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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6章

    黑夫卻笑道:“多年前,我與李由伐楚,被困楚地孤城,詐敗騙得楚人信任,故有此言。韓信之策,讓我想到了那次苦戰(zhàn)啊,計策雖險,但其志可壯人胸膽……”

    聽聞此言,韓信不由大喜。

    這一計,讓黑夫開始重新審視韓信了,最初他還想著“不要揠苗助長”,想慢慢考校提拔韓信,豈料,這卻是一株拼命冒頭的秧苗。

    雖然,還是嫩了些,但未來不可限量。

    黑夫也算沙場老將,知道每一位將軍,都有自己獨特的用兵特點:李信喜歡劍走偏鋒,擅長騎兵奔襲;黑夫則明白自己沒什么軍事天賦,故喜歡以眾凌寡,以強凌弱,打仗貴在一個“慫”字,結硬寨打呆仗,能不冒險絕不冒險。

    而韓信,卻是那種既能穩(wěn)得住,又能浪起來的天才,別看他前期穩(wěn)扎穩(wěn)打,但冷不防,就來一出與人常識逆反的操作,打你個措手不及。

    奇正并用,任勢用謀,不止會運營,還能食肉,你以為自己優(yōu)勢很大時,他卻一波反殺打出GG。

    黑夫現(xiàn)在有些明白了,為何韓信能超越戰(zhàn)國四大名將,一躍成為“兵仙”。

    “奇正并用,將兵多多益善,有點像王翦,但卻比王翦更靈性……”

    但這種人才,素來心高氣傲,若一味吹著捧著,讓他太順,恐怕要飄到天上去,拿捏不住了。

    于是黑夫決定,對這株急于冒頭的麥苗,得灌多點水,看似是為它好,可實際上呢?這是暗暗遏制。

    于是他說道:“但此戰(zhàn),光是為將者有勇有謀是不行的,還要有一支悍不畏死的兵卒,對軍將信之不疑,方能孤軍深入,以寡敵眾……韓信,你覺得這支精兵,需要多少人?”

    韓信想了想:“一萬!”

    “一萬?”

    黑夫搖頭:“那便是都尉,在秦軍之中,爵位與職位相匹,想做假都尉,最低也得公乘,別部司馬,則要官大夫。你現(xiàn)在是不更,大秦自商鞅變法百余年來,從未有不更爵的都尉,就算我強行任命,眾人也不會服你,到時候?qū)⑹亢�,可打不了硬仗�!?br />
    “故,我不能任你為都尉!”

    他露出了笑:“不過,韓信提議的溯流而上,于郁水周邊構筑壁壘,此策倒是不錯,若能借此控制西甌,你便立了大功,可再升爵兩級,為官大夫。等此策見了成效,我便立刻將爰書發(fā)往咸陽,為你請功!”

    “至于那分進合擊,長驅(qū)直入之策?等我軍控制西甌,你的爵位也足以獨當一面,本侯再做決定!”

    言罷,黑夫一擺手:“去疾,帶他下去吧�!�

    “諾!”

    “多謝君侯!”

    韓信的氣泄了,垂頭下拜道謝,但在黑夫看不到的眼中,卻閃過一絲失望之色……

    半年內(nèi),從不更升到公乘?這顯然是不可能的,軍功爵,這道激勵著秦人一代代向上攀爬的梯子,如今卻成了限制韓信一日千里的障礙。

    沒辦法,韓信起步的地位和名聲,實在是太低,而他的策略和想法,又經(jīng)常超超越常識,讓不敢放手一用。

    有高人之行者,固見非於世,有獨知之慮者,必見敖於民。

    韓信本以為昌南侯會不同,當是個敢于卓拔人才的明主,否則也不會將蕭何一縣吏,提到治粟都尉,管數(shù)十萬大軍糧秣的地位。

    但還是讓他失望了,這位君侯本可展翅而翔,卻受拘于秦法律令,束手束腳。

    跑是肯定不會跑,韓信是個知恩圖報的人,那樣會害慘舉薦他的蕭何、去疾,但郁悶結于心中,哪天說不定就跑了……

    但就在韓信要邁出帥帳時,昌南侯卻喊住了他!

