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的眼神這樣不屑,我站在那里,徒勞地張了張嘴,午后的陽光如同利箭,萬箭齊發(fā),把我死死釘在地板上,血肉模糊,千瘡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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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祝融很早就起來了。我起床的時候,他已經(jīng)出門了。偌大的房子里,安靜得讓人窒息。
我順著鋪了地毯的樓梯往下走,一樓的客廳里空無一人,飯廳里有個系著白圍裙的女孩子在往桌上擺早餐。很地道的中式早餐,熱氣騰騰的小肉包子,白粥,醬菜,腌制的酸黃瓜,還有切得薄如蟬翼的火腿。
“他去哪了?”我問那個女孩子。
那女孩子垂著頭,淺淺地笑了:“李先生在書房。先生要現(xiàn)在吃早餐嗎?”
我朝書房走了過去。
李祝融喜歡把書房安排在房子最里面,書房的門外站了兩個保鏢,里面大概是在談生意�?吹轿�,一個保鏢在門上敲了兩下,然后推開門,往里面說了句什么。
半分鐘后,袁海出來了。
我并不喜歡在書房和他說話,那個地方完全是他的地盤,坐在書房里的李祝融,幾乎可以看穿一個人的所有心思,鋒利得像一柄沒有鞘的劍。
“怎么了?”他靠在老板椅上,活動了一下脖頸,從墨藍色襯衫的領口里露出白皙的脖子。
“我想回學校,和你說一聲�!�
“哦~”他挑了挑眉毛:“我還以為你會不說一聲直接走呢�!�
“我也很想�!蔽覝睾偷睾退忉專骸暗沁@是你的地盤,那樣是行不通的�!�
“你還記得這是我的地盤?”長眉挑得高高的,他平靜陳述:“那你也該知道,如果我不讓你走的話。你連樓都下不了吧?”
我抿住了唇,顴骨上已經(jīng)沒什么痛覺了,估計是腫了,我想我現(xiàn)在一定很像個豬頭。
“回去,把早餐吃了,回樓上去�!�
我堅持地看著他:“我要回學校,現(xiàn)在,立刻,馬上。”
早就知道,只要在我們兩個人都清醒的情況下,我們的相處模式就會變成這樣。各執(zhí)己見,誰也不會退讓一步。
他站了起來。
一米九的身高,還是很有壓迫感的,他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攥著拳頭才沒有被嚇得倒退,他臉色陰沉,這說明等著我的絕不是什么好事。
“我再說一遍,乖乖在這呆著,不要想著回你那個見鬼的學校!”
“我聽不懂你說什么�!蔽覐娮麈�(zhèn)定地回答他:“我記得,你好像不是我的監(jiān)護人吧?”
他冷笑了起來。
“既然我們都聽不懂對方說話,不如選個直接點的交流方法吧�!彼焓挚圩∥壹绨颍种疙樦鳖i慢滑到我下巴,是什么意味已經(jīng)不言而喻了。
我躲開了他的手:“你瘋了!”
“是嗎?”他嘴角噙著笑,然就湊了過來,最先碰到我臉頰的是他的鼻子,然后是混血兒光滑白皙的皮膚,最后才是帶著點涼意的嘴唇。
我一拳打在了他肚子上。
他大概是從來沒想過我會打他,竟
然一點防備也沒有,柔軟腹部被擊打的劇痛讓他怔了一瞬間,那一瞬間他的表情簡直是有點茫然的。
我抓住難得的機會,往房門跑。
手抓上門把的瞬間,他一腳踹在了門上,伸手抓住我肩膀,把我扭轉(zhuǎn)過來,按在門上。
“如果你不是傷號,我一定要揍你一頓。”他惡狠狠地說著,用拳頭示威地撞了撞我額角:“我真想敲開你的腦袋,看看里面裝的都是些什么�!�
“里面裝的都是回憶�!蔽业坏鼗卮鹚骸澳悴挥浀玫幕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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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扭送到飯廳之后,我從漆黑的吧臺臺面上看到了自己的樣子――整個左臉都腫著,腫得整張臉都不對稱了。
我吃了兩個包子,喝了一碗粥,然后問他:“現(xiàn)在我可以回學校了嗎?”
他恢復了所謂的“風度”,氣定神閑地坐在我對面,墨藍襯衫,狐貍一樣的眼睛,即使聽到我要回去,也只是挑了挑眉毛,然后問我:“你真要回去?”
“是的。”
他翹起了唇角。
“許煦,我有時候真不知道你在矯情什么。你明明還喜歡我。不是嗎?為什么要裝出一副一秒都不愿在我身邊待下去的樣子?如果你是在欲擒故縱……”
“我有告訴過你嗎?”我說:“自負是這個世界上最惡心的事。”
他臉色變了變,然后,唇角翹得更高了:“你是想要通過逃避我來證明什么?證明你不喜歡我?”
