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里正領(lǐng)著人來收糧稅,村里熱鬧了好幾天。
今年是個豐收年,糧稅也比舊朝低了很多,老百姓臉上很少見到不情愿。
不過家里人口多,土地少的人家,十五分之一的糧稅對他們來說,仍是一個巨大壓力。
秦瑤家地少,糧食交了一百九十多斤,挑了兩擔(dān)就完事。
劉老漢家的可就多了,今年種了一百一十畝,連殼總收成兩萬四千兩百斤,應(yīng)繳納糧稅一千六百斤,結(jié)余兩萬兩千五百多斤。
今年全縣大豐收,糧價降得極低,劉大福家的糧食賣出去,一斤才賣了三文,比去年少一半。
劉老漢家刨除自家人一年的吃食,余下糧食全部賣出去,能賣四十八兩銀。
一家九口人,馬上邱氏那還有一口,來年十口人,倘若沒有其他賦稅,那就算得上是好過了。
沒有天災(zāi)人禍,積攢幾年,小康也能達到。
然而,只有經(jīng)歷過的老人們,如劉老漢和張氏,面對今年這樣的豐收,感到喜悅的同時,更多只是覺得松口氣。
因為他們知道,指不定什么時候,老天爺就要發(fā)威。
今年余糧他們不敢全部賣掉,只賣了一半。
糧食賣掉后得了二十四兩銀,也只敢拿出一部分用。
因為劉肥已經(jīng)到了成婚的年紀,家里需要增蓋一間屋子作為新房使用。
糧稅繳納完畢,秦瑤才突然想起,書院休沐的日子到了。
原以為劉季會跟上次那樣天黑前趕回來,沒想到,這一晚都沒等到人。
秦瑤半夜醒了兩次,一次是村頭王婆婆家新養(yǎng)的小黃狗汪汪叫被驚醒。
還有一次是馬棚里的老黃叫了一聲,以為有人經(jīng)過被驚醒。
結(jié)果天都亮了,該回來的人卻沒回。
早上大郎還問呢,“阿姨,我爹不回來嗎?”
“許是昨夜有事耽擱了吧。”秦瑤不太確定的答道。
大郎有點擔(dān)心,怕阿爹在城里出了什么事。
秦瑤也覺得有點古怪,吃完了早飯都還沒見到人回來,便想把老黃從馬棚牽出來,去一趟縣城。
正要行動呢,耳尖微動,快步走到家門前的壩子上,低頭往河岸邊看去,就見一輛牛車緩緩朝自家駛來。
不過那車上卻沒有劉季的蹤影。
車夫秦瑤見過,時常往返于下河村和開陽縣這條道,她和劉季都坐過他的車。
車夫把車停在山腳下,自己走了上來,看見路口等候的秦瑤,一邊走一邊說:
“抱歉抱歉,秦娘子你等得急了吧?本來昨晚就要來的,家里臨時出了點事耽擱了,夜里趕車太危險,就等到今天早上才來�!�
秦瑤一聽這話,心里有了猜測,“是劉季托你來的?”
“對對對!”車夫猛點頭,“正是你家劉相公托我來的!”
上次他送秦瑤從金石鎮(zhèn)回劉家村時,她家相公一路從山上奔到河邊來接人的場面他還記著呢,男俊女美,真是一對絕配。
當(dāng)時他就覺得那相公氣宇軒昂不似普通人,沒想到,竟然是書院里的學(xué)子,還跟樊秀才他們相熟,那可都是秀才老爺,不得了啊。
是以,這次劉季托他回家?guī)兔θ∩钯M用,車夫答應(yīng)得十分爽快,甚至還有幾分討好在里面。
秦瑤把車夫請進門,大郎兄妹四個站在堂屋門外,緊貼墻沿豎起耳朵探聽。
137
山崩地裂
秦瑤給車夫倒了一杯水,在他對面坐下,問他劉季可有什么話讓他帶回來。
還真有。
車夫說:“劉相公讓我轉(zhuǎn)告秦娘子你一聲——”
“返家路程遙遠,休沐只有一日,不想耽擱在路上,恐誤了學(xué)習(xí)計劃,還請娘子將下旬生活費用交與車夫大叔帶來給我,我在書院一切安好,學(xué)習(xí)計劃表嚴格遵循,很有進益,請娘子放心�!�
秦瑤聽完,一挑眉頭,確實是劉季本人口吻沒錯。
又和車夫?qū)α艘恍┘毠?jié),確認無誤,不是詐騙,示意車夫稍坐,走出堂屋去臥房取錢。
剛出來,就與大郎兄妹四雙大眼睛對上,指指他們房間,回去練字去!
