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說實話,她有些動搖。
如果她能給元惜一個至高無上的身份,或許才是對元惜最大的補償。何況宮里還有曾太妃,她相信娘娘一定會向著元惜。
然而女兒嚇成這個樣子,她又開始不確定。
宮里是什么地方,這可是古往今來人吃人的地方。陛下是什么樣子,那可是一個愛養(yǎng)毒物不洗澡的怪人。
還有今天的曾太妃……
“母親,以后若無事,我們還是少進宮。”裴元惜說。
沈氏沉思半會,回道:“好�!�
馬車將要駛出宮前街,便聽到一聲急促的命令,“上下左右,東南西北,各通口不能進出。所有人原地不動!”
沈氏心一突,下意識抓住身邊的裴元惜。
原本還熱鬧的宮前街,頓時鴉雀無聲。能做到這般令行禁止的整個東都城唯有一人,那便是公冶楚,能在短時間內(nèi)封住一條道上的各路要口的也只有公冶楚的柳衛(wèi)。
東都城的百姓不是第一次見識到公冶楚的手段,柳衛(wèi)首領(lǐng)柳則的一聲即出,所有人都待在原地不敢動彈。
先是宮內(nèi)的驚心動魄,現(xiàn)在又碰到這種事情。沈氏的心已經(jīng)跳到嗓子眼,她后悔今天出門沒有看日子。
她抓得太緊,裴元惜有些吃痛。
整個宮前街壓迫又令人窒息,搜查的柳衛(wèi)們穿行期間,默然迅速地搜查著任何可以藏人的地方。
“下來!”一道極清冷的聲音在馬車前響起。
裴元惜反握住沈氏汗津津的手,母女二人依言下馬車。
馬車外,是一身玄墨色的公冶楚,峻峭而威嚴。他眉鋒如刀,刀不血刀。凜冽的氣勢令人不敢與之對視,宛如立于天立間的一柄上古神劍。
靜寂而詭異的氣氛,街上的人如同靜止。賣糖葫蘆的男人正在取一只糖葫蘆,對面是舉著銅子兒付錢的婦人。擺弄著瓜菜的老漢還維護著彎腰的動作,不敢直起身來。
他們中大多數(shù)不敢抬頭,有人卻是忍不住偷瞄。若不是那些轉(zhuǎn)動的眼珠子,裴元惜還以為自己進入到什么被人定住的玄幻世界。
裴元惜沒有看公冶楚,扶著沈氏默默站到路邊。
一個柳衛(wèi)上前,仔仔細細檢查侯府的馬車,然后輕輕搖頭。
裴元惜低頭著,視線中出現(xiàn)一抹玄墨色。公冶楚似乎在她們面前停留一下,然后那抹玄墨色消失在她的視線之中。
她聽到沈氏似乎是松了一口氣,暗道公冶楚確實很嚇人,一個屠盡商氏皇族的男人怎么不令人聞之色變。
這樣一個男人……以后真的會和她有牽扯,她還真是想象不出來那個可能性。
整個宮前街被圍成鐵桶一般,一只蒼蠅都別想飛出去。她不知道公冶楚當街捉拿的是什么人,能擺出這么大的陣仗絕不是簡單的賊人。
眼看著柳衛(wèi)們搜查到那頭,這頭的百姓們略松一口氣。有些人也敢抬眼了,有一些人甚至還有心思左看右看。
正在這里,那個賣糖葫蘆的男人動了。
他動作極快,在一片驚呼聲中他已經(jīng)來到裴元惜母女的面前。裴元惜幾乎沒有多想,一把推開沈氏,而她自己則落入對方的手中。
明晃晃的匕首頂在她的脖頸處,那邊的柳衛(wèi)們已經(jīng)圍過來。
最前頭的是公冶楚,冷峻的臉上一片肅殺之氣。
“程世子,好久不見�!�
“公冶大人,我們又見面了�!�
賣糖葫蘆的男人正是當年衍國公府的世子,程禹。
當年衍國公府是何等風光,程禹是何等風度翩翩濁世公子。有人大著膽子好奇偷看,只見這位程世子其貌不揚,甚至還有幾分丑。
程禹敢出現(xiàn)在東都城,自然是易過容的。
“想不到殺人不眨眼的大都督也會憐香惜玉。”程禹手中的匕首緊了緊,鋒利的匕尖眼看著就要刺穿裴元惜的皮膚。
裴元惜記得剛才公冶楚特意讓自己母女下馬車,又故意在經(jīng)過她們面前時停留一會兒。她恍然明白他的用意,他是在以她為餌把程世子引出來。
再次想起小皇帝口中的那個未來,她覺得又憤怒又荒謬。
自己絕不可能愛上這個狗男人。
她發(fā)誓!
