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與楚盜遇,戰(zhàn)不利,退至淮陽,楚盜窮追不舍,百里九戰(zhàn),皆勝,淮陽楚人亦潰圍而出,我軍敗,截為二。涉間將軍被困,不降楚,自燒殺,蘇角將軍,僅以萬余歸于潁川!”
王賁聽完,一時間天旋地轉(zhuǎn)。
“淮陽打輸了?”
“六萬人,僅剩萬余歸于潁川?”
他有些難以置信,如何作戰(zhàn),重點何在,都是在涉間、蘇角出發(fā)前千叮萬囑的,還讓司馬鞅駐軍汝南,防備黑夫搗亂。
楚盜人少,秦軍卻眾,雖然里面一半是新募之卒。但二將只要照王賁的方略做,幾乎不會有任何差錯,只要淮陽拿下,鴻溝控制在手,東線穩(wěn)定,就可以集中力量對付黑夫了。
可為何,卻打輸了呢?
還輸?shù)眠@么慘!
對咸陽的失望,對前線大敗的憤怒與不甘,悲憤郁結(jié)心中,王賁竟一口血噴了出來,灑在地圖上!
……
“我躺了幾天?”
睜開眼,喝下一碗讓他感覺自己活過來的熱粥后,盡管胸口和喉嚨仍火辣辣地疼,但王賁還是恢復了神智。
“兩日�!备侍难劬ρt,通武侯倒下的這兩天,他一直在旁守著,只感覺,若無這根頂梁柱,整個大秦的天,都要塌下來了。
“兩天,足夠前線的傷口,從小小破瘡,變得潰爛了�!�
在親衛(wèi)攙扶下,王賁掙扎著起身。
“軍中安否?”
甘棠道:“通武侯病倒的消息,僅數(shù)人知,無人敢泄,但隨著潰兵撤回,前線的敗仗,卻是瞞不住……”
王賁頷首:“各地軍情想必積壓案幾了罷?挑緊要的,給老夫念念吧�!�
甘棠看著王賁這好似要燈枯油盡的身體,欲言又止,最后還是捧著一摞戰(zhàn)報,把這些壞消息一一告知王賁。
“項籍在淮陽大破我軍后,雖也損失不小,但攜大勝之名,陳地人從寇者甚眾,今又帶著兩萬人,北上進攻陳留�!�
“魏賊張耳、魏無知率數(shù)千人,已復臨濟,為魏咎發(fā)喪,又奪酸棗�!�
“趙寇李左車部將兵萬人,連續(xù)擊破河內(nèi)郡兩道防線,陷安陽(河南安陽)、朝歌(河南淇縣),今已逼近修武(河南新鄉(xiāng)),河內(nèi)守尉,僅能退守郡府懷縣。”
王賁閉著眼睛聽完,胸口微微起伏,良久才道:“若沒記錯,魏無知,是信陵君之孫罷?”
甘棠道:“是魏無忌之孫,那偽王魏豹,仍封其為信陵李左車,則自稱趙將李牧之孫?”
“正是,只不知真?zhèn)巍!?br />
甘棠應諾。
“再加上項燕長孫,那個在淮陽殲我四萬余人的項籍……”
王賁感到了莫大的諷刺,邊咳邊笑。
“都是吾父老對手的后人啊�!�
這是一群復仇者,一群當年王氏父子,未能殺盡的亡魂!
他喟然長嘆:“王賁現(xiàn)在,算是明白當年,魏無忌、李牧、項燕的處境了!”
昔時秦以離間計使魏王冷落魏無忌,使趙王殺李牧,而今,風水輪流轉(zhuǎn),輪到黑夫使計,使馮去疾遭小人讒言,身死族滅,真是諷刺啊。
朝中倒無人敢害王賁,但他所處的局面,和孤身支撐楚國社稷的項燕有什么區(qū)別呢……
“北面是敵�!�
“南面是敵�!�
“東方是敵�!�
“西方的朝中,亦有敵!”
從這件事里,王賁已覺察到了,李斯的不可靠,也知道胡亥身邊,必有大奸大惡之人為禍!
多虧了他們的折騰啊!轉(zhuǎn)眼間,不到一年光陰,秦始皇留下的四根頂梁柱,好像只剩下王賁一人了……
“只手,豈能扶天傾……”
“只手,豈能扶天傾?”
像是問別人,又像是問自己,通武侯王賁,從未感到如此無力過。
但不管怎樣,他這根柱子,仍得頂住這萬鈞大廈!
