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外頭熱鬧繁華。
太子府邸卻寂寂無聲。
屋里的炭火倒是燒得正暖。
蕭洵將公文搬到了房間里來,這幾日好不容易借秦敬方穩(wěn)住了御史臺那群餓狼,這才得閑松了口氣。
他批完最后一本奏折,起身伸了伸懶腰,然后坐在床邊,拿帕子給秦姝落擦了擦臉。
他做得那樣仔細(xì),那樣認(rèn)真,握著秦姝落的手,給她的每一根指縫都擦得干干凈凈。
這幾日他每日都是如此,一邊給秦姝落擦身子,一邊還會同她說話,有時說說朝政,有時講講外面的梅花開新芽了,也曾威逼利誘過,用盡無數(shù)狠話威脅。
大聲斥責(zé),“你知不知道,只要我將你交出去,僅你自戕之罪就足以讓你父母通通陪葬!”
“秦姝落,你再不醒過來,我便殺了所有與你有關(guān)之人,你別忘了,你表姐還在我手上,她還懷著孩子!”
“秦姝落!”
可任他再怎么威脅,甚至是破口大罵,眼前的人躺在床上,只要緊閉雙眼,這世上的一切便都與她無關(guān)。
他終于明白,原來這世上也有自己控制不了的東西,也有權(quán)勢無法抵達(dá)的地方。
任他尋來天底下最好的太醫(yī),用上最好的藥,也不過是能保她身體不腐壞,根本無法讓她醒來。
他也終于學(xué)會了退一步講:“阿落,你可以睡,可你要看準(zhǔn)時間哦,睡夠了,就醒過來吧,外頭,好熱鬧。你不是喜歡看熱鬧嗎?”
那年端午,她在人群之中哈哈大笑,蕭洵至今還記得她笑靨如花的模樣。
可她還是沒有半點(diǎn)要蘇醒的痕跡。
蕭洵便靜坐在床邊,端詳著她清瘦的面容。
已經(jīng)是第六天了。
太醫(yī)說,如果再不醒……她便真的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
他無法自控地將頭埋在秦姝落的肩頸處,感受著她身上微弱的呼吸,他不免覺得老天爺對他實(shí)在是刻薄。
凡是他想留住的,總是想辦法從他身邊奪去,從前是這樣,如今還是這樣。
他閉著眼睛,嗓音嘶啞,“阿落……你何其殘忍……”
自新婚長眠,讓他在最快樂的時刻如墜冰淵,給他致命的一擊。
“你說你究竟是在報復(fù)誰……”
他哽咽著,只覺得這幾日的痛苦和絕望超越了他過往無數(shù)的時光。
“你再不醒,我……我……”
他遲疑了好幾聲,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說出口,威逼利誘對一個躺在床上一心求死的病人,是一點(diǎn)用都沒有。
眼眶一陣濕潤,蕭洵無法自控地蹭著她的肌膚,淚水打濕在她的臉側(cè),他在哀求:“阿落,醒醒吧……算我……求你了……”
這個往日里只會以權(quán)勢逼人,高高在上的上位者,竟是開口用出了“求”這個字。
門外,端著飯菜正準(zhǔn)備進(jìn)來的碧書也是愣在了原地,可轉(zhuǎn)念一想,又只覺諷刺,他的哀求有什么用,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又不是他。
她站了一會兒,然后又端著飯菜出去了。
任蕭洵一人在屋里守著秦姝落。
他緊緊地將秦姝落擁在自己懷里,似乎是害怕這會成為他們最后的道別。
“阿落……”
“秦姝落……”
他一遍遍地呼喊著,輕若呢喃。
“秦姝落……”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鬼魂之說,此刻他該去何處找尋她的魂魄?
他躺在她的身側(cè)失聲痛哭,甚至哭聲越來越大。
就像是幼時哥哥說要去給他獵來最好的獵物,可最后卻葬身猛獸腹中一般。
就像母親也說只是睡一會兒,最后卻長睡不起一樣。
就像姐姐說,只是離開一會兒,最后卻遠(yuǎn)嫁西北再也不回來。
他們都是這樣,說話不算數(shù)。
一個個都騙他,最后離他而去。
蕭洵將人緊緊地抱在懷中,仿佛要將人捏碎徹底揉進(jìn)自己的骨血里,這樣才能讓她永遠(yuǎn)不離開自己一樣。
他哭紅了眼,甚至開始想,也好,也好。
秦姝落,你就這樣躺一輩子,你便永遠(yuǎn)只能留在我身邊,再也不能離開我了。
如此,也算是長相廝守。
他用盡全部的力氣,要把人留下,要將人徹底禁錮。
哭聲也不再壓抑著,仿佛在做著最后的告別。
耳邊,忽然傳來一道輕微的嚶嚀聲。
“疼……”秦姝落無意識地吐出這個字。
蕭洵驚得猛地抬起頭。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人,可她還是緊閉雙眼,仿佛方才的聲音不是她發(fā)出的一般。
蕭洵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確實(shí)很疼,不似是做夢。
“阿落,你醒了!”
