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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他殘破的身軀,雜亂的人生,全都終止于一劍之下。

    楚若婷微微高抬起下頜,臉色如玉階雪白,愈發(fā)襯得眼眶緋紅,沒有表情。

    她冷冷地抽回長劍,血花濺出一蓬,幾滴濺上她淡漠眉間。

    燙得她眨了眨眼。

    況寒臣重重栽在玉階上,了無生息。

    一如死在這里的映秋和玉郎。

    深絳醒目的血,沿著玉階緩緩往下汩汩流淌,像一條細流,不會枯竭。

    毒姥上前仔細探過了況寒臣的鼻息,看向楚若婷,幽幽嘆道:“圣女好狠的心,枉宋據(jù)對你一片癡情,你舉劍就殺,連人魂都給劈沒了,這是要他永不超生啊�!�

    楚若婷握著滴血的劍,指尖發(fā)顫,沉默不語。

    荊陌跪在況寒臣的尸首旁,怔怔流下眼淚。

    他不懂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他只知道,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一個宋據(jù),會講故事解連環(huán),每天瀟灑閑適地躺在屋頂上,說什么天很近,酒很苦的傻話了。

    赫連幽痕對人生死毫不在意。

    他臉色比暴雨將至的烏云還要陰沉,雙目盯緊楚若婷的臉,又緊盯她手中的劍。

    那柄劍細而長,鋒利的劍尖上還懸著一滴未落的血珠。

    許久,他像是想通了什么,往座椅上一靠,疲倦地闔上雙目,輕揮了揮手,“扔去葬尸島。”

    第一百二七章

    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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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七章

    糊涂

    這場鬧劇終于落下帷幕。

    毒姥還想說什么,被赫連幽痕冷面驅(qū)離。

    楚若婷也不例外。

    她牽住荊陌的手,朝赫連幽痕恭敬行了禮,慢慢離開主殿。

    殿內(nèi)昏暗,赫連幽痕從余光瞥過她和荊陌執(zhí)手離去的逆光背影,胸口某個位置像被附魂鏈纏得更緊了。

    荊陌似有察覺,他回頭看了一眼。

    楚若婷步履緩慢。

    二人并肩走過長長陰冷的道路,誰也沒有說話。

    荊陌從不這樣,楚若婷駐足,立于斑駁的宮墻旁,問道:“你在怪我嗎?”

    怪她殺了況寒臣。

    荊陌抬起澄澈的眼睛,撞進楚若婷眼波,“楚楚,我絕不會怪你。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你的思量�!笨烧f著說著,到底是忍不住淚意,“我不知道宋據(jù)以前對你做過什么,但我覺得,他應是知錯了。他死了,我只是……有些傷心,絕沒有怪你的意思�!�

    楚楚在他心中是最好的。

    她無論做了什么,他都支持她、理解她。

    然則,也請允許他為他的朋友難過。

    楚若婷與荊陌十指交握,掌心早已浸出一層薄汗。

    她咬重每個字的音節(jié),“你知不知道,他必須死!”

    她要顧及自己和荊陌,也要報曾經(jīng)被況寒臣算計過的仇。在今日這種局勢下,他必死無疑。

    只有況寒臣死了,才能成全毒姥的憤懣,成全魔君的面子,成全被俘的正道修士,成全楚若婷心中的正義堅持,亦成全了他自己的罪贖和懺悔。

    荊陌不明白那些深層次的東西,他道:“可是,楚楚你也心軟了啊�!�

    “我沒有!”

    “那柄鎖靈劍……”

    “住口!”楚若婷緊張地四下一看,她眸光閃爍,咬牙反駁,“鎖靈劍我煉制出來,從沒有試過!他不會活的!”

    荊陌垂下眼,鄧艾道:“楚楚,你有那么多法寶,當時卻偏抽出了鎖魂劍。你、你不要再自欺欺人,宋據(jù)很好……你跟我想得也是一樣的,對不對?”

    楚若婷郁躁地打斷他,“不要再說了!以后沒有宋據(jù)也沒有況寒臣!我會盡快找到賽息壤,帶你離開無念宮!”

    一前一后回到玄霜宮,楚若婷往院中石桌旁一坐,面如冷霜。

    荊陌躊躇不敢上前。

    他望向楚若婷,想起一件事,取出懷里的信,輕輕放在石桌上。

    “楚楚,宋據(jù)他之前說……如果他死了,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說完,荊陌立馬退開,生怕楚若婷又罵他。

    庭院寂寂。

    細風吹掉靈樹枝椏上一片嫩綠的葉子,打著旋兒飄落在信封上。

    楚若婷斜瞟了一眼。

    憎惡,無奈,悲哀……雜然無章的情緒互相混合,攪得她心杯盤狼藉,究竟是何感覺,自己也說不上來了。

    片刻后,她伸出手,抽出未封口的信箋。

    況寒臣詭計多思,肯定會寫很多他幡然醒悟博取同情的內(nèi)容,讓她愧疚,讓她難過,然后一輩子都忘不了他。

    ……她偏不!