第44章
玉鐲
沈氏后知后覺的哭喊聲戛然而止,已然被兩個柳衛(wèi)給扶到一邊。她死死捂著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忍不住發(fā)出的哭聲會刺激到程禹。
她是認識程禹的,那個名滿東都城的衍國公世子是何等的風光。印象中的高貴公子傲然出塵,人人都道程世子清風朗月,是東都城第一公子。將及弱冠的程禹已經(jīng)入朝,是世家子中最年輕有為的典范。
眼前挾持元惜的兇徒面黑貌丑,灰色短襟黑色布鞋。身材雖高卻有幾分莊稼漢子才有的壯實,與矜貴優(yōu)雅的國公府世子沒有一絲相似之處。
放在三年前,若是有人告訴她程世子會當街挾持姑娘,會走投無路到圖窮匕現(xiàn),她是萬萬不會相信的。
刀鋒將見血,寒光透骨涼。
所有的人似乎都提起來,除了公冶楚。他手中的劍未出鞘,冷漠的眼神看向裴元惜時連一絲憐憫都無。
程禹舔著唇目光挑釁,手中的匕首晃動一下。
兩人眼神對視,勢同水火。
三年前的公冶楚,是太凌宮里的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東山王府被叛軍滅門之后,只留下他這根獨苗。先帝沉迷美色,倒是頗為信任他。
彼時程禹不僅是衍國公世子,還是可以在宮中行走的近身書吏。兩人都得先帝看重,一文一武。
后來公冶楚發(fā)動宮變,一夜屠盡商氏滿門扶新帝登基。在程家尚未回過神來之時,程氏全族被祭了新朝。
世人都以為程氏無一活口,卻不知還有漏網(wǎng)之魚。
曾經(jīng)名滿東都城的翩翩貴公子,如今落魄如草寇。不知這三年前,程禹經(jīng)歷過什么,又在什么地方躲藏。
方才那一下,裴元惜都能感覺到匕首冰冷的尖鋒。她毫不懷疑只要自己敢動,這把匕首就能刺破她的頸脈。
程禹挾持自己,為的是脫身。重重包圍之下他便是脫身離去,帶著她也難以出城。所以很大可能她會被半途丟下,就是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漆黑的瞳仁中,是公冶楚不斷走近的身影。
這個男人,不會管一個誘餌的死活。她在他眼中的意義,僅是引程禹出來的一步棋子。而今程禹已經(jīng)現(xiàn)身,她的使命完成。
“公冶大人,你真的不在意這個小美人的死活嗎?”程禹調(diào)侃著,語氣中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害怕。
“比起美人,我更在意程世子�!惫背穆曇魳O冷。
你們是在當眾談情說愛嗎?裴元惜發(fā)白的臉色之下,已然是怒火高漲。她為魚肉,這些人還當著她的面談笑。
“能得公冶大人在意,程某真是受寵若驚。”程禹目光陰沉無比,盯著公冶楚那張冷漠的臉。他發(fā)現(xiàn)無論是從前還是現(xiàn)在,他都極為討厭這個人。
以前人人都稱贊他文采斐然,但他知道這個人的文才不在自己之下。父親說過此人不除,不僅是凌朝之患,亦是他們程家之劫。
先帝昏庸,完全體會不到其父皇永成帝的苦心。鎮(zhèn)守凌朝北疆的東山王府怎么會被叛軍一夜屠盡?
那是永成帝在清除異己,給先帝接手江山鋪路。先帝資質(zhì)平庸,唯能守成而已。若東山王府有異心,以先帝之能完全鎮(zhèn)壓不住。
東山王治下嚴明,無縫可鉆。
一個叛軍之亂,屠盡滿門。
父親曾不止一次提醒過先帝,公冶楚此人不能重用。然而先帝充耳不聞,將整個太凌宮的防守皆交權(quán)到此人手中。
因此才有太凌宮那一夜的宮變,才有他們衍國公府的血海深仇。
“公冶大人好大的威風,世人不知還當這江山不是姓商,而是姓公冶。”他譏誚著,眼神越發(fā)的陰沉。
“江山姓什么,不是程世子操心的。謀逆之亂臣賊子,焉有資格質(zhì)疑江山何人為主?難不成程世子既不愿江山姓商,而是姓程嗎?”
程禹瞳孔一縮,大聲笑起來。商氏昏庸,公冶楚狼子野心。江山改姓又何妨,姓程有什么不好。
兩人的目光在交匯中廝殺,刀光劍影你來我往。
爭權(quán)奪勢的男人,從某個方面講都是瘋子。
“你的匕首離我遠一點,你知不知道我是誰?”裴元惜突然出聲,她傻里傻氣地皺著眉頭,聲音帶著幾分明顯的顫抖�!翱旆砰_我!”
