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面對蔡賜的質(zhì)問,范增卻只盯著荷花道:“我聽聞,這滿池荷花最初只種下了一顆荷子,經(jīng)過數(shù)十百年,方有滿塘艷色,敢問令尹,這池子里,哪一株才是荷花始祖的嫡系子孫?”
蔡賜搖頭:“數(shù)十年間,早已開枝散葉,幾度更迭,如何分辨?”
范增拊掌而笑:“對啊,所謂的嫡系子孫,是難以找到了,不過所有荷花,皆是始祖子孫,今上雖不是楚懷王玄孫,但羋姓子孫是假不了的……”
在楚地,羋姓子孫沒有一萬也有八千,范增這是坦然承認,所謂的“楚懷王玄孫”身份有問題了,蔡賜不免大憂。
卻不知范增也是有苦說不出,十多年前,他曾藏匿過一個真·楚懷王玄孫,名熊心,將他送到朋友班壹那里去,豈料秦朝一道遷徙令,班壹北遷雁門,熊心作為牧童也跟著去了,范增無奈,只好尋一個西貝貨來。
范老頭只能道:“令尹覺得,如今嚴冬方過,最重要的,是找出那一株嫡系荷花呢?還是盡力讓荷塘的花開久一些?至少楚懷王的旗號一打出,四面八方云集響應,若令尹覺得不妥,等光復楚境,誅滅暴秦后,再慢慢尋找真正的王室子孫,何如?”
“大局為重,也……只能如此了�!�
蔡賜臉上陰晴不定,提醒道:“但范左徒也要小心,楚地如此之大,勛貴多有存者,心中有疑的,必不止我一人,比如那三家……”
范增一笑:“雖然少將軍自領了上柱國之職,莫敖也許給了龍且,但新邦國的不少官職,如大司馬、左右司馬、右徒、三閭大夫等,都給昭、景、屈三家留著呢�!�
“就怕他們還看不上這些職位�!�
蔡賜依然憂心,一來,是響應者并無他們想象的多,許多縣仍需強攻才能奪取。二來,秦朝官府遠沒有到“土崩瓦解”的程度,黑夫首義已四月,項籍舉事也快三個月了,“楚國”卻只是占領了九江郡,稍微越過淮河奪取了陳郡數(shù)縣而已,而勢力當中,對未來將向何處發(fā)展,已有了些爭論……
正想著時,卻有項氏子弟來稟報:“亞父,令尹,少將軍從上蔡回來了,請二位去商議。正好有陳郡諸人來投,又收到一封淮陽來信,自稱是張耳、陳馀,聽聞少將軍舉義旗,復大楚,特遣使來約,愿里應外合,奪取淮陽及陳郡!”
……
“淮陽,乃古庖犧氏所都,曰大昊之墟,周初封舜后媯滿于此,為陳國,楚滅陳,以為大縣,數(shù)十年前,項襄王自江陵徙此,以為楚都……”
“淮陽瀕臨鴻溝,乃南北沖要,控蔡、潁之郊,綰梁、宋之道。且原野沃衍,水流津通,實乃楚與中原之間的門戶!”
新來的龍且倒是有幾分刷子,就坐片刻,三言兩語,就將淮陽的重要性一一道出。
他看向項籍:“而張耳、陳馀二人,我曾聽聞其名,皆是魏國大梁人,張耳是外黃令,繼信陵君后,梁地最馳名的大俠,陳馀則是在趙地更有名望,兩人為刎頸之交�!�
“秦滅魏時,張耳殊死抵御,秦滅魏數(shù)歲,已聞此兩人魏之名士也,購求有得張耳千金,陳馀五百金……沒想到,他二人竟是藏在了淮陽城內(nèi)。”
過去十幾年里,六國遺民為了躲避秦官府的追捕,真是絞盡腦汁,有如項籍一般落草為寇的,有像張良那樣逃到海外的,如張耳、陳馀般大隱隱于市的,倒是不多,足以證明二人之膽量見識,他們來信說要獻城,看來是有幾分真誠和把握的。
項籍對淮陽有點興趣,那是第一次戰(zhàn)爭里,昌平君反正的地方,市中三千人振臂,遂大敗秦軍,若能奪取,肯定能震撼天下!
