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他之所以南下領(lǐng)兵,就是想在無從改變秦始皇做派,也無從操縱政局的情況下,先豐滿自己的羽翼。
有劍在手,才有底氣做事,重鑄秩序,靠的是槍桿子,可不是靠嘴炮和空等,更不是將一切都寄托在一個能否繼位都難說的“好皇帝”上。
但礙于自己的身份,黑夫又不想和未來可能出現(xiàn)的各地反王們搞在一起。
他是秦吏出身,一步步從亭長升到侯爺,是體制的既得利益者,道德上,還受過秦始皇之“恩”,又是命氏,又是贈字,一點點,將他染上了秦的色彩——深沉的玄黑。
想洗掉?除非把皮剝了。
而局面上,手下雖龍混雜,但精銳主力,多是廣義上的“秦人”,來自南郡、南陽、關(guān)中,這數(shù)萬人的家眷都在各郡縣呆著,受秦法律令約束限制。
若問將士們,是家人性命更重,還是昌南侯割掉的發(fā)髻、樹立的墓碑,推衣推食的幾頓飽飯更重?
對大多人而言,顯然是前者更重要。
所以黑夫絕不可能做陳勝吳廣,拼著手下叛離的風(fēng)險,拼著秦地輿情譴責(zé),傻乎乎地造反吸引仇恨,為王前驅(qū)……
性格使然,黑夫原本的想法就是坐擁大軍,隔岸觀火,在嶺南做伏地魔。
“茍,也能茍出一片天地來!”
但他雖然是個老陰比,卻也有兩條底線:
第一,天下若亂,必須爭取以最小的傷痛恢復(fù)統(tǒng)一,恢復(fù)秩序。
第二,未來如何,得由他說了算!遇上秦始皇這個強勢而聽不進(jìn)勸的領(lǐng)導(dǎo),黑夫受夠束手束腳,也受夠做裱糊匠了!讓天下大治,讓六合真正一統(tǒng)的新政,果然得自己拿主意,才可能推行!
只可惜,一系列事件,打破了黑夫的如意算盤。
又過了兩日,一個來自咸陽的最新消息,讓黑夫坐不住了。
那句謠言,依然帶著北方的陰冷寒意。
“亡秦者黑?”
“陛下雖烹了盧敖,但我家人府邸也被監(jiān)視了,這消息還是通過張蒼傳出來的?”
“這就是皇帝南巡,還讓我去邾城見駕的真正原因�。俊�
真是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
黑夫搖了搖頭,又摸了摸自己的臉,隨即笑道:
“好一群唯恐天下不亂的陰謀家,這口鍋,真他媽黑!”
第0728章
套路
季冬的北方已是白雪皚皚,位于帝國極南的合浦港(廣西北海),陽光卻仍有些曬人。
舟師士卒們可以只穿短打,躺在沙粒細(xì)膩,潔凈銀白的海灘上,享受這愜意的時光。
在他們目光所及之處,是在淺海里捕撈的南越人,他們的捕魚方式極為特殊:踩在高蹺上,肩扛著重重的漁網(wǎng)下海,還要在海水中推罾(zēng)、起罾、收罾、撿蝦、抖罾等,因為海中生靈繁多,每次都收獲頗豐。
魚蝦之類,南越人隨意扔到簍里,自己留著煮食,但每每撈到海蚌,便要立刻剖開,發(fā)現(xiàn)里面靜靜躺著圓潤光澤的珍珠,便是中了大彩。
更有甚者,冒著海中鯊魚撲咬的危險,直接憋氣潛入深海,在礁石縫隙里撈取大蚌。
得到珍珠后,越人會興奮地將它們裝在芭蕉葉編成的小碗里,跑到幾個月前剛修建的秦人港口邊,將珍珠獻(xiàn)上。
商賈會挑挑揀揀,按照珍珠色澤和個頭大小,給越人一些中原貨物:布匹、紅糖、陶器,甚至是稻米。
這可以說是雙贏的貿(mào)易,越人歡天喜地地離開,而來自南郡、豫章的商賈也滿意地捧著中原已不多見的大珍珠,嘲笑越人以珠璣為瓦礫。
這一切,都被坐鎮(zhèn)港中的任囂看在眼里。
獲取入貢中原的珍珠,這是昌南侯在此建港設(shè)治的原因之一,但若只為此事,是不必勞煩樓船將軍任囂出馬的。
但黑夫還有一項秘密使命交給任囂。
那是月余前的事了:
“近來聽聞,行人烏氏延出使西域蔥嶺以西大夏國,竟在大夏見到了蜀布、邛杖等巴蜀之產(chǎn)。至去歲,張蒼在咸陽與大夏學(xué)者蘇氏互譯其言語,交流更多,便詢問那些巴蜀物產(chǎn)大夏人從何得來?大夏人稱,是從南方身毒所得……”
黑夫?qū)θ螄藤┵┒�,但這些遠(yuǎn)方的事聽得任囂一臉懵,這關(guān)嶺南啥事��?