    與預想不同,楚若婷發(fā)現(xiàn)只有信箋薄薄的一頁。

    她展開紙張,筆墨不多,一行游云驚龍的行書映入眼簾。

    “不覺有余事,惟愿卿事事如意,歲歲安寧�!�

    人生沒別的遺憾了,望她萬事平安,這是況寒臣最大的心愿。

    他當時確實也想多寫一些。

    好向楚若婷表明他悲慘曲折的身世,傾述他的自歉后悔,轉(zhuǎn)念又還是算了。楚若婷真有機會看到這封信,那他已經(jīng)死了。

    多說了無益,還不如灑脫一點,祝她早日飛升,得成大道。

    楚若婷睫毛微顫。

    隔著信紙上的墨跡,她莫名想起了況寒臣當日坐在石桌旁,笑著告訴她左鬢發(fā)里藏著一顆痣。

    她失神地扶上左鬢。

    活了兩輩子,她從不知道自己長了一顆痣。

    就像她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因他的死,耿耿于心。

    還敢說沒算計她!還敢裝模作樣說他錯了!他這叫知錯嗎?姓況的狗改不了吃屎,一朝是混蛋,永遠都是混蛋!

    楚若婷陡然紅了眼眶,怒氣難平,將信紙狠狠撕成碎片。

    雪白的紙屑紛紛揚揚灑落,她轉(zhuǎn)身就往外走。

    荊陌瞪大眼,追問道:“楚楚,你去哪里?”

    “鞭尸!”

    *

    無念宮存在近萬年,葬尸島卻比無念宮還要久遠。

    楚若婷從沒去過那里。

    葬尸島懸浮在隰海深處,地處海域西南,周圍有一層天然結(jié)界,傳送符沒有用,楚若婷只能掏出一葉靈舟,御水而行。

    越靠近葬尸島,周圍的海水顏色愈發(fā)灰暗,待楚若婷將靈舟�?繊u嶼邊緣,海水已濃黑如墨。

    巨大的島嶼望不到邊際,天幕陰沉,聳立著枯樹礁石,腳下沙礫呈褐紫色,滿地簇簇橘紅的鬼火,咸冷海風嗚嗚吹嚎,空氣里彌漫著尸首腐臭還有說不清楚的陰寒之氣。

    楚若婷掩鼻,神識覆蓋島嶼。

    說來也是奇怪,葬尸島上的陰寒之氣陽毒異曲同工,楚若婷的神識被隔絕,毫無用武之地。

    她心頭一頓,舉步走進島嶼深處。

    積攢萬年的葬尸之地,地面裸露著白森森的枯骨。越靠近中心地帶,未腐爛的、半腐爛的尸體越多,堆積成山。

    那些還未成枯骨的尸體,從破爛的衣物看來,顯然死去多年,但尸體肌肉還富有彈性。

    楚若婷從沒見過這樣詭異的情形。

    島嶼寂靜荒蕪,尸火跳動,彌漫著灰沉沉的寒氣,延伸至廣袤蒼茫的海面。

    她跳上一座高高的尸山,迎著海風,目光四處尋找,高聲大喊:“況寒臣!況寒臣!”

    鎖靈劍鎖了他的魂,偽造出神魂俱滅的假象。

    這個時候應該失效了,如果他活著,應該能聽見她在喊他。

    但是……機會渺茫。

    鎖靈劍楚若婷煉制出來一次都沒測試過,而且她怕毒姥魔君看出破綻,那一劍,夾雜著她的憤恨怨懟,劈開了他的心臟,毫不留情!

    況寒臣一身殘毒,本就強弩之末,如何還承受得�。�

    應是死了吧。

    ——不行。

    就算他死了,她也要把他找出來!

    楚若婷不知道傀儡管事會將他扔到這座島嶼的哪個地方,神識被陰冥氣阻隔,她甩出鞭子,鞭飛斷肢殘臂,污血飛濺。

    無奈,她只得彎腰去挖。

    雙手刨開一具又一具尸體,指節(jié)沾染污垢,四周鬼火炙烤,環(huán)境惡劣,熱得她額間浸出了汗,大顆大顆滾進了眼睛里,刺疼得視線模糊。

    “況寒臣!你給我滾出來——”

    “知道自己要死還寫什么信?賣慘給誰看?”