兄妹四人動動嘴唇無聲的哦了一聲,灰溜溜滾進房間,繼續(xù)練字。
秦瑤這才進臥室,取了二錢銀子出來,遞給車夫。
拿了錢,車夫起身就要走。
秦瑤家中沒有男人,多待惹人閑話。
況且今天出發(fā)得就已經(jīng)晚了,沿途路上還有要去鎮(zhèn)上、縣里的村民們在等他的牛車,不敢耽擱,即刻啟程。
秦瑤站在家門口,目送那輛牛車快速使出村莊,嘴角客氣的微笑壓了下去,一雙眼眸暗沉沉。
村里家家戶戶的稻都收干凈了,田地空了出來,成堆的稻草往家搬,有些搬不完的就先堆在田里,用的時候來取。
秦瑤選出一些曬得比較好的稻草把家里幾張床全部重新鋪了一下。
舊稻草扔掉燒火,新稻草鋪上,墊在床板上,再鋪一層棕墊,最后鋪棉被蓋上被面,躺上去松軟暖和。
近來夜里涼,這下就不怕冷了。
稻草還有剩,閑時忙完了地里那三分地,秦瑤和家里四個孩子又編起草鞋來。
這次不是賣的,自己穿,編得特別結(jié)實細致,秦瑤給自己弄了一雙不帶跟的草拖鞋,四娘瞧見了喊著要,秦瑤又給她也編一雙。
小姑娘拖著鞋子,踢踢踏踏在家里走來走去,光著腳丫子,時不時打滑把拖鞋飛出去一只,單腳跳著過去撿鞋,一雙拖鞋自己能玩大半天。
大郎和二郎看著眼饞,不好意思讓秦瑤幫忙做,自己學(xué)著編了兩雙四不像,穿半天就散架了。
最后,秦瑤一人安排一雙,這才罷休。
兄妹四個把拖鞋當(dāng)成了寶貝,平日里不穿,整整齊齊擺在床邊。
等到夜里吃過晚飯,秦瑤喊他們?nèi)ハ词䲡r,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跑回房間把帶跟的鞋子換成拖沓的草拖鞋,然后挨個去洗腳,洗完就穿這個在家里走來走去。
連續(xù)好幾天熱情不減,秦瑤耳邊全是拖鞋踢踢踏踏的聲音。
直到一場秋雨落下來,氣溫突然轉(zhuǎn)涼,兄妹四個這才稍微消減幾分熱情,乖乖穿上長襪,換上布鞋。
秦瑤家也學(xué)著村民們壘了個稻草垛子,堆在后門外的茅房附近。
從劉大福家學(xué)來了喂馬的方子,用稻草加草木灰漚草料。
先將稻草剁碎,然后從灶孔里扒拉出一筐草木灰,又找一個不用的空缸,稻草碎倒進缸里,每隔一寸灑一層草木灰堿化,一般漚一個晚上,次日一次喂完。
因為弄起來麻煩,秦瑤隔一星期才給馬兒添點不一樣的營養(yǎng)元素。
為了老黃,秦瑤早上上山砍柴為過冬囤柴時,還會把大郎也叫上,她在山上砍柴,大郎在山下割草。
一般的草要剁碎,然后和特意買來的高粱混合在一起喂馬,劉老漢偶然見過一次,大呼奢侈。
但效果也是喜人的,老黃身上禿掉的地方慢慢長了回來,看著越來越俊了。
干活也有勁,偶爾秦瑤要去采石山,會把它牽過去運石頭,人家撒開蹄子跑得可起勁。
又因為長得高大,村里小孩見了老黃都害怕,遠遠看見就會提前避開,除非馬上有人。
秋意漸濃,山上的青色一點點褪去,染上了金黃。
