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2章

    而原本作為調(diào)節(jié)谷價的各地糧倉強行收購的行為，反過來又造成了與民爭利。

    更有甚者，專營制度豢養(yǎng)了權(quán)貴經(jīng)濟，形成了以專營為名、攫取私利的特權(quán)集團。

    還有一個麻煩是，設(shè)立一個專營的鹽鐵礦場，需要官吏吧？開采、運輸、販賣各個環(huán)節(jié)都由政府的供銷社包辦，也需要小吏吧？關(guān)中還好，關(guān)東地區(qū)，這中間上下其手在所難免，人為損耗和行政經(jīng)費極大。

    這是秦始皇帝一統(tǒng)后，少府遇到的諸多問題。

    張蒼和蕭何方才批判了關(guān)東巨賈，眼下又批判起專營的弊端來，針針見血，不留情面！

    而一道行政命令，關(guān)東的商賈真的抑制住了嗎？沒有！

    雖有官府鹽鐵專營，但也有不少人甘冒違法重懲之風險，對抗國家專賣而大肆走私。

    “雖有關(guān)梁之難，盜賊之危，商賈們也總是穿梭于嶺南塞北、吳越荊襄，戴星出入，靠著賄賂、偽造等途徑獲得的符節(jié)驗傳，日行百里不為苦，而洛陽蘇、白，河東等巨賈雖被打壓一時，卻仍保留了底蘊，在關(guān)東的官府倒臺之際，拼命收復失地！”

    張蒼雖不喜商賈，但也不得不佩服這些人的鉆營之能。

    “說得沒錯�！�

    黑夫亦然，感慨道：“在西域，在嶺南，在海東，走得最遠的不是軍隊，也不是官吏、使者，而是商賈，為了追逐傳說中的珠玉，他們已穿過北向戶，越過滇池，去探索南海和身毒道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夜以繼日，千里而不遠者，利在前也�！�

    張蒼、蕭何二人同時說道，不謀而合。

    為何能做到這種地步？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利益使然。

    所以，不管官府怎么抑商，商品交換是目前條件下的經(jīng)濟發(fā)展的必要手段，發(fā)財致富是人之常情，所以抑商是抑制不了的，割了一茬，還是會長出來一茬。

    資本主義尾巴不但割不干凈，一旦時機到了，商人們就如壁虎尾巴樣可以重新長出來，并能迅速地壯大，富可敵國……

    就比方說，眼下關(guān)東諸地——也包括膠東在內(nèi)，或許政治上是那些反王豪杰，曹參陳平說了算。

    但經(jīng)濟上，卻是各地巨賈在做主了……

    黑夫暗道：“這也是為何，我一定要在洛陽開個好頭，定下往后工商國策的緣故……”

    若能得到關(guān)東巨賈們財力、人力上的支持，那會讓黑夫的再一統(tǒng)，順利許多。

    現(xiàn)在，兩種路線擺在面前。

    一邊是關(guān)東極度放任的商賈貿(mào)易，經(jīng)濟活躍，各地交往頻繁，但卻有巨賈坐大，富比王侯。

    一邊是關(guān)西秦地，大政府一手包辦的專營經(jīng)濟，雖然穩(wěn)定，且便于暴兵強國，但民間商業(yè)萎靡，缺乏競爭。

    該怎么選呢？

    好在黑夫有掛，他看向未來。

    他先看了兩千年……很可惜，鐵框已經(jīng)鑄成，從經(jīng)濟政策層面看，之后兩千多年，只要中國還是個農(nóng)業(yè)社會，這太陽底下，難有新鮮事。

    什么桑弘羊、王安石，翻來倒去，還是戰(zhàn)國管、商玩剩下的那一套，難脫窠臼……

    再往后看，西學東漸，似乎是多了很多選擇，但一個個試過錯后，摔了很多跤，迷霧卻越來越濃，讓人迷惘。

    好在，歷史最終給了他完美的答案！

    “兩種極端，皆不可取。”

    黑夫露出了笑，說了一段在張蒼、蕭何聽來，猶如天書，卻被這位面歷朝歷代奉為圭臬的話：

    “公有專營為主，民間私營為輔，這便是大秦的基本經(jīng)濟制度！”

