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康氏輕嗤一聲,“天下讀書人不知把陳家捧得多高,原來不過爾爾。”
“這位老夫人,我們陳家一向以禮待人,不知何事惹得老夫人不高興?”陳遙知身邊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男子搭話。
“你家主子都沒有資格同我說話,你一個下人插什么嘴?這就是你們陳家的家風?下人尚且如此,可見主家有多張狂。”
清貴的書香門第,自是把名聲看得比命還重要。那搭話的中年男子脹紅著臉,下意識看向陳遙知。
陳遙知憋著前世的氣,道:“裴二姑娘,我不知哪里得罪于你,你處處為難我。你為難我也就罷了,我不與你計較便是。你何苦讓你家祖母挖苦我?”
裴元惜沒看她,安撫著康氏,“虛有其表之人,祖母不必理會。”
她當下怒了,什么叫虛有其表之人?裴元惜竟然這么說她!她才情長相皆不俗,裴元惜不就是命好托生在侯府,又走了狗屎運被皇帝另眼相看,否則哪有資格嘲笑她。
“裴二姑娘!”
“我說的哪個字不對,還請陳姑娘指出來�!迸嵩б琅f沒有看她。
她本就心情陰郁,這下更是怒極�!芭岫媚锶缃裾档靡庵畷r,自然是可以任意踩低別人。然而花無百日紅,人無一世寵,焉不知今日你看輕之人,他日是你仰望之所在�!�
這下裴元惜終于施舍般看了她一眼,目露嘲諷,“陳姑娘說得極是,不知你當初看人低時,可知有今日?”
“你……”
“陳姑娘不止父兄無官職在身,自己好不容易攀上曾太妃卻不想曾家犯罪。你以為自己能在東都城里大放異彩引來四方稱贊,不想如今只能灰頭土臉離開。豈不正應了你自己方才說的話�!�
“裴二姑娘,做人不能太得意。”陳遙知幾乎是咬牙切齒。
得意什么?
命好又如何?當上皇后又如何?還不是個短命鬼!
她深吸幾口氣,怒火慢慢退散。一個短命鬼而已,能得意到幾時。有富有寵又如何,沒有命享。
裴元惜將陳遙知的情緒變化看在眼里,大約明白她在想什么�!叭瞬惠p狂枉少年,我身為侯府嫡女得意些又何妨?”
她心口堵得難受,氣得肝疼地看著她們起身上了馬車。耳邊還聽到康氏厭惡的聲音,一字一字都在扎她的心。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沒想到陳家的姑娘竟然是這樣的,太小家子氣,真是辱了陳家先祖的清名�!笨凳险f。
“孫女也沒有想到她會是這樣的人,嫉妒心之強委實讓人害怕。”
陳遙知聞言,只恨不得自己能上前給裴元惜兩個耳刮子。她嫉妒什么?這個傻女有什么值得她嫉妒的?
她想起大哥罵自己的話,一句比一句難聽。什么她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她不知天高地厚惹是生非。大哥一向嚴厲,但還從來像那樣罵過她。
因為裴元惜,大哥不僅罵她,還曾動手給過她一巴掌。憑什么裴元惜還能目中無人,而她就要灰溜溜地離開東都城?
半刻鐘后,侯府的馬車已經(jīng)無影蹤。她身邊的管事詢問她是不是應該起程,她狠狠瞪那管事一眼。
“你一個奴才多什么嘴�!�
那管事立馬閉嘴,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她含著怒火上馬車,卻不是吩咐繼續(xù)趕路,而是調(diào)轉(zhuǎn)車頭回城。
普恩寺是個香火鼎盛的寺廟,康氏算是寺中的老香客,一應接待與住宿自然被安排得妥妥當當。
一路舟車勞頓,康氏很是疲累。等安頓下來用過齋飯后,祖孫二人各自回屋休息。
裴元惜有點累,但睡不著。寺中的香火氣帶給她一種說不出來的安定,那安定之中似乎蘊含著某種叫宿命的東西。
年幼時鋒芒太露,癡傻時猶如困獸,到后來步步為營走到今日。過去種種身不由己,將來會發(fā)生的事超出她的意料。
春月進來悄悄在她耳邊低語幾句,她驚訝不已。
起身更衣,給康氏留話后主仆二人出了屋子。前面一個小和尚引路,幾乎穿過大半個寺廟終于看到一排莊嚴的佛殿。
繞過佛殿之后,是高高的佛塔。
春月被攔在外面,進去的唯有裴元惜一人。將將進去,便看到一頭短發(fā)的少年歡天喜迎上來。那一張喜笑盈腮的臉上掛著兩個酒窩。
“娘,驚不驚喜?”
