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他們曾在龜茲與西域胡人浴血奮戰(zhàn),以一敵五,好整以暇。
他們曾在大漠里迷路,但終究在李信帶領(lǐng)下,熬過了暴曬和饑渴,找到了綠洲水源,嘗到了西域瓜果和女子的甘甜。
可眼下,經(jīng)歷千辛萬苦,總算來到蔥嶺腳下,只要越過山丘,便能抵達大夏國,卻驚聞始皇帝崩,以及可以“回家”的消息,眾人頓時軍心大動!
嘈雜聲四起,李信坐下的赤色駿馬似乎也有些不安分,打著鼻息,不斷舉起前足又放下。
李信輕輕撫摸著它,似乎也在撫平自己震驚的心。
“別慌,別慌�!�
大軍孤懸異域,他是這群人的主心骨,絕對不能亂。
哪怕心里真的很亂,哪怕想悲憤地放聲長嘯,朝東方稽首痛哭!
都得忍��!
“始皇帝崩逝了?”
半晌后,李信抬起頭,掃視眾人,斬釘截鐵地說道:
“絕不可能!”
……
第0821章
八千里路云和月
二世派來的使者萬萬沒想到,自己苦追大半年,總算趕上李信部后,竟被李信以“假傳詔書”為名給抓了起來,拷問一天后,便殺了!
但全軍的西入大宛,也為此耽擱,李信駐兵于行敦谷口,時值十月,牧草已經(jīng)枯死,大軍再待下去,若糧食用盡,后果不堪設(shè)想!
作為向?qū)У臑跏涎雍芙辜保骸斑^不過谷,都只在數(shù)日之內(nèi),再拖下去,恐怕又要耽擱一年!”
往來西域快八年了,烏氏延也搞清楚了這里的氣候,就拿蔥嶺腳下打比方,他專門編了一首士卒也能記住的歌謠:“一二三雪封山,四五六雨淋頭,七八九正好走,十冬臘月開頭�!�
再等數(shù)日,便會大雪封山,谷里也寒冷濕滑,難以通行。
而另一邊,作為軍正的安陸人喜,這位因惹怒秦始皇,被發(fā)配西域的瘦骨嶙峋老吏,在仔細琢磨詔令后,找到了李信。
喜舉著詔令,嚴肅地說道:“李將軍,這份詔令,光看璽印,文制,并無問題,將軍為何以為它是假的!”
“喜君說得沒錯,詔令是真的,使者也是新皇帝派來的�!�
李信這兩日沉溺在葡萄美酒中,嘆息道:“天下人,已失始皇帝!”
“陛下當真不在了……”
喜有些失神,在帳內(nèi)朝著東方長拜及地,三稽首后,才起身肅然道:“既如此,李將軍為何處死了使者,你此舉,已形同謀叛了!”
李信晃著杯中酒,盯著里面的泡沫:“喜君認為,吾等應(yīng)該回去?”
喜的言語不留情面:“這是咸陽的命令,合乎律令,自然要回。”
李信冷笑:“那喜君知道,吾等回去后,要面對什么么?”
“我讓人將那使者拷問了一夜,他總算說出了實情�!�
喜皺眉:“什么實情?”
李信舉起玉杯,笑道:
“叛亂的不止是六國故地�!�
“黑夫,與喜君同縣的黑夫,南征軍的統(tǒng)帥,始皇帝的愛將,也叛了!”
“什么!?”
喜愕然愣住了,相比于早有預(yù)料的秦始皇死訊,黑夫的“反叛”帶給他的沖擊力更大。
但仔細一想又不對,黑夫自得到秦始皇賞識后,一直兢兢業(yè)業(yè),始終恪守秦吏的底線,為何會突然叛亂呢?
李信嘆道:“前因后果,難以盡知,使者只說,三十七年初,咸陽出了大變故,那位替喜君求情的公子扶蘇,因謀刺始皇帝,出奔咸陽,墨者也遭到剿滅。之后竟是少子胡亥被立為太子,始皇帝則南下,欲解除黑夫兵權(quán)……”
“黑夫先是詐死,被始皇帝封為武忠侯,但在始皇帝崩逝后,黑夫便再度出現(xiàn),赫然反叛,如今已占了南方數(shù)郡,正與咸陽朝廷,打得難解難分……”
“黑夫啊黑夫,你怎就走到了這一步�!�
喜只感覺有些頭暈,一向不嗜飲酒的他,此刻竟也坐了下來,拿起案幾上,他屢屢抨擊李信“太過奢侈”的玉盞,喝了一口葡萄酒,以此壓一壓內(nèi)心的紛亂。
“正因朝中出了大變故,所以新皇帝,才想要召李將軍及眾人歸去?”
