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拉載著沉甸甸糧食的馬車車輪深深陷入泥濘里,先前跟著車走即可,現(xiàn)在還特娘要推著車走。
劉季又沒有秦瑤那般的巨力,沉重的車輪仿佛被泥巴牢牢吸附,幾乎是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才勉強推動。
小兵騎著馬在隊伍里來回的跑,手上鞭子啪啪連甩了好幾下,厲聲喝道:
“速速前行,再快再快!”
劉季不想挨打,一咬牙,把渾身的力氣都使出來,拼了。
如此這般,整整二十車,一百多人的運糧隊,僅花了半個時辰,便疾行到了距離二十里外的驛站。
車馬眾多,驛站停不下,眾人只能把馬和車分別卸下,急忙將糧車推入歇腳的草棚內(nèi),勉強堆在一起。
此時,劉季又萬分慶幸自己不是車夫,若如不然,此刻冒雨站在驛站外拽著不停撩蹄子的馬兒的人,就成了自己。
起碼他現(xiàn)在還能守在糧車身旁,頭頂有一個草棚稍微遮擋一下風雨。
至于上官烈和那十名小兵,早就進驛館大堂里休息去了。
大晌午的天陰沉沉的,不但沒有放晴的意思,那雨勢居然比半個時辰前還要大。
不少民夫都看傻了眼,心道這天是漏了嗎?怎么能直接倒下天河水來?
在劉季的記憶里,這次的雨,是他平生見過最大的一場。
雨從晌午一直下到了次日傍晚,中間絲毫沒有間歇,整個驛站的地面都變成了水池洼地,泥和水攪合在一起,渾濁不堪。
劉季試探著伸了一腳,水深過了小腿。
上官烈從驛館大門走出,正正看見劉季縮回來的腳,眉頭緊皺,沖身旁小兵說了幾句,又回了驛館。
片刻后,小兵傳令,再休整一日,明早水退即刻啟程。
眾人無不歡喜,可算是能歇上一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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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人還怪好
直到次日黎明時分,眾人休整完畢重新啟程,其他運糧小隊才滿身狼狽的來到驛站。
雙方交錯而過時,劉季沒忍住,問了一下后面隊伍的民夫,怎么搞得如此狼狽。
那民夫說,他們領隊大人倒是個仁善的,在雨落下來時就停下在路邊避雨,還以為雨頂多下半個時辰就會停。
誰想到,半個時辰過去,雨不但不停,反而下得更大了。
那油布蓋在糧食車上,被狂風吹得嗚嗚響,此時他們領隊大人才意識到情況不對,又命他們即刻冒雨前行。
可那路面早就被劉季他們這一隊軋得稀巴爛,跟在他們后頭的運糧隊苦不堪言。
有人一個不小心,便是人仰馬翻。
眼看隊伍前進如此艱難,領隊大人為了保證軍糧不被雨水打濕,再次下令隊伍停下,雨布、蓑衣,甚至是人,通通護在糧袋上。
如此眾人硬生生在外淋了一個晚上的雨。
那雨水早就打濕了衣裳,因為沒有遮擋也無法生火取暖,愣是在寒冷中熬了一晚。
今辰雨停,柴火早打濕了,想生火也生不起來,便這般餓著肚子生不如死的趕到了驛站。
聽完這人的哭訴,劉季感同身受一般,倒吸一口涼氣。
再抬頭看前方那騎在黑馬上的兇橫領隊大人,突然覺得,那背影高大偉岸了幾分。
在一直受罪和短暫受罪之間,誰都知道要選后者。
一個聰明的領隊,兇點就兇點吧,總比跟了個蠢貨的好。
走之前,劉季同情的看了那民夫一眼,遞給他半塊他們今早自己生火做的烙餅,還溫著呢,暖暖心。
民夫大為感動,“小兄弟,你人還怪好嘞�!�
劉季拍拍他的肩膀,轉(zhuǎn)頭,便跟上自己的大部隊,繼續(xù)向著目的地前行。
大雨帶來了嚴重的后遺癥,路面濕滑難行,車轍上的泥巴剛撬完沒一會兒又被盤包漿。
領隊的上官大人也越發(fā)暴躁,劉季再謹慎,屁股上也被甩了一鞭子,疼得他差點七竅升天。
詭異的是,夜晚隊伍停下休整時,他讓同伴幫自己看一看那火辣辣的屁股有沒有流血,同伴居然告訴他,沒有,只是青紫了一條。
“怎么可能?”他火辣辣的疼呢,感覺皮都裂開了!