她原本就是傻女,在此等情況下如此表現(xiàn)并無人懷疑。
公冶楚微瞇著眼,瞥她一眼。
程禹勾起興味,“公冶大人,你聽聽,小美人都快嚇哭了。可憐見的,這小美人也是無辜。讓你的人趕緊退開,容我脫身之后我定把你的小美人完璧歸還�!�
光風霽月的程世子永遠彬彬有禮,這個言語粗俗的男人仿佛是從天上跌落泥潭,再無往日的書香溫潤。
看來這三年,他過得并不是很好。
公冶楚充耳不聞,柳衛(wèi)已將他們團團圍住。
“公冶大人,你要是再靠近一步,我就割斷小美人的脖子。這么美這么細的脖子,開出一大朵血花來必定美艷至極。”陰冷冷的威脅,誰也不會以為這是在開玩笑。
裴元惜小臉煞白,看上去十分害怕。害怕中有幾分傻氣,還有幾分茫然。她身體抖了抖,突然大哭起來。
公冶楚腳步停下,冷漠的眸中閃過一絲遲疑。他看著那張臉,與夢中的景象重疊。自從那夜闖入侯府夢見桃花盛開之后,他經(jīng)常夢到這張臉。
有時候是歡快的,有時候是嬌嗔的,有時候是哭泣的。她總是出現(xiàn)在花中一閃而過,喚著他阿楚。
他知道她是裝的,她不僅裝傻,她的害怕她的哭泣都是裝的。
她哭得膽顫心驚,身體抖得越發(fā)厲害。
程禹窺從公冶楚那一瞬間的遲疑之中窺視出什么,他用眼角的余光認真看了裴元惜一眼。此女長得確實難得,就是傻了點。
“公冶大人果然是憐香惜玉之人,這小美人長得還真不錯,只可惜有點傻。沒想到公冶大人喜歡這樣的傻子,怎么不叫東都城的貴女們扼腕。”他玩笑著,睨向那些柳衛(wèi),“你們還不讓開,難道真想看到小美人脖子開花”
柳衛(wèi)們在等待公冶楚的指示,顯然他們也拿不準自己的主子是不是喜歡裴元惜。
“放開她,你可以走�!惫背淅涞�。
“公冶大人莫不是也把我當傻子,我若真放開這個小美人,你如果反悔怎么辦?”程禹哪會相信,更不可能放掉手中的籌碼。
公冶楚冷道:“你有選擇嗎?”
程禹當然沒有選擇,他能賭的只有公冶楚是不是一個言而有信之人。很顯然他不敢賭,因為他不相信公冶楚。
他手中的匕首已經(jīng)貼在裴元惜的皮膚上,他的氣息靠得更近,那溫熱的氣息令人厭惡。“其實呢,如果死之前能有美人相伴,也算是不枉此生。不過我對做鬼興趣不大,美人也還是活的好�!�
他們在對峙的時候,裴元惜已經(jīng)止住哭泣。她翻著眼睛往上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偏偏她看得極為認真,渾然忘記自己還在程禹的匕首之下性命堪憂。
人皆有好奇之心,亦會莫名其妙地從眾。
她看了一會之后,有百姓也跟著往上面看。一個往上看、兩個往上看、三個往上看……許多人同時往上看。
天上有什么,誰也看不出來什么名堂。不過是日頭和幾片云,還沒有前些日子的天氣好。他們就這么看著,恨不得把天看出一個窟窿來。
裴元惜不收回視線,那些人也一直盯著看。幾個柳衛(wèi)也往上看去,就連公冶楚的眸光也若有似無地看了一眼。
程禹心生疑竇,一雙眼陰沉沉的。
在聽到裴元惜奇怪地“咦”一聲之后,他終于沒能忍住也抬眸往上看。就在這轉(zhuǎn)瞬即逝的剎那之間,一只細小的冷箭射中他的手臂,他吃痛地手一軟。
裴元惜身體往下一縮,然后順勢滾到一邊,而程禹在第一時間沒能抓住她之后便知大勢已去。他喊出一句什么話,只見賣菜的老漢和幾個百姓將他擁護住。
他們妄圖殺出一條血路撤離,公冶楚和柳衛(wèi)們步步緊逼。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邊,沒人注意到那買糖葫蘆的婦人方才趁亂移動,已經(jīng)來到裴元惜的身邊。
“救命!”裴元惜情急之下大喊,用手擋住婦人攻勢。
婦人極為大力,只聽得一聲脆響,她手上的玉鐲應(yīng)聲而碎。
玉鐲救了她的命,那婦人一招不成第二招緊跟著攻來。寒光近在眼前,她以為自己在劫難逃時一只冷箭隔空射來。
婦人手里的兇器掉在地上,然后倒在地上瞪大雙眼死不瞑目。婦人的背上是一只冷箭,箭正中婦人的要害幾乎完全沒入。