“我不想證明任何事,我只想離你遠遠的�!�
“偶爾口是心非很有趣,但是如果你想要一直自欺欺人下去的話,我會覺得你很可笑�!彼冻鲎I誚表情:“我不知道當年的事讓你這么耿耿于懷�!�
我想我和他真的事無法交流下去了。
“你有心理缺陷,李祝融!”我告訴他:“你聽不懂任何人的話,你只會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還覺得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
“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是你。你現(xiàn)在簡直是一只鴕鳥。你現(xiàn)在是個失敗者,所以只能活在回憶里,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你以為你是秦香蓮嗎?”他冷冷地說。
腦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像繃緊的弦,尖銳得仿佛在玻璃上刮過。
“我受不了你了�!蔽业穆曇暨在發(fā)抖,像剛剛哭過一樣,這讓我聲音顯得很滑稽:“我們不合適,你需要的是一個機器人。”
“你哪來那么多亂七八糟的念頭?”他的手放在我后腦上,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試探。
我喝了一口水,喉嚨很干,我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在割我的喉嚨,但是我不得不說。
“沒有人可以這樣生活。沒有尊嚴,沒有自我。被你罵,被你控制,隨傳隨到。不能有朋友,不能有隱私。我每做一件事,都要想你會不會允許。我每交一個朋友都要擔心他會不會被你弄死。我爸媽最擔心的事,就是我是不是又落到了你手里。我喜歡男人,但你不是。我喜歡你,但你不喜歡我。你連兒子都生了,是的,我是喜歡你,所以你就這樣地辜負我?”
我閉了閉眼睛,有某種滾燙液體在眼眶里涌動,我久久地開不了口。
最后,我說:
“李祝融,我不騙你。我喜歡你,我許煦這輩子都沒有這樣喜歡一個人,我喜歡了你整整十四年。但是,但是我媽她和我說過,她生我的時候難產(chǎn),生了一天一夜,嗓子都喊啞了,差點死在醫(yī)院。所以,每次我想要犯賤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都會告訴自己,我媽那么辛苦地把我生下來,當做寶貝一樣養(yǎng)大,不是為了來給你這樣作踐的。”
第16章
有那么一瞬間,我?guī)缀跻詾樗潜瘋摹?br />
但是下一秒,他又變成了那個無懈可擊的李祝融,他用他一貫的倨傲語氣說:“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其實,你很清楚我在說什么。只是我向你要的東西你給不了,而你又不肯放我走,所以才裝作什么都聽不懂。
只是我太可笑,直到這個時候,還在竭力地想讓他“聽懂”。
我說:“小哲,我大概沒有和你說過我爸媽的故事。”
“我爸,一輩子都在學物理,他脾氣很怪,別人在乎的事他不在乎,他在乎的事,卻是說一不二的。我媽一輩子都在遷就他。我爸也遷就我媽,我媽不喜歡煙味,他就不在家里吸煙。過年的時候,我們爺倆都蹲在樓梯里吸煙。他們也吵架,也會整個月整個月的不說話。但是他們也這么過來了。”
我說:“小哲,兩個人相處,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以前遇到事的時候,我總是想,我遷就你一點,再退讓一點,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
“但是,我不是圣人。我也會累的。我也會想,為什么你不能退讓一點,哪怕一點也好��?我一直等,但是自始至終都沒有等到。其實,我有時候會想,要是我能立刻死了就好了……”我閉了閉眼睛,喉嚨里像是梗著一團棉花,我等了很久,直到鼻子里那點酸意退下去了,才緩緩地說:“小哲,如果我們這算是在戀愛的話,就分手吧。如果不是,你就放過我吧�!�
在我說這些話的時候,他一直安靜地看著我。
我說完之后,他沉默了一會,才開口說:“以前,許美……”
他只說了四個字,就閉上了嘴,他抿著薄薄的嘴唇,許久,才說:“你上樓去吧�!�
他坐在那里,像一座亙古存在的雕塑,不會為任何人動容。
許美媛,是他的母親。
他什么都沒說。
因為他的母親,也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可以用來說的東西。她除了生下他之外,再沒有為他做過任何事。
我是普通家庭里長大的。見到他母親之前,我一直不知道世界上也會有這種母親。
我記得,我們的事被他爺爺發(fā)現(xiàn),那個讓人懼怕的老人把我叫到樓上說話,命令他站在客廳里等。我下來的時候,他媽正好回家。保養(yǎng)得宜,眉毛和嘴唇都很像他。她身后還跟著一個司機樣的人物,手上提著許多購物袋。
她一進門,就洶洶地朝李祝融走過去,她穿細高跟,臉上滿是怨恨,低聲罵他:“你把我們的臉都丟光了,這下你叔叔該高興了……”
而李祝融,也只是倨傲地瞟了她一眼,冷冷地說:“這個家里,有你說話的份嗎?”
