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沒呢�!贝┲l(wèi)衣的少年露出了期待的表情,圓圓的眼睛讓他看起來像一只友善的小動物。
“跟我下去買菜,中飯在我這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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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是個嚴重偏食的孩子。
在超市里,他只要看到肉類,不管是什么肉,都兩眼放光,尤其對雞腿,火腿,肉丸子這些肉多的食物抗拒不能。對于蔬菜,他的反應(yīng)簡直和林佑棲當(dāng)年養(yǎng)的那只哈士奇是一模一樣的,碰都不碰一下,只嗅兩口,就一臉鄙夷地走開了。
說到林佑棲,其實他的生活能力不錯,大概是因為學(xué)醫(yī),他養(yǎng)的動物大都不會死,還能安度晚年。我就差一點,養(yǎng)不活動物,只能種點花草,獨善其身而已。
至于小幺,那是一枝能把自己活生生餓死的奇葩。
買完菜回來,小白尤憤憤然――他對我買的那幾棵白菜頗有微詞。其實我也不想買,但是老不吃蔬菜會牙齦痛。
開門的時候,對門林森家的門剛好打開,林森從里面走出來。
在A組呆了這么久,我也知道,組里是分成兩個小集團的。小白和蒙肅關(guān)系好一點,那個心機重的齊景卻護著林森,組長王治獨善其身。我這些天的表現(xiàn),他們肯定是把我劃進蒙肅的小集團。
但是,對于我來說,林森絕對不是一個普通同事那么簡單。
他是在R大,第一個做我的朋友的人。
我有一個奇怪的習(xí)慣,不管多熟悉一個地方,總會記得自己第一次到這個地方時的感覺。就好像我現(xiàn)在都記得李祝融把我扔回R大那天,冷死人的早晨,連水泥地都凍得發(fā)白,高大的杉樹沉默地站在晨曦里,這世界冷漠得讓人絕望。
我叫住了林森。
“林森,你要出去買飯嗎?”
他看了我一眼,皺起眉頭,點了點頭。
“我正好買了菜,中午在我這邊吃吧�!�
他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而是轉(zhuǎn)身進屋,就在我要以為他拒絕了時,他又從門里走了出來,拿出一把德國Wüsthof的烏木柄削皮刀遞了過來,遞到我面前。
好吧,中斷了許久的“物物交換”,又要開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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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飯前吃了不少東西,肚子倒不是很餓,耐心做了一道紅燒魚,我做菜不喜歡勾芡,都是南方家常菜的口味,把紅辣椒和青椒切碎,蒜黃切段,姜絲蒜蓉?zé)湾�,放了自制的辣椒油,香味引得我自己都有點饞。
用肉丸子和海帶芽做湯,用泡椒炒了一道雞雜,再炸了個雞腿,然后炒了白菜。我切辣椒的時候,辣到了手,拿了一杯冰水,把手泡在里面。
小白不知道從哪弄了兩瓶啤酒來,很江湖氣地給我和林森一人倒了一大杯,還嚷嚷著要干杯,我看林森不像很能喝的樣子,讓他多吃點菜墊墊肚子再喝。但小白像打了雞血一樣,硬逼著林森喝了大半杯。
果不其然,剛吃完飯,林森就靠在了沙發(fā)上,臉紅得像柿子一樣,打了兩個酒嗝。忽然喃喃地說起話來。我仔細一聽,發(fā)現(xiàn)他在用英文背牛頓的三大定律。
小白一副闖了大禍的表情,雞腿也不啃了,揪著自己頭發(fā),碎碎念:“怎么辦怎么辦,齊景會殺了我的!我不想死��!”
我寬慰他:“沒事的,齊景不會知道,估計到了晚上,林森酒就醒了�!�
“你不知道,林森下午還要去和從上面下來考察的人講演課題,他今年上半年要做的課題就是地磁場活動,齊景做了不少工作才把這個課題落實的,啊啊啊,齊景會殺了我的!”