大郎近來有點躁動,時不時就要拿秦瑤給他做的彈弓和小弓出來耍一耍,早早出門去,午飯前才回。
問他干什么去了,就說是在山腳下練習(xí)彈弓和弓箭,而后睜著一雙大眼,期待的望著秦瑤。
秦瑤起先沒反應(yīng)過來,好幾次后,聽見有人說下河村楊家的已經(jīng)進山了,這才猛然想起,自己好像答應(yīng)過今年秋天要帶大郎進山狩獵。
這小子眼看著山上樹葉都變得金黃,承諾人卻一點都沒想起來的樣子,難免心急。
倘若是二郎或是四娘,早嚷出來了。
可這是大郎,心思敏感又懂事,看秦瑤不提,覺得她是不想或是壓根就忘記了,這才有如此別扭的行徑。
“幼稚�!鼻噩庉p笑一聲,隨即想起來,人家確實是個小孩,可不就幼稚嘛。
一錘子將一米長的粗釘打入石縫中,“轟隆”一聲巨響,一大片石塊從崖壁上滑落下來,看得圍觀眾人心驚不已。
這已經(jīng)不是頭一回兒看見這樣的場景,但每一次劉柏等人都能感受到山崩地裂般的恐懼。
明明他們已經(jīng)退到安全范圍,山石齊齊跌落的那一刻,還是忍不住又往后退去。
巨響聲停下,秦瑤檢查一遍山崖,又把編織好的麻繩網(wǎng)掛在打了鋼釘?shù)你^子上以防細碎山石滾落砸傷山腳下的采石工們。
一切檢查無誤,這才攀著長繩返回山頂,從背面山坡走下來。
一刻鐘后,秦瑤出現(xiàn)在眾人身后,囑咐道:
“一定要注意安全,人命最重要,人人牢記工作守則,下次開石我不到場誰也不許妄動!”
一眾采石工忙起身面對她,大聲應(yīng):“知道!”
秦瑤擺擺手,“開工吧�!�
眾人這才專心投入搬運、敲砸石塊的采石工作中。
秦瑤拍拍身上的碎石屑,仰頭看一眼天色,太陽已掛在正中央。
每一次開石,總要忙活一上午。
不過她弄下來這堆石塊之后,五十組小型石磨的磨盤就已經(jīng)足夠。
待到工人將石塊全部運回,便是新一輪的全速打磨。
至于伍掌柜家的十七套磨盤,等下月中旬再來一次就差不多了。
秦瑤心里掐著日子呢,今天又是休沐日。
昨晚車夫來了,受劉季之托過來拿生活費。
錢,秦瑤沒給。
車夫也被她親自送出村去。
從工地回到家,日頭微微偏西。
秦瑤換了一身輕便的麻衣,取下掛在堂屋墻上的馬鞍。
138
屎遁
“阿姨。”
大郎出現(xiàn)在馬棚前,秦瑤正好把馬鞍放到老黃背上。
“你要進城去看爹爹嗎?”小少年好奇的問,眼里擔(dān)憂遮掩不住,秦瑤一眼看穿。
他怎能不擔(dān)憂呢,劉季連續(xù)兩輪休沐都未歸家,除了差遣車夫來取生活費之外,平常一點音訊也無。
大人們都說狗改不了吃屎,大郎對此表示了十成的擔(dān)憂。
他不敢想象,阿爹要是還跟從前一樣,在外頭吃喝玩樂根本無心讀書,會引發(fā)怎樣的可怕后果。
秦瑤此刻的平靜,看在小少年眼里,就是暴風(fēng)雨前最后的平靜。
說不準什么時候就徹底爆發(fā),翻江倒海!