這樣的母親,在他高中開學的時候,還打扮得體地跟著他。穿梭在那些和她同等階級的家長中,微笑著,和那些家長抱怨著他不愿意和家長說話,扮作一個最溫柔的母親。
我說我恨他,其實是假的。
去過他家之后,我對他就恨不起來了。
也許,誰都沒有錯,錯的是時間。
一直很想和他說:很抱歉,沒有讓你早一點遇見我。
但是總也沒有說,因為太矯情了。
因為這世界上最濫俗而又最廉價的四個字,就是相見恨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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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被李祝融關了起來。
說是關,其實也不恰當。因為他這些天似乎都不是很忙,經(jīng)常帶著我去跑步。他逼著我跑山上的臺階,他穿著休閑的衣服,長手長腳,一個人跑得遠遠的,然后站在高處悠閑地等著我。
他有時候甚至會不自覺地笑起來,明明是那么冷硬的一個人,笑起來眼睛卻瞇著。他嘴唇薄,笑起來上翹的弧度很明顯,整張臉都溫柔起來。
但那也是有時候而已。
大部分時候,他穿高級定制的西裝,從肩到背再到腰,留一個筆挺冷漠的背影,我早上醒來的時候,他就這樣站在窗邊,不動,也不說話,我想他也許是在發(fā)呆。
但是發(fā)呆對于他,是很奢侈的事。
他總是忙,電話,文件,會議,他有時候深夜才回來,輕手輕腳洗了澡,輕手輕腳上床――對他來說,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行為。
我們很少說話,他在樓上的書房有很多書,我可以隨意拿來看。我像是在整天整天地看書,其實,如果他在旁邊,我看書是看不進去的。
我的日子并不難過,我甚至是舒適的,但是我并不安心,我像是小學時候放了學去同學家里玩,玩得開心,但是總是不經(jīng)意地看窗戶,因為外面天已經(jīng)黑了,罪惡感讓人不安。
我想大概很久之后,我都會記得這段日子。
四月十三,早上一直在刮風。他抓了我去跑步,下山的時候,忽然下起雨來,很小的毛毛雨,沾在臉上才感覺到的那種。走著走著,他忽然把我拉過去,裹進他風衣里。
他把手摟在我肩膀上,笑了起來,說:“這個高度剛好�!�
我其實不很介意身高,雖然我只有一米七五。但是大概是那時候的氣氛太好,我解釋了一句:“我爸有一米七七,但是我媽只有一米六�!�
他挑了挑眉毛,很是高傲地說:“我爺爺有一米九。”
我沒有接他的話。
四月十四日,我離開了他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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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為,李祝融不會放我回R大。
事實上他也沒有放。但是四月十四是他兒子的生日,大概是他兒子告了黑狀,把李家老爺子請了過來。
李老爺子駕到的時候我正在花園里,忽然后面?zhèn)鱽聿簧偃说哪_步聲,我回頭就看見一個精神矍鑠的白發(fā)老頭,穿著中山裝,個子很高,眼神復雜但嚴厲地看著我。
他的眼神總結起來大概只有一句話:這個叫許煦的家伙怎么還沒死?
我很久以前就知道,如果我死了,第一個放鞭炮的就是他。
李老爺子自始至終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他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只蟲子一樣,吩咐他旁邊跟著的人把我趕出去,袁海不在,李祝融放在別墅里的人也沒什么主心骨,就讓他們把我趕出來了。
李祝融的兒子,一直站在客廳,抱著手臂,平靜地看著我。
這小孩是個人精,很喜歡記仇。當時在瑪莎莊園的時候我逗他玩,做了菜故意不叫他吃,后來哄了他一天他都不肯吃。
他不喜歡我,但也不想我死。李家的人就是這一點強,他們很會權衡孰輕孰重,冷靜得簡直不像人。所以不擅長談感情。以前聽到鄭野狐講李老爺子的風流外史,說他和一個俄羅斯女人結了婚,不到三個月就把別人氣回去了。九個月之后,那女人托人給他送來一個小嬰兒,就是李祝融的父親。
我那時候年輕氣盛,還和他講道理,說他對李祝融的教育有問題,說就是因為有這樣的家庭,李祝融才會這樣冷漠……
我??里??嗦說了一大堆,自以為自己是在擺事實講道理,能折服別人。結果不到半個月,我被R大勸退,副校長說:你騷擾自己家教的男學生,別人還是未成年,好在對方不準備追究法律責任了,只要你在全校張貼公告道歉,然后退學就行了。
到那時候,我才明白,有些人,他不會和你講道理,因為他連話都懶得和你說。他只要一個事實砸下來,你就一敗涂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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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回了R大,我回去的時候是上課時間,我的房子里還很干凈,我懶得搞衛(wèi)生,直接趴在了床上。
忽然想起來,沈宛宜曾經(jīng)在電話里托我去看一看她當年的博士導師。
接到沈宛宜的電話是在四月十號左右,那時候李祝融剛把手機還給我,不到半個小時就接到沈宛宜電話,被她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從我到了R大也不聯(lián)系她一直罵到我現(xiàn)在才三十歲為什么就頹得沒了人形,然后她問我在干嘛,我說在看花。
她當即就反應過來:“你現(xiàn)在和李祝融呆在一起?”