同伴還是點點頭,“真的,皮好好的呢�!�
說罷,不耐的把劉季的褲子給他提上,誰沒事愛看一個男人的屁股蛋啊。
劉季捂著屁股,想揉不敢碰,暗道這當兵的就沒有一個是正常人,打手居然還是練過的。
剛要坐下偷會兒懶,傳令小兵又來了。
嚇得劉季急忙站直,就跟秦瑤偶爾訓練大郎二郎站軍姿時的姿態(tài)一模一樣,在一眾歪東倒西同伴映襯下,標準得過分。
傳令小兵高聲提醒道:“過了今夜,咱們就要出玄月關(guān),出了玄月關(guān),便到了我盛國與敵軍交戰(zhàn)之地,敵人隨時可能出現(xiàn)劫掠咱們的糧草,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現(xiàn)在,將你們準備的武器擦亮,明日一出玄月關(guān),遇到敵人便給我殺!”
“膽敢有恐懼逃亡者,全組連坐,以軍令處置,連坐三族!”
傳完上官大人的話后,十名小兵拿出名冊,進行入關(guān)前最后一次點名。
同時也是威懾。
名冊在手,籍貫何處、家中幾人、族內(nèi)幾戶,通通詳細記錄,誰也不要抱有僥幸。
一車六人,二十車則有民夫一百二十人。
劉季想起一路上越過的前頭大部隊,不少民夫原地倒下就再沒起來,還有因為受不了苦想跑被抓回,原地殺頭的場面,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不過總的比起來,還是他家那惡婦更嚇人。
點名完畢,一百二十人,全部在場。
劉季和同組的人面面相覷,前幾日后面隊伍叫慘聲那么厲害,居然一個人也沒死?
這一夜,劉季是抱著他那把自制樸刀睡的。
夢里他們送糧隊遇上了敵軍突襲,眼看那蠻子帶血的大刀就要砍死自己,他嚇得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原來是夢,大郎二郎三郎四娘,都站在床前擔憂的望著他。
在兄妹四人背后,秦瑤抱臂冷冷嘲笑:“又做噩夢了?”
劉季慌忙點點頭,看著屋內(nèi)溫暖的燭光,雖知運糧之行已經(jīng)結(jié)束,但還是后怕不已,忙道:
“娘子,我錯了,我真的知錯了,日后我定好好讀書,娘子你別生氣了......”
“劉季!”突然一聲呼喝。
眼前溫暖的家和家人們瞬間化作煙霧消散。
劉季大喊著“娘子我真錯了!”驚醒過來,眼前出現(xiàn)一張黑不溜秋的臉。
原來他做了個夢中夢。
“快起來,要出玄月關(guān)了�!蓖樘嵝训馈�
說完,又上下瞅他一眼,“夢見你家娘子了?”