“所以我更不能回�!�
李信態(tài)度很堅決:“使者說,黑夫反叛后,朝中大肆逮捕他與扶蘇的故舊,蒙恬兄弟、章邯、張蒼等人都遭了難。我素與黑夫齊名,還在擊匈奴時一起共事過,與蒙毅更是好友,可不想因為與黑夫、蒙氏走得近,有交情,入了玉門關(guān)后,便束手被擒,淪為階下囚!”
他將酒一飲而盡,重重砸在案上:“我更不想被迫打內(nèi)戰(zhàn),同室操戈,袍澤反目!”
李信不愿歸去,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
“吾等奉始皇帝之命,馳援大夏,助其擊退條支,并向西尋找西王母邦�!�
“自從三十六年,從咸陽出發(fā),幾萬人走了八千里多路,降服了北道所有城邦,經(jīng)歷了許多兇險,才走到這,走到蔥嶺之下。眼見就要抵達大夏,看看山那邊的世界是何等模樣,一封輕飄飄的詔書,就要我舍棄?不,在完成這使命前,李信不會停下,更不會回頭!”
喜認真地說道:“李將軍,那你這就是抗命,在咸陽看來,你與反叛的黑夫,并無區(qū)別�!�
李信卻搖了搖頭,不以為然:“兵法云,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更何況,我只認一位皇帝……”
“始皇帝!”
他朝東方抱拳:“我立過誓,必為始皇帝,找到西王母邦!我既名為信,便須守信!”
喜卻厲聲道:“李將軍,醒醒吧,這世上就算真有西王母邦,始皇帝,也已不在了,你就算帶著長生不死藥回去,也遲了。這場遠征,結(jié)束了!想想外邊遠離故土,飽經(jīng)風霜的將士罷,他們亦想回家,不想拋尸異國他鄉(xiāng)!”
“不!”
李信依然固執(zhí):“西王母既然能讓人長生不死,也能讓人,起死回生!”
“陛下沒有死!”
“他只是暫離人世,一定,一定還有辦法……”
說到這,李信竟情難自禁,痛哭流淚。
原來這幾天來,對始皇帝誓死效忠的李信,一直在為此神傷。
喜看著馳騁異域,英雄無敵的李信竟當場彈淚,神情復(fù)雜,良久后才嘆了口氣。
“李將軍,你果真是醉了�!�
李信擦去涕淚:“我醉了,喜君醒著么?你打算怎么做?”
喜籠著袖子道:“我是秦吏,認的不是哪位皇帝,是大秦,是律令本身�!�
“既然詔令合法,亦出自朝廷,我就得止步于此,再設(shè)法搞清楚中原,發(fā)生了什么�!�
“那正好�!�
李信笑了起來:“喜君啊喜君,你說得對,對外面的將士而言,這場遠征,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是想要回家,回中原去趟那場渾水,還是繼續(xù)隨我,做這場醉夢,全憑他們自愿!”
他眼睛里,燃燒著不愿熄滅的火焰:“接下來,無關(guān)軍令,而是李信一個人的固執(zhí),一個人的叛逆。”
……
突然有使者來喚歸,遠征軍士卒軍心已亂,當李信告知眾人自己的決定后,更是一片嘩然!
兩年前,李信出玉門關(guān)時,一共帶著六萬人,兩萬兵卒,四萬民夫,驅(qū)牛趕馬,運送糧秣。
不過,因為距離太遠,損耗太大,民夫們基本沒有走到這的,他們大多在沙漠前止步,回了張掖郡,少數(shù)留在被李信征服的龜茲城(新疆庫車)屯田。
而兵卒,一路折損、逃亡、留守,也只剩下萬五千人。
最終的結(jié)果是,這一萬五千名遠征軍里,有一萬人選擇停下腳步,只有五千人愿意繼續(xù)追隨李信,翻山越嶺。
李信崇拜秦始皇,忠于秦始皇。
而這五千人則多是景仰李信,忠于李信的單身士卒!
