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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3章

    第0752章

    在街壘上

    安陸的集市,并不是沿著一條街,兩邊滿是攤位隨便賣,而是一個封閉的場所,類似后世菜市場,外圍還有市墻圍著。

    高高豎起的木桿,是市旗,長三尺,立于市亭之內,每日清晨,前來貿易的各路商販都在市門外等待,待市旗升起,才能依次入內。

    往日里,身為市掾吏,垣柏只需要悠然坐在市亭處,坐在市旗的陰影下,指手畫腳,讓縣卒管理市場交易,檢查證件、貨物,再蓋個章。

    但今日,他卻親自動手,將市旗緩緩降下,又將巨大的旗桿砍倒,讓一個身強體壯的仆役扛著。

    但市旗說白了,就是一面普通的褐布,風吹雨打,甚至有些破敗,不堪使用了。

    “旗幟還是太少�!�

    季嬰搖頭道:“尤其是大旗,還要鮮艷些,顯眼些!”

    “用我家的布如何?”

    一個聲音響起,卻是在市肆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隨一尺”。

    他本為隨縣人,是專門販賣布匹的,家里還開著一個小染坊,什么顏色的布都有,眼下便親自從窖里扛了幾匹鮮艷的布出來。

    患難識人心,這半月來,安陸人對隨一尺的印象大為改觀,此人過去極為小器,縣人買布時,一尺一寸都要斤斤計較,每天拿著尺子量來量去,遂被人取了“隨一尺”的綽號。

    可在大量鄉(xiāng)親被驅入西城,衣食沒有著落后,隨一尺卻一改常態(tài),若有老人孩童凍了,家里的褐衣葛衣,不要錢地拿出來。

    現(xiàn)如今,又將僅存的艷布全部獻出,要給舉義者做旗。

    他朝季嬰作揖道:“我在市肆做小販時,武忠侯還是公士,與季君一同來購布,連契券都忘了拿。之后十余年,君侯家常庇護縣中商賈賤籍之人,故吾等得以幸免,不使南遷陸梁服苦役。君侯還特地照拂縣人生意,南征軍的冬衣夏衣,也從我這采購,我家方能富至百金�!�

    “如今不止是君侯家眷有難,安陸縣有難,連吾等普通商販,也要被強遷而走,我辛辛苦苦,經(jīng)營了那么多年的葛麻園圃、織室、染坊,都要統(tǒng)統(tǒng)拋棄!”

    對有產(chǎn)者來說,若要奪走他們的財產(chǎn),他們對待革命的態(tài)度,將變得比無產(chǎn)者更加積極!

    這也是垣柏如此熱忱的原因。

    隨一尺咬著牙道:“子弟們上路時,不是唱過么?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聞某沒有兵刃甲胄,更無殺賊的本領,但這布匹,卻要多少有多少!豈曰無旗,與子同旌!”

    說著,他讓家人把所有的布都扛了過來,裁剪制作旗幟,但又左右尋覓道:“只可惜缺少旗桿。”

    “旗桿在此!”

    又有人過來了,卻是縣功曹“余兆”。

    余兆曾是倉嗇夫,黑夫當年和姊丈獻踏椎,就是他主事。

    作為官吏,余兆家住在西城一角,有一個大院子,白墻高閣。他倒是有些閑情逸致,還在院中種了不少竹子,平日里在墻外扎了籬笆,不許縣人去偷他家嫩筍。

    可今日,看到湖陽亭的烽煙后,他卻取出藏著的劍,讓仆役將所有竹子都砍了,大竹做旗桿,有數(shù)十根,小竹做長矛,足以武裝上百人!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不是每個人都知道這句話,但大伙卻差不多都明白這個道理。

    被關在西城,被視為“遷虜”的安陸人,幾乎全都參與進來了,老弱婦孺縫補旗幟,將其固定在竹竿上——沒有鐵針銅針,那就用骨針木針,甚至是尖銳的荊棘,穿針引線,嫻熟如故。

    曾幾何時,她們也曾如此為父兄子弟縫補衣裳,制作甲胄,送他們上戰(zhàn)場,去為大秦一統(tǒng)天下,為皇帝開疆拓土……

    遠去的父兄子弟鮮少歸來,等來的卻是朝廷蠻不講理的遷令和苛待!

    所以今日,俯首為孺子牛的小民們,她們不為皇命,不為律令,只從己心!