劉季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嗯一聲,再抬眼一看,玄月關(guān)的堡壘就在不遠處。
他是真不想醒來啊,夢里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誰曾想,現(xiàn)實里才剛剛開始。
劉季精神懨懨,不想說話,只做著自己該做的事,啃完干糧,運糧小隊再次出發(fā)。
這一次,上官大人難得叫他們慢一些,沒有催命一般一路敲打。
一行人剛穿過玄月關(guān),情況就有些不妙。
剛走沒半個時辰,大人就讓眾人停下,而后派出兩名小兵前去探查。
一個時辰后,小兵回來了,在大人耳邊耳語幾句,離得太遠眾人也聽不清,只知道大人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隨后,就是讓他們再休息一個時辰,隊伍才重新上路。
一連串的奇怪行為,看得劉季一眾民夫莫名其妙。
兩個時辰后,他們遇到了先出關(guān)的一支運糧隊伍。
車還在,糧草也在,但人死了大半,馬也倒下十幾匹。
滿地狼藉,是劇烈戰(zhàn)斗過的痕跡。
劉季眾人這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他們避開了一場敵軍發(fā)起的突襲。
對方領隊見到上官大人,立馬沖了過來。
他手臂中了一箭,只草草斬斷箭尾,根本顧及不了自己,見到上官烈,求他分出人手幫忙完成運糧任務。
兩人不知私下談了什么條件,上官烈答應幫忙。
但僅允許對方隊伍跟在后面,人和馬就別想了,自己想辦法把糧車運走。
153
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
隊伍休整時,另一隊的民夫和兵爺過來請劉季他們這邊民夫幫忙。
想著大家伙都是服徭役的苦命人,又有同鄉(xiāng),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基本都會答應。
眼看同組同伴心軟也想要過去,劉季忙將五人叫住,喊他們別多管閑事。
他總有股不好的預感,而面前的糧車就是他們的保命符,只想寸步不離的守著。
否則一旦軍糧出了問題,人活下來也是死。
所以哪有那么多閑心去管別人?
因著這幾日總能喝到劉季時不時摻了糖的水,夜里又都是他操持小組的飯食,暗暗給他們加了不少鹽,五人雖然心里有點怪怨他不講人情,到底還是聽了他的,默默退守在自己的糧車旁。
旁人立馬就用別樣的眼神看他們,時不時還要“嘖嘖”兩聲,鄙夷他們沒人性。
眼看同伴熬不住,欲言又止,劉季果斷摘下自己的水壺給他們遞過去,“渴了吧?來來來,喝兩口�!�
那自然的熱切,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么好酒呢。
不過不是好酒,也是個頂好東西。
糖水和鹽水混合出來的東西,初時會覺得味道奇怪,但喝完之后,精神頭就能好上許多,趕路都有勁兒。
這也是他們小組一直能走在前頭,免除挨打的秘方。
準確來說,是劉季給的秘方。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劉季這鹽糖水一遞上來,同行五人實在是拒絕不了,‘被迫’選擇同流合污。
他們出門時,只知道服徭役官府也管飯,便什么吃食都沒準備,只來得及拿上防身樸刀和幾個銅板,以備不時之需。
有那家里窮的,連雙結(jié)實點的鞋都沒有,草鞋走爛,便只能光著腳跟隨大部隊。
誰像劉季那樣,不但帶了樸刀和銅板,居然還揣了許多糖和鹽。
鞋子都準備了兩雙加厚底的,厚衣服和蓑衣斗笠都帶上,相當齊全。
偏他那些東西也不知道藏在了哪里,最開始出發(fā)那段時間,那樣熱那樣難熬,要不是突然喝到他那一點甜水,只怕早就撐不住了。
而后便是做晚飯時,劉季突然掏出一口小鍋架在石頭灶上。
如果大郎此刻在這,一眼就能發(fā)現(xiàn),這口小鍋正是秦瑤為了帶他進山歷練方便做飯,特意找下河村打鐵匠定制的那口。
鍋不大,直徑不過十六厘米左右,主要是做得比較深,所以容量非�?捎^。
而且用的是薄鐵,重量很輕,鍋把和鍋之間有凹槽卡扣,用時拼接上,不用時卸下把鍋把放進鍋里,內(nèi)部還有空余空間放一些柔軟可塞的物件,特別好使。
夜晚別人為了省事啃頭幾天做的干糧,劉季就給他們煮菜餅。
里頭加了鹽,有滋有味兒的,比那清湯寡水好吃多了。
特別是雨后那幾天,寒氣一日比一日重,夜里有口熱乎的,別提多振奮。
于是乎,劉季就靠這點糖和鹽,在自家小組里當起了隱形組長,借此還能讓自己躲會兒懶。
比如實在是走累了,身子挨著車,稍稍把腳一提,吊在車尾上蹭車的行為,小組成員不但默許,還會給他打掩護。
上次那一鞭,純屬掩護不到位,才被巡邏小兵發(fā)現(xiàn),甩了他一鞭子。
不過至此劉季也收斂了不少,因為走著走著,他居然習慣了!