秦瑤把馬牽出來,告訴大郎,“我傍晚就回來�!�
默認她確實是進城去找劉季的。
大郎嗯了一聲,“那、那我做好晚飯等你回來吃,還有肉,我做肉湯片咱們吃,再加點豆腐,周嬸嬸家今早剛打了豆腐來著�!�
秦瑤聽見這一長串,忍不住笑了,“我不能帶你去,你不會騎馬,掉在半路上我可不管。”
說著,又拍拍他的小肩膀,“別擔(dān)心,我很好�!�
大郎想笑,但差點哭出來,他不是擔(dān)心她,他是擔(dān)心阿爹的命!
“走了,你進門去吧,日頭大著呢,睡個午覺養(yǎng)足精神下午多練兩篇字�!�
今天輪到二郎和三郎兩人去水磨坊收錢箱、洗碗、喂雞做家務(wù),大郎和四娘空著更應(yīng)該多珍惜時間學(xué)習(xí)。
“駕!”
秦瑤一拽韁繩,老黃立馬撒開丫子狂奔而去。
一人一馬眨眼間的功夫就消失在村口蜿蜒的道路上,朝著縣城趕去。
一個多時辰之后,秦瑤抵達開陽縣,照例給入城費,停好馬,步行入城。
已是傍晚,太陽將要下山,街道上都是正在收攤準備回家的小販。
街邊林立的商鋪還有幾個客人,小茶攤上人最多,一個說書人坐在中間,眾人聽書聽得舍不得家去。
酒樓外側(cè)的紅燈籠被伙計取下,點上燈,重新掛上,紅燈籠照得喜氣洋洋。
兩家酒樓做了對門,正是用晚膳的好時間,兩家伙計都站到街上來招呼客人,見到有人走過便要喊一聲。
秦瑤冷著臉拒絕了一位攔路的伙計,抬步正要朝書院行去,忽然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從樓上傳來,腳步頓時一停。
剛被她冷臉嚇住的伙計不禁心頭一緊,怎么突然停下來了?
莫不是想罵他幾句?
顯然他多想了。
秦瑤轉(zhuǎn)過身,耳尖一動,抬頭往酒樓二樓廊檐上看去,五六個書生打扮的青年男人,正背對著街道,依靠在圍欄上,舉杯飲酒,輪流作詩。
做到興致起,外袍敞開,發(fā)釵拔出,一頭狂發(fā)披散,起身舞動。
一手扶住琵琶女肩頭,一手舉杯,要敬天宮仙娥,自以為是雅士風(fēng)流,旁人看了只覺是個喝多了的酒瘋子。
同行者拍手喝彩,連說:“妙妙妙!樊公子此句真是絕妙!”
秦瑤聽見這聲音,周身寒氣颼颼往外冒。
門口攬客的伙計感覺不妙,抬頭往樓上看去,哦,原來是書院的學(xué)子們陪著樊秀才飲酒做詩呢。
那為何面前這位娘子看起來這般陰氣沉沉?
難道是樓上某書生家的娘子?
想到這里,伙計瞬間打起了精神,正想開口詢問,樓上一群書生已經(jīng)勾肩搭背的走下樓來。
他們在這從早待到傍晚,這會子應(yīng)該是膩了,要去下一場找繼續(xù)找樂子呢。
伙計心想,這娘子會上前去揪出哪個書生呢?一會兒可有熱鬧瞧咯。
結(jié)果期待的一回頭,“咦?剛剛那位娘子呢?”
“娘子?”
書生中模樣長得最俊俏的那個,突然渾身一震!
抬眸朝伙計這邊看過來,一臉緋紅酒氣,“什么娘子?誰的娘子?!”
伙計忙往北一指,“喏,那呢!”
還以為有好戲看,怎么就走了?
難道不是這群書生中誰家的娘子嗎?
恰逢一陣風(fēng)吹過來,酒氣散了三分,俊俏書生看著那大步流星離去的背影,心頭“轟隆”一聲劈下一道驚雷來!
“劉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