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章
夥頤在陳地方言里,是大的意思,也不知是在夸屋舍大,還是什么大……
陳勝面露得意,心道:“小小燕雀,沒見識,眼下相信我是鴻鵠了罷?”
但豈料,酒過三巡,幾個情商低的老鄉(xiāng),竟開始聊起當年陳勝微末時的一些糗事來,惹得一起喝酒的賓客發(fā)笑。
若是放了歷史上,已為陳王的陳勝,肯定會面皮不好看,但他現(xiàn)在既然標榜自己是“黔首之子”,將“茍富貴無相忘”掛在嘴邊作為宣言,想要拉攏底層百姓,并凝聚當初一起跟他來恒山的千余楚人。
眼下故人來投,自要好生招待,以示自己不忘舊誼,所以只能強忍不滿。
此外,陳勝對西河之戰(zhàn)、黑夫入關等事也很感興趣,這群老鄉(xiāng)能給他提供許多情報。
在陳勝的追問下,幾個老鄉(xiāng)便說起在西河的見聞來,從他們所見的屠戮,到秦人兇狠的反擊,項籍將軍的斷后,到六國聯(lián)軍在河東各自散去,各回各家,說得陳勝皺眉不已。
天下形勢,變化得比他想象中快。
“那個與汝一同在陳郡舉旗的陽夏人,吾等在西河時,曾聞其名,聽說也立了功,做了官!”
最有出息的一個老鄉(xiāng)做過楚軍的屯長,消息更靈通些,說起吳廣來。
“哦?”
陳勝頓時來了興趣,他還記得與吳廣分開時,二人的約定。
“汝等可知吳廣在北伐軍中做了什么官?”
“不知,但據(jù)說他手下,已管著好幾萬刑徒兵了,還開到西河駐扎,隔著水,那吳字旗看得一清二楚!”
陳郡老鄉(xiāng)說得極其夸張,又飲了口酒后,口無遮攔地取笑起陳勝來。
“反正啊,比你夥頤!”
第0936章
武忠侯是天!
吳廣實際的官爵,其實沒有那幾個陳郡老鄉(xiāng)道聽途說來的夸張。
他不過是得拜爵為右更,為都尉,職務與陳勝差不多,完全沒有“夥頤”到哪去。
唯一不同的是,他握有實權,麾下有北伐軍士卒及馳刑士共萬人,把守著從關中通往河東的津渡:封陵津(風陵渡)。
九月初的一天,吳廣等在大營前,焦慮地等待許久,總算迎來了他們期盼已久的隊伍。
那是一隊隊牛車,拉著沉重的車輿,或是民夫推著的獨輪車“木牛流馬”,從寧秦方向絡繹而來,押送這批糧秣的,除了寧秦尉楊喜外,還有新近被武忠侯任命為“河東郡守”的安陸人去疾。
“可算將辛君盼來了!”
吳廣上前朝去疾施禮——去疾本為無氏的小公士,追隨黑夫南征,作為軍正丞,曾舉薦韓信,又作為全軍的軍法官,負責軍中秩序,儼然成了黑夫集團中的重要文吏。
入咸陽后,出身低微的北伐功臣紛紛躋身朝堂,弱沒有氏的話,稱呼起來不太方便,于是黑夫便讓屬下們各自取氏,還特地建議去疾以“辛”為氏……
至于為什么,去疾不知道,也不敢問。
辛去疾就這樣在秦朝新鮮出爐了……
“吳叔盼的不是我,而是這批糧食罷�!�
去疾笑著拍了拍車上鼓鼓的麻袋:“渭南各縣秋收新打的谷子,還未來得及舂便運來了。這只是第一批,后邊還有六萬石,牛車往返奔走,每月送兩萬石來!”
六萬石,足夠萬人過冬了,吳廣松了口氣,清點完糧秣后,將去疾迎入營中,低聲道:
“自到此駐扎以來,軍心有些不安,士卒們都說武忠侯讓關中人與南郡一樣,只交二成糧食作為田租,軍糧恐怕會不夠……”
去疾開解吳廣道:“胡亥、趙高倒行逆施,征發(fā)百姓與北伐軍為敵。今歲關中收成不好,西河更幾乎顆粒無收,若再像過去那般收五成田租,關中人只怕要挨餓�!�
“武忠侯往后要東出再統(tǒng)天下,還得得故秦人相助才行。再者,武忠侯省罷冗官,裁并少府諸令,節(jié)了源。又讓并未受戰(zhàn)爭影響的蜀郡運糧出大江,以供給南郡、南陽,關中糧食不必外調。我大軍就近駐扎,就地就食,可比胡亥派刑徒萬夫挽粟押糧去武關、南陽節(jié)省多了。”
這筆賬,黑夫與張蒼、蕭何自然是合計過的,最后決定,減田租,固然會讓官府勒緊腰帶,但卻能得關中人心,獲益無窮。
“得將商君徙木立信時,的官府信譽,重新樹立起來!”