    “韓信!”

    韓信回頭,卻見黑夫竟起身,快步走來。

    作為統(tǒng)御數(shù)十萬大軍的將軍,黑夫可明白著呢,員工的工作激情往往來源于上司的肯定,而肯定的方式有很多種:譬如升職、加薪等重大表揚。

    除此之外,口頭表揚,也是一種重要方式,反正不要錢。

    但不管是什么獎勵,關鍵在于,得讓員工感覺到老板對他的重視,讓他當真覺得,自己是獨一無二的——螺絲釘……

    “君侯?”

    黑夫走到韓信面前,慨嘆道:“方才恍惚間,想起一件事來,那十二年前,秦楚決戰(zhàn)剛分出勝負,我在淮陽被陛下召見,陛下笑著問我,有沒有想過當將軍?”

    秦始皇帝陛下,也是深蘊上位者之道的,選拔打磨人才,讓人心甘情愿效死的手段,當真爐火純青,比如騎著白馬,向西而去的李信,便甘為皇帝前驅(qū),雖死不悔!

    秦始皇對黑夫更是重視,又是問志,又是加鹖冠,又是賜字……

    帝王之術背后,是否有一絲惜才的真情?黑夫不知道,等他也有樣學樣,將這法子用在自己手下身上時,發(fā)現(xiàn)這東西,常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有時候玩多了,連自己也分不出真?zhèn)巍?br />
    就如現(xiàn)在,他對韓信道:“我當時答了陛下一句話,你可知道是什么?”

    韓信哪知道啊,訥訥地說不知。

    黑夫看著韓信:“故兵卒有志者必欲為將,覓封侯,不欲為將為侯者,志短也……”

    “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今日,我將這句話,贈予你!”

    韓信本來有些郁結的表情,一下子舒展開來,取而代之的,是驚愕與感動。

    昌南侯只一句話,就說出了他深埋心中的志向!

    “你是騏驥,能一躍千里,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啊,起來太快,容易為人所嫉,前路難行。荀子有言,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年輕人,還是要沉下心,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黑夫拉起下拜哽咽的韓信,像是承諾,又似是期許,勉勵他道:“本侯相信,假以時日,你,亦當為大將軍!”

    第0689章

    象箸

    去年,也就是秦始皇三十五年,最讓咸陽人印象深刻的事,乃是烏氏延攜西域諸國使者入都,高大神駿的“天馬”,背上長著高峰的駱駝,色澤鮮艷的西域瓜果,潔白皎潔的于闐美玉,還有高鼻深目的胡婢,乃至于身披布袍的大夏人,都讓他們感到新鮮。

    而三十六年剛開春,又有一隊人馬,經(jīng)過萬里跋涉,從武關進入關中,他們帶回的東西,再度轟動了朝野。

    打頭是兩頭邁步而行的大象,這其實是前往南郡、衡山休整的戍卒們,在副監(jiān)軍子嬰的要求下,在長沙郡捕獲的,卻被當做嶺南貢物。原本有四頭,可惜路上已死了兩只,對于大象已絕跡千年的關中人而言,這是難得一見的巨獸,一時間,咸陽萬家空室而出,擠在街上觀望。

    還有木籠子里,關著一雌一雄兩只孔雀,只可惜長途跋涉使它們萎靡不振,一下子被這么多人圍觀,雄孔雀感到了危險,張開了尾部大屏。豈料,路人吆喝聲越發(fā)大,弄得它們恐懼不已,還沒進咸陽宮就嚇死了……