因為這不僅是嬴姓的江山,也是他們王氏父子,披荊斬棘,一磚一瓦,搭建起來的啊……
“楚趙魏雖看似同盟,實則各有所圖�!�
再度掙扎著起身,王賁對甘棠指示道:“趙欲吞河內(nèi),魏欲全取東郡,而楚,目標恐怕是成皋、敖倉!”
“魏人怯怯,守戶之犬耳,不必管。但要令上黨、河東立刻發(fā)兵支援河內(nèi),河內(nèi)南控成皋之險,北倚太行之固,表里山河也!朝歌可以丟,但懷縣,必須守住,萬萬不能讓楚趙合兵!”
“至于成皋那邊,叫關(guān)中派出數(shù)萬新卒,只守不出,項籍雖善兵,然光靠楚盜一家之力,是打不下成皋險塞的……”
沒錯,項籍,這是繼孤軍深入,以一己之力打破王賁方略的韓信之后,又一個讓通武侯刮目相看的兵者!
項縣、淮陽之戰(zhàn)的詳細過程王賁已知曉,且驚且嘆,這項籍,還真是個臨陣用兵的天才。
亂世再起,兵家雄才層出不窮,作為前輩,真不知是該為能與他們角逐而興奮,還是為前浪壓不過后浪而憂心呢?
但和這些鋒芒畢露的年輕人相比,王賁很清楚,那個被秦始皇帝評為“可出將入相”,積淀十載,人到中年的小陰比,才是對大秦社稷威脅最大的敵人!
“黑夫那邊呢?我軍遭逢敗績,此子素來喜歡落井下石,不可能沒動靜吧?”
……
第0844章
瑚璉
二月初,宛城的王賁病篤獨木難支,這邊襄陽內(nèi),黑夫卻看著眼前穿著一身楚服小短打,自稱是他“故人”的家伙,打趣道:
“這不是叔孫通么?什么風把你吹來了?”
叔孫通諂媚地作揖,笑道:“小人,自然是覓著仁義之風而來!”
叔孫通的確黑夫老熟人,二人十多年前在淮陽就打過照面,后叔孫通入咸陽為博士,黑夫外調(diào)為郡尉后,就基本沒見過他了。
黑夫讓人賜坐:“怎么這幅打扮?你的高冠儒服呢?”
叔孫通作揖道:“三十七年初,扶蘇之事后,咸陽大肆清算長公子之黨,不分青紅皂白,墨者皆誅,儒者也遭牽連,悉數(shù)入獄。我跑得早,避開了這場大難�;氐紧�?shù)財?shù)月后,聽聞武忠侯在南方起兵,立刻就來了,這兵荒馬亂的,一路輾轉(zhuǎn),近日方至……”
從魯?shù)氐浇瓭h是挺遠,不過要走大半年?這話鬼都不信。
黑夫也不揭穿,喝了口茶:“這么說,你是來投奔北伐軍了?”
叔孫通道:“小人如流水,不,一粒小水滴,愿歸于海!”
黑夫笑了笑:“可惜啊,你來晚了,我軍中,已不缺儒者!”
陸賈算是荀子蘭陵學派后學,隨何是野路子,而這叔孫通,卻是正兒八經(jīng)的孔家門人,孔子八世孫孔鮒的關(guān)門弟子!
黑夫不喜魯儒,早在秦始皇泰山封禪時,他就看清了這群人的嘴臉,平日束手談禮儀,臨事卻啥都干不成。
就像李太白那首詩嘲諷的:“魯叟談五經(jīng),白發(fā)死章句。問以經(jīng)濟策,茫如墜煙霧�!被揪褪沁@群人的形象了。
更何況,陸賈、隨何二人,可是能隨時捋起袖子客串說客的,陸賈還給黑夫拿下了巴蜀,這叔孫通,除了多吃軍中幾碗白飯,當當文書主薄外,還能干什么?
黑夫便隨口問道:“汝夫子呢?身在何處?”
叔孫通倒也不隱瞞道:“夫子與張耳、陳馀有舊,今張耳自稱魏相,故投了偽魏王,被封為文通君,太傅。”
這孔子后人可真會投靠人,一投就投到把黑夫當仇人的張耳那去了。
黑夫搖頭,基本已給魯儒判了死刑:“我這的封君,可貴多了,非大功者不可得,那你為何不相隨如汝家夫子,去魏地混個一官半職?”
叔孫通卻肅然:“不瞞君侯,孔君雖是我夫子,但他年紀老邁,常居魯?shù)兀瑢嵲诓恢獣r變,豈能投靠叛賊呢?這天下形勢,最后當是武忠侯再統(tǒng)天下,抵定乾坤��!”