驚喜。
一日不見,裴元惜還真有點想他。或許以前沒什么感覺,經(jīng)歷這些日子之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有一個做母親的心境。
瞧見他穿著普通的常服,便知他并沒有暴露身份。
“你怎么會在這里?”
商行神神秘秘地擠著眼睛,望向那站在佛前的男子。男子頎長雅致,倒是極難得地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
白衣出塵,越發(fā)公子如玉。
鍍金的佛相莊嚴慈悲,他一身白衣猶如不染濁塵的世家公子。那一抹白清冷了他的氣質(zhì),卻淡化了他的蕭殺之氣。他背手而立,交握在一起的雙手那么好看,仿佛從未沾過血腥之氣。
一個雙手沾滿鮮血之人,一個權(quán)勢滔天的男人,他會相信佛祖嗎?
從他的站姿上看,他必是不信的。他在打量著佛相,并無半點虔誠之意。他手放在背后,可見并無一絲敬畏之心。
那么他為什么會在這里?
她的眼中才閃過疑惑,商行便替她解答,“今天是公冶家滅門的忌日�!�
公冶楚慢慢轉(zhuǎn)過身,看到她之后似乎皺了一下眉,然后看了商行一眼。只這兩個微妙的眼神她便明白了,今日這一出都是重兒安排的。
以公冶楚的行事,再是公冶氏的忌日,也不太可能會選擇到普恩寺來。
她行禮也不是,不行禮也不是,他們的關系還真是說復雜得很。就生吧,確實生,完全是不相干的兩個人。說親吧,也親,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孩子。
商行像是看不見他們之間古怪的氣氛,低聲問她,“娘,我爹是不是長得特別好看?”
以前宮里的那些宮女明明懼怕父皇怕得要死,還是有些人不怕死的想爬床。不僅是因為爹是皇帝,還因為爹長得實在是太好。
當然那些女人沒得近到爹的身邊就被柳則叔叔處置了。
“是,公冶大人長得確實非常出色�!�
這一點,只要不眼睛瞎的都應該看得出來,裴元惜回答得很是大方。
商行眼睛頓時大亮,“娘,我也很好看,我長得和爹可像了�!�
他一副邀功的樣子,頂著一張與公冶楚完全不像的臉。
裴元惜眼眶一熱,不知為何有點想哭。“你定然是長得最好看的�!�
他一臉歡喜,還帶著羞赧,像被大人夸獎的孩子一樣有些不知怎么辦好。手腳不知道怎么放時,他干脆拉著他們一起給佛祖上香。兩人一左一右,他在中間。
三人之中,他最為虔誠。
“感謝佛祖讓我見到我娘,讓我們一家三口團聚�!�
佛祖寶相威嚴,也不知聽不聽得見。
上過香,裴元惜不宜久留。
她離開后那對父子陷入僵局,主要是公冶楚氣場太強氣息太冷,要不是商行一直把他想象成以后的那個爹,恐怕都要在他的目光和氣場之下崩潰。
“不是說你不插手嗎?此舉何意?”
“爹,我沒想那么多。我是在聽到娘要來普恩寺之后動的心思,但我真的是為爹好。爹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不知道嗎?每年這個日子你是怎么過的?”商行小聲爭辯著,一臉的討好。
公冶楚寒著臉,他是怎么過的?