我說沒呆在一起,我們住在一起。
她愣了一下,說:“那是好事啊。”
她和小幺對我和李祝融的事看法不同,小幺的觀點一直是要我死扛到底,她反而常常勸我看開點,過去的事就過去了,關鍵是享受現(xiàn)在。
這次她又勸我,說:“許煦,你別鉆牛角尖。這世上有什么事是大不了的呢?兩個人都好好的,沒少胳膊少腿,就別瞎折騰了。湊在一起好好過吧。人一輩子就那么點日子,能好好過一天是一天。有什么比人活著更重要你。他也活著,你也活著,還有什么事是不能解決的。你逞什么強呢,李祝融找到你之前,你過的是什么日子,你在C大呆了十年,去后山看過一次花嗎?”
她是南方人,然而在俞錚死了很多年之后,她開始不自覺地模仿俞錚用北方人的語氣說話,我也不清楚是為什么。
她說:“你去問問林佑棲,要是他能和你換一換處境,他少活十年都愿意�!�
她的話,我最終還是沒能聽進去。
我想,這世上總有一些事,是比活著重要的。
這世上沒有那么多你活著我也活著所以我們就在一起的故事。
就好像,總有一個人,你曾經(jīng)愛他愛得可以去死,最終卻也不能陪他到白頭。
第17章
第一個發(fā)現(xiàn)我回來了的人,是小白。
我回到R大的時候大概是上午,我在床上趴到中午,起來把地拖了,覺得有點餓,決定下樓去買菜。
我是忽然被李祝融帶回家去的,家里的東西都沒動,冰箱里還有兩根蔫了的黃瓜。
我拿了一根看起來不那么蔫的,洗干凈了,一邊吃著,一邊往樓下走。
在四樓碰到小白,他穿得像個高中生,穿一件火紅的衛(wèi)衣,胸前印著一只憤怒的小鳥,手里拿著兩串糖葫蘆,一邊吃一邊往樓上走,手上還拿著一個手機在玩。
我先看見他,在樓梯轉(zhuǎn)角的地方停下來,等著他。
他不出所料地被我嚇了一跳。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他抓著我手臂,手里的糖葫蘆在我衣服上亂蹭,大聲嚷嚷:“你怎么不去找我玩�。∶擅C不是幫你請了一個月假嗎?你怎么就回來了!”
我似乎聽到了某個重點:“蒙肅幫我請假?什么時候的事?”
“就是愚人節(jié)過去第三天啊!蒙肅說要和你去看桃花,還說帶我去。結果我還沒醒他就偷偷走了!”他憤憤地說完,又問我:“你怎么提前回來了,蒙肅呢?他不是也請了一個月假嗎?”
蒙肅也請了假?
我隱約記得,聽李祝融提過,說蒙肅回家搬救兵了,這么說,他是知道蒙肅家里的。能讓他這么說,蒙肅的家境應該也很不錯。
但是,我印象中,北京不管是商還是政,都沒有一個厲害的蒙家。
那么,蒙肅到底是去哪了?
我問小白,他自己也一頭霧水,想了半天,告訴我:“我記得蒙肅每次從家里回學校都是坐飛機的�!�
說了等于沒說,從天津到北京都可以坐飛機。
看樣子他是指望不上了,我恨鐵不成鋼,從他手里搶了一串糖葫蘆過來:“這個給我吃,你在哪買的。”
小白向來大方,乖乖把糖葫蘆給我了,還從口袋里掏出一坨用錫紙包好的巧克力,塞給我:“這個也給你吃�!�
我雖然不喜歡吃甜食,但還是有點感動。
“小白,你吃中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