“這兩件事是有聯(lián)系的�!�
黑夫卻十分嚴(yán)肅,強行將這兩件事扯上關(guān)系。
“本將已使趙佗探明,從巴蜀可通西南夷夜郎國,從夜郎國沿牂牁江,可至南越番禺,枸醬、蜀錦、邛杖等皆能至此,而越人擅長航海,常在海邊往來貿(mào)易,或許便將這些貨物,一點點沿著海路,傳到了那西方的身毒,又販至北方大夏……”
這其實是一直存在的“蜀身毒道”的作用,但黑夫當(dāng)時為了找借口打發(fā)任囂離開番禺,就把海上絲綢之路提前開張了。
“去歲,徐福率眾人自出番禺,向西行,自徐聞(雷州半島)南入海,得大島,東西南北方數(shù)百里,命名珠崖島,略以為臨高縣�!�
“今歲,徐福再繞過徐聞,向西行,至海市明珠之地,建合浦港。一位活了上百歲的當(dāng)?shù)卦饺硕祭蠀s告訴徐福,說合浦之西,船行十日,海岸折而向南,竟有千里之遙,但行駛到極夏之地,卻忽然向西,有一條狹窄海道,可通另一陌生大洋……”
“我猜測,順著這條海路走下去,或能抵達(dá)身毒,而陛下使李信將軍出征的條支國,乃至于陛下孜孜以求的西王母邦,據(jù)說就在身毒以西!”
那所謂的“越人都老”根本不存在,徐福最遠(yuǎn)只派人去到紅河入�?�,距離馬六甲還有十萬八千里。
但反正是瞎編,黑夫也不管具體方位了,一通胡謅將任囂唬住。
既然是“為陛下通西王母邦”的命令,任囂也不好推辭,只能不情不愿地出海上路……
但沒想到,他才到合浦,就病倒了。
任囂將目光從窗外銀色的海灘收回,捂著肚子,無力地躺在船艙里,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聞的味道……
最初是吃海鮮鬧了肚子,作為船隊里醫(yī)術(shù)最好的人,徐福為他開了幾味藥,但沒想到卻越來越嚴(yán)重,半個月下來,任囂已經(jīng)拉得虛脫,整個人都變形了,不得已,只能在合浦將養(yǎng),把艦隊指揮權(quán)交給黑夫之侄尉陽——他因為臨塵一戰(zhàn),配合韓信斬駱王立下大功,已升官至公大夫,可以做樓船司馬了。
這時候,房門開了,卻是徐福帶著兩人走了近來,手上還端著一碗難聞的藥,笑容滿面:
“任將軍,該喝藥了!”
……
這年頭的方術(shù)士,都是全能型選手,不但會看星座,還識地理,能煉丹,擅算命,危急關(guān)頭,甚至能背上藥簍子,客串一把醫(yī)生。
照顧任囂,徐�?芍^盡心盡力,因為怕他嫌藥湯苦澀,還特地加了糖。
但今天,那苦甜苦甜的藥湯遞到嘴邊,任囂眼中,卻露出了一絲疑慮。
“徐先生,你這藥,確定沒開錯?”
徐福收斂了笑容,仿佛自己的職業(yè)素養(yǎng)受到了侮辱:“將軍,你這是何意?”
“本將已病半月,為何越喝先生的藥,就越嚴(yán)重?”任囂懷疑徐福不是一天兩天了。
徐福嘆息道:“將軍得的是痢疾,這是嶺南惡疾,腸胃都壞了,哪有那么快康復(fù)?小人的醫(yī)術(shù),也就勉強讓將軍性命保住,至于治愈?恐怕還得一些時日�!�
說著,又雙手將藥湯奉到任囂面前。
“本將不喝!”
任囂卻早已失去了耐心,命令兩名垂首待命的親衛(wèi):“請徐先生出去!”
他要換一個醫(yī)生。
但兩名親衛(wèi),卻遲遲未動!
“汝等……”
被病痛折磨多日,精神有些渙散的任囂這才發(fā)現(xiàn),這兩人,似乎有些面生……
“將軍真是病得不輕啊,都開始學(xué)著蔡桓公,諱疾忌醫(yī)了!”
徐福冷冰冰的聲音傳來,卻見其慢慢往后退去,雙手一比,那兩名“親衛(wèi)”就一擁而上,將任囂按住,一個堵嘴,一個用繩子將他捆了。
“徐福,汝欲何為,想造反么?”