    男人們要出去拼命,女人們,也得做些什么。

    在無數(shù)織女漂婦的努力下,須臾,一面由數(shù)匹紅布織成的鮮艷紅旗,被牢牢綁在旗桿上!

    這紅色似血,更似安陸人的不平,似他們的意志。

    “這就是安陸人的大旗�!�

    “人人都能看見它,可隨著它往前走�!�

    季嬰身材瘦弱,卻也在使出吃奶的力氣,奮力扛起這大旗,作為最早追隨武忠侯的鄉(xiāng)黨,在此危難時刻,他必須獨當一面。

    隨即,便有一雙雙手搭了上來:有曾參加過兩次伐楚的老兵,也有從小聽著武忠侯傳奇長大的少年們,有平日里低賤卑微的贅婿,滿手油膩的屠夫,就連白發(fā)蒼蒼的老者,也要伸手來觸碰一下,仿佛這樣能將自己的力量傳遞進去。

    就這樣,鮮艷的紅旗在無數(shù)雙手的傳遞下,送到了鏖戰(zhàn)正激烈的墻垣處……

    縣城中軸大街,曾經(jīng)其樂融融的長街筵席處,已成一片廢墟。

    那堵奪走安陸人自由的墻,被眾人合力推倒大半。

    城內的男子,少到十四,老到六十,近萬人都集合在此,人頭攢動。

    若論個體,他們是不起眼的黔首,在被驅離家園時,眾人憤怒過,但很快就習慣性服從于當局,沉默地被關在籠子里,吃糠喝稀,等待朝廷的判決。

    他們縱有心反抗,但看著外頭全副武裝的關中兵卒,立刻就縮了縮腦袋,失去了勇氣。

    但當武忠侯復生的消息傳來時,當湖陽亭的烽煙燃起時,他們卻備受激勵,在季嬰等人的聯(lián)絡下,重新擰成了一股繩,并前所未有的團結!

    百姓知道誰對他們好,黑夫一家對安陸的十年之恩要償,生于斯長于斯的家園,也需要守護!

    兵刃都被收走了?不要緊,既已揭竿為旗,那就斬木為兵!

    昔日老兵們舉著長長的竹矛頂在前方,鄉(xiāng)野獵戶隨手制作的簡陋弓箭在后,更有無數(shù)人在幾個狗屠的指揮下,拎著磚瓦,穿梭在他們熟悉的大街小巷,朝“賊兵”頭上砸去,打死打殘一個,就去奪取其兵刃弓弩。

    沒有甲胄,也不要緊,這城里,處處都是甲胄!

    住在街邊的商販卸下門板當盾牌,頂著對面正規(guī)軍射來的一波波弩矢,更多人則在季嬰指揮下,將街上的磚瓦、木石、雜物再度堆砌起來。

    他們推倒了禁錮自由的長墻。

    筑起了象征反抗的街壘!

    ……

    巨大的喊殺聲彌漫在不大的安陸縣城中。

    所有洶涌的波浪,都在涌向一個地方:縣寺,軟禁黑夫和一眾南征軍都尉、司馬家眷的地方,安陸人要去奪回她們,馮敬卻要守住這僅存的人質。

    墻垣倒塌的聲音、縣人沖鋒的號子、馮敬調兵遣將的鼓點,這兒聽得一清二楚。

    這些人都被關在一間小廳堂里,被數(shù)百兵卒看著,他們手里的劍、戈,隨時可能往身上招呼。

    由衷牽頭,所有人都圍在一個榻前,黑夫的母親,安陸人的“糖嫗”正躺在上面。

    她病了,得知兒子“戰(zhàn)死”后還算撐得住,因為老人家根本不相信這個消息。

    但自從被關進縣寺,看著全縣百姓因為自家的原因而背井離鄉(xiāng),受苦受難,老母親更加傷心。

    如今,她已是病篤,有些神志不清。

    “外面怎么這么吵?”

    被巨大的聲音吵醒,母親睜開了眼睛,喃喃說道。

    鬢角多了些許白發(fā),頷下胡須也有一絲白的衷湊過去,笑道:“母親,外面在打雷�!�

    善意的話,仿佛是哄小孩子乖的謊言。

    母親信了。

    她復又閉上了眼。

    “打雷,春雨要來了?”