于是他道:“亞父,新近從陳郡來投奔的余樊君、陳勝等人,亦請求我給他們一支兵,使北收淮陽,包攬陳地,便能北上中原了!”
豈料,范增卻不以為然:“北上中原,去作甚?去遭秦軍主力迎頭痛擊?”
旁聽的英布理所當然地說道:“去中原,自然是要誅滅暴秦……”
范增瞪了他一眼:“如今復辟的楚國,地不過九江一郡,卒不滿兩萬,縱然北上,如何與秦數(shù)十萬大軍相抗?”
他哈哈笑道:“幸好有黑夫首義,并且此僚口口聲聲要北伐靖難,吸引了秦廷的注意力。如今咸陽的一切部署,調(diào)兵遣將,都是為了剿滅黑夫這大患,大軍集于南陽,與南郡方面對峙,顧不上吾等這些‘群盜’。”
“此刻楚軍若去淮陽,無疑是在提醒秦廷,讓彼輩分兵來擊,倒是給黑夫分擔了壓力,少將軍,龍莫敖,楚國能做出這種損己利人之事么?”
蔡賜附和道:“昔日,吳王夫差國勢未穩(wěn),便匆匆北上爭霸,結果落得個社稷淪亡,豈能效仿?左徒說得對,只有先坐大,復楚故地,才能誅滅暴秦�!�
范增頷首:“淮陽是重要,但此時此刻,楚國卻是萬萬不能去攻��!為今之計,還是要盡快收取東楚之地!”
所謂東楚,便是東�?ぜ敖瓥|的會稽郡,故鄣郡三處。
范增侃侃而談:“東�?ぷ杌磻{海,北接齊莒,南通吳會,春秋時,夫差欲通中國,道出江淮,即從事于此,且東海郡戶十數(shù)萬,不亞于九江,加上糧食充裕,沃野有開殖之資,方舟有運漕之利,可解楚國之乏。”
“而江東更是春申君黃歇長久經(jīng)營之地,江東之人彪悍勇銳,若能得其相助,楚國兵力,將能倍增!待少將軍略取這兩處,遣一大將北取泗水郡,連通齊魯后,楚國之勢已成,再坐觀秦廷與黑夫兩虎相爭,以乘其蔽不遲!”
項他也不失時機地建言:“少將軍,東海郡亦是吾等故鄉(xiāng),我來時,聽說項襄祖叔父、項聲叔父在下相帶著項氏子弟舊部舉事,正與秦軍惡戰(zhàn),不如擊之!”
“就這樣定了�!�
項籍起身,經(jīng)過一番商議后,復辟的楚國,未來的戰(zhàn)略方向也已敲定。
“令尹與亞父、鐘離眛留守壽春,操練那一萬新募的新卒�!�
“我與龍且率軍七千,前往東海郡,渡淮支援下相!”
“英布,你帶三千人,扎筏渡江,去收取江東!”
……
時間過得飛快,待到六月下旬時,留守壽春的蔡賜與范增收到了項籍發(fā)來的捷報:
率軍東進不過十數(shù)日,因為打著楚國與項燕的旗號,項羽已克盱眙(江蘇盱眙),東陽縣少年輕俠更舉事以應(江蘇天長),他們順利渡淮,與下相的義軍接上了頭。
項籍并得知,項纏也與韓國貴族張良,在下邳舉事,已奪取當?shù)亍?br />
其余擁兵千人為聚,誅秦吏造反者,不可勝數(shù),東�?ば蝿菀黄蠛茫�
但壞消息也有,是來自泗水郡那邊的。
凌縣人秦嘉、铚人董譄、符離人朱雞石、取慮人鄭布、徐人丁疾等,在項籍起兵前后,也紛紛舉事,各自占據(jù)了家鄉(xiāng)的縣邑,又合兵一處,以五六千人攻擊彭城,不知是沒收到“楚國復辟”的消息,還是另有打算,他們竟公然擁立舊楚貴族景駒,也稱了楚王!
這下,楚地便出現(xiàn)了兩個楚王……
“不好!”