七八年來,李信馳騁于邊塞,逐匈奴,滅月氏,開西域,麾下士卒,受李信愛之如赤子,亦見證了身在中原時難以想象的美景,早已習慣了這兵戎生涯。
對他們而言,家已不在后方。
而在前方,在那些尚未被探索和征服的土地城郭,在李將軍旗幟之下,在馬蹄盡處……
而那些選擇回家的人,亦心中有愧,多垂著頭。
但在拔營當天的清晨,李信仍一個營一個營地認真巡視,與將士們開著玩笑,更為他們安排好了過冬的地點。
“西域苦寒,大雪快來了,汝等便去疏勒國(新疆喀什)過冬罷�!�
喜決定留下,他有些憂慮:“疏勒一直為大軍提供糧食,已難以為繼,恐怕不會接納吾等�!�
“不給,那就搶�!�
李信很硬氣:“不過是千余戶,不滿萬人的小國,難道他們忘了龜茲的教訓了么?若是不從,讓羌璜都尉打下來便是,若有反復(fù),屠了便是!”
喜忍不住數(shù)落他道:“等到了大宛、大夏,皆大國也,便不比南北兩道城郭小弱可欺,李將軍還是少些這般行事罷�!�
李信笑道:“喜君的囑咐,李信記住,只望喜君與眾人能慢些回,等到中原時,一切已塵埃落定�!�
喜頷首,上萬人,八千里路,還多是雪山大漠草原,哪是說回就回的,吃飯就是個大問題,此去恐怕又要和來時一樣,過兩次冬,方能抵達關(guān)中罷。
玄色的秦軍旗幟隨風獵獵起舞,五千壯士將隨李信踏上新的征途,這一去,既是海闊天空,也是未知窮途。
李信翻身上馬,即將啟程,卻又回首與喜說道:“我不知何時能再翻過蔥嶺,喜君,你若能見到黑夫,幫我給他帶句話!”
喜肅然供手:“若老朽骸骨能歸于中原,還能見到黑夫,定將帶到!”
“我只想問他�!�
李信仰望巍峨的雪峰,就像這三十多年來,一直仰望偉大的始皇帝陛下一樣:
“黑夫,還忠于始皇帝,記得始皇帝遺志么?”
……
第0822章
但見三泉下
“就這樣,李信把自己,從一個敗將,一顆棄子,重新成為一代名將�!�
時間好似過了很久,黑夫終于講完了李信的故事。
起身望著西方道:“不論李信以后如何,光以其逐匈奴,滅月氏,開河西,通西域之功,靖邊祠中,當有他一席之地!”
“將六合之內(nèi),統(tǒng)統(tǒng)變成大秦之土,這是始皇帝之志,亦是我與李信之志。好在我這八年來,也并非一事無成,他西涉流沙,北過大夏,我則是東有東海,南盡北戶,算是平分秋色�!�
韓信頷首:“只不知李信將軍,現(xiàn)在身處何方?”
黑夫倒是很了解這位老同事:“李信守諾,又敬愛始皇帝,就算聽聞中原之事,以我對他的了解,不走到天的盡頭,地的盡頭,不找到那所謂的西王母邦,他恐怕不會回頭。李將軍,恐怕會比我想象中,走得更遠啊!”
黑夫說完了李信的故事,對韓信道:“之所以提李信舊事,是想告訴你,年輕時受此小挫,并非壞事,關(guān)鍵在于知恥而后勇,吃一塹長一智。”
韓信連忙下拜:“韓信知罪�!�
黑夫擺手:“你哪有什么罪,我只讓你擊潁川、南陽,你卻連魯陽、武關(guān)糧道也給截斷了,大大超出我預(yù)期,軍中換了任何一人,哪怕是我,也不能做得更好,怪就怪,你遇到的對手,是王賁……”
他語重心長地說道:“韓信,你是一名帥才,國士無雙,但也休要小覷了天下人,尤其是王賁!王氏父子,是秦始皇掃平六國的大功臣,皆不簡單!與他對陣,要謹慎小心,稍有大意,恐會重蹈覆轍�!�
“韓信省得!”
韓信咬牙道:“只望君侯再給韓信機會,讓韓信能與王賁角逐于南陽,定為武忠侯潰軍奪郡!”
黑夫搖頭:“這個冬天,主戰(zhàn)場在漢中,南陽方面,我不打算有大動作�!�
“那韓信愿去漢中!”韓信料定,在丹水上攔截自己的那幾萬人,當是王賁派去馳援漢中,阻止北伐軍的,若能打敗他們,也算一雪前恥了。
黑夫卻偏要故意壓一壓韓信:“漢中有東門豹,他已奪取上庸,趙佗、吳臣應(yīng)也能很快殲滅馮劫,三軍會獵南鄭。”
韓信有些失望,覺得武忠侯還是更信任那些舊部。
孰料黑夫卻道:“你也不必急于再度出征,從去歲至今,幾乎便沒消停過,且休憩休憩,我還有一事,要與你商量。”
韓信在黑夫面前還是乖巧的,垂首道:“君侯軍令,信聽之便是�!�
“這件事可不一樣,是你的終身大事�!�
黑夫笑道:“吾兄尉衷在江陵任屯田都尉,聽說你年輕有為,少年英才,且是單身未娶,便想將嫡女嫁與你,讓我替他做媒……”
“韓信,我那侄女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就像吾嫡女一般,她年方十八,模樣周正,又是吾妻親自教養(yǎng)的,這門親事,你可愿意?”