    “誰稀罕你祝我歲歲安寧?”

    “狡詐!虛偽!其心可誅!”

    “……”

    楚若婷在尸山里翻找,不知挖了多久,目光一凝,撿到了一只黑色香囊,香囊里正是她親手所繪的安神符。

    她精神一振,用力撥開兩具尸體,看見了被掩住的一只手。手指修長漂亮,蒼白薄透的皮膚下透著血管紋路的淡青。

    楚若婷愣了一下,握住那手腕,用力將人從尸堆里拖了出來。

    況寒臣雙眼緊閉,透著一股沉悶的死氣。這樣仍不能掩蓋他世間鮮有的俊色,似珠玉藏在瓦石間。

    楚若婷抹去他臉上的臟污,探他鼻息。

    ……已經(jīng)死透了。

    楚若婷還不死心。

    雙手蓄積出一道法力,按在況寒臣心口洞開的傷處,掌心發(fā)出絲絲縷縷光芒,如同一根線,在他殘破的肌膚上游走。

    她閉上眼,默念鎖靈劍的法咒。

    嘗試了好幾次,況寒臣絲毫沒有蘇醒的跡象。

    楚若婷神經(jīng)緊繃,又挖了那么久的尸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累了。

    她頹然跌坐在況寒臣身旁。

    沒用的。

    那一劍捅爛了他的心,饒是沒有散魂,也不能活。

    風聲號號,悄悄吹散了島上陰沉寒霧。

    楚若婷轉(zhuǎn)動眼珠,目光側(cè)落在況寒臣臉上。睫毛在他俊美面孔上顯現(xiàn)一道陰翳,若非他臉色發(fā)灰,看起來仿佛平靜睡熟。

    恨他嗎?當然恨。

    可再怎么恨,他已經(jīng)被她殺了。

    人死如燈滅。

    比起恨況寒臣,楚若婷更恨自己。

    她恨自己心慈手軟,永遠不能忽略旁人的善良,不能無視旁人給予的好;也恨自己太看重情義,注定吃虧上當。

    她拔劍剎那,天秤已然傾斜。只有趕在赫連幽痕之前親自動手,他才有一線生機。

    況寒臣聲名狼藉,誰都知道他不是好東西,可楚若婷無法否定他好的一面。人真的復雜又矛盾,有人選擇背叛,有人選擇堅守,有人選擇迷途知返,有人選擇棄善從惡,說到底,還是看自己想成為什么樣子。

    況寒臣做了這一切,自己死了輕松,把難題都拋給她。

    簡直就是個害人精!

    楚若婷盯著他的臉,越想越氣,氣得眸子盈潤,想將他挫骨揚灰!

    可就是不爭氣,這一掌怎么都落不下去。

    她深呼吸了一會兒,心思沉靜,再次默念鎖靈劍的法咒。

    靈力絲絮沒入況寒臣心口,突然,一團褐色的球形根莖從傷處鉆了出來,“吱吱吱”地叫,飛速滾進尸堆下隱沒不見。

    什么鬼東西?

    下一刻,毫無生氣的人猛烈地咳嗽,嘴里涌出大口淤血,抖著睫,睜開那雙目無焦距的桃花眼。

    楚若婷驚愕至極,愣愣凝視。

    怔了許久,她才回神,慌忙拭去纖睫上凝著的淚珠,惡聲惡氣地笑罵:“你這都沒死呢!”

    況寒臣如在夢中。

    他不知道自己是死還是活,只是看著那張魂牽夢縈的臉,一下就紅了眼。

    待確定自己尚在人世,淡入水的薄唇輕輕囁嚅,虛弱地笑起來,“……人賤,命硬�!�

    本該必死,但毒姥那團寄生在他體內(nèi)的豹爪仙枝,反倒護住心臟,得以茍存。

    楚若婷心亂如麻,滿腔怒怨,聽他這句自嘲,卻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難道這是天意?

    一時參不透玄機。四周鬼火跳躍,并非說話的地方。

    楚若婷拍了下他肩膀,“沒死就起來!”

    況寒臣噙著淚,斂眉說:“疼。動不了�!�

    沙啞枯澀的嗓音,令楚若婷情緒萬千。她憋著氣,默然一瞬,然后拽住況寒臣胳膊,用力將他背負在自己背上。

    況寒臣雖被毒姥折磨的瘦了很多,到底身高腿長。楚若婷個子不算矮,亦被他壓彎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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