這可能就是秦瑤那婆娘口中總說到的......受虐體質(zhì)?
同組五人,把竹筒里的鹽糖水全部喝光,還給劉季一個空竹筒,坐在馬車旁借著馬車投下來的陰影歇一歇。
主打一個只要我看不見,那些別樣的眼神就不存在。
劉季張大嘴使勁抖了抖竹筒,真是一滴鹽糖水都沒給他剩下。
沒好氣的瞪了五人一眼,收起空竹筒,撐著長長的樸刀棍兒,歪東倒西站著懶一會兒,順便看看另外一隊的熱鬧。
這玄月關(guān)外,一眼望去全是起起伏伏,長滿草的山包,四面毫無遮擋。
劉季就奇了怪了,那些敵軍出現(xiàn)的時候,為什么不能提前發(fā)現(xiàn)。
正天馬行空的想象著,上官烈一聲令下,所有民夫立馬歸隊,全速出發(fā)。
草地比關(guān)內(nèi)的路好走,道路寬闊平坦。
出了玄月關(guān),氣溫明顯降低許多,有條件的都換上了來時帶的厚衣服。
途中路過一條河,所有人把水壺全部裝滿。
距離下一座城池,還有三百里地。
而那座城池,就是此行運糧目的地,名叫望月城。是盛國北面最遠一座城池,守護著整個北面邊境線。
在望月城內(nèi)生活的都是軍戶,因為前朝混亂,多民族混居其中。
劉季僥幸在同寢室友那看見過一本描寫邊疆風物的游記,書上說,盛國沒建立起來之前,望月城被漠北蠻夷霸占了三十余年。
如今盛國強勢將望月城收回,漠北蠻夷自然不愿失去這片水草豐茂的草場,是以頻頻挑釁。
戰(zhàn)事突起,劉季猜測,可能也是因為這座重要城池。
往日,他一個小老百姓哪里會關(guān)心這些國家大事?
如今這一路行來,雖然艱苦,但也看見了盛國的廣袤。
以關(guān)內(nèi)的富饒和關(guān)外荒涼的草地做對比,他要是漠北人,只怕也想揮師南下,將這片富饒土地占為己有。
而且他還聽同隊老民夫們說,再往北,便是雪山,連綿山脈積雪終年不化,寒冷異常,一年中只有夏季氣候會暖和些。
這樣的氣候條件,根本無法進行農(nóng)耕,只能以牧羊放馬為生。
倘若哪一年氣候不準,玄月關(guān)就要遭殃了,這些漠北人比馬匪還要兇猛,急來急去,搶錢搶人搶糧食,所到之處,如蝗蟲過境。
他們的馬極好,三歲小兒都會騎術(shù),往往將邊民掃蕩一回兒,便匆匆離去,可惡得很。
知道了這些消息,再看自己身前身后這滿滿當當?shù)倪\糧車,劉季總有種漠北人隨時會沖出來搶糧的不安感。
不過他們現(xiàn)在畢竟是兩隊人馬,二百多號人呢,料想漠北人應該不敢如此囂張。
天色漸晚,上官烈派出去的斥候來報,前方有一片小湖泊,兩支運糧隊能在那露營。
民夫們鉚足了勁加快速度,只想快點到地方,早點停下休息。
而且天色這么晚,敵軍先前已來過一回兒,這會子要來早來了,個個都放松下來。
但就在此時,一陣馬蹄聲突然響起,由遠及近,一道道黑影帶著雷霆之勢,從地平線上沖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