自然是見血方休。
印象最深的自然是三年前,他血洗了太凌宮。那些哀求聲和咒罵聲,還有那經(jīng)久不散的血腥之氣仿佛就在眼前。
他的頭隱隱疼起來。
“爹,你是不是又頭疼了?”商行關切問,他記得爹每個這個日子都會頭疼。爹說過娘在的時候明明好了的,娘去世之后再次發(fā)作。
公冶楚按著太陽穴,“無事�!�
哪里是沒事的樣子。
商行稚氣的臉上寫滿擔憂,他見過爹發(fā)作的樣子。雖然只有一次,但實在是記憶猶新。那一次他夜里睡不著,他想找爹。
他偷偷地溜進爹的房間,然后他看到爹像捧著頭在地上打滾。那壓抑的低吼聲和嘶啞的悲嗚把他嚇壞了,后來他才知道原來看上去堅不可摧的父皇也會生病。
爹的病無藥可醫(yī),除了娘。
五年來,每當?shù)l(fā)病的這一天他就躲在不遠處。他看過爹發(fā)狂的樣子,看過爹殺人的樣子,但他還是心疼。
“爹,我會陪著你。娘也在�!�
這句話似乎起到什么作用,公冶楚感覺自己的頭疼隱約緩解。他望著那些佛殿,在香火氣中失神。
這個少年,他說是自己的兒子。那個女子,在夢里是他的妻子。似幻如夢一樣的荒誕,而他竟然信了。
“今夜早點休息,什么動靜都不要出來,我不想誤傷你。”這是他對商行的交待。
入夜后,山風起。
寺中的香火氣隨著風四處飄散,散落在后山的林間,散落在寺中每個出家人的心里,也散在香客們的睡夢中。
他們父子隱瞞身份,住在寺中的另一處客房中。整個普恩寺外面暗藏著無數(shù)的暗衛(wèi),他們和夜色一體。
柳則扮成隨從,守在公冶楚的房外。
他早年便是公冶楚的親信,在公冶楚尚未到東都城時他們所到之處,方圓幾百里都不會有盜匪。那些盜匪在每年的這個日子里,一個個消失。公冶楚到東都城后,東都城里的惡霸越來越少,近幾年更是城內(nèi)城外一年比一年太平。
世人只知公冶楚為人狠辣殺人如麻,卻不知在那狠絕的行事作風之下,有多少百姓免受匪患,有多少百姓免受欺凌。
作為公冶楚的心腹,柳則從不覺得他的主子是殘暴之人,相反他知道自己的主子從不曾忘記過公冶家的祖訓。
百姓社稷為重,君為輕。
東山王府之所得人心,之所以被永成帝忌憚正是因為如此。便是經(jīng)歷過滅門之仇,便是再痛恨商氏皇族,他的主子一直恪守著那句話。
但愿陛下是對的,寺中最有利于大人安神凝氣,興許這一次大人不會那么難受。
公冶楚坐在屋子里,桌上是一盞清油燈。
油燈的光不大,他修長的手挑撥著燈芯,火苗亮了一些�;实壅f他和那個女子成親后,頭疼之癥再也沒在這一日發(fā)作過。
他想起她對自己的安神之效,想起那夢里的桃花。
每一年的這一日他都會發(fā)病,他知道這病是心病。在多年前東山王府被滅門的那一夜,心病在他心里扎了根。
他發(fā)病時理智雖不會完全消失,但那頭疼欲裂之感實在是太過厲害。有時如萬千只馬蹄踏過,有時又像是身處鬼哭狼嚎的地獄之中。
那些慈祥親切的親人變成一個個猙獰的惡鬼,他們爭先恐后地朝他撲來。濃郁的血腥將他淹沒,他在血海中窒息掙扎。
頭開始疼起來,他捂住耳朵不想聽那些聲音。但是那聲音像是從地底下鉆出來一樣,生出長長的藤蔓纏在他的腳上。
他掙扎著,桌上的油燈應聲倒地。
屋子里瞬間陷入黑暗,他猶如身在地獄。
柳則聽到動靜,心知主子的病犯了。連忙沖進屋子里,沒有上前扶住公冶楚,而是站在一旁道:“大人,附近若水鎮(zhèn)有一員外,已經(jīng)納了十幾房小妾。那些小妾或是不堪入辱自盡或是被他折磨至死。他倒是不吝嗇錢,給那些人家的封口費極多,是以并無人揭發(fā)他。屬下以為此人可殺!”
黑暗中公冶楚慢慢抬頭,眼眸中難掩噬血的瘋狂。
“確實該殺!”他聲音極冷極冷。
話音一落,柳則便看到自家主子像鬼魅一樣地消失。
那鬼魅般的身影在夜色中無聲無息,在經(jīng)過另一處客院里突然停下來。他悄無聲息地走近,危險的眸認定自己要去的地方。
屋子里燈火已熄,里面的人應該已經(jīng)入睡。
他進去,并沒有驚動睡在外面小床上的春月。那飄忽輕移的腳步像風吹進來的落葉一樣無聲,帶著寒氣接近睡在床上的女子。
裴元惜迷迷糊糊,好像感受到寒氣一般不由自主將自己卷在被子里。
她在做夢,夢里她覺得好冷。說不出來的冷,總覺得到處都是風,那風又冷又冰吹得她渾身發(fā)抖。然后她好像變成了一只毛毛蟲,自己把自己包在繭子里。
總算是暖和了。
這時她看到一只白色蜘蛛爬過來,她還在想怎么會有白色的蜘蛛,還是一只長得這么好看的蜘蛛,便見那蜘蛛長著長長的腿吐著絲將她捆起來。
她想喊救命,夢里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蜘蛛用長長的腿將她困住,越困越緊,她感覺它想吃掉自己。
驚駭?shù)礁文懢懔阎畷r,她醒了。
這一醒不要緊,她真的感覺自己被什么東西緊緊裹住,然后被什么人長手長腿地困在身體之間。
“別叫。”比冰還冷的聲音。
她心下一松,死死咬住嘴唇。
第62章
做客
他抱得實在是太緊,長手長腿的纏在她的身上。兩人中間隔著將她裹成繭的被子,她仍然清晰感覺到他的不對勁。
她想起兒子的話,今日是公冶家的忌日。
東山王府滅門之時他多大?五六歲還是七八歲,應該沒有十歲。那么小的孩子,親眼見到自己的親人死得一個不剩,他當時是什么樣的心情?