我聽他呱啦呱啦說了一堆,只有一個感想――自作孽,不可活。
知道林森下午要講演課題還硬拉著他喝酒,不是找死是什么。
畢竟是我請林森過來吃飯的,又是成年人,自然不能讓小白擔(dān)責(zé)任,我想了想,實在找不到別的解決辦法,朝小白伸出手:“把齊景的電話號碼告訴我。”
小白哀嚎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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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景動作快得很,接到我電話的時候他大概正在陪“上面下來的人”吃飯,聽我說了情況,他情緒平穩(wěn),沒有罵人,而是冷靜地說:“你們先放他平躺著,喂他喝點水,我馬上過來。”
十分鐘后,我家的門被推開了。
齊景穿著一身西裝,身形修長,臉龐俊美,但是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
他進門就脫了外套,在林森躺著的沙發(fā)旁邊蹲了下來,伸手托住他的頭,輕聲叫著他名字:“林森,林森,我是齊景,你先把眼睛睜開……”
我讓小白去用冷水泡毛巾,自己給齊景遞了一杯水:“我們剛剛喂他喝水,他不肯喝�!�
齊景沒有搭理我。而是繼續(xù)耐心地哄林森:“林森,我們喝點水好不好,喝了你再睡覺……”
他一面
哄,一面按揉著林森的額側(cè),林森竟然真的睜開了眼睛,就著他的手,喝了一點水。
連我都看得出,林森的整張臉都是不正常的紅,臉上皮膚燒得滾燙,簡直是在發(fā)高燒。
林森喝了點水,似乎清醒了點,皺著眉頭,不耐煩地喃喃道:“我不喝水,我想睡覺……”
“好,你先坐一會,等下就讓你睡覺,”齊景耐心哄著他,回頭對我說:“去切一片檸檬來,沒有檸檬,桔子也可以�!�
等我切了檸檬過來的時候,林森已經(jīng)靠在齊景的肩膀上,快睡著了。
齊景哄著他,把那片檸檬吞了。
不得不說,齊景騙人的功夫簡直一流,林森眼睛都睜不開,一臉信賴地問他:“齊景,你給我吃什么?”
他把那片檸檬遞到林森唇邊,面不改色地說:“糖�!�
林森很快就知道自己受騙了。
那片檸檬很酸,他整張臉都皺成了一團,而且他醉得七葷八素,竟然抓著騙他吃檸檬的齊景訴苦:“齊景,好酸……”
“這糖是有點酸的�!饼R景面不改色地騙著他:“你先含著,等會就甜了�!�
林森醉得識人不清,皺著眉,乖乖地含著那片檸檬,靠在他肩膀上睡著了。
檸檬確實有效,不到五分鐘,林森臉上的紅色就褪了下去,齊景讓他平躺在沙發(fā)上,問我要了一床被子,蓋在他身上。
“讓他睡一會,三點去開會再叫他起來。”他這樣宣告了意外的圓滿解決。
不用他說,我也知道,算賬的時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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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相信了是我讓林森喝的酒――其實不能說是相信,而是他自己早就認定了,是我讓林森喝的酒。
他沒有追究責(zé)任,也沒有說什么責(zé)怪的話,他只是站在我們談話的臥室里,冷冷地警告道:“許煦,你是R大的前輩,我們就算做不成朋友,至少也是井水不犯河水。林森是不懂人情世故,但是你要是想給他使絆子,搶他的課題,就打錯主意了。別以為你上面有人護著,我就不敢動你,這樣的事,如果再發(fā)生一次,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第18章
在齊景把林森帶走之后,我把小白叫到了我臥室。
彼時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太陽暖融融的,我這個房子沒有陽臺,陽光從大開的窗戶照進來。我坐在床上,小白大概也知道我要說什么,進來的時候帶上了門。
他站在我面前,十六歲的少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比坐著的我都高出一大截。
“你叫我干什么��?”他站沒站相地斜在那里,若無其事地啃一只蘋果。
我靜靜地看著他,直到他自己都有點不自在了,大睜著一雙貓眼問我:“你怎么了?”
畢竟是小孩子,就算表面裝得若無其事,眼睛里還是心虛的。
“你為什么要設(shè)計林森?”我語氣嚴厲地問他。
他抿著嘴,沉默了。
這場面太熟悉,一樣的天才少年,骨子里一樣的桀驁,他年紀還太小,幾乎不能分辨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不該做的,他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要得到。但他又已經(jīng)足夠成熟,成熟能夠設(shè)計這樣一場“意外”。
華教授當(dāng)年教我,說“反常即妖”,人不能因為自己有比別人強的能力就為所欲為。聰明要用在正道上,平時勾心斗角,能夠收到短時間的效用。其實還不如坐下來看幾本書來得實在。有人的地方,就有世故,人和人之間的斗爭是無窮無盡的,人的頭腦不該用在這些斗爭上。一個人,還是要有點信仰的。
華教授當(dāng)年管教我的時候,幾乎是錙銖必較,小到我平時課業(yè),大到我未來的研究方向,都不敢輕縱。他說:“你這個年紀,是決定你一輩子的時候。一個天才少年,沒人知道他日后會是一個犯罪高手,還是一個物理學(xué)教授。行差踏錯,都在一念之間�!�
這些道理,我不能講給小白聽。
我是過來人,我很清楚他這個年紀心里都在想什么。這個年紀的孩子,就像是貝殼,他真正的內(nèi)心都藏在堅硬的殼里。你只能讓他自己從里面打開,不能去硬撬,不然就會傷到里面柔軟的心。
說起來矯情,但大致就是這么個道理。這個年紀的孩子,其實是不怎么分得出好歹的,順著他的就是好,違逆他的就是不好。
但是我要做的,是引導(dǎ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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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搬張椅子過來,坐在這�!�
小白果然默默地搬了張椅子過來,垂著頭坐在我面前。
在這時候,他用的是當(dāng)年我最擅長的那招――裝聽話。
“把蘋果吃了,別浪費�!�
小白于是把蘋果吃了,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可憐兮兮。
“現(xiàn)在說,你為什么要設(shè)計林森,你知道那個課題對他有多重要的!”我聲音嚴厲地問他。
他絞著放在自己膝蓋上的手,他手指長,據(jù)說這樣的孩子長得高。
“不說是嗎?”