范增暗道不妙,項籍在信中已暴跳如雷,要帶人去擊彭城秦嘉、景駒了。
但雪上加霜的,還在后頭。
數(shù)日后,已奪取廣陵縣(江蘇揚州)的英布遣項他來回報:“有舟師橫于大江之上!楚兵不得渡!”
“舟師?江東哪來的舟師?”蔡賜愕然,范增卻明白了,掐指算了算距離和時間,嘆道:
“真夠快的,吾等還是遲了他一步……”
果然,項他說道:“那些樓船、艨艟,打著北伐軍的旗號!”
“是黑夫麾下的南海舟師!”
……
第0782章
門泊東吳萬里船
夏歷六月底,江東海面上,黑夫的侄兒,樓船都尉,尉陽盯著頭頂?shù)南囡L銅鳥。
只見它飛速轉動,沒有定向,又向東邊無垠的大海眺望,黑云層層,似乎預示著一場大風暴即將來臨……
吱吱呀呀,鞋履踩踏甲板的聲響傳來,來的是這艘船的率長,名為羅輿的壯年軍吏,海風將他皮膚吹得粗糙,日頭也將其曬得和尉家人一般黑。
羅輿朝尉陽拱手:“都尉,前鋒已奉都尉之命,以樓船十艘,艨艟大翼數(shù)十艘,封鎖了廣陵、丹徒江面數(shù)十里,江西必不能有片板能渡到江東來!”
尉陽點了點頭,數(shù)年前在膠東時,羅輿便是尉陽統(tǒng)領那支小船隊的一員,二人一同向徐福學了牽星候風之術,又一起探索海東航道,但羅輿的船不幸被海風吹散,好在他福大命大,在三韓登陸活了下來,后又為尉陽所救……
今年一月份在合浦,奉黑夫密令,尉陽與徐福發(fā)動兵變,將任囂軟禁,接受了南海舟師的指揮權,并對船長們進行了一次清洗,羅輿是其最堅定的支持者,雖然還是有幾艘忠于朝廷,忠于任囂的船往南逃了,但大部分戰(zhàn)船,都全須全尾地被尉陽控制。
等到黑夫起兵后,尉陽立刻帶著船隊返回番禺,又將船隊一分為二,分別在東冶(福建福州)和東甌(浙江溫州)停泊。
五月份,他們收到黑夫的命令,要求舟師立刻北上江東,協(xié)助都尉吳芮奪取江東。
雖然五六月海上多風暴,但尉陽還是冒險啟程,好在沒遇到大的臺風,只損失了幾艘船和數(shù)百人,有驚無險,抵達了江東海面。
江東,他們對這片多雨潮濕的土地并不陌生,兩年前,當時還冠名“東海舟師”的船隊,就是借道江東,前往南越的。
江東與江西,一江之隔,因長江在其境內(nèi),向東北方向斜流,以此段江為標準確定東西和左右。江東被分為會稽郡與鄣郡,會稽包括了后世的蘇南和浙江,管轄二十余縣,東負海,北通江,有魚、鹽、稻、蟹之饒。黑夫欲以北伐軍的樓船舟師為優(yōu)勢,奪取此地,作為大后方,也可阻止淮南復辟的“楚國”坐大。
前些時日,在離開東甌后,舟師先襲擊了會稽南部的回浦、余杭等海港,配合吳芮率領的干越、閩越、東甌三越之兵共一萬人,奪取了浙東諸縣。
整個過程,順利得令人驚訝,當?shù)毓俑畮缀鯖]什么抵抗的余地。
一方面是海上突襲難以提防,且吳芮手下有越兵上萬,一般的小縣城只有數(shù)百縣卒,難以阻擋。
另一方面,會稽南部本就是古越國的中心,雖然越早在百年前就為楚所滅,但浙江(錢塘江)以南仍劃給一眾越君管轄。
秦已滅楚,雖然撤銷了越地封君,改為設縣,但當?shù)鼐懦删诺木用袷窃饺�,而非秦人、楚人。越人貴族淪為三等公民,隱忍多年,眼下吳芮帶著一群越人反攻回來,他們自然積極響應……
見識了越人跣足而戰(zhàn)的英勇后,尉陽明白為何仲父之使其一萬人便敢進攻一個大郡了,遂與吳芮約定,七月初一前,會師與吳縣。
郡名雖叫會稽,但郡府卻不在浙江以南,而在昔日吳國都城姑蘇(江蘇蘇州)。
而船隊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大致相當于后世的上海浦東,當然,這會還全在海里泡著。
心知此項任務之重,尉陽不敢有絲毫大意,眼看東邊海面的云層越來越厚,他遂道:
“風暴就要來了,恐怕等不到陸師抵達,既然前鋒已封鎖大江,以阻擋江西楚盜渡過,吾等也要走了!”