任囂大驚,欲反抗,但拉了半個月肚子,卻一點氣力沒有。
“豈敢,只是將軍得的是頑疾,為免傳染給將士們,使舟師眾人皆病死,不得不隔離一段時日,得罪了……”
任囂的聲音聽不到了,徐福笑著退到門口,對門外黑夫從番禺火速派來的利倉拱手道:
“還請回報君侯,徐福幸不辱命,已制住任囂,樓船舟師,現(xiàn)在是尉氏的了!”
……
“任將軍在合浦去世了�!�
數(shù)日后,黑夫?qū)⑦@個沉痛的消息告知了子嬰。
子嬰愣在原地,卻見黑夫在他面前捶胸頓足,痛哭流涕:
“是我害死了任將軍��!若非我讓任將軍去尋找通往條支、西王母邦的水路,好好呆在番禺,他也不會遭次大難!”
“我與任將軍共事多年,親同手足,在膠東、在閩越,在番禺,你我掎角之援,首尾相儔,如今不幸夭亡,天哉,天哉!真是痛煞我也!痛煞我也!”
黑夫如此悲痛,子嬰只好安慰他。
子嬰對朝中發(fā)生的劇變尚且不知,只受昌武侯指派,讓他帶黑夫去邾城接駕,嶺南軍務(wù)交由任囂接管,但如今任囂卻突然離世,這該如何是好?
黑夫這時候也結(jié)束了貓哭耗子,一擦臉上的水,說道:
“皇命不可違,如今已是月底,再也耽擱不得,我須得立刻與監(jiān)軍北上了!”
子嬰?yún)s急了:“且慢,昌南侯,你若一走,這嶺南諸郡,便沒了主帥,總得有人主事�。 �
萬一因為黑夫匆匆離開,導(dǎo)致嶺南諸越復(fù)叛,這罪過,子嬰也無法承擔(dān)。
“人不能被尿憋死,總有辦法�!�
黑夫乘機喊了軍法官去疾上來,嚴(yán)肅地問他:
“軍正丞,如今任將軍已逝,而本侯將離嶺南,依照律令,軍中的指揮之權(quán),當(dāng)交由何人?”
去疾一板一眼地說道:“當(dāng)按職務(wù)爵位,依次下移,如此,君侯若北上,嶺南軍務(wù),當(dāng)暫時交予另一位裨將,來番禺執(zhí)掌……”
“另一位裨將?”
子嬰知道,除了任囂,黑夫還有三位裨將,分別是在豫章的殷通,在武昌的辛夷,以及在桂林的……
“十萬火急,必須是最近的裨將才行�!�
黑夫拍板了:“事不宜遲,既然如此,只能立刻告知身在桂林的左庶長、桂林郡尉趙佗,讓他來坐鎮(zhèn)番禺了!”
……
秦始皇三十七年一月初一,從子嬰傳旨開始,拖延了十來天后,黑夫終于將嶺南軍務(wù)安排妥當(dāng),帶著少數(shù)隨員,與子嬰一道北上。
黑夫坐在船上,看似閉目養(yǎng)身,可實際上,卻在反復(fù)確認(rèn)自己留的“后手”是不是足夠穩(wěn)妥。
“我故意讓徐福、尉陽將任囂制住軟禁,如此一來,我北上后,嶺南的指揮大權(quán),就得順位移交給趙佗�!�
“盡管我一再壓制,但趙佗還是因為南征的功勞,得了桂林郡尉的職務(wù),他雖是我結(jié)拜兄弟,可一旦我與朝廷決裂,其態(tài)度叵測,坐擁一郡兵力,又得部屬忠心,將是嶺南最大的隱患……”
歷史上,趙佗就是這么干的,若是辛苦打下嶺南給趙佗做了嫁衣,那就搞笑了。
“但虎落平陽被犬欺,趙佗的根基在他呆了四年的桂林,一旦離開他的老巢,來到番禺,兵不識將,將不識兵,將被我留在此處的親信們架空,他的命令,根本出不了番禺城!”
“而共敖奉我之令,帶人從郁林北上,控制住桂林駐軍,以及鐔城、靈渠這兩處交通要道,加上南海郡三關(guān)有安圃看著,嶺南險隘,盡在我手矣……”
黑夫但凡做一件事,都是未思進(jìn),先思退。
萬一發(fā)現(xiàn)事情不妙,他隨時可以奔回嶺南,堵塞道路,繼續(xù)茍下去。
“作最糟的打算,有尉陽控制住舟師,老子最差也能流亡海外,去海南臨高……”
退路已經(jīng)安排好了,但這次北方之行,黑夫左思右想后,覺得還是得去。
為了自己不知安危的親眷,也為了三軍將士的家人。
黑夫抬起頭,秦始皇帝,就像是懸在所有人頭頂?shù)奶�,太陽未落,群星難現(xiàn),只要他還在一天,不管怎么逃避,都躲不過去那烈日灼熱的直射啊……
反正北上路途漫漫,長沙有小陶、蕭何,豫章有利咸以及諸多舊部,一旦察覺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他隨時可以回頭!