吳廣撓了撓頭:“我也不知是怎么了,過去在陳郡為黔首時,只盼著官府能將田租減一減,可如今不種田了,卻又覺得不能減,因為麾下指望田租吃飯的官吏、士卒太多了……”
去疾哈哈大笑,指著冠帶下的頭道:“武忠侯有句話說得好啊,吾等這頭顱里如何想,決定于吾等坐于何處,是朝堂高榻,還是田邊草席�!�
“我當年投匿名書信舉報被緝捕罰錢,也滿腹牢騷,覺得判太重,可如今遇上相同的案子,卻也會毫不容情。因為那時我想的是自家的得失,可現(xiàn)在,要考慮的卻更多�!�
“現(xiàn)在我不是一個小公士了,而是一郡之長。”
去疾無奈地攤手道:“雖然是個無地郡守,河東還在魏國手中,我無地可守,也無民可治。”
“誰說無民可治?”
吳廣露出了得計的笑,眼下去疾一來,那些吃他軍糧的“累贅”總算能甩出去了。
“辛君請隨我來!”
吳廣帶著去疾,來到大營南面,由籬笆圍起來的另一片營地,這里的屋舍帳篷更為簡陋,里面住滿了人,既有蓬頭垢面者,也有衣冠士人。
這些人無一例外,都說著一口河東口音。
“這是……”
“是這半個月間,從河東郡逃過來的�!眳菑V一邊介紹,還讓人將里面自稱是三老、嗇夫者出來,將事情經過與去疾再說一遍。
這幾名地方小吏,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起河東自六月份淪陷于六國后,發(fā)生的一切……
河東歸秦,是在秦昭襄王二十一年,左更司馬錯進攻魏國河內,魏國獻出安邑,秦國的做法是,驅逐城中的魏國百姓,招募秦人遷往河東,賜給他們爵位,同時赦免罪人,遷居此處。
于是河東的普遍情況是,城里住的是秦地來的移民,而城外則是河東土著。
即便是那些土著,經過七八十年,三四代人的統(tǒng)治,受律令約束,參軍作戰(zhàn),贏得軍功爵,也漸漸自視為“新秦民”,而非魏人。
所以河東人對六國,并沒有什么認同感。
“趙成放六國群盜入河東,魏盜趙盜自軹關入,楚盜自茅津入,每至一處,皆繩各縣長吏,屠戮秦人�!�
這是六國的老套路了,他們打著誅暴和復仇的名義起事,維系士卒前進的動力,便是對秦吏秦人的報復,和不斷搶奪的戰(zhàn)利品。
這過程里,河東各縣官吏,直接投降還好,一旦有所抵抗,就會被殘酷殺死,其家產被搶個精光。
而六國聯(lián)軍在西河期間,皆由河東提供糧秣,原本富庶的河東被狠狠壓榨了一通,魏相張耳派遣自己的門客到各地任官,全面恢復魏國舊制。
經濟上,為了給撤回河東的六國大軍湊足吃食,魏國對河東人繼續(xù)課以重租,仍如故秦時的五成……
在政治上,打擊面漸漸擴大,在河東居住已幾代人的秦人,從統(tǒng)治者成了被統(tǒng)治者。
河東土著也不好過,因為畏懼黑夫會渡河進攻河東,當?shù)厝吮粡埗拈T客征召,守在封陵津和蒲坂對岸,日夜提防。
隨著河東律令變成廢紙,六國聯(lián)軍多有士卒留在河東,為非作歹,亂兵橫行,河東一片混亂。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這么一合計,河東人覺得,好像還是秦朝統(tǒng)治時日子比較安定好過。
于是,不少家園被毀的河東秦人開始逃離故土。
封陵津,自然就成了他們偷渡的不二選擇。
吳廣對去疾道:“最初是零星的幾人,到近日,已是整個里、整個鄉(xiāng)的逃竄了……”
向去疾訴苦的二人,講述了這一路的艱辛。
深秋大冷天里,想順利游過寬闊的大河,可不是容易的事,除了找好下水地點外,繞開魏人的巡邏隊外,還需要更多技巧。
比如他們將彘尼泡充氣綁在身上,提供點浮力,還得在下水前喝上一大碗煮好的姜湯,雖然辛辣無比,但能驅寒,不至于在途中被凍死。男人在水里游,女人和孩子則坐在臨時坐的竹筏上,閉目祈求河伯保佑。