她是第一次親眼看著死人,人就死在她的面前。說不害怕是假的,但她知道此時不是害怕的時候。
沈氏不知何時爬過來,渾身發(fā)抖地緊緊抱著她。她聽到有人說賊人全抓住了,看到柳衛(wèi)們遠去,然后那個玄墨的身影跟著消失不見。
她好像感受到那人臨去前似乎回望過來,離得太遠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和眼神。約摸是極深沉極冷漠,總不會是愧疚。
在他眼中,她的命宛如草芥螻蟻。
他可以毫不猶豫地以她為餌,又怎么可以會良心發(fā)現(xiàn)。
她扶起沈氏,母女二人重新回到馬車上。
百姓們心有余悸,一個個像活過來般低頭收拾手中的東西。她望著那些人離去的方向,脖子間的寒意暫未退去。
沈氏是一刻不敢再停,恨不得馬車能生出翅膀來飛回侯府。一定是日子不對,要不然不會有這么多的事。
當街被挾持可不是什么小事,那些百姓親眼所見也不是能瞞得住的。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遇到這樣的事,少不得被世人掛在嘴邊翻來覆去地議論上好些時日。
裴元惜原本就是傻女,后又出了李義逼娶一事,現(xiàn)在又加上當待被孽賊挾持,她的名聲算是徹底救不回來。
康氏抱著她哭了好一會兒,又是心疼又是憐憫。
宣平侯拳頭握得死緊,恨不得要殺人。沈氏哭暈過去幾回,自責自己出門不看日子遇到這樣的禍事。
“別多想,好好休息�!边@是宣平侯對裴元惜說的話。
裴元惜有話同他說,父女二人去到前院書房。兩人關(guān)門密談許久,外人不知他們談些什么。出來后宣平侯臉黑如鍋底,急匆匆出府。
她望天苦笑,已經(jīng)能想到自己在世人口中會是什么樣子。
名聲好與壞,關(guān)系到一個女子的后半生。她再是不在意名聲,也不想后半生被名聲所累。然而事情已出,煩惱都是徒勞。
快到內(nèi)院時,遇到裴濟和沈長寅。
沈長寅是來找她的。
裴濟一時無話,他心里很難受。身為一個兄長,他希望自己的妹妹能得遇良人,透過那些風言風語看到妹妹的好。
而沈世子,無疑就是那個人。
能在這樣的情況下還不改變心意之人,他覺得是個值得托付的人。再者昌其侯府是妹妹的外祖家,他相信昌其侯府會善待妹妹。
他走到一邊遠遠看著,把空間留給沈長寅和裴元惜。
“二妹妹你別難過,這事錯不在你�!鄙蜷L寅目光溫和,“世人都愛傳是非,那些是非傳來傳去總有一天會消散,你別放在心上�!�
裴元惜微微一笑,“多謝世子表哥關(guān)心,我不會在意的。若論名聲,我被世人議論的也不會只這一出。我曾經(jīng)癡傻,后又有李姨娘侄子的那件事情,現(xiàn)又有當街被人挾持一事。單單拎出一件來說,我的名聲都好不了�!�
沈長寅何嘗不知這些,對于一個姑娘來說事情確實很糟糕。
他曾向母親透露過心意,母親一直含糊其辭。他知道母親有母親的顧忌,便是祖母都有顧忌的地方。
只是在他看來,二妹妹并沒有錯處,錯的是那些別有用心之人。
“二妹妹最近可有習字?”
“有的�!迸嵩Щ卮稹�
“那就好,習字能讓人靜心凝神。二妹妹若是心有困擾,不妨多寫寫字�!闭f到這里他的臉色漸泛起紅暈,“不知何時能與二妹妹一同練字研習。我……甚是期待。”
裴元惜面色略怔,這便是含蓄的表白吧。
只可惜,此事不由他,亦不由她。
兩姓結(jié)親,結(jié)的不是男女之間的愛情,而是兩個家庭之間的同盟與互惠互利。她名聲已然不佳,不會是昌其侯府的選擇。
“世子表哥于我而言如親兄長一般,自是可以一同練字研習�!�
沈長寅臉上的紅暈褪去,二表妹是不愿意?
他向來自傲,出身才情皆是同輩中人的翹楚。他相信裴元惜聽懂他話里的意思,也明明白白聽懂這句拒絕的話。
為什么?
“二表妹,你……”
“世子表哥,萬事隨緣,能有兄妹緣份我已是感激不盡�!�
沈長寅沉默了,二表妹如此聰慧定是看出祖母和母親的不愿意。不過他相信祖母和母親都是他最親近之人,她們最終會順他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