“我不說你會把事實告訴齊景嗎?”他忽然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看著我。
“不會。”我很淡定地告訴他:“我不會讓你被齊景記恨。”
畢竟是小孩子,一句話就讓他動容了。
“你不想要那個課題嗎?”他直接地問我:“你那幾天一直在看這方面的書,還從蒙肅那里找了書來看。你一定看過923計劃,知道會有這樣一個課題。你做了這么多準備,難道你現(xiàn)在不想要那個課題了?”
我有很多話,可以說。
我可以說:這是大人的事,你只是在A組學(xué)東西的小孩,你還不懂研究組之間的斗爭。
我也可以正義凜然地說,林森拿到那個課題,我一點都不介意,我喜聞樂見,我高風(fēng)亮節(jié)。
但是,我說的是:“小白,我很想要那個課題�!�
我說:“但是小白,人貴在有自知之明。你要知道,以我現(xiàn)在的能力,根本做不了那個課題,就算搶過來,也不過是砸在手里。而且,就算要搶課題,也不要用這樣的方法。我知道,如果你是給自己搶,絕對不會用這樣的方法,對不對?”
十六歲的白毓同學(xué),默默地垂下了頭。
我知道,話說到這里也該打止了。于是站了起來,拍了拍他肩膀,開玩笑道:“我倒是沒想到你竟然這樣為我著想,難道是因為吃了我做的飯,所以感動了?”
“你以為你是小當(dāng)家嗎?”小白同學(xué)翻了個白眼,說道:“其實你剛來的時候,我也很討厭你。但是我現(xiàn)在知道你是一個好人�!�
這句話聽過太多次。
我從來都是一個好人。
只是,這個世界上活得最累的,就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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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被小白拖去學(xué)校的網(wǎng)球場轉(zhuǎn)了轉(zhuǎn)。小白會打網(wǎng)球
,我不會打,坐在看臺上看,小白和幾個男孩子在下面打雙打,汗水把頭發(fā)弄得一縷一縷的,理科學(xué)校向來女生少,看臺上竟然有不少女生。
我看不懂網(wǎng)球,只覺得他們跑來跑去的實在累,剛想和小白說一聲就回去,結(jié)果手機就在這時候響了起來。
是李祝融的電話。
“你在哪里?”
“我在學(xué)校�!蔽铱戳艘幌卤�,下午三點半,是他回家的時間。
那邊沉默了一下,問我:“你現(xiàn)在在做什么?”
我認識里的人里,若論把“口是心非”這一項絕技修煉到極致的人,一定是他李祝融。
明明只是一句“陪我說說話”就能解決的事,他一定要審犯人一樣把你審半天,然后在兩個人都無話可說的情況下掛電話。
也許是年紀大了,十年之后,再看他,很多事都漸漸可以理解了。
當(dāng)然,也可能是真的淡了。
不在乎了,也就不會執(zhí)意要一個答案了。
“我在體育館看別人打球�!�
“……明天我?guī)闳ゴ蚋郀柗��!?br />
“我不會�!�
“我教你�!�
“我還是不去了�!蔽蚁褚粋老朋友一樣平靜地告訴他:“我明天要上班,沒時間�!�
“你不想見我?”