    第0970章

    風口

    攝政元年，十二月下旬，洛陽也下起了鵝毛大雪，從北邙山到大河岸皆是一片雪白。即便如此，洛陽商賈師史等人，依然冒著雪，焦急地等在西城門處，對著馳道西邊翹首以盼。

    洛陽是周天子之城，也是工商之城，此地位于天下之中，東賈齊、魯，南賈梁、楚，做生意十分方便。雖然所謂的周王不過是傀儡，但好歹有天子名號，而中原諸侯達成了平衡，雖然各自之間狗腦子都打出來了，但好歹還有底線，達成了默契，不來洛陽打秋風，這座城市在紛亂的戰(zhàn)國，竟維持了兩百年的和平……

    這便造就了洛陽的工商業(yè)十分繁盛，不算河南、鞏兩城，光一個洛陽城就有戶四萬家，人口近20萬，而這里面，起碼10萬人都是非農(nóng)業(yè)戶口。他們從事工商業(yè)，或臨街作肆，靠手藝吃飯，或投機專賣貨物，從中賺取差價……

    比如師史家，本是周天子的沒落樂官，周滅亡后，他家改行開了個拉車船的纖行，后面發(fā)展成運輸業(yè)，家中有上百輛車，專門承擔物流運輸業(yè)務(wù)。

    后來，東西周雖為秦所滅，但別忘了，那十年里說了算的，是大商賈出身的呂不韋，呂不韋雖是濮陽人，但他發(fā)家，卻是在洛陽和邯鄲，故與蘇、白、師史都有交情。

    作為朝廷新貴，呂不韋上臺后推行的政策與秦國傳統(tǒng)嚴重不符，他也提倡重農(nóng)，但卻反對抑商。

    文信候在經(jīng)濟上給關(guān)東商賈大開方便之門，不但允許秦軍征服的土地上一切如舊，甚至還積極引關(guān)東商賈入關(guān)西，想把一直奉行經(jīng)濟上獨樹一幟的秦國，也拉入到這個巨大的市場中。

    為了兜售自己的理念，呂不韋甚至不惜招攬?zhí)煜轮悄遥�花大力氣編纂巨��，在《呂氏春秋》里塞了許多私貨。

    作為離關(guān)中最近的地區(qū)，作為呂不韋的封地臣屬，洛陽商賈自然在那十年里，賺得盆滿缽滿。

    可惜黃金時代轉(zhuǎn)瞬即逝，呂氏倒臺，秦始皇帝親政后，朝中風向一變，政策收緊。

    秦始皇帝承襲了商鞅的經(jīng)濟干涉政策，重農(nóng)抑商，生意不好做了。更可怕的是，當呂不韋自殺后，洛陽商賈也被視為其同伙，遭到了打壓，遷蜀的遷蜀，即便沒走的，也殘了半截，他們被從關(guān)中趕出，原本在洛陽從事的各類工商小作坊，也遭到禁止。

    這下可差點為難死了洛陽人，他們這地方，處于山川之間，其中不過數(shù)百里。相對關(guān)中、梁楚而言十分狹小，加之人口繁多，可容人耕作的地方日益稀少，絕非一個好的農(nóng)業(yè)區(qū)。如今工商業(yè)被被打壓，十萬非農(nóng)人口的日子，頓時開始緊巴起來，洛陽經(jīng)濟比三十年前，凋敝了何止一倍。

    眼看天下發(fā)生劇變，洛陽商賈乘著秦吏統(tǒng)治倒臺，開始反攻失地，并通過政治投機，總算站對了隊伍。

    當更名“定一軍”的兵卒開入洛陽，卻沒有像楚軍一樣軍紀時空，四處奪人妻子財帛，而是遵循軍紀后，洛陽商賈們都覺得，或許攝政黑夫，并不是個油鹽不進的人。

    洛陽人是有思量的：看上去大勢在黑，而黑夫此人經(jīng)歷頗讓人玩味，他雖非商賈，但在膠東，卻大搞特區(qū)，不強行扭轉(zhuǎn)膠東，而是因地制宜，鼓勵齊地十三家大賈去海外逐利。

