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一是民�!�
“民關心的是何事?衣食、田土而已�!�
“韓地承亂世之弊,諸侯并起,秦楚相爭,民失作業(yè),而大饑饉,一些地方,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近半,我雖為假王,但卻不能具醇駟,而將尉或乘牛車,實在是太過凋敝了�!�
他對祖國投入的感情太深了,對這片土地,也太過了解。
“攝政可以糧三十萬石入潁川,周濟韓人,解潁川燃眉之急,民自感念�!�
“再者,韓之山民閉塞而少聞,甚至有不知夏公,還以為至今秦皇帝尤在者。務必讓官吏多多宣揚,將夏公與秦始皇帝區(qū)分開。如此,澤德歸于夏公,怨歸于秦始皇、胡亥,項氏,還有張良,如此則韓民可稍安也�!�
“而后,可推行黃老休養(yǎng)之術,因俗簡禮、休養(yǎng)生息、寬刑簡政、輕徭薄賦,鼓勵商賈。如此便能安撫百姓,休養(yǎng)生息,讓潁川漸漸恢復生機。”
黑夫聽得很認真,對衛(wèi)士道:“移席,近三步之內!”
張良移席后,離黑夫更近了,他彬彬有禮,不視其面,繼續(xù)侃侃而談道:“二是士�!�
“士關心的是何事?仕途、宗族而已。”
“韓士之所以叛秦,除了像張良這樣的人思念韓國外,更主要的,是彼輩在秦政之下,幾無上升渠道,一旦仕途被堵死,宗族也沒了出路,自然憤憤不平�!�
“攝政可下求賢詔,從潁川選取有治郡才能的賢士大夫子弟,使之協(xié)助秦吏治理縣鄉(xiāng),此外,秦法不可原封不動推行于地方,而應稍加損益,否則就像秦始皇帝時一般,好的方面無法推行,惡的地方卻被放大�!�
秦在關東沒有足夠的官吏,推行嚴密合縫的一整套制度,于是這制度便變了味道,對貴族難以約束,只變成虐小民的苛政。
“故,也許秦在關中能實現(xiàn)法治,但在潁川,在關東,只能禮法參半,兼用黃老休養(yǎng)之術�!�
黑夫對張良的建言,倒是十分認可。
兩個意識形態(tài)的不同的國家結合,不管是暴力兼并,還是和平統(tǒng)一,都會在制度、意識形態(tài)、經濟、文化上,產生劇烈沖突,秦人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情,關東人卻可能寧死不肯接受。
簡單的書同文,一道政令,是無法改變人心的,需要多少代人的教化,才能消弭溝壑啊。
正是緣于這一點,黑夫過去也是從不同階層入手,禮法皆用,因地制宜,鼓勵商賈,將遙遠的膠東,與秦,或者說,與他自己凝為一體。
雖說那些辦法推而廣之,可用于關東,但治理一郡,與治理天下,難度差了何止十倍!
“你的看法,倒是與朝中諸卿類似�!�
張蒼也曾對黑夫說過:“凝士以禮,凝民以政;禮修而士服,政平而民安。士服民安,夫是之謂大凝。以守則固,以征則強,令行禁止,王者之事畢矣。”
陸賈提倡以儒家脈脈溫情之禮來改造生硬的秦律法令。
蕭何、陳平更是半路出身的黃老門徒,陳平甚至寫信給黑夫推薦過膠西的黃老大家蓋公。
這是經歷過時代陣痛,吸取秦始皇帝時教訓的優(yōu)秀人才們,達成的共識!
也就是說,在治國方面,張良,并非不可或缺!