“……”我知道他要不高興了。
“明天我讓袁海去接你,你自己愿意來最好,不愿意來的話,你以后也不要想出門了。其實你也不用上班了,我前天就已經(jīng)給你學(xué)校的人打了電話,你收拾一下東西,準備從學(xué)校搬出來吧�!彼淅湔f道。
“你一定要這樣做嗎?”我看著自己攤在膝蓋上的手掌掌紋。
“我的性格你很清楚�!彼苯亓水�(dāng)?shù)卣f:“要么你自己來,要么我讓袁海帶著人去把你弄過來。你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不要弄得這么難堪。我還是那句話,你自己在北海和玉淵潭的房子里選一套,你愿意住哪住哪,就是不能出去上班�!�
“非法拘禁,是指以拘押、禁閉或者其他強制方法,非法剝奪他人人身自由的行為�!蔽揖従彽卣f道,“非法拘禁罪侵犯的客體,是他人的身體自由權(quán),所謂身體自由權(quán),是指以身體的動靜舉止不受非法干預(yù)為內(nèi)容的人格權(quán)……”
就算他不說話,我也可以想象,電話那邊,他是怎樣憤怒。
這世界真奇怪,明明做都做了,卻不許別人說。
“我改變主意了�!彪娫捓铮钭H谟们八从械睦潇o語氣冷冷說道:“你現(xiàn)在就收拾東西,我讓袁海去接你,立刻!馬上!”
我學(xué)了快十年的法,滿口自由權(quán)利,卻托李祝融的福,比誰更清楚地體會到那句在法律界流傳的名言――法律,只不過是有錢人的武器。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自己是林尉,至少,鄭野狐每次把他抓回去,自己臉上都要掛幾道彩。
可惜我不是林尉,我是個命無半兩重的讀書人,這世上最百無一用的,就是書生。
“在把我抓回去之前,你先料理一下自己的后院。李老爺子如果發(fā)現(xiàn)自己上午才趕走的人下午又回來了,只怕會氣得心臟病發(fā)�!钡竭@時候,也只能妄想拿他爺爺來壓他了。
李祝融冷冷地笑了起來:“老師,你不用指望老爺子能管我,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十七歲了�!�
他十七歲那年,發(fā)生過什么事呢?
不過是“猥褻自己未成年的學(xué)生被學(xué)校勸退”,不過是站在校長室的少年,朗聲道:“我不是同性戀�!�
“怎么,時過境遷了,你又變成同性戀了!”我咬著牙,狠狠地諷刺:“二十七歲才出柜,不嫌晚了嗎?”
我幻想過很多次我和他撕破臉的情形,可是從來都沒想過,會是在一個喧鬧的網(wǎng)球場,在一個曬著陽光的看臺上,把那些陳年的瘡疤揭開,攤在陽光下。心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涌動著,十年過去,我還以為它們早死得徹徹底底了,原來還能死灰復(fù)燃,燒得我胸口劇痛。
“我從來都不是同性戀�!彪娫捘嵌说娜�,用最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我只不過是碰到了老師而已�!�
真是一句好情話,可惜選在了錯的時候。
我正要冷笑著反駁他,他卻說道:“我從來不指望老師明白我的價值觀,我也不想知道老師心里在想什么。我做事喜歡現(xiàn)實一點,只要把老師弄到我身邊,躺在我床上,只能看著我一個人,而我只要一回家就能看見老師,這就行了�!闭f到這里他停頓一下,放肆笑道:“話說回來,老師去收拾東西吧,袁海也快到了�!�
第19章
我不喜歡北海。
我小學(xué)時候,課本上有篇課文,好像是《讓我們蕩起雙槳》還是什么,里面的插圖就是北海的綠樹紅墻。聽起來覺得俗,但是實地看看,倒還不錯。
只是我仍然不喜歡北海。
沒人會喜歡自己的牢房。
李祝融的房子里,最漂亮的,就是北海這一套。
當(dāng)年去過華教授家的書房,他是老派的文人,因為研究的是物理,書房里有點歐式的感覺,高大的書架,書架上都是厚厚的原著。那時候我就想,要是以后我有了一個大書房,也要弄得舒適昏暗,不看書的時候也可以躲在書房里睡一覺。
我不知道李祝融從哪里弄來這么多書,高大的歐式硬木書架,深色調(diào),擺滿了硬殼燙金的大書,那些量子論經(jīng)典力學(xué)天體物理,都熙熙攘攘地擠在書架上。書架上甚至還裝著一個精致的樓梯,可以讓人爬上去拿最高一層的書。
我不記得,我什么時候有和他說過,我的夢想,就是有一個頂?shù)教旎ò宓臅�,我可以站在樓梯上,想看愛因斯坦就看愛因斯坦,想看特拉斯就看特拉斯�?br />
他站在我身后,若無其事地靠在門上,雙手插在褲袋里,翹著嘴角朝我笑,像一個最溫柔多情的紈绔。
我脊背上有點涼。
我不怕他對我態(tài)度惡劣,惡毒諷刺。那樣至少我可以針鋒相對。但是,我不知道該拿一個這樣的李祝融怎么辦。
他似乎在……暫且稱之為討好吧。
我想他確實在討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