吳縣雖不臨海,卻有一條通途可以讓樓船暢通無阻地兵臨其城下:在船隊的西邊,是一條寬達十里的澎湃大江,奔流入海,河口最寬處呈喇叭型,竟20里寬闊……
看這體量,之前羅輿還把它當成是長江,但尉陽糾正了這個錯誤的判斷。
“這是吳淞江,可直通震澤,兵臨吳縣!升旗,告訴眾船,向西行駛,進入?yún)卿两茱L浪!”
奉尉陽之命,龐大的船隊緩緩駛入此江中,兩岸皆是草澤蘆葦,鶴唳陣陣,充滿了荒蕪和野蠻的氣息,就像這時代的吳越人一般,給人的印象便是赤腳紋身,一言不合就拔劍的漢子,不是刺別人,就是刺自己,遠非后世小橋流水人家的書生秀氣。
他們在寬闊的吳淞江行駛了一日,進入一個更加廣闊如海的湖泊,這便是震澤。
行駛至此,他們已進入?yún)擒姼沟�,此地水網(wǎng)交錯,當?shù)厝艘灾蹫轳R,就連出門種田都駕駛一艘竹筏,遙遙望見龐大的船隊,也不逃跑,反倒棄了舟船,跑到岸邊高處,遠遠眺望,還興致勃勃地指點。
羅輿罵道:“吳越之人就是膽子大,要放在中原,見到吾等,早跑得沒影了�!�
“是覺得不論誰和誰打,都與他們沒關系,這群人骨子里,還是不認為自己是秦人、楚人,而是吳越人。”
尉陽目光一直盯著震澤東岸,當船隊駛過一個湖灣后,他遂指著遠處道:“吳縣到了!”
羅輿一看,不由罵道:“真大!”
可不是,離震澤數(shù)里之外,的確有座龐大的城池,光是它的西墻,就足有六七里,整個城池周長近四十里,且北面還嵌套一座小城,亦周長十余里……
“即墨只有它一半大小啊�!绷_輿咋舌,他是膠東人,本以為江東乃吳越蠻荒之所,不曾想?yún)强h竟如此氣派。
尉陽笑道:“徐夫子(徐福)說過,春秋時,吳王闔廬已敗楚,大霸江淮,乃委計于伍子胥,使之相土嘗水,象天法地,筑小城周十里,后吳王夫差又在小城之外加筑大城,周四十里。”
“十年后,越王勾踐滅吳,亦以姑蘇為都城,為越國南都。到了楚春申君時,又經(jīng)營此地十數(shù)年,如今的吳縣,堪稱東南一都會,光是城門,就有八座�!�
尉陽曾經(jīng)隨任囂來過兩次吳縣,此刻又展開徐福交給他的地圖,指著遠處,站滿兵卒的城樓道:“這便是西南邊的蟠門(蘇州盤門),水陸相半,沿洄屈曲,兩門并列�!�
他也是聽徐福說的,說什么“吳國處于辰位,故在城南又設蟠門,城上刻木蟠龍,面向越國,象征吳國征服越國。”
不過可笑的是,哪怕城郭修得再大,城門寓意取得再好,最終吳卻為越所滅,越又亡于楚,楚亦亡于秦。城頭所插旗幟已換了數(shù)次,不過現(xiàn)如今,秦會稽郡守、丞的旗桿,倒是還牢牢占據(jù)城樓,此刻城門緊密,城內(nèi)正倉促備戰(zhàn)。
羅輿面露難色:“都尉,這么大的城,光靠舟師,恐怕不好打吧。”
尉陽笑道:“你知道為何越破吳,楚滅吳,亦或是王翦克江東,越、吳、楚雖有姑蘇堅城,卻沒據(jù)守太久么?”