黑夫沉吟道:“張良,我只聞你善陰謀之術,這些治國之策,你是從哪學來的?”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張良也不藏匿,如實回答道:“從太公金匱中學之�!�
“傳聞太公所著的兵法、陰謀、言談,合稱《太公》,又分為三卷,分別是兵、謀、言�!侗繁闶翘�,又稱之為《六韜》;《陰》,便是《太公陰符》,主言陰謀之事�!�
前兩者,他過去便學過。
“所謂《言》,便是《太公金匱》,此書乃太公言談,合陰謀,通兵法,卻非兵家、縱橫,反而偏重于道家的治國之道,也只有讀了金匱,才能將陰符和兵法融會貫通……”
張良在流亡時偶得太公金匱,讀過之后,才恍然大悟。
“能以陰謀策劃反秦,以兵法結束暴秦之政,但歸根結底,這些東西都無法用來治國,唯有金匱黃老之言,與民休息,才是治國良方啊……”
那時候的張良開始覺得,自己的最終目的,已不僅僅為韓復仇,復辟祖國,也不僅僅是傾覆秦朝那么簡單……
《金匱》里的金玉良言,讓他看得更遠了。
他甚至想過,要在毀掉這個貪婪、暴虐、苛刻、窮兵黷武、民不聊生的帝國后,在它的廢墟上,輔佐真正的有德王者,建立一個更好的世道!
但很可惜,當擔子扛到肩上后,張良的一切夢想都不重要了,他必須對自己一手復辟的韓負責,為百萬潁川人負責!
智謀也被框在這八百里之地內。
對的,張良低頭,看到了雙手的枷鎖,韓國就像木枷,牢牢拷住他的雙手。
“是這本么?”
黑夫讓侍從端上那本被翻得脫線的竹簡,張良來陳留時,連換洗衣物都不曾帶一件,卻唯獨帶著這本簡牘……
“我聽酈食其說起泗上奇聞,說這是一位叫‘黃石公’的隱士,在下邳送給你的,黃石公今在何處?”
聽聞此言,張良卻哈哈大笑起來。
“沒有什么黃石公�!�
讀過金匱之后,那種覺醒,讓張良仿佛做了一場醍醐灌頂?shù)拇髩�,就像是趙鞅經歷人生起落大徹大悟后,改名“趙志父”一樣,張良決定,也給自己取一個新的名字。
或者說,隱于暗處的新身份,這也算對自己的包裝吧,孔子不是還說過,見人不可以不飾么?
于是,他便編出了一個故事,一個智慧老者,教訓輕俠少年張良,讓他大徹大悟,成為智者的故事……
他們其實是一個人。
所謂的教誨,不過是自省。
張良朝黑夫再作揖,自我介紹道:
“黃石公,就是張良!”
……
“我明白了�!�
聽罷前因后果,默然良久后,黑夫揮了揮手:
“帶下去,先關起來吧。”
他說道:“張子房,你確實有很大才干,你也有為韓復仇,為韓人請命的理由,現(xiàn)在更算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汝以潁川而降,又以韓師追擊楚軍,有功,密謀刺我之罪,可以赦免。”
“但刺殺始皇帝的大罪,是洗不掉的!頂多能避免具五刑和車裂�!�
黑夫站起身,朝張良還禮作揖,但言辭中,卻是毫不留情,下達了對張良的判決:
“張良,必須死!”
第1004章
天地間不見一個英雄
“倘若這世間安定了,子房想做何事?”
張良記得許多年前,在下邳藏匿時,自己的好友項纏曾如此問過。
對這個問題,張良想了許久。
曾幾時何,他只是一柄仇火熔鑄的匕首,將所有精力都放在刺殺秦始皇,為家國復仇上。
直到刺殺失敗,痛定思痛,開始改變想法,以太公兵法鍛礪,讓自己變成無堅不摧的利劍!
再以太公陰符猝毒,讓他見血封喉。
只等一位英雄,一位明主出現(xiàn),握著他,誅殺暴秦!
