年前,秦始皇惱怒扶蘇入諫,一腳將他踹到遼東領(lǐng)兵,征討海東,親歷艱辛,又和秦始皇最器重的將軍之一,學了不少吧。

    不容易,沒毛的小家雀,總算會飛了。

    但在秦始皇眼里,這跟沒長出幾根毛的雛鷹撲騰著翅膀,想要教老鷹飛翔般,幼稚得可笑!

    “從朕殺韓非時起,便已是葉公了……”

    最讓秦始皇不滿的是,扶蘇徹頭徹尾,搞混淆了一件事!

    他本末倒置,根本不明白,君道的真正含義!

    扶蘇還要再勸,秦始皇卻打斷了他。

    “而且你錯了,扶蘇�!�

    秦始皇臉色陰沉下來,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在燈燭映照下,投射出巨大的陰影,將扶蘇整個籠罩!

    “大秦自孝公變法以來,最先死的,死得最多的,不是策士,不是儒生,更不是什么墨者、術(shù)士。恰恰是這群法家,這群秦吏!”

    第0670章

    獨斷

    “你以為,商君變法是為了什么?”

    咸陽宮大殿內(nèi),隔著陛上的一排排火燭,秦始皇將這個問題拋給了扶蘇。

    每個公子王孫,成年前后,都會有師、傅教授知識,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史”,太史令胡毋敬曾對他們講述秦國的往昔,那段篳路藍縷的歷史,扶蘇自然是清楚的。

    “稟父皇,昔時我厲、躁、簡公、出子之不寧,國家內(nèi)憂外患不絕,三晉攻奪我先君河西地,諸侯卑秦、丑莫大焉。孝公繼位后,欲東伐,復(fù)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故頒招賢之令,使商君變法,自然是為了富國強兵……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富,國以富強,故百姓樂用,諸侯親附�!�

    秦始皇頷首:“嗯,富國強兵,你只說對了兩點,但還有一點漏了�!�

    “那便是集權(quán),集舉國之權(quán),操持于君王之手!”

    秦始皇說道:“權(quán)制獨斷于君則威,斷于公族、庶長、卿大夫,則就會出現(xiàn)厲公、躁公、簡公、出子屢屢被弒之事。不說秦之變法,魏、楚之變法,亦都是打擊公族,削弱封君,彼輩不除,便是貧國弱兵之道。故商君變法,做的事便是將秦之貴公子繩之以法,并使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只有大權(quán)獨攬于君,秦才能專心耕戰(zhàn),一意東出!”

    扶蘇點了點頭,同時忽然發(fā)現(xiàn),今日的秦始皇,居然極其耐心,居然會與他說這么說。

    問題又來了:“你以為,先君惠文王殺商鞅而留其法,又是為了什么?”

    扶蘇應(yīng)道:“聽聞是惠文王為太子時,與商鞅有隙,繼位后,宗室多怨商鞅,商鞅逃亡,后又返回封地造反,事不成,便被車裂以徇秦國,眾人皆言,他是作法自斃……”

    “就這么簡單?”

    秦始皇冷笑:“孝公變法時稱,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他信守諾言,將商地十五邑封給商鞅,而此時秦的關(guān)中之地,集小鄉(xiāng)邑聚為縣,不過三十一縣……便如同朕將整個楚國故地封給某位大臣,你覺得,君臣能相安么?”

    “商鞅為秦集君權(quán),誅公族,繩宗室,可變法之后,他卻成了最大的封君,足與秦君分庭抗禮,獨立為諸侯,當時他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棄封邑,退隱告老,第二,便是死!哪怕他未曾得罪宗室,那也是匹夫懷璧!”

    商鞅,這個主持了變法的人,實死于他精心為秦國打造的集權(quán)之道,法家給君主獻上一把殺人的刀,卻沒有刀鞘,那把刀,可以指向任何人,包括他們自己!

    他就是第一個死掉的法家,也是第一個死掉的“秦吏”,但絕非最后一個。

    集權(quán),這就是歷代秦王孜孜不倦的路,從秦孝公開始,到秦昭王時臻于鼎盛,但后來兩代,卻被呂不韋破壞殆盡。

    那位來自衛(wèi)國的“仲父”熱衷分割君權(quán),妄圖讓相權(quán)膨脹,實現(xiàn)共治朝堂,他在《呂氏春秋》里鼓吹:“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還用了一字千金的噱頭,加以宣揚……

    呂不韋差點就成功了,那些年宗室、外戚勢力,也在不斷抬頭,眼看秦王們的百年集權(quán),就要毀于一旦。

    這也是秦始皇,如此恨他的原因。

    可就在那時候,秦始皇讀到了一本書,里面有一句話,讓他拍案叫絕!

    “獨視者謂明,獨聽者謂聰。能獨斷者,故可以為天下主!”

    這話,已經(jīng)比商鞅的“法者,君臣之所共操也;信者,君臣之所共立也”更進一步!