尤其是勾踐第一次偷襲姑蘇,城外打贏仗,便輕松入城,不費吹灰。
“為何?”羅輿表示不解,看上去這城是石頭和土一起夯壘的,極其堅固難越啊。
尉陽大笑:“無他,只是吳王夫差太過自大,徒耗民力,把城修得太大,卻忘了自己的邦國地廣人稀,守城時,竟連四面城墻都占不滿�?此乒倘艚饻瑢崉t處處漏水,顧此失彼,故破城易,而守城難耳!”
他指著正西面的城樓道:“那是正西的胥門,亦是水門,有胥江連接震澤,是姑蘇的弱點。半月前吾等襲擊浙江以南諸縣,郡尉已帶著一半郡兵去錢塘縣抵御越兵,城內(nèi)守卒定然不多,會稽郡守恐怕也不敢動員百姓,吾等且在湖邊扎營!先行試探胥門、蟠門,等待友軍抵達!”
就在這時,去偵察的兵卒卻回報道:“都尉,守卒將兩個人押到了蟠門之上,好像是要在城頭行刑!”
……
與此同時,吳縣城頭,會稽郡守嚴慶就站在蟠門處往外眺望,卻見遠處震澤碧綠的水面上,已被巨大的風帆樓船占據(jù),這支從萬里之外駛來的船隊真如同天降。
“嶺南叛軍果至矣�!�
嚴慶發(fā)現(xiàn),周圍的會稽郡兵們,都在交頭接耳,面有懼色,遂咬著牙,喝令道:
“郡丞,將那兩個暗中投靠叛軍的賊吏帶上來!我要在這殺了他們,以堅吳縣軍民守城之心!”
郡丞應諾,蟠門之內(nèi),兩個犯人被往城樓上押去。
一個還穿戴著秦吏官服,面露微笑,似無所畏懼,押解的官吏也不敢推攮,畢竟此人可是郡功曹徐舒,據(jù)說十多年前,在豫章郡追隨過武忠侯。
眼看敵方兵臨城下,眾人可沒有郡守的自信,認為絕對可以“為大秦守住這一方土地”。
另一個則是皂衣小吏,他頭發(fā)很亂,面如死灰,走路戰(zhàn)戰(zhàn)兢兢。此人名為薄生,乃是徐舒的下屬,為其出城送信,遭其牽連,他是才從附近的家中被逮出來的,其妻也被拘禁,只有一雙兒女不知所蹤。
吳縣人頭攢動,看著這兩人被往城樓上押,在街角落里,一個臉上臟兮兮的八九歲少年哭哭啼啼地嘀咕道:“阿姊,父親……父親會被殺么……”
還不等他聲音大到旁人聽見,少年的嘴,就被一只手捂住了。
一個容貌恬靜的十三四歲少女,她雖是大家閨秀,但此刻卻穿著氓隸黔首的衣服,弄亂頭發(fā),好似避亂入城的乞丐。
少女站在弟弟身后,已輕輕掩上了他的嘴,眼睛看著父親被押赴刑場,也泛出了些淚花,但口中,卻給弟弟下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薄昭,閉嘴!”
……
第0783章
子胥鴟夷
“叛逆,跪下!”
腿上挨了一腳,薄生跪倒在胥門堅硬的城墻上,渾身瑟瑟發(fā)抖。
雖是六月底,吳中正熱,但吳縣城頭的風,卻讓薄生脊背發(fā)涼,而身后的戈矛斧鉞,更讓他差點就當場尿了!
郡丞廖廣的聲音如雷,在一旁響起:“郡君,功曹徐舒,及其書吏薄生已帶到!”
發(fā)現(xiàn)敵軍前鋒在沿著胥江,朝正西面的胥門前進,郡守嚴慶也帶著人,從蟠門來到了胥門。
胥門,以遙對姑胥山而得名,但若聞吳縣人,他們多半會說,是因為伍子胥的緣故。
據(jù)說,當年吳王夫差信任奸臣,不聽伍子胥的勸諫,逼伍子胥自盡,又將其尸體裹在鴟夷皮中,棄之江湖。
伍子胥死后數(shù)年,越王勾踐伐吳,得伍子胥顯靈入夢,教越軍走胥門,遂破姑蘇……
嚴慶負手站在城垛前,也不回頭,只道:
“汝二人,可知罪?”