張良打算著,等誅暴秦后,再用上善若水的太公金匱之言,洗去劍上的污血,鑄劍為犁。
待田畝開墾之后,他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接下來,或許,就讓劍、犁慢慢生銹,最后變成蒼松下的一塊黃石,悠然自得,承晨露霜雪,看白云蒼狗……
于是張良笑了,他告訴項纏。
“到那時候,我愿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
在下邳隱居的時光,在他心里種下了一個道家的夢,老子言:“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若一切如歷史上那樣不變,張良是能夠放下一切仇怨,一切功名利祿,超越世俗一般的欲望,達到與天地貫通,逍遙自在的境界。
只可惜,睜開眼時,張良發(fā)現(xiàn),自己仍困于這身軀殼中,枯坐于囚室內。
他是被軟禁的,陳留的這個囚室還算干凈,室內尚有窗,光從那兒映照過來,照在張良有些蒼白消瘦的臉上。
外面的門開了,黑夫走了進來,瞧見了原封未動的食物餐盤。
張良朝黑夫作揖,黑夫則隔著木欄坐下道:
“我聽說,張子房絕食了?”
張良淡淡應道:“我在辟谷。”
黑夫皺眉道:“這是道家法門?我聽徐福說過,一些仙人能吸風飲露,故不食五谷,你這凡夫俗子,在這牢獄里吸的是濁氣污穢,難怪終日病懨懨的,依我看,你是想要餓死自己,逃避刑罰!”
張良抬起頭道:“良,確實已做好赴死準備,只是想走得,干凈些�!�
“這可不容易�!�
黑夫道:“我今日來,是想再問問你,你當日以凝韓之策獻于我,既然不是為了活命,那是為了什么?”
張良沉吟后道:“為了韓地長得安寧,韓人不必因為我而死絕,為了洧水士女之會,能年年舉行。”
黑夫湊近木欄:“但若不能呢?你豈不是要死不瞑目?”
“你怎知我會不會像秦始皇帝一樣?說好要帶給天下安寧,最后卻無法控制自己的大欲,窮奢極欲,胡作非為?我這個屠龍者,最終會變成一條惡龍?”
張良不為所激:“我聽說,攝政僅有一妻,能做到這點的人,不能說是圣人,但定是能抑制己欲,從釋秦宮女,到減租減賦便能看出來�!�
“所以我覺得,夏公像是希望掃平天下的英雄,秦始皇尚能做到讓洧水士女之會十三年不絕,何況夏公?”
“英雄?豪杰?你真是抬舉我了�!�
黑夫卻仰天而笑:“這兩個詞,我聽人贊譽太多。”
“不只是我,關東的反王們,將尉們,不是自詡英雄,就是被喚作豪杰,比如項籍,比如張耳、彭越之輩,甚至連你,也被人喚作復韓的英雄豪杰罷?”
此地無酒,黑夫也不打算煮,他手指囚室的頂,擲地有聲:
“可實際上,我放目望去,這天地間不見一個英雄,不見一個豪杰!”
“只剩下一群罪人!”
張良聽得愣住了,他本以為,黑夫會自視甚高,大談世間英雄唯己而已。
但卻沒想到,他連自己都否定了。
黑夫握住欄桿,冷冷道:“你以為,一定要像趙高那樣,為了一己私利,禍亂天下才算有罪么?”
“或者像項籍那樣,以復仇為名,屠城數(shù)邑,濫殺無辜才算有罪?”
“我未能在朝中阻止秦始皇帝,只能用最暴烈的手段來取得政權,是我,吹響了這天下紛亂的號角,為此,我有罪�!�
不僅如此,黑夫還下令殺了蒙恬兄弟——雖然在黑夫看來,他們也有罪,無能之罪,和自己一樣,對局勢袖手旁觀之罪。手里的污點一點點積累,口中冠冕堂皇的秦律,背地里早就被他破壞多少了。
還有遠方的扶蘇,他就清白如玉么?生在皇室,失敗就是大罪,罪及親信三族。
“無罪之民肝膽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亂世凌遲至此,吾等還活著的肉食者,皆有罪孽!”