    衷忍著眼淚,握著母親冰涼的手:“快了,旱了一個冬天,春雨要來了�!�

    “春雨,可是比油還金貴�!�

    母親清醒了一下,似乎察覺出外面的響聲似乎不是打雷,但老人們,最擅長的,就是裝糊涂。

    她也只是翻了個身,嘆息道:

    “可鄉(xiāng)親們的秧苗,還沒來得及種下去呢……”

    ……

    雖然安陸人數(shù)量略多,且熟悉縣中道路,但畢竟裝備、武器、秩序,都與正規(guī)軍相差甚遠。

    在猝不及防遭到突襲后,精銳的關中兵卒迅速穩(wěn)住了陣腳。

    他們長長的夷矛酋矛,可比暴民們的竹矛長太多,那些臨時制作的弓矢和拋來的磚瓦,也傷不透厚實甲胄,而官軍的勁弩,又豈是薄薄門板能擋住的?

    許多人勇敢沖鋒,想要沖進縣寺,救出糖嫗,但都盡數(shù)死難。

    “飛蛾撲火�!背菈ι系鸟T敬,唏噓不已。

    “黑夫竟如此得安陸民心,看來陛下的遷民之策,是對的。”

    馮敬心中有些感慨和敬佩,但又毫不遲疑地下達了進攻的命令,必須驅散暴民,讓縣寺的人質退出來,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就這樣,在弩矢攢射和矛陣推進下,街壘一座座被攻破,那些雜色布料和竹竿拼湊而成的旗幟,被一根根拔除,堅守在里面的安陸人,遭到了無情的屠戮,但他們在臨死前,也干掉了不少敵人。

    道路堆滿了尸體,在街壘上,污濁的血和清白的血,混合在一起,流向街心,格外鮮紅……

    一如堅守在最后一座街壘處的血紅大旗。

    護著旗幟的,是垣雍和他的伴當們。

    季嬰受傷了,王瓜被救了回去,冬葵叔父戰(zhàn)死了……

    許多熟悉的面孔永遠凝固,希望一點點渺茫起來,大多數(shù)人都退回了西城,經(jīng)過幾次沖鋒,他們已經(jīng)明白,光憑一腔熱血和赤手空拳,是無法與正規(guī)軍對戰(zhàn)的。

    但垣雍執(zhí)意不退。

    “我若退了,縱然茍活,一輩子都會看不起自己!”

    他胸中有一股氣,不甘,不屈,不忿,不懼!

    小民發(fā)如韭,割復生。

    頭如雞,割復鳴!

    但光憑這股氣,無法扭轉局勢。

    排著密集的陣型,扛著櫓盾,馮敬從城墻上調來的生力軍,在一點點朝最后的街壘推進!

    垣雍和伙伴們咬緊牙,準備做最后的殊死反擊。

    就在這最絕望的時刻。

    城樓處,馮敬的神情,一下子變得慌亂無比!

    墻垣上,原本將弩矢對向城中的官軍,卻在一陣急促的鼓點中,匆匆回頭,將弩矢對準城外!

    街壘前方,官軍的腳步,也遲疑而不前……

    而安陸城外,亦響起了一陣比城內更響亮的雷聲!

    雷聲在北門、在西門、在東門、在南門,在所有能聽到的地方響起!

    “武忠侯至矣!”

    轟隆��!

    春雨,如期而至!

    第0753章

    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

    安陸城內,百姓與官軍正白刃相交,城外的道路、田野、里閭間,卻冒出一支“大軍”來……

    其中有衣衫襤褸、拿著五花八門竹、木兵器的安陸縣逃人,也有甲胄鮮明,持矛帶刀,只在額頭或手臂上纏白巾以示區(qū)分的秦卒。

    馮敬粗略計算,至少上萬人,還有更多的人正在從遠處奔來,隔得遠,望上去他們似乎只有螞蟻大小,然而滿山遍野都是。

    他們并沒有什么明確的陣列,卻有統(tǒng)一的口號,都敲擊手里的家伙,齊聲大呼:

    “武忠侯至矣!”