    好在,還有上百色彩斑斕的翠鳥,據(jù)說這就是“翡翠”,它們的羽毛,是皇帝宮中數(shù)千佳麗最喜愛的裝飾。

    車馬上,還載著打磨得雪白的象牙上百支,以及名貴的犀牛角數(shù)十枚,更有玳瑁紫貝五百,珍珠數(shù)斤,木棉布百匹。

    此外還有紋身斷發(fā)的越人俘虜,戴著枷鎖,走在后邊。

    這是南征大軍重新占領番禺后,在少府要求下,往咸陽送來的當?shù)靥禺a(chǎn)。秦始皇帝見后大悅,讓人將大象、翡翠連同諸物產(chǎn)安置在咸陽宮門前的十二金人處展示,以宣揚大秦的武功赫赫。

    他要告訴所有反對此戰(zhàn)的人,南征軍奪取的地域,是多么的富饒,才不是儒生口中的“無用之地”。

    是啊,你看那珍珠,個大且圓,中原絕無。

    你聞那沉香,香薰十步,白木香樹在五嶺以南能結成土沉香,而在五嶺北則只是一種普通木材,并沒有香味……

    此數(shù)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悅之,故輦來于秦。

    朝臣百官都對這些珍物贊不絕口,卻只字不提,這些珍物,根本就不是普通百姓所需的。

    唯獨一個路過的墨家弟子,看著數(shù)不盡的嶺南珍奇,在這艷陽天里,卻不由打了個寒顫。

    他的夫子,也是秦墨新任的“巨子”程商覺察到他的顫抖,回頭詫異地看著他。

    “適林,出了何事?”

    這年輕的墨家弟子名為適林,乃宋地人,他父母是鞋匠,在統(tǒng)一戰(zhàn)爭中不幸喪命。

    天下一統(tǒng)后,秦墨行走各地,沒少收養(yǎng)這些戰(zhàn)爭孤兒,如今,這一批人已漸漸長大,成了秦墨的新生代,活躍在咸陽和各鐵官、礦山,開設“工學”,教授工匠技藝。

    適林依然止不住自己的顫抖,他抱著自己的雙臂,低聲道:“夫子,我害怕。”

    “是何事讓你害怕?”

    適林道:“我想起夫子講《節(jié)用》那一課時,說過一個故事……紂為象箸,而箕子怖�!�

    “象牙箸肯定不會放在鉶(xíng)這樣的陶土器皿上,必然要搭配犀玉之杯。玉杯象箸,肯定不會作為菽藿菜葉的容器,而要盛放旄、象、豹胎這樣的珍饈。這樣的器具食,定不會穿著短褐,住在茅屋里食用,必錦衣九重、高臺廣室。”

    “箕子看到紂開始用象箸,便看到了結局,這么一來,終有一日,天下的財富加起來,都不夠一人揮霍。果然,過了五年,商紂作酒池肉林,設炮烙,登糟丘,殷商遂亡……”

    他們二人已走到巨大金人的腳下,適林抬起頭道:

    “如今的咸陽宮內(nèi),高臺廣室、錦衣九重、珍饈佳肴、犀玉之杯、玳瑁象箸都齊了。夫子,箕子所怖者,正是弟子所懼者。九州域外的財物都集中在咸陽,飾后宮,充下陳,娛心意,悅耳目,但陛下尤不知足,還在修宮室陵寢,還在求長生。我唯恐,這大秦,會不會和殷商那樣,三五年內(nèi),驟然傾覆……”

    “慎言!”

    程商連忙制止了這個大膽的弟子,拉著他離開了圍觀之人絡繹不絕的宮門。秦朝的輿論早已收緊,而自從去年出臺了“誹謗”之罪后,再也沒人敢批評朝廷和皇帝了,一旦這話被有心人舉報,別說適林要受罰,整個墨家也會遭牽連。

    墨家和農(nóng)家,剛在幾年前那場“禁書”浩劫里僥幸存活,眼下還得為秦官府做事,在工學里總結各類巧技,教予匠人,才能證明自己“有用”。

    等師徒二人回到家,憋了許久的適林才低聲道:“夫子,我只是不明白,去無用之費,圣王之道,天下之大利也,此乃墨經(jīng)所說,也是夫子對我敦敦教誨的。可為何秦墨輔佐的朝廷,所作所為,卻與墨者之義背道而馳?”