忽然之間,她似乎明白他的不對勁是因為什么。幼年時落下的心理疾病,長大后怕是還在困擾著他。
只是他心理有病,為什么半夜跑到她的房間來?
真是一個怪人。
她不敢動,也動不了。被子將她裹成一團,又被他手腳困住。別說是動,便是想把手抽出來都極為艱難。
此情此景,她不敢開口。
所謂的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教之言,顯然并不適用于他。他若真是循規(guī)蹈矩之人,又豈會令世人聞之色變。
她盯著屋子,適應黑暗后依稀能看到上方橫著的房梁。這些房梁年代必是久遠,隱約可見好幾處結(jié)著蜘蛛網(wǎng)。
出家人不殺生,寺中的和尚不會清理這些蛛網(wǎng)。她記起自己剛才做的夢,那一只白色長腿的蜘蛛。
還真是應景。
一分一秒都像是煎熬,她根本不知道他到底要抱上多久。除了眼珠子可以轉(zhuǎn)動以外,她一動不動。
公冶楚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頭疼到像是裂開成兩半,萬千只馬蹄從上面踏過。他眼睜睜看著自己被血海淹沒,濃郁的血腥氣吞噬著他。血海之下,無數(shù)只手在拉扯著他,那些手似欲拉著他一起永遠沉淪。
仿佛血海之中突然飄來一根浮木,那浮木一端開著艷麗的桃花。他緊緊地抱著浮木,慢慢從血海中掙脫出來。
桃花的香氣沖淡血腥之氣,他聞著那香氣覺得頭疼得到緩和。香氣所到之處,馬蹄在一只只地退散。
多年來,他從來沒有在未見血的情況下緩解頭疼之苦。赤紅的眸漸漸恢復冷清,手腳雖未撤離卻是松懈許多。
她果然是自己的良藥。
他想到夢中的那個自己,抱著死去多時的女子躺在一起。那個自己將他們的發(fā)纏在一起,像是永生永世都不會分離。
床上的這個女子,烏順的黑發(fā)散落在枕頭上。素藍的被子裹著她的身體,夜色中那張小臉越發(fā)的楚楚動人,與夢中的那張慘白凄美的女子漸漸重合。
他從不曾在意過女子的長相,也不曾注意她們是美是丑。仿佛唯有對她例外,在她那時不知是真傻還是假傻時,他似乎就發(fā)現(xiàn)她長得極美。他有些懷疑以后的那個自己,或許真的會像夢中一樣喜歡她�?赡苁菑囊婚_始的依戀離不開,到后來的日久生情。
頭疼之癥完全消失后,他以最快的速度遠離她。
她得到自由,感覺渾身一松�;胰醯囊暰之中,他一身白衣在黑暗中尤其顯眼,神秘飄逸卓爾不凡。
“多謝�!彼f。
像是一陣風出去,帶走屋子里所有的寒氣。她微微松著氣,這才動動自己的身體將自己從被繭中舒展開來。
還知道道謝,看來他也并非完全視禮教于無物之人。
風一樣的無息的男人出了屋子,轉(zhuǎn)眼間與夜色融合成一體。他身形變化極快,不多時已然出現(xiàn)在自己的住處。
柳則耐心地等待著,他知道自己的主子在天亮之前肯定會回來。早些年他會不放心地跟著,后來大人不許他再跟。
白色的人影一下子飄到眼前,他心道大人此次速度倒是極快。
修長的白衣男子,俊美又冷清。他暗贊一聲大人還是適合著白衣,瞧著像是東都城里哪個世家養(yǎng)出來的矜貴公子。
一時間心情黯淡,大人像是什么矜貴公子,分明就是真正的世家公子。多年前大人還是東山王府的世子爺。那時候誰不贊公冶世子穩(wěn)重雅致,長大后必是世家公子楷模。
如果東山王府還在,大人會是什么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