黑夫指著張良道:“而你,張良,你的罪也不小,在這亂世里上躥下跳,擾亂世間,將潁川百萬生民拉入了戰(zhàn)亂,如今只是一死,將這麻煩事扔給我,這就算完了?”
這些“罪”,已經不是秦律能涵蓋的了。
天下的亂象,也不是誰犯法殺了誰,便能解決的。
“吾等,都得對這天下局勢負責,都要贖罪!”
“你以為,我為何定要重新一統(tǒng)天下,只因我要將這份安定,還給他們!還給天下人!”
黑夫道:“你也一樣,死,太輕了,韓地,得你自己來救!花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來救!這亂世后的百廢待舉,得要所有智謀之士出力!”
這番話發(fā)自肺腑,確實很打動人。
張良默然良久,抬起頭來:
“攝政不是說,張良,必須死么?”
“我是說過,但我惜才,覺得刺殺人的刀劍,一樣能重新鑄成耕地的犁�!�
“鑄劍為犁么?”張良感慨,這也是他的夢想啊。
黑夫將《太公金匱》扔還給張良。
“你懂了么?”
張良啞然失笑:“我明白了�!�
可他旋即肅然:“但張良曾對著亡弟尸骸立誓,此生,與秦不共戴天!絕不為秦做事。”
黑夫嘆息道:“始皇帝死了,吾婦翁葉騰也死了,秦還是秦,秦也已不是秦。舊秦,已為我誅滅,新秦名為秦,實為夏,你是為我做事,為潁川人做事,不是為秦�!�
張良頷首:“我懂了�!�
言罷,張良不再猶豫,便朝黑夫長拜:“明公!”
“還辟谷么?”黑夫露出了笑,卻聽到了張良咕咕叫的肚子。
“不辟了……”
張良接過已變冷的食物,也不矜持,往嘴里塞了起來。
“潁川一日太平,我便能解脫,可得分寸必爭!沒時間,玩這些了�!�
等吃完后,他一擦嘴,要求道:
“我要兩樣東西,還有一個人�!�
黑夫問:“何物?何人?”
張良道:“漆�!�
“碳�!�
“還有一名醫(yī)者�!�
黑夫奇道:“易容需要這些東西?”
“不,不是易容�!�
張良朝黑夫拱手,光從窗口射進來,照在他的臉上,雖是病懨懨的狀態(tài),卻更顯得一種病態(tài)的俊朗。
“我要毀去,這張臉!”
“徹底銷去,這個人!”
……
七月初,當酈食其回到陳留時,他聽聞的是韓假王張良已死的消息。
“聽說是絕食死于獄中,又被夏公梟首,以士之禮安葬�!�
“可惜,真是可惜��!”
酈食其氣得直跺腳:“張良是多好的馬骨啊,若殘存的六國余孽見當年刺殺秦始皇帝的刺客都得到赦免,定會紛紛歸降,攝政可不戰(zhàn)而取天下也,奈何餓殺之?”
又道:“張良乃是宰輔助之才,驟然殺之,為已死之鬼,而戮可用之才,這可不像愛才的夏公會做的事啊,莫非是有狹隘小人作梗?”
直到一個新加入羽翼營的謀士,奉命在密室里,與他交接韓地事務,酈食其這才看呆了眼。
此人戴著面具,雖然舉止里,絕無那人的影子,但酈食其觀其身量,還有那蒼白的指節(jié),只覺得像極!
但此人一張口,酈食其又覺得是自己多疑了,沙啞難聽,好似含著沙子,絕不是張良那孱弱中帶著堅毅的嗓門。
酈食其默然半晌,才在此人轉身拿公文時,忽然喊道:“張子房!”
此人卻不為所動,緩緩轉過身道:
“酈先生在喊誰?”
“我命你,摘下面具!”酈食其換上了命令的語氣。
而當他摘下面具時,酈食其才知道自己的判斷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