但一月初,當(dāng)他們抵達(dá)湟溪關(guān),是夜休憩時,又有來自遠(yuǎn)方的意外消息,將黑夫的布置,統(tǒng)統(tǒng)打亂!
……
冒死來送消息的人,是黑夫的堂弟,南郡最大的商賈,糖彥,他穿著一身褐衣,嘴皮干裂,是騎了馬一路狂奔至湟溪關(guān)的!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讓黑夫心中駭然!
“墨者刺殺皇帝未果?全城大索?”
“扶蘇心虛,攜黨羽家眷,還有吾妻、子出奔,欲入巴蜀南下,被追上后,生死不明?”
“蒙恬下獄,茅焦去世,皇帝大張旗鼓,御駕出咸陽?相隨兵卒有十萬之眾?”
“我南郡的家已被昌武侯派人圍住,吾母吾兄,不得踏出門半步?”
糖彥作為商賈,盡管消息靈通,但事關(guān)皇室機密的細(xì)節(jié),卻全然不知,大多是道聽途說來的。
但每聽一段,黑夫的心里就涼了三分。
這些事,忽然在短時間內(nèi)爆發(fā),真讓人猝不及防。
黑夫讓所有人都退下,面臨朝中如此劇變,縱然是他,也需要好好冷靜冷靜,才能思考對策。
“不安是對的,這次召見,的確是兇多吉少……”
“扶蘇到底做了什么,讓局勢短短數(shù)日內(nèi)盡數(shù)逆轉(zhuǎn)?”
“我寫給他的那封信也被發(fā)現(xiàn)?鍋全甩我頭上來了?”
黑夫捂著腮幫子,只感覺牙疼。
現(xiàn)在回想,亡秦者黑?那哪算黑啊,一鍋更比一鍋黑!
而消息的不對稱,讓人更生疑竇。
望著夜空上被烏云遮蔽的彎彎月牙,黑夫冒出了一個駭人的想法,一個最壞最壞的可能!
他猛地一拍墻磚,目光如炬!
“又或者,秦始皇帝,其實已經(jīng)去世了��?”
“而趙高、胡亥篡改了皇帝遺詔,逼得扶蘇出奔?”
“現(xiàn)在又令我北上見駕,這一切,只是趙高、李斯、胡亥秘不發(fā)喪,欲騙我去邾城擒殺的詭計��?”
歷史上,扶蘇、蒙恬不就是被這招坑死的么?呵,現(xiàn)在又故技重施了?
黑夫冷笑了起來:
“套路啊,我才不上當(dāng)!”
第0729章
有的人活著
陰雨連綿,這就是嶺南的初春,一連數(shù)日,南�?け辈砍霈F(xiàn)了中到大雨,局部暴雨。
雨和霧就像一對孿生兄弟,每次都一起出現(xiàn),尤其是在山岳丘陵地區(qū),更是隨時彌漫著濃霧。
子嬰打了個哆嗦,在這種天氣里,不管穿多少都沒用,總感覺身上濕噠噠的,甚至連發(fā)髻也會沾滿水珠。
現(xiàn)在是一月初,距離邾城之會還有二十多天,本來是趕得及的,但現(xiàn)在子嬰?yún)s有些拿不準(zhǔn)了。
今早從湟溪關(guān)啟程時,黑夫突然通知他:“陽山關(guān)去嶺北的道路因為大雨,山崩了,道路被遮掩,一時半會刨不開,吾等得改道�!�
子嬰只好連道倒霉,但也能理解,這一年多來,他往返嶺南嶺北好幾次,知道那些山路極其容易堵塞,只能邊修邊湊合著用。
幸好北上的路不止一條,一行人折而向東北行,走北江道,將經(jīng)過黑夫修筑的“韶關(guān)”,再從橫蒲關(guān)入豫章,經(jīng)由南昌去邾城……
“監(jiān)軍居然沒走過這條道?”
路上休憩時,黑夫十分熱絡(luò)地與子嬰聊著天。
子嬰苦笑道:“王事靡盬(gǔ),不遑啟處,我只能走最近的路,且聽聞……這北江道兩旁尚有越人梅氏,雖然彼輩歸服,但我若無大軍護送,卻不敢從這群吃人生番的領(lǐng)地穿行啊�!�
說著他看了看在這座亭舍安營扎寨的眾人,不過數(shù)百,難免有些擔(dān)心:“昌南侯,你帶的人,會不會有點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