    “最初不是這樣的�!�

    程商嘆了口氣,他們秦墨信奉的準則,是“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以及“同一天下之義”。

    墨子認為,政令不一,只能導致社會紛亂,所以當實施自上而下的管理,一切統(tǒng)一于上。這種高度的集權主義思想,恰與秦法家不謀而合。秦墨想要幫助秦國一統(tǒng)天下,讓所有聲音出于一口,以此來消弭戰(zhàn)爭,最后實現(xiàn)同天下之義的理想。

    剛開始時,秦國從大王到官吏,的確簡樸而肅穆,墨者在這體制內(nèi)如魚得水,一手建立了秦國高效的軍工體系。

    可統(tǒng)一之后,水卻漸漸變濁了。

    “不幸被相里氏言中啊�!�

    程商不由想起十多年前,他隨黑夫攻楚,在楚境小城外,與南方墨者相里革的對話。

    “秦王貪伐勝之名,無歲不征,我聽說,其一旦得手,便滅盡仇敵,寫畫諸侯臺閣,在關中大興土木修筑宮殿。即便如今對秦人生計沒有造成太大破壞,那也是依靠對六國劫掠來補償,倘若六國滅盡,但秦王貪鄙之心不休,繼續(xù)對外征戰(zhàn),又會如何?要備戰(zhàn),就必須榨取更多的錢財,用以招兵買馬,置備武器,我今日敢言,秦王必厚作斂于百姓,暴奪民衣食之財,奪民之用,廢民之利,百姓饑不得食,寒不得衣,勞不得息,長此以往,國雖大,好戰(zhàn)必亡�!�

    面對相里革的質(zhì)問,程商當時的回答是:“秦墨會力諫大王,與民休息,消弭兵災……”

    可他卻被現(xiàn)實狠狠打了臉,看看去年被發(fā)配邊疆的喜就知道了,諫者有罪,大家都學聰明,閉口不言了。

    如今的秦朝,距離墨者期望的“同天下之義”真是越來越遠,程商繼任巨子后,從行走各郡縣的弟子口中得知,六國故地與秦吏、秦軍的裂痕,越來越深。而秦始皇的所好所為,也與墨者至今仍堅持的“兼愛、非攻、節(jié)用、節(jié)葬”,全然相反。

    “依我看,是陛下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

    適林越說越氣憤,甚至開始抨擊起墨者的好朋友,幾年前,助墨家保全的昌南侯來。

    “昌南侯也是,沒有過多傷亡,便奪取南越本是好事,可他怎能向皇帝供奉奢靡之物,投薪入火呢?”

    程商少不得為好友解釋幾句:“這和昌南侯沒什么關系,此乃少府所求,又由兩位監(jiān)軍,昌武侯和子嬰所搜,昌南侯也是奉命行事�!�

    程商嘆息道:“再說,南征的成果如何?他總得給陛下看得見,摸得著的交待�!�

    用黑夫的話說,這是“項目中期報告”,得告訴老板,一切按計劃進行,成果斐然,你就別每個月派人來催進度了……

    “但也太無所作為了……”

    適林依然有所不滿,在這小憤青看來,滿朝文武,皆尸位素餐,坐視這世道偏斜,往深淵里墜落。昌南侯倒是聰明,自個跑到南方,避開這一切,也好不到哪去。

    他咬著牙問道:“夫子,值此季世,墨者該怎么做?”

    “怎么做?只能興利彌害了……”

    程商感到一陣疲倦,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被選做巨子,這或許和他十年來,孜孜不倦地鉆研墨經(jīng)里的理念,做了許多實驗來證明子墨子提出的假想,贏得極大聲望有關。同時程商還帶著一眾弟子,以水椎為雛形,將水力器械發(fā)展到了極致,如今天下各地都有水車、水磨、水排,效率的確提升了不少。

    靠能工巧匠的技藝,推動黑夫與他提過的“生產(chǎn)力”,興天下之大利,或許就能彌補苛捐雜稅、沉重徭役帶來的負面影響吧?