    秦始皇仿佛找到了知己,大呼:“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

    等韓非入秦后,秦始皇與之深談,對何為“君道”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

    “能使君王集權(quán)之術(shù)便是道,君貴獨也,道貴一也!”

    統(tǒng)一,獨斷,這就是秦始皇施政的基石,為了統(tǒng)一,他絕不分封子弟,堅持郡縣制,為了獨斷,他不斷打擊丞相的權(quán)勢,昌平君之后的隗、王二相,不過是蓋章用的戳子,以及好看的禮器,等到了李斯、馮去疾,亦毫無為相者的尊嚴,秦始皇說換就換。

    秦始皇踱步到跟前,他與扶蘇的身高差不多,但戴上冠冕后,就顯得更高。

    這是十年來,秦始皇第一次對扶蘇說這么多話。

    因為皇帝認為,過去的扶蘇,連知道這些事的器量都沒有……

    至于現(xiàn)在?呵,在所有父親眼中,兒子永遠是“不成器”的。

    哪怕我們成長再多。

    他搖頭道:“你倒是學會了投朕所好,讀《韓非子》,用里面的事來勸諫,但你,卻連朕為何喜歡都不知道!真是白看了!”

    秦始皇是驕傲而自負的,他堅定的意志,是使天下一統(tǒng)的直接動力,若無獨斷,就沒有六國人才歸秦,沒有鄭國渠,若無獨斷,就沒有第二次伐楚。

    而他始終認為,現(xiàn)在做的事情,東伐西討南征北戰(zhàn),都是高屋建瓴的決策!

    而想要完成這些,且不說長生不死,起碼要長壽……

    那群尸位素餐的官吏,那批吵吵鬧鬧的百家,那些鼠目寸光的黔首。

    他們關(guān)心的只是爵祿高低,蝸角之爭,衣食冷暖,怎會看得懂澤陂萬世的偉業(yè)?

    憤恨,不解?無所謂,有高人之行者,固見負于世;有獨知之慮者,必見驁于民。愚者闇於成事,知者見於未萌。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眾!

    他要做的,是不受任何人牽制的、獨一無二的、為所欲為的,真正的皇帝!

    今日的這場父子局,信息量太多,扶蘇有些發(fā)怔,但他沒有忘記自己今日的目的,為喜開脫。

    “但這,與父皇懲處喜,并無關(guān)系啊……”

    “你還是不明白……”

    秦始皇有些失望,他負手返回陛上:“既然汝等一直與朕說法,那朕便對喜以法論處�!�

    還不等扶蘇高興,秦始皇便道:“你說喜當以越職論罪,那誹謗罪呢?”

    論對律令的了解,扶蘇怎可能比得過秦始皇呢?那可是他在手邊把玩數(shù)十年的東西啊。

    秦始皇將那封害他吐血的奏疏扔到扶蘇腳下,讓他自己看:“這些話,句句皆是誹謗!”

    扶蘇撿起奏疏讀了一遍后,亦大吃一驚,喜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大膽……

    誹謗罪,這是幾年前新立的一項罪名,任何有損于秦始皇的言行,都必將視為大不敬,必將遭到最嚴厲的懲處,輕者流放,重者當誅!

    皇帝是神,皇帝不會犯錯,皇帝也不能容許任何批評,哪怕是善意的!若放縱它們匯聚到一起,就能敲碎巨人身上的閃爍鍍金,露出凡俗的斑駁銅銹。

    “扶蘇,你現(xiàn)在聽懂了么?”秦始皇的聲音傳來,是那么的冷血。

    “法者,治之端也,此言不錯,但后面還有一句話,君者,法之原也!”

    秦國律法是哪里來的呢?一開始是公族宗法,后來商鞅入秦,帶來法經(jīng),稍加損益,遂有秦律。但這法里,卻摻雜了君主的意志,秦孝公、秦惠王以此來鏟除公族,殺死商鞅,秦昭王也以此賜死白起,兔死狗烹,讓范雎掉了腦袋。

    今天,皇帝的意志也融入了律令中,乾綱獨斷,只要他想,隨時可能往律令里添加條款:誹謗、妄言、挾書等言論罪,也能將服役期限從一年改為三年,將每年的口賦從一次變成十次。

    那樣一來,還有固執(zhí)的官吏說他帶頭壞法么?

    那樣一來,他們面對這樣的律法,是不是得乖乖執(zhí)行?

    這就叫朕既律令,這就叫言出法隨!

    法為什么需要變?是為了便國,是為了利民么?

    不不不,它不是要讓黎民黔首生活更好而變,而是根據(jù)皇帝的大欲而變。

    秦始皇對此,無比清楚:

    “說到底,法,不過是朕用來駕馭天下的器械,就像衡石,就像方升�!�

    “而吏,不過是找來操作器械的人,用爵祿換取其忠誠,他們就像弩機上的零件,隨時可以替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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