即便如此,冒著性命危險偷渡的人,也有十之二三未能成功。
“魏人為了阻止吾等,加派人手盯著河防,可以當場放箭,不少鄰里死在灘涂和岸邊�!�
幾人擦著眼淚,結束了敘述,他們希望能被轉移到干燥的后方。
“一共有多少人?”去疾詢問吳廣。
“四千,往后可能更多�!�
吳廣對去疾道:
“我不知這其中,是否有魏國探子,故不敢輕易放走,但留著他們,又空耗軍糧,并非長法�!�
“這些人交給我罷�!�
去疾嘆道:“我知道,武忠侯為何要任我為河東守了,想必是要我為往后進軍河東做準備,雖無地可守,但至少,有民可治了�!�
這些河東人,可以將老弱婦孺安置到關中,男丁則作為向導、先鋒,入伍訓練,想來他們?yōu)榱诉鄉(xiāng),應會積極作戰(zhàn),還能為北伐軍前導。
是夜,吳廣設宴招待去疾,食物并不豐盛,吳廣讓人上酒,卻為去疾所拒。
“武忠侯讓少府加酒、糖、絲帛、鐵、漆之稅,更嚴禁民間私自釀酒,吾等就不要帶頭違令了罷�!�
吳廣只好訕訕作罷,吃了口后問道:
“辛君,既然魏賊在河東如此不得人心,眼下秋收已畢,武忠侯何不攻之?定當如石擊卵!”
吳廣在北伐軍中資歷不算老,但看著東門豹、韓信等人封侯,不眼熱的是不可能的。
“君侯有君侯的考慮。”
去疾才從朝中來,清楚原因。
“匈奴雖退出河南地,但仍占據(jù)北假,秋冬時節(jié)隨時可能南侵,君侯不得不安排章、韓二卿在北地、上郡御敵�!�
“關中人飽經徭役之苦,需要休憩�!�
“賞賜士卒后,府庫已空,需要積蓄,不然君侯也不會加奢靡之物的稅�!�
去疾放低了聲音:“最緊要的是,新政尚未完成,咸陽朝堂上下,質疑的聲音可不少,君侯需要先安內,方能攘外!”
“是誰?”
吳廣十分詫異:“時至今日,有誰還敢反對武忠侯?反對新政?”
去疾搖頭:“趙高死時他們倒是拍手稱快,但上個月,君侯釋刑徒,開苑囿,嫁宮女,撤奢政時,可不乏有人站出來批駁,說這是在挖大秦皇帝的墻角,薅皇室羊毛……”
“皇帝,如今只有攝政,哪來的皇帝?”
吳廣只覺得可笑,他的屁股,現(xiàn)在可是牢牢坐在北伐功臣一方,而這一軍功集團,無疑是黑夫入主關中最大的受益者。吳廣本人不但得了許多金帛,武忠侯承諾他日后在陳郡有一大片土地宅邸,還讓他納了一個胡亥昔日的“七子”為妾……
去疾頷首:“沒錯,對北伐軍而言,吾等只奉武忠侯之令,食其祿,忠其事,在吾等眼中,武忠侯便是天,可比‘天子’還要大!”
又讓吳廣近前,對他低語道:
“但朝中遺臣可不這么想,近來頗有傳言,說扶蘇復起于遼東,如今已然稱王,朝中眾人也有所耳聞,難免開始打主意了,天天喊著社稷不可一日無主,或言當派人去迎回扶蘇,以繼大統(tǒng),或言當速立扶蘇之子為帝……”
說到這,去疾哈哈一笑:“吳叔,你當年在陳郡舉事,不是還打過‘當立者乃公子扶蘇’的旗號么?”
“對于此事,你,怎么看?”
第0937章
好皇帝
“當時吳廣愚鈍無知!”
吳廣一愣,不知去疾此言是試探還是無心之言,但既然對方問了,他立刻起身表態(tài)道:
“吳廣為戍卒,與陳勝在陳地起兵,卻為人所敗,倉皇在雨中奔走,彷徨無助時,是武忠侯接納了我,推衣衣之,推食食之,有功必賞,不嗇提攜,吳廣方有今日�!�
“那時候,扶蘇何在?”
他一揮手,激動地說道:“武忠侯對吳廣有大德,金帛、土地、爵位、美妾、爵位,都是實實在在的恩惠,而扶蘇,他于我而言……”
“不過是一個道聽途說的名罷了!”
去疾對吳廣的態(tài)度十分滿意,捋須笑道:
“不錯�!�
“昔日始皇帝崩,胡亥、趙高倒行逆施,凌暴關中,使得民不聊生。是武忠侯帶著吾等,起兵南郡,以弱擊強,血戰(zhàn)一年有余,方才入關,解救了黎民倒懸之苦,那時候,扶蘇何在?”