秦姝落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眼前靈堂一般的場景忽然變得鮮紅起來。
好似又回到了和宋鈺的那場大婚。
眼前的男子眼角還掛著淚,猛地就撲上來,將她緊緊地?fù)г趹阎�,聲音哽咽得控制不住�?br />
她隱約想起,好像就是這道聲音將她的好夢吵醒了。
“疼……”
她再一次嘶啞著嗓子道。
蕭洵立馬松開手,指尖都在發(fā)顫,他臉上還掛著淚珠,才想起什么一般,便立即向外喊道:“宣太醫(yī)!太子妃醒了!”
他擦了擦淚,然后將秦姝落扶起來坐著,躺了這些時日,她身上更是瘦得硌手。
外頭的人聽見了,也是立馬去請?zhí)t(yī),幸而這幾日太醫(yī)常駐太子府,馮春沒多久就帶著人趕了進(jìn)來,碧書和范南汐也緊隨其后。
蕭洵在秦姝落身旁正襟危坐著。
見太醫(yī)來了,才起身讓出位置。
“見過太子殿下�!睆�?zhí)t(yī)道。
“不用這些虛禮了,趕緊給太子妃把脈�!笔掍渎暤�。
“是。”只見太醫(yī)小心翼翼地拿出脈枕,然后將秦姝落的手放在上面,蓋上帕子,開始把脈。
張?zhí)t(yī)給秦姝落把過脈之后,也瞪大了那雙本就不大,還因?yàn)樯n老而更瞇起來顯小的小眼睛,“這可真真是奇跡啊�!彼拥�。
“恭喜殿下,賀喜太子妃,太子妃腦內(nèi)的淤血已消,今后只需好生調(diào)養(yǎng),便可康復(fù)。”
蕭洵懸著的心也終于是放下來了。
他道:“你可看好了,若有別的差池,孤唯你是問!”
張?zhí)t(yī)忙起身行禮道,“殿下盡管放心,太子妃體內(nèi)積血已消,微臣再去開幾副養(yǎng)身化淤的藥,給太子妃調(diào)理調(diào)理身體,定不會有誤。”
“那便好。”蕭洵渾身讀松懈了下來,聲音也柔和了,“你去吧�!�
“是。”
張?zhí)t(yī)立馬下去開藥方抓藥。
秦姝落靠坐在床邊……眸光茫然如初生的雛鷹,清澈如水。
她啞聲道:“我渴了�!�
碧書趕忙端來了水,蕭洵自覺接過,喂給秦姝落。
秦姝落喝過水后,嗓子也好受了許多。
她大病初醒,身子還有些弱,又許多日不曾進(jìn)食,屋里圍著這么多人也不大好,蕭洵吩咐完事情,便道:
“你們都先下去吧�!�
“是�!�
他自己也正準(zhǔn)備離開,他自知秦姝落大病初醒,必然是不愿意見到自己的,他也不好一直賴在她眼前討人嫌。
卻不想才走出一步,手便被人拽住了。
他眼眸睜大,唇角不禁輕揚(yáng),還不曾轉(zhuǎn)過身,便聽她道:“你去哪兒?”
“我……”蕭洵轉(zhuǎn)身,眼角蘊(yùn)著無數(shù)歡喜,剛要作答。
可下一瞬,那兩個字就徹底把他震碎在原地。
“宋鈺�!彼p聲道。
蕭洵愣怔在原地,半點(diǎn)不敢動彈,呆呆地望著秦姝落。
“你怎么了?”秦姝落甚至親自牽起他的手,笑盈盈地望著他,眼底像是一汪清泉一般干凈澄澈。
那樣的眸光是他從未享受過的待遇。
他真的舍不得甩開她的手,顫抖著聲音,問道:“你說我是誰?”