    這叫洛陽商賈艷羨不已，希望黑夫也能在中原推行此策，于是此番蘇、白兩家就成了洛陽全體商賈的說客，肩負使命，帶著申陽頭顱，毅然西去……

    等了許久，眼看天氣又要變暗，守城門的士卒也警惕地看著這群“五蠹”，長達百年的歧視和打壓，在關(guān)中，商賈就是卑賤的代名詞，哪怕有幾個臭錢，但依然是底層，這種思維一時半會是改變不了的。

    眼看眾人就要告辭打道回府時，卻不想幾輛車緩緩駛來，正是入咸陽游說的蘇離、白給二人。

    大小商賈們立刻呼啦啦地圍了上去，事關(guān)各家的未來，他們也顧不得禮數(shù)了，隨意寒暄一下后便匆匆問道：

    “二君，如何？”

    蘇離和白給對視一眼，二人離開咸陽回來的路上，已經(jīng)商議許久，將官府的態(tài)度和透露的信息，基本都摸透了。

    “攝政贊揚洛陽諸賈殺盜首申陽，棄暗投明，其愛國拳拳之心，能與弦高相提并論！”

    高帽子先戴一頂，將洛陽商賈們都夸成“愛國商人”，然后便是正兒八經(jīng)的政策了。

    “不過，鹽、鐵、金錫乃國之根本，仍需官府專營，商賈不得插手，但鹽一項上，今天下板蕩，軍旅少食，故特開一例，商賈有余糧者，可運送糧秣予均輸、平準官，以換取鹽票，再憑借鹽票，自行去鹽池處獲取等量鹽，便可自行轉(zhuǎn)運販賣，價錢不得超過平價一倍，在賣地再繳一道鹽稅即可……”

    說白了，就是官府把零售權(quán)都交給商人，只控制生產(chǎn)和批發(fā)這一環(huán)節(jié)——黑夫還是不放心讓猗氏直接承包鹽場，這個家族已在猗氏縣的土皇帝了，再將鹽場交還給他家還了得？

    猗氏為了合法獲鹽，會自行耕種，或從河東其他地方購入糧食，以換取鹽票，從而達到事實上的壟斷，而洛陽的商賈們，即便有心，也只能分到一杯羹。

    獲利最大的還是官府，鹽稅一樣沒少收，卻節(jié)省了運輸、銷售成本，無形中也少了許多官吏。

    “糧食呢？”洛陽本地產(chǎn)糧不多，通過商賈從外運送糧食，成了全城性命悠關(guān)的事。

    “糧食也如此，官府以平糴法統(tǒng)一購銷�！�

    所謂平糴法，便是由國家控制糧食的購銷和價格：政府在豐年以平價收購農(nóng)民余糧，防止商人壓價傷農(nóng)；在災(zāi)年則平價出售儲備糧，防止商人抬價傷民，防止“谷賤傷農(nóng)，谷貴傷民”。

    此外，高利貸也不準繼續(xù)發(fā)了，不準兼并田土，不準買農(nóng)人為奴婢——走投無路的農(nóng)夫，只能去找官府，或改隱官籍，做官方隸臣妾，或接受分配，作為移民。

    如此一來，囤積糧食、放貸，這兩個洛陽商賈的拿手好戲都被禁止，持續(xù)數(shù)月的自由放任結(jié)束了，他們又要回到秦始皇帝那個民間貿(mào)易凋敝的年代……

    “不過。”

    蘇離與白給商量過，接下來的消息他們可以偷偷不說，但官府很快就會派人來宣布，與其到時候陷入被動，不如自己主動全盤托出，繼續(xù)做洛陽商賈的領(lǐng)袖……

    “夫纖嗇筋力，販脂、賣漿、灑削、胃脯、絲帛、陶器、木器等，官府都將放開，任由洛陽人從事貿(mào)易！”

    黑夫已決定，雖然整體經(jīng)濟上仍繼承商鞅以來的基本國策，施行大政府的專營，但也除了要做出一些節(jié)省成本的改革外，在官府難以包辦的領(lǐng)域，也要允許民間力量的存在……尤其是洛陽這種非農(nóng)人口占一半的地方，不讓他們從事工商，難道還指望彼輩在城里種地？或者沒有生計，降階成無恒心的無產(chǎn)者？