“商君律令有言,有功者顯榮,無功者不得受爵,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武忠侯有大功于世,又精明強干,故當攝國政,治天下,而北伐軍將士有小功,故得封高爵,享食祿田沼富貴�!�
他板起臉來:“但現(xiàn)在朝中卻有人,想要武忠侯迎回扶蘇,或者擇一嬴姓公子王孫,尊為皇帝,結束攝政,將大權盡數(shù)歸還……這種事,北伐軍上下,不會有人答應!”
這是顯而易見的,北伐軍功集團的利益,只有黑夫當權方能保證。
而近日的一些傳聞,讓他們有些惴惴不安。
而吳廣則在想,是武忠侯派去疾來試探麾下將尉的,還是文臣武將們自作主張的暗中串聯(lián)呢?
吳廣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須表態(tài)。
“沒錯,吳廣只知武忠侯,只認攝政,不認什么秦皇帝!”
他抬起頭,篤定地說道:“除非,由武忠侯來做皇帝!”
……
而與此同時,在離封陵津不遠處的寧秦縣,華山腳下的一處里閭中,楊喜熟練地將背上挑著的粟倒入倉中,拍了拍手里的灰,對拄著拐指揮他們兄弟干活的楊母道:
“母親,我沒說錯罷,往后關中的田租,一百畝地,都是只劃二十畝作為稅田�!�
楊母卻依舊憂心忡忡:“減租是好事,但老婦最擔心的還是……”
她停了話頭,卻是楊喜的新婦來倒了水送來給他飲用。
不同于最初的顰眉遲疑,這新婦在華山腳下住了些時日,因為楊喜得了賞賜,每頓少不了魚肉,二人又極為相合親密,遠好過在宮中孤獨守望的日子,她也漸漸有了些喜色,二人說說笑笑。
但楊母還是看她不順眼,覺得這女子遲早給家里帶來禍患,讓其不準穿那些絲帛,而同尋常村婦一般荊釵布裙,希望能掩蓋身份。
但這仍舊無法遮掩此女的氣質的容貌,才幾天功夫,外邊全縣都傳開了,說楊喜娶了一位二世皇帝的嬪妃回家……
等新婦趨步離開后,楊母不知第幾次懇求楊喜:“吾子,這女子可否能退回去?阿母在縣中給你尋好女,以你如今的爵位,縣中大戶也會自己找上門與你結姻。”
“退回去?怎么退!”
楊喜不高興了:“武忠侯親自為吾等主婚,她也侍奉母親并無過錯,豈有棄妻的道理?”
主要還是這么漂亮的女子,縣里鄉(xiāng)里恐怕找不到了。
楊母仍是擔憂:“她畢竟是皇帝的嬪妃啊……”
“是偽帝!”
楊喜強調:“胡亥是逆子,是篡改始皇帝遺詔繼位的篡位偽帝!”
楊母嘟囔道:“不管偽不偽,反正是始皇帝的公子,是做過皇帝的人,他的嬪妃,豈是你這農舍子弟能碰的?”
“武忠侯說能,那便能,他其后還要給胡亥定罪!”自從投誠后,楊喜被洗腦不輕。
楊母敲著拐杖:“你糊涂!往后若新皇帝繼位,胡亥再如何壞,也是其兄弟子侄,兄弟叔父之妻妾被他人所占,讓新皇帝如何自處?若追責起來,那該如何是好?”
嬴姓秦國統(tǒng)治關中五百余年,連不識字的老婦都覺得,始皇帝的子孫代代相傳,是理所當然。
“武忠侯自會為吾等做主!”
楊喜才十八九歲,理智常被下邊控制,沒想過這么遠,微微一愣后堅持道:“就算有了新皇帝,那也得聽武忠侯的!”
“你又糊涂了,武忠侯大,還是皇帝大?”
“連老婦我都知道,兒子聽父親的,臣子聽皇帝的,怎么會反過來?”
母親嘆息離開后,只剩下楊喜一個人自言自語道:
“于我家而言,這沒有皇帝的日子,比始皇帝尚在時,還更好,我看,還是一直由武忠侯管著國事最好……”
……
而在咸陽城中一處院落里,一群秘密聚會的人,卻在黑暗中紛紛額手稱慶。
“消息已證實,扶蘇公子尚在!”
“不愧是賢公子,始皇帝繼業(yè)之人,據(jù)說他孤身東行,數(shù)月前便已經克復遼東、遼西,稱了王!”
“秦王?”
“不,稱了召王�!�
“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