“這家伙嗅覺倒是挺靈敏的,賭我能贏,怕不是想倆雞蛋放倆籃子?”黑夫暗想,這叔孫通的確不似一般魯儒,但他還是面露不屑,笑罵道:
“你我雖為舊識,但只靠阿諛奉承可沒用,北伐軍不是誰都想來,誰都能留,此處不需無用之人,你且說說,在我軍中,你能做什么?”
叔孫通笑道:“君侯,可否讓人將小人帶來的器物,搬進來?君侯一看便知小人的用處!”
黑夫卻一點不跟他客氣,一擺手:“你又不是殘廢,有手有腳,在此更無官職,自己去,自己搬!”
一般自傲自衿的儒生,見黑夫如此無禮,早就站起身來,一揮一袖,冷哼一聲傲然離去了。
但叔孫通卻絲毫不以為忤,還真嬉皮笑臉地出去,將他當做寶貝般的器物,抱了進來。
黑夫直起身看去,待麻布解開,里面卻露出一個陶器,三足,寬腹,好似是鼎,又不太像……
黑夫問他:“這是何物?”
“此乃瑚璉也�!笔鍖O通道:
“昔時,子貢問孔子曰:賜也何如�?鬃釉唬号饕�。曰:何器也。曰:瑚璉也�!�
他解釋道:“敢告于君侯,禮器中有一種叫做瑚璉的,陳放在宗廟之上,用玉制成,用玉妝飾,是最為貴重華美的�?鬃拥囊馑际牵迂暤牟鸥�,不論做什么事情,都能成功,文采極佳,足以為國家增光,就象器具中的瑚璉�!�
黑夫冷笑:“就你,也能自比子貢?為何君在咸陽十余載,除了議帝號時,卻未曾有一件事跡入我耳?”
叔孫通笑道:“君侯此言甚是,子貢,那是玉制的瑚璉,而我,則是陶制的瑚璉,雖同為瑚璉,然材質(zhì)相差甚遠也�!�
黑夫頓時樂了:“繞來繞去,你倒是說說,這陶瑚璉,到底有何用呢?”
叔孫通指著那土器物道:“這陶瑚璉,不一定要裝糧食,不一定要呈于宗廟之上,它什么都能當,鼎能做的事、簋能做的事,他都能代勞。君侯,小人這一路來,就靠它煮米烹粥呢!”
“所以從今以后,君侯想拿它裝酒,就裝酒,想盛水,就盛水,就算要將它當做溺壺,此器也能甘之若飴!”
噗的一聲,卻是屋內(nèi)的親衛(wèi)笑了,看向這儒生的眼神,滿是鄙夷。
黑夫瞪了親衛(wèi)一眼:“我可沒有將儒生高冠取下來做溺盆的惡習�!�
“君侯禮賢下士,自是如此�!�
叔孫通對旁人目光渾不在意,再拜道:“君侯方蒙矢石爭天下,叔孫通寧能斗乎?故做不了斬將搴旗之士,但文書主薄,管糧小廝,叔孫通皆能效命!”
黑夫算是服了這人,搖頭道:“叔孫通啊叔孫通,你可真是我見過,最不要臉的儒生了。”
“君侯啊。”
叔孫通抬起頭,笑容下,似掩藏著些許無奈:“詩言,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懲?”
“秦滅六國,又收詩書禁之,眼下天下變亂再起,這十多年來,天崩地坼,變化太大了。那些要臉的人,那些不能與時俱進的人,不是死絕了,也快死了。但叔孫通,就算再不要臉,也得活下去,以繼孔子之學!”
黑夫微微頷首,心中涌過很多念頭,他現(xiàn)在算是明白,叔孫通與普通魯儒的不同之處了。
他繼承了儒家一個最最最重要的核心特點,那就是變通!
墨子曾為了黑儒家,編排過這樣一個故事:
孔某被困在陳蔡之間,用藜葉做的羹中不見米粒。第十天,子路蒸了一只小豬,孔某不問肉的來源就吃了;又剝下別人的衣服去沽酒,孔某也不問酒的來源就喝。后來魯哀公迎接孔子,席擺得不正他不坐,肉割得不正他不吃。
這下,子路看不下去了,進來請示說:“夫子為何與陳蔡時的表現(xiàn)相反呢?”
孔子卻說:“由!我告訴你,當時我和你急于求生,現(xiàn)在和你急于求義啊!”
墨子在文章末尾,對此大肆批評:“在饑餓困逼時就不惜妄取以求生,飽食有余時就用虛偽的行為來粉飾自己。污邪詐偽之行,還有比這大的嗎?這就是儒啊!”
諸子百家黑起其他學派來,都是段子手,這故事,可能是墨翟編排的。
不過,作為敵人,墨子卻也一語道出了儒生的最大特點,他們能在百家爭鳴里勝出,最終坐大做強的根本原因:
不是仁義。
不是忠孝。
更不是詩書禮樂。
是變通!