    一定數(shù)量的民間私營經(jīng)濟，也是對專營工坊的競爭，放進池塘的一條鯰魚。

    但黑夫也耍了花招，他嚴格禁止商賈們兼并土地，吸納編戶齊民為奴隸，又不懷好意地改了律令，宣布從此之后，商賈及其子女不再受限，可以穿絲戴帛。

    黑夫的想法是這樣的：“絲、糖、漆器這些奢侈品，乃是中華精妙之物，西域遼遠，一時半會難以吃到外匯，只能內(nèi)銷，總得有人消費嘛。沒有皇帝花少府的錢買單，就讓功臣新貴們，和再度富起來的商賈出錢罷……”

    雖然黑夫自己要提倡簡樸，但卻與在膠東混過，接觸了管仲之學的蕭何達成了一個共識。

    “儉則金賤，金賤則事不成，故傷事�！�

    大家都不消費，就會造成商品流通的減少，從而妨礙生產(chǎn)營利的活動，故曰“傷事”。

    這世上的貧富不均是不可能消除的，尤其是在洛陽這種非農(nóng)人口極多的大城市里，少數(shù)富者占據(jù)金字塔尖，而大批小工商和無產(chǎn)者低低在下。管仲認為，只有富裕的人不斷地消費，貧窮的人才有工作可做，他們生產(chǎn)絲帛、漆器，促進就業(yè)，平衡經(jīng)濟。

    這種領(lǐng)先時代的看法，別處管不管用黑夫不知，但在膠東的確挺有效，遂決定也在洛陽試行。

    黑夫堵死了兼并土地，這是要逼迫無地可兼的洛陽巨賈，將掙到的錢，放在消費奢侈品和增加投資，擴大再生產(chǎn)上——至少，他希望事情能如此發(fā)展。

    不過，在黑夫讓張蒼擬定的計劃里，商賈政治地位依然很低，但比起之前的最末等，稍微能有好點的待遇，比如納稅達到一定程度，免除市籍地位，享受普通平民待遇，子弟得以繳納學費學法令，參加各郡的考試，但不能在本郡任官。

    黑夫最后用一段話，作為這一新政的開端：

    “周書曰：農(nóng)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士農(nóng)工商，皆國之石民也！”

    “故今日當輕田野之稅，平關(guān)市之爭，精匠作之巧，足商賈之數(shù)，如是則國富，民亦能富矣�！�

    “攝政英明！”

    商賈們聽到轉(zhuǎn)述的話后，紛紛口頭稱贊，與商鞅之策相比，這已是極大限度的寬容了，但一些過去從事糧食、放貸業(yè)務(wù)的商賈仍悶悶不樂，暗暗嘟囔著說，轉(zhuǎn)型哪那么容易……

    蘇離白了抱怨的商賈一眼，認定說這話的人難成大事，真是愚昧啊，攝政大軍東進，洛陽將變成人員物資周轉(zhuǎn)中心，只要提前準備，光是提供纖嗇筋力，販脂、賣漿這些服務(wù)業(yè)，就足以致富了。

    “富無經(jīng)業(yè)，則貨無常主，能者輻湊，不肖者瓦解！”

    官府政策向來如此，能適應(yīng)的就適應(yīng)，不能適應(yīng)的……

    那你們就去死吧。

    “風來了，洛陽自呂不韋倒臺后，再未曾遇到的大風�！碧K離如此想道。

    站在風口上，豬也能飛！

    而在大風過后，活下來的商賈，不會對因不適應(yīng)時勢而消失的同行，流半滴眼淚。

    倒是不算大商賈的師史站在外圍，聽到黑夫的商業(yè)政策后，不由大喜過望！

    自家的機會來了！

    周地位于天下之中，有許多為車、船拉纖的行業(yè)，師史家便以轉(zhuǎn)轂（gū）來發(fā)家致富，他家的手推車以百數(shù)計，齊魯趙魏楚，無所不至！

    他暗暗琢磨道：“三川守司馬欣在洛陽內(nèi)重新設(shè)立糧倉，將蘇、白所交的糧食囤積起來，看眼下的形勢，開春后，攝政將欲東出擊楚。”