    墨者中,認同這一理念的人,占了多數(shù),而上一任巨子唐夫子,年邁告老時,便按照墨家的“尚賢”傳統(tǒng),選了程商繼任,將墨尺交予他。

    但程商的弟子適林,卻不屬于保守一派,而偏向激進,有自己的想法……

    見夫子暮氣沉沉,他不再問,默然告退,出來后暗道:

    “夫子身為巨子,未免也太無所作為了罷?整天只知道唯皇帝之命是從,寄希望于興利彌害,可這大害,又豈是小利能補得過來的,依我看,窟窿卻是越補越多了�!�

    他猛地停住了腳步,自言自語道:“除了興利,難道就不能……除害么�。俊�

    縱然是墨者中的激進派,但適林仍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嚇了一大跳,連忙搖搖頭將其拋掉。

    但時間到了三月份時,縱然適林想要努力遵循夫子教誨,好好興利彌害,但麻煩,卻自己找上墨家了。

    少府姚賈下令,阿房、驪山兩處工期緊張,且已修到需要精巧技術的環(huán)節(jié)。故,少府要求,墨者必須派人,協(xié)助阿房宮、驪山陵的修造……

    這要求,在秦墨中引起了紛爭,百余人分成兩派,情緒激動,吵作一團。

    最后,還是巨子程商勉強壓下了眾人,服從了官府的要求。

    適林分去的是阿房宮,扶蘇公子在那為監(jiān),倒是沒有太過苛求墨者,逼眾人做與自己信念相悖的事。

    但被派去驪山那邊的幾個師兄弟,卻出了大事。

    三月中旬,副監(jiān)趙高向秦始皇帝稟報:

    有墨者三人,說自己遵循子墨子“節(jié)葬”之訓,拒絕為驪山陵墓中的機關弩矢,提供精密技藝,甚至口出不遜,言陛下奢靡,不知節(jié)用,有誹謗之罪,當由廷尉下獄查辦!

    第0690章

    除天下之大害

    鎬池位于周朝舊都鎬京舊址附近,如今已看不到赫赫宗周的城邦,只能見到游蕩在殘垣斷壁的麋鹿,以及一片金黃的黍粟,站在池邊一座廢棄的水磨房頂,還能瞥見遠處正在動工的阿房宮,十萬人在那辛苦勞作。

    夜色將暮時分,四個黑影先后靠近這廢磨坊,他們在池邊碰頭,又摸進磨坊中,卻見里面已等著一個人,借著入夜前最后一點光,能看清楚,這是秦墨巨子程商的大弟子:適林。

    “適林,黑紙鳶是你發(fā)的?”

    四人中領頭的人有些跛腳,名為楊毅,他掏出懷中的黑色紙鳶,夾在兩指之間。

    紙張顏色黑褐,是以特殊方法所制,其折疊之法十分特別,只有知曉的人能一個步驟不差地折對,乃是墨家中,少壯派相互聯(lián)絡聚會的暗號。

    不必奇怪,墨者本就是一個結構嚴密的組織,曾一度擁有令諸侯側目的強大武裝,人數(shù)雖少,只有一百八十人,但頂不住科技先進啊,且皆能為墨家的理想而戰(zhàn),可使赴火蹈刀,死不旋踵!