    城東、城南、城北、城西,一時間四面皆呼,一聲接一聲,如春雷,潮水也似撲入城內眾人的耳中。

    眼看被團團包圍,腹背受敵,城內的普通兵卒一時駭然,縱然是馮敬,也不由大驚!連忙調集眾人上城墻防御。

    但來的畢竟是對安陸極為熟悉的本地人,不少還參與了墻垣的修補,高矮薄厚都一清二楚。且黑夫從江南帶來的四千短兵,也皆是久習武藝,手持武昌營繳獲勁弩的,他們集中在城南,與城墻上守軍對射,竟不落下風。

    黑夫位于隊伍中央,他騎在馬上,頭裹赤幘,身后是幾面布聯(lián)和大旗,極為顯眼。在他左右聚集了數(shù)百騎,執(zhí)兵靜立,虎視眈眈。

    黑夫指揮自若,眼看弩兵壓制住了城頭的火力,便大喝道:“阿豹,賊人堵著家門,為我破開條道!”

    “諾!”

    東門豹立刻帶著上千人人,對南城門發(fā)動了進攻。

    而對付這樣一個墻垣低矮的小縣城,不必攻城巢車,更不用意大利炮。

    高舉的盾牌擋住頭頂雜亂無章的箭矢,數(shù)十人則舉著粗壯的樹木,沖擊安陸南城門。

    城墻顫抖不已,城門則不斷破裂,數(shù)十下后,便破城而入!

    進城比想象中的簡單,一來是因為馮敬想要跑路,本就沒打算守城,未曾堵上城門。二來,城內萬余青壯的暴動,馮敬的人手都在街道附近與之鏖戰(zhàn),來不及回防城門。

    守方有些呆愣,攻方卻立刻扔了樹干,抽出刀劍呼叫著涌入城中,他們身后,是源源不斷的援兵。

    在裝備差距不大的情況下,巷戰(zhàn)的精髓是:狹路相逢,勇者勝!

    論勇猛,東門暴虎若稱第二,沒有敢稱第一,卻見他手持雙戟,與來阻擋的守卒短兵相接,前突后殺,大呼酣戰(zhàn),只須臾間,已有十余人死在他戟下!

    而旁邊的安陸籍貫短兵們在自家土地上,為了早點救出被關在城中的家眷,也戰(zhàn)斗力倍增,短刀劈砍,長矛直刺。

    一行人如入無人之境,殺得來阻攔的人連連后退,丟下上百具尸體,往北邊退去,自身尚不能顧及,更別說堵上城門了。

    眼看東門豹已殺出了一條血路,黑夫也催動了坐騎,帶著一眾騎馬的扈從,直接從城門沖入城中!

    說起來,在安陸這么多年,不管地位多高,每次回鄉(xiāng),黑夫一直遵紀守法,在大街上策馬狂奔,這還是頭一次。

    如同一道旋風,他們掃過尸橫城門的戰(zhàn)場,進入滿是街壘和殘骸的街道,也看到了那面鮮艷的,尚在堅守陣地不退的紅旗……

    “去那邊!”

    東門豹等徒卒開始擴大戰(zhàn)果,從城南向城東進攻,黑夫一行則踏過滿是血污的街心,一路向北。

    他不是要打一場擊潰戰(zhàn),而是一場殲滅戰(zhàn)!

    或許是被安陸人的勇氣所激,一向穩(wěn)重的黑夫此刻一點不慫,反而像個莽夫。

    黑夫沿著長街奔馳,就這樣一路殺出重圍,擊潰幾道防線,來到了街壘前。

    他身騎黑馬,遠遠望去通身皆黑,唯獨頭頂?shù)某鄮緲O為耀眼,像一朵跳躍的火焰,在垣雍面前停了下來。

    垣雍呆呆地看著眼前如天神下凡的將軍,一時間連行禮都忘了。

    看著這群身上滿是污泥灰土,眼睛卻格外錚亮的年輕人,黑夫問舉旗的垣雍道:

    “后生,認得我么?”

    “武……武忠侯?”

    “我就是黑夫�!焙诜螯c了點頭,問道:

    “你叫什么名?”

    “垣雍!我叫垣雍!”

    這下垣雍答應得很大聲,恨不得讓全縣人都知道自己的名。

    “垣柏是你什么人?”黑夫記性不錯。

    “是我父!”

    “好,你比汝父更有血性!”

    垣雍這下才想要行禮,卻被黑夫阻止了,他看著這群鏖戰(zhàn)許久,傷痕累累的后生,露出了笑。

    “后生可畏啊,不過,汝等還有氣力隨我沖一陣么?”

    “有!”垣雍和一眾年輕人齊聲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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