    “這千里轉(zhuǎn)運，民夫從洛陽征，糧食也從洛陽倉中取，但車輿，我是不相信真什么木牛流馬不費力而運，即便有，也要修理啊。車隊從關(guān)中至此，該壞的也壞了，我家的數(shù)百乘車，正好作為補充！”

    他如此想著，加快了腳步，看來師氏的車坊，要日夜開工了。

    發(fā)國難財是下乘之選，真正厲害的商賈發(fā)的……是愛國財！

    ……

    這邊洛陽針對商賈的新政出臺，而給了商賈們“黑夫?qū)㈤L期統(tǒng)治洛陽”信心的，是東門豹已派兵奪取了成皋，以京、索和汜水為界，與滎陽的鐘離眜對峙。

    洛陽人現(xiàn)在只期盼，攝政能早點出兵，將戰(zhàn)線往東推進，千萬別在洛陽久戰(zhàn)，影響他們做生意……

    楚國內(nèi)部，也有了新的變化，項籍以上柱國身份在淮南用兵，西擊衡山，而淮北地區(qū)，則完全交給了另一人，一個比項籍更適合治國，而號召力也不差的人……

    “什么？”

    剛開春，身在鞏縣，喝著肉湯的東門豹這邊，便得到了楚軍最新動向：

    “項梁召集了楚地的十八路縣公，欲以此抵御王師？”

    第0971章

    群雄討黑

    “兄長啊兄長，弟還以為，你這把老骨頭，葬送在某個小地方，喂狼了�！�

    見眼前老叟真是自己老哥，好胳膊好腿，連喜歡咳嗽吐痰的習慣也沒變時，酈商這才松了口氣，但仍止不住抱怨幾句。

    誰讓酈食其五個月前隨張耳西擊秦后，就音訊全無了呢？

    酈食其嗤之以鼻：“你那些輕俠本事是誰教的？以老朽的劍術(shù)，會怕幾頭豺狼？”

    “那兄長去做何大事了？”

    酈商壓低了聲音，早在他老哥攛掇他投降楚國時便說過，不論楚、魏，以后都會敗亡，唯獨黑夫能一統(tǒng)天下，而酈食其要在六國內(nèi)部混熟絡(luò)，到時候兜售自己時才能賣高價……

    酈食其卻先不答，反問他家中可一切安好？帶了多少人來？

    酈商道：“不多，只有兩千，剩余兩千由酈庎帶著，留守陳留。”

    酈庎是酈食其的兒子，但酈食其對他卻極不信任，不屑地說道：“酈庎？此子能讓那些游俠兒信服？不過是靠你的威名罷了。”

    酈商無奈：“兄長啊，酈庎也年滿三旬了，平日弟沒少帶他修習武藝……”

    酈食其卻搖頭道：“此子不類我，更學不會你三成本領(lǐng)，悲乎，老朽冒死掙下的功爵，他往后恐怕守不住，要不……”

    他笑道：“傳給你罷！”

    “功爵？兄長現(xiàn)在是……”

    酈食其道：“我現(xiàn)在是大秦攝政親自欽定的左更了�！�

    “這可是我在河東，磨破嘴皮，說降了一個司馬，兩個縣才換來的。”

    有這功績不算夸張，厲害的是，因為酈食其計劃周密，而黑夫設(shè)立的“羽翼營”又十分機密，他投靠黑夫并勸降數(shù)縣的事，除了少數(shù)幾人外，竟無人能知。

    酈食其這才得以混跡在河東敗退的魏兵中，輕易跑到河內(nèi)郡……

    “我在河內(nèi)見了奉命協(xié)助魏人守備的趙將司馬卯，他看著盟津、河陰的秦軍，可是驚懼不安啊�！�

    現(xiàn)在河東、河南已為黑夫所取，三河是一體的，也是天下人口最稠密、富庶的地方，河內(nèi)人較早歸順秦國，甚至幫秦昭王打贏了長平之戰(zhàn)，早早開始吃軍公爵的利好，心態(tài)與其他關(guān)東諸郡都不太一樣，他們是樂為秦民的。河內(nèi)郡面臨西、南兩方敵人，換了任何人鎮(zhèn)守那，恐怕都難以安寢。

    酈商道：“兄長說服他了？”