    后來,墨家雖然分裂衰敗,不再是顯學,但在雍州大地扎根的秦墨,依然保留了嚴明的紀律性,隨著近年秦墨內(nèi)部分歧日益嚴重,看不慣巨子程商無作為的少壯派,又效仿古道,開始了秘密結社。

    “不錯,是我所為�!�

    適林的表情有些痛心:“前日,我送三位被發(fā)往嶺南服苦役的師兄弟至灞橋,今日方還,二三子讓我送的衣裳,我已交給他們了�!�

    原來,三月中旬時,墨家被少府要求,派人去驪山陵,提供先進技術,幫助工匠解決工程上的難題:據(jù)說驪山陵已修筑到關鍵的地宮,深度已下達三泉,又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并令匠制作能機關弩矢……

    這些不可思議的設想,需要墨家的技術使之實現(xiàn)。

    但幫君主構筑陵寢,這與墨者的理念相違背,子墨子的十大道義里,節(jié)葬和節(jié)用,可是極重要的。

    雖然巨子程商決定遵從少府之令,派弟子去協(xié)助,三那三名弟子到地方后,驚訝于驪山規(guī)模之大,耗費財力勞力之多,已遠遠超出了墨者能容忍的底線,商量之后,拒絕合作,決定要效仿墨子的高徒高石子,為義背祿……

    這下可捅了大簍子,驪山陵的副監(jiān)趙高故意將事情弄復雜,問墨者們:“是陛下法令大,還是墨經(jīng)之義大?”

    三名墨者雖然固執(zhí),卻也不傻,閉口不言,但還是被趙高拘捕,報予秦始皇,說墨者認為朝廷無道,不提供技術,秦始皇哪會管這種小事,又一揮手,令廷尉處置。

    最后,三人判了和喜一樣的刑,發(fā)配到嶺南做司寇,因為昌南侯剛剛和秦始皇請求,番禺將建造一所造船工坊,需要墨者和工匠協(xié)助……

    在巨子程商看來,這已是他幾度找廷尉、少府理論后爭取到的減刑,但秦墨中的少壯派們,卻不這么認為。

    “真是好樣的!”

    楊毅跛著腳走到石磨邊,一拳砸在上頭,咬牙道:“子墨子曰,萬事莫貴于義!背義而向往俸祿的人很多,拒絕俸祿而向往義的人很少,三人雖遠行,卻無愧于墨者之名,只是巨子也太過軟弱了�!�

    言罷抬起頭:“適林,程巨子乃是你授業(yè)夫子,你怎么看?”

    “吾等皆不滿巨子,否則也不會相互聯(lián)結,欲有所作為了。”

    經(jīng)歷過師兄弟無辜流放的事后,適林卻是大徹大悟,眼中不再有迷茫,對四人道:

    “我今日約汝等來此,正是有一件事要與二三子商議!”

    這時候,天已經(jīng)全黑了,五人只能擠在一起,低聲細語。

    適林道:“子墨子在《兼愛》里說過,仁人之事者,必務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敢問二三子,在一統(tǒng)之前,天下之害,孰為大?”

    楊毅說道:“那時候的天下之害,自然是大國攻小國,大家亂小家,強之劫弱,眾之暴寡,詐之謀愚,貴之敖賤�!�

    適林道:“然也,造成這種種的,乃是天下七分,諸侯爭強,執(zhí)其兵刃毒藥水火,相互賊殺。天下定于一,若能完成兼并,變七國為一國,則紛爭必能消弭,為了實現(xiàn)‘尚同’,吾等秦墨不惜違背‘非攻’之義,助秦一天下……”

    這個過程是血淋淋的,適林和在場四人,除了楊毅是土生土長的關中人外,其余皆是戰(zhàn)爭遺留的孤兒,他們知道,統(tǒng)一付出了多大代價。

    而出于對自己違背“非攻”的愧疚,秦墨收養(yǎng)了無家可歸的他們,撫育長大,教之以墨經(jīng)。眾人對墨家的認同感,遠甚于秦。

    “可如今呢?諸侯已滅,列郡縣而廢封建,但征戰(zhàn)仍未消弭,昔日七國之人相互怨恨,百姓依然貧苦,朝不保夕,但朝廷卻越發(fā)奢靡,苛捐雜役,使天下沸騰�!�

    適林掃視眾人,用力地問道:“敢問二三子,當今之時,天下之害,孰為大?”

    四人張了張嘴,但都未說出來。

    “不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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