“小人冤枉,冤枉!”
薄生稽首不已,磕頭如搗蒜,心里無比后悔,自己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竟被妻子魏媼慫恿,攙和了這殺頭的事……
他年歲已有五旬,本是吳縣楚人移民之后,雖非封君貴族,卻也足以小康,因少時去壽春求學,學過點黃老之道,后來就成了春申君的門客。
可他才加入春申君幕府數(shù)日,就遇上棘門之變,李園殺死春申君,其門客星散而走,薄生害怕遭到牽連,也跟著一起跑了。
輾轉十年后,他跑到了魏國,在大梁的寧陵君,魏公子咎處做食客,混口飯吃。
薄生模樣不差,在魏府時間久了,竟與魏咎家的一個遠方宗室女好上了。
但好似遭了詛咒般,二人才私通了一次,又遇上了秦滅魏之戰(zhàn),寧陵君東走,大梁城破,魏國宗室皆為王賁所虜,薄生倒是在城破前帶走了那宗室女,藏于被水淹沒的城中,每日偷食物給她吃,好歹沒餓死,后來第一次戰(zhàn)爭,秦敗楚勝,二人又輾轉往東逃,回到了楚國……
此時李園早被楚王負芻所殺,也沒有追究春申君門客了,薄生便帶著那已有身孕的魏國宗室女回到故鄉(xiāng)吳縣,打算好好過日子。
雖然后來楚又為秦所亡,吳縣由秦會稽郡守管轄,但那已不關薄生什么事了,他只作為一個百石小吏,勤勉任事而已。
那魏國宗室女也年紀大了,按照這時代的習慣,才四十歲,就被人稱為魏媼,她為薄生誕下了一雙兒女:長女為薄姬,少子為薄昭。
早先的逃亡藏匿,國破家亡似乎一去不復返了,日子平淡而輕松,雖然會稽郡治安一般,草澤間多有群盜,吳越人也仇殺成風,三天兩頭持刃械斗,但至少,吳縣內(nèi)的治安,和大秦其他郡府一樣好。
這平靜的日子,卻被“始皇帝崩”的傳聞打破了!
壞消息接踵而至,先是南征軍與朝廷的軍隊在南郡大戰(zhàn),繼而江西的九江郡也爆發(fā)了大叛亂,還沒等會稽守反應過來,就與朝廷斷了聯(lián)系,江東,赫然成了被叛軍包圍的孤島……
革命像是瘟疫,從四五月份起,會稽郡各地的楚人開始不安分起來,群盜作亂接二連三,甚至有楚人豪杰相與為黨,圍攻縣城。
會稽郡危在旦夕,就在這時候,兩年前,從豫章郡調(diào)來的郡功曹徐舒,卻靠著一個“妙計”,幫郡守扭轉了局面!
“郡君,如今的會稽郡,戶十余萬,口五十多萬�!�
“其中,秦吏及其外來戍卒,不過占了百分之一,吏卒五千而已。而楚人,也不過占了五分之一,十萬而已,更多的,還是土著越人……”
“如今楚人欲作亂,郡君何不使越人擊楚人,使楚越相攻殺,而秦吏坐山觀虎斗?如此,則會稽可守!”
郡守嚴慶無可奈何,雖然徐舒曾追隨過武忠侯,但他這兩年來也算忠心耿耿,遂納其策。
在秦吏鼓動下,原來的三等公民越人,竟得到了官府暗中提供的武器,開始與聚眾作亂的楚人豪俠開戰(zhàn),一時間,會稽郡內(nèi)楚越相攻殺,月余之內(nèi),死者數(shù)千……
整個郡都亂套了,尤其是浙江以南,甚至進入了無政府狀態(tài),直到打著“北伐軍”旗號的越兵從東甌過來,浙南數(shù)縣,竟望風披靡,不戰(zhàn)而降,那些拿了官府武器的越人,毫無心理負擔地倒戈相向。
與此同時,又有龐大的舟師沿吳淞江入震澤,兵臨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