    “差一點�！�

    酈食其扼腕嘆息：“司馬卯之祖父司馬尚，乃是李牧同僚，二人一起掌兵，擊退秦軍，李牧為趙王遷所殺后，司馬尚也被廢去職爵，他家對趙國沒那么愚忠，但司馬卯與李左車，卻是至交，李左車今在太原力敵韓信，戰(zhàn)端將起，司馬卯不忍棄之�！�

    “而秦軍在中原的優(yōu)勢，還是不夠大，得看到大河南岸已成席卷之勢，司馬卯才會拋棄最后的幻想�！�

    “所以我渡河南下，來到大梁，刺探軍情�！�

    酈食其笑道：“這次項梁以楚國左司馬身份，集結(jié)十八縣公，以提防秦軍開春東進，此地魚龍混雜，卻是我的機會！”

    左司馬，這是項梁回到楚國后，除縣公之爵后，新得的官職，項羽是上柱國&大司馬，楚國軍事最高統(tǒng)帥，那左司馬便是其副手，項羽渡淮擊退江東之師，又向西進攻臨近的衡山地區(qū)，淮南交給季布，淮北的一切軍務(wù)，則由項梁代勞。

    眼下楚國內(nèi)部權(quán)力分割有些微妙，但也是戰(zhàn)時無奈之舉，酈食其好奇的是，面對這糟糕的局勢，項梁能做到何種地步，能比項籍強么？

    “他當真，召集了十八路縣公？”

    說起來，這所謂的十八路縣公，實在是楚國才有的特產(chǎn)，相當于封因為戰(zhàn)國七雄，基本都完成了集權(quán)和郡縣，唯獨楚國還停留在春秋的封建大夢里。

    沒辦法，國家太大了，跟其他六個加起來差不多，且有許多故舊邦國，濮越異族，直接統(tǒng)治根本辦不到，只好讓公族不斷安插到地方。

    結(jié)果越封越多，昭景屈，若敖氏，都是歷史悠久的老貴族，楚國也不似燕國、秦國那樣，被吊打后痛定思痛大刀闊斧改革，船大難調(diào)頭。

    當年吳起來到楚國，給楚王找的病癥就是：“大臣太重，封君太眾；若此，則上主而下虐民，此貧國弱兵之道也�！�

    可吳起的改革也失敗了，第三年就直接被貴族殺死在楚王葬禮上，楚國還爆發(fā)了內(nèi)戰(zhàn)，楚王支屬的軍隊和貴族的封邑武裝打得不可開交。

    最后情節(jié)惡劣的貴族被干掉，但楚王也看到了貴族的力量，妥協(xié)了。就這樣不溫不火，積重難返，直到被秦國占領(lǐng)江漢，遷徙后的楚國不但沒有改變，更變本加厲地分封。

    誰能想得到呢，春秋時大喊著“我蠻夷也，不以中原號謚”，因為不服周而自立為王的楚國，卻成了最恪守周制，最沉迷禮樂的國家。

    結(jié)果到秦軍再打過來時，楚王依舊沒有絲毫號召力，還得大貴族項燕出面，召集縣公們與秦死戰(zhàn)，第一次贏了，第二次卻功敗垂成。

    亡國后，被剝奪了特權(quán)的縣公及其門客、子孫，就成了反秦最積極的一批人，藏匿江湖，不死不休……

    當年那最犀利的叛逆者，終于成了最保守的守�？莨�，縱然化骨了，那光滑的顱骨上還頂著夸張的高冠，白森森的軀體套著鮮艷如火，袖口寬大的楚服深衣。

    如今楚國涅槃重生了，還是被舊貴族鼓搗起來，而非閭左屌絲。自然要凸顯正統(tǒng)，既然口口聲聲要恢復楚制，那肯定不能只是將官名后面加個“尹”這么隨便。

    沒有分封的楚制，是沒有靈魂的！

    再加上各地實權(quán)派都擁有自己的武裝，為了一致對外，新楚國也很痛快地承認了他們的權(quán)力，這廣袤楚地上，頓時多了幾十個“縣公”，小者擁兵數(shù)百，大者數(shù)千，最大的如項籍，坐擁整個東海郡，他們項家子孫，只要成年的，都混了個縣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