……
韓信出身低微,父母雙亡,娶嫁之事,年輕時沒想過,做了將吏后,忙于軍旅,也沒時間去想。
倒是進江陵時,有不少當?shù)刈谧鍋砼c之套近乎,想與這顆冉冉升起的新星結(jié)親,但都被韓信拒絕。
眼下遭逢敗績,黑夫非但不怨他斥他,反而要做主將侄女嫁給他,韓信驚喜之下,豈能不允��?
黑夫很滿意:“下個月,我會安排你去江陵與她見一面,再讓卜者算算日子,乘著冬日休戰(zhàn),將這樁喜事辦了!”
他親切地拍拍韓信:“以后,你便也是吾侄了�!�
“君侯之恩,信不敢忘!”
短時間內(nèi)不得任將出征的郁悶,早忘記在腦后了,韓信現(xiàn)在只覺得,自己在武忠侯心中,果然是獨特的……
等韓信喜滋滋地走后,黑夫則看著這年輕人遠去的影子,低聲道:
“這下,算是將你縛住了罷……”
不過韓信也算一表人才,雖然不會與同僚相處,卻也是個記恩的人,尤其是侄女嫁了他,也不必伺候公婆,倒也不錯。
當天,黑夫又熬了個夜,除了軍事調(diào)度、糧秣花銷、賞錢支出,各郡的上計田租都交過來了,處理完沒完沒了的政務(wù)軍務(wù)后,走出門,天已將蒙蒙發(fā)亮。
管了天下四分之一,就已這么多事,黑夫有點理解秦始皇為何會五十不到就把身體累垮了。
他捶著有些酸痛的肩膀,羨慕地說道:
“李信啊李信�!�
“如有可能�!�
“我真想和你換換,一路瀟灑向西,不必管這案牘勞形,也不用看天崩地坼�!�
“但不行啊……”
他嗟嘆道:“這天下的一統(tǒng),亦是我親冒矢石,參與過的,知其難也�!�
不知為何,黑夫總有種預(yù)感,昔日齊名的黑犬白馬,再相見時,恐怕已是三泉之下了……
“你我二人,各有各的使命�!�
“有人去開疆拓土,鑿空異域�!�
“就得有人留下來,把秦始皇帝留下的爛攤子,收拾干凈!”
……
二世元年,孟冬十月下旬,關(guān)中腹地,高大的驪山下,黃土平原之上,在數(shù)十萬民夫建筑下,一座新城拔地而起。
這座城的布局像極了咸陽,周回五里有余,有內(nèi)外兩重城垣,城垣四面設(shè)置高大的門闕,形制為天子之都的三出闕,但城垣之內(nèi),卻不是大殿,而是一座深不可測的地宮!
這正是秦始皇帝的陵墓。
按照禮制,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胡亥、李斯、趙高等不愿背秘不發(fā)喪之名,竟將始皇帝說成是三月底出巡抵達咸陽,聽聞黑夫反叛才逝世的。
于是,秦始皇的棺槨早在四月份,胡亥繼位前就已出殯。
那天送葬隊伍整整有十多萬人,前面是儀仗隊,上持翣的一共有五行,每行八人。中間是靈柩,光拉靈柩的就有2000多人。送殯隊伍浩浩蕩蕩,綿延十余里,從咸陽到驪山走了整整三天,才將始皇帝的層層疊疊的棺槨安置在已修好的地宮墓室之內(nèi),而后封閉了墓道的內(nèi)羨門。
從此以后,內(nèi)羨門里的神秘地宮,便只剩下傳說:據(jù)說它又深又廣,挖至三泉之下,然后用銅汁澆鑄加固地基。
墓宮中修建了宮殿樓閣和百官相見的位次,放滿了奇珍異寶。為了防范盜竊,墓室內(nèi)設(shè)有一觸即發(fā)的機巧暗箭。墓室彎頂上飾有寶石明珠,象征著天體星辰;下面是百川、五岳和九州的地理形勢,灌輸了水銀,象征江河大海川流不息,上面浮著金制的鳳鳥神雉,周遭點燃著用東海鯨魚油制成的“長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