有時候是有底線的變,有時候,則是無底線的變。
再往后,整個學派,不就是叔孫通所言的“陶瑚璉”么?和古代真正的瑚璉相比,形制一樣,但材質(zhì),卻大為不同。
能擺上大雅之堂充當禮器,也能放置在平民百姓家里,煮粥,可烹肉,極其親民。
對統(tǒng)治者而言,這器物真是好用,想裝酒就裝酒,想裝水就裝水,甚至在淪落的時候,為了求得生存,蠻夷之君的屎尿也能盛放。
管你里面裝的是什么,好東西還是壞東西,只要這層皮不換,他就還能自稱“儒者”。
可實際上,自詡為儒的徒子徒孫們,跟孔孟荀等真正的大能,關(guān)系早就不大了。
就算再過兩千年,禮樂詩書都作了古,還能裝潢粉飾一番,套上一層“新儒家”的皮,強行跟科學理論掛鉤,繼續(xù)大搞國學呢!
“挺好的�!�
“是個好東西……”
黑夫點點頭,他也是個務(wù)實的人,并未因此鄙夷叔孫通,更才不會因為心里的思緒,而影響自己對現(xiàn)實的判斷。
叔孫通,還真有他的用處。
黑夫負手道:“既如此,叔孫通,那你,便暫且留下來罷。”
叔孫通大喜過望,再拜道:“多謝君侯!”
黑夫讓他起來:“我且問你,按照儒家的禮儀,你這瑚璉之器,能用在葬禮上么?”
叔孫通不假思索:“君侯說能,那就能!”
這是標準答案,黑夫哈哈大笑:“大善,我正好要為三人舉辦葬禮,這一切禮儀,就由你來主持了!”
“儒者最擅長的,便是殯葬之儀了,交給小人,保管萬無一失�!�
叔孫通復問道:“敢問君侯,是何人下葬?當以何禮葬之?”
黑夫道:“公子之禮,君侯之禮,上卿之禮�!�
叔孫通一愣:“那三人是……”
黑夫道:“他們是秦始皇次子公子高�!�
“是武信侯馮毋擇�!�
“還有一個……”
黑夫笑道:“我的舊日同僚,在江州縣,不降而死,卻被咸陽奸臣逆子,冤枉污蔑的馮劫兄弟!”
老黑痛心疾首:“滿門誅滅,真是天下奇冤��!我要為他,為馮氏,平冤昭雪!”
第0845章
遺臭萬年
秦始皇三十八年二月初十,江漢大地上正值春耕,武忠侯下令將軍中馱馬借與百姓耕作,不管軍屯民田,生產(chǎn)都不能落下。
而巍峨的萬山頂上,一場葬禮,正在舉行。
不過奉命隨黑夫參加葬禮的幾名軍吏臣僚,臉上卻并無絲毫悲傷之色,說笑的說笑,私語的私語,打哈欠的打哈欠,黑夫也不管他們,只讓叔孫通遵照禮儀,按部就班地來。
因為今日下葬的不是黑夫麾下的將尉士卒,反而是他們的敵人——三個月前,在江州縣自殺的馮劫!
前日,黑夫讓人將藏在冰窖里的馮劫頭顱取出來,正式向三軍將士宣布馮劫的死訊,并要為馮劫,以及去年在江陵戰(zhàn)死的馮毋擇,舉辦一場像模像樣的葬禮。
不僅要設(shè)牲醴祭祀,還給馮劫刻沉香木為軀,將馮毋擇遺骸裝進最好的棺槨中,以君侯、上卿之禮,葬于襄陽城南的萬山上,挑了個風水寶地,面朝西北咸陽方向。
下葬當日,更令大小官員送殯,黑夫自拜祭……
卻見老黑面容愁苦,踱步上前,捧起一撮土,輕輕撒在馮毋擇、馮劫叔侄墳頭,又單膝跪地,長拜道:
“武信侯馮毋擇,本軍中長輩,駟車庶長馮劫,更乃黑夫之同僚也,我二人曾共逐匈奴于塞北,馳駟馬于大漠,雖無私交,卻曾一同為始皇帝之業(yè)拋頭顱,灑熱血�!�
“彼輩縱與我為敵,失于公義,然獨論人品私德,黑夫亦敬重之�!�
“馮氏為奸臣逆子所誤,助紂為虐,阻擋義兵,犯了彌天大錯。但于偽帝而言,卻不失為忠,未曾有負于胡亥!然竟遭族誅,宗族殘滅,名望受侮,天下人莫不為之惋惜,黑夫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