“宋鈺��!”秦姝落一臉看白癡表情看著他,“笨蛋,我們不是剛成親嗎?”
她是那樣的直接坦白又篤定,眼神里甚至充斥著愛意。
“這……”
見狀,還未走遠(yuǎn)的馮春也是驚得不敢說話,他小聲提議道,“要不要奴才再請張?zhí)t(yī)回來給太子妃把一把脈?”
蕭洵看著秦姝落,眸光晦暗不明,唇瓣張了又閉,閉了又張,最后道:“你先出去吧。”
馮春看了看太子,微嘆一聲,最后點(diǎn)頭道:“是�!�
第44章
“對了,他們怎么一直叫你太子啊?” 秦姝落忽然小小聲地
“對了,
他們怎么一直叫你太子��?”
秦姝落忽然小小聲地問他。
馮春還未走遠(yuǎn),剛想開口這是大不敬之罪,想起太子方才的模樣,
又連忙將嘴閉上。
蕭洵看著她,喉結(jié)一滾,
道:“請人來搭戲臺子,你不是好幾日未醒,
他們說要請最厲害的神仙來給你做法才能好!”
“哦……”秦姝落半信半疑地回道,
然后又扁著嘴,
“可你怎么請?zhí)舆@尊大佛啊,還有剛剛那個人,
我見過他,真的是太子身邊的人!可兇可兇了……”
“你很討厭他嗎?”蕭洵僵硬著身子問道。
“那當(dāng)然了!你忘了,要不是太子,
我豈能受如此大辱!”秦姝落一下就激動了!
蕭洵的心一下就如墜冰窖。
她很不高興道:“宋鈺,
你是不是收了太子的賀禮就把我們之間的舊怨給忘記了!”
她情緒激動得恨不得掀開被子跳起來說話,
“你明知道,
他還罵我刻薄鬼呢!把我從午門扔出來,
害得我好些日子不敢出門!爹爹和娘都被我連累了……”
可偏偏久臥無力,只能狠狠地拍了好幾下被子出氣。
她越說越委屈,蕭洵卻越聽越覺得心如刀絞。
他隱約想起,
選秀當(dāng)日他是說了刻薄二字……他從不知,
當(dāng)日的隨口一言,竟是傷她至此,
讓她醒來之后忘了所有,
甚至說不認(rèn)得宋鈺,都忘不了當(dāng)日的痛楚。
秦姝落情緒一激動,
腦袋也跟著疼了起來,她一摸額頭,碰到了傷口,“嘶——”
蕭洵立馬握著她的手,“傷還沒好,別亂碰。”
秦姝落乖乖聽話,收回手,然后皺著眉,“頭上怎么有傷呢……”
蕭洵張了張嘴,想解釋可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幸而秦姝落并未深究。
她癟著嘴,還是不忘提醒道:“反正你以后不許再跟太子的人來往!”
蕭洵啞聲道:“好�!�
秦姝落這才松了口氣,回過神來只覺得自己腦袋上的傷很是新奇,時不時地忍不住碰一碰,蕭洵是壓著她的手都沒用。
她嘟著嘴,眼眸微瞇,猜測道:“咦,是不是你又偷偷帶我出去玩闖禍了?我猜猜看,肯定是出去賞梅了吧?要不就是又爬了哪戶人家的屋頂,然后我不小心掉下來了!都怪你,沒保護(hù)好我!”
蕭洵咽了口口水,啞聲著嗯了一聲。
“是我沒保護(hù)好你�!彼p聲道。
秦姝落癟癟嘴,“行吧,原諒你了。別告訴爹娘就好了�!�
蕭洵的眼眸一跳,原來在秦姝落這兒,只要是宋鈺,“原諒”兩個字就會來得如此輕松和容易。
他攥緊了手指,唇瓣緊緊抿著,心口仿佛有無數(shù)條蟲蛇鼠蟻在撕咬。
忍不住開口問道:“你就這么輕易原諒……宋鈺……了嗎?”
秦姝落認(rèn)真地點(diǎn)點(diǎn)頭,甚至還捧著他的脖子,貼心道:“當(dāng)然啊,因?yàn)槲抑牢沂軅�,宋鈺肯定比任何人都難過!”
可她看著眼前人不可置信得表情,又怕這么說是不是原諒得太輕易了一點(diǎn)。
便掐著他的耳朵,故作跋扈道:“不過你還是要好好補(bǔ)償我哦,我現(xiàn)在可是病人!就罰你……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