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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我別開了眼睛。

    “我給我媽打一個電話,告訴她一下�!蔽腋械街讣自M掌心里的痛:“我爸身體不好,我怕他太激動……”

    “老師不我的生氣了嗎?”他的手放下來,撫摸著我頭發(fā),大概是覺得我很溫馴,又摸到了我臉上。

    我忍耐著自己跳起來給他一拳的沖動,用我能發(fā)出來的最平靜的聲音說:“我錯了。我不該和你吵架,你把手機給我吧�!�

    “老師不生氣了就好。”他用指尖在我臉頰上輕劃著。一直在副駕駛座上聽著我們對話的袁海連忙把手機遞了過來。他接過來,交到我手里。

    他甚至還笑著說:“老師不是要告我的狀吧�!�

    我沒有說話,拿著手機,爬到了座位的另一邊,蜷在那里撥通了我媽的手機。

    響了三聲,電話被接通了,我聽見那邊有高壓鍋噴氣的聲音,我甚至可以想象她把手在圍裙上擦了兩下,急忙忙地接起電話的神態(tài)。

    “姆媽,”剛一開腔,鼻子就猛地酸起來,眼淚控制不住地往外涌,我連忙掐了自己兩把,壓低了聲音說道:“姆媽,我是煦煦�!�

    “啊,煦崽啊,”我媽用她特有的大嗓門驚喜地叫了起來:“你爸明朝過生日,我就說我煦崽肯定記得??……崽,你爸做整壽,你什么時候回來�。俊�

    “姆媽,我在車上,就快到家了。”

    “好啊……回來好啊……”媽大概也是高興,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好念叨起了我爸:“崽,你不曉得,你爸這幾天飯都不愛吃了,就盼著你回來……”

    我的心像被放在滾油上煎,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告訴她,在我爸的大生日里,我要帶著那個她恨得咬牙切齒的“夭壽仔”回家。

    但是,如果不說,等到見面的時候,還是要開口。

    “姆媽,我跟你說一件事。我這次回來,帶了一個朋友……”

    我媽大概也察覺到了我語氣不對勁,有點小心翼翼地順著我的話說;“帶朋友……帶朋友也好??……”

    我實在說不出口,只能沉默,我媽頓了一頓,終于問道:“崽,你帶的朋友,是男的還是女的�。俊�

    我的額頭抵著冰涼車窗,整張臉都好像凍僵了,我竭力想扯出一點笑容來。

    我媽嘆了一口氣。

    “崽啊,我就曉得,你還是不肯改??……”她唉了一聲,像是自我安慰一般說道:“帶朋友也好……你這些年一直不開心,要不是因為那個夭壽仔……唉,姆媽上了年紀,就喜歡??嗦,不說了,不說了�!�

    我閉上了眼睛,覺得心口像被撕開一個洞。

    “姆媽,跟我一起回來的,是李祝融�!�

    “什么!”因為驚訝而驟然撕裂的聲音,我媽發(fā)著抖:“過了這么多年,你還要和他攪到一起,你不記得當年……”

    “姆媽,別說了。我爸身體不好,你幫我勸他一下,我們馬上就到了……”我支持著自己把話說話。

    那邊已經(jīng)不說話了,只聽見我媽急促的呼吸聲,帶著一兩聲抽泣。

    我用手掌遮住了眼睛,說了一句“姆媽,總歸是我對不住你和我爸�!睊焐狭穗娫�。

    李祝融從背后靠近來,張開手臂,把蜷縮在座位角落里的我包裹起來,用下巴枕著我肩膀,低低地說:“老師,說好了?”

    我整個人都在發(fā)抖,往角落里縮。

    我怕他,

    “老師,別擔心,我在這里。”他自顧自地說著,把我從角落里拖出來,抱住,在我臉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啄著。

    我的腦子在瘋狂的運轉,像一臺塵封多年又被拿出來的計算機。這些年來,我一直得過且過,因為沒什么東西需要用腦子,我只不過是在活著而已。

    是他把我逼到這境地的。

    “我要一塊手表�!避嚨绞薪嫉臅r候,我忽然開口。

    李祝融沒有問為什么,而是問袁海:“準備的禮物里有手表沒?”

    “有的�!痹D贸鲆粡埣垇�,匯報道:“有一塊PatekPhilippe的,還有一塊Rolex的。”

    “拿Rolex的。”

    我靠在他手臂上,把手伸出來,手腕上一道血紅的淤痕。

    他抿著唇,替我把手表戴上了。

    我看了一眼,似乎能遮得住。不再說話,靠在他身上,閉上了眼睛。

    第24章

    按照家里這邊的風俗,整歲的生日是要辦宴席的。

    我爸不喜歡熱鬧,所以生日不會大辦,應該就是請一兩桌平時往來得比較勤的親戚朋友,然后我媽自己做一頓飯,大家熱熱鬧鬧地吃一頓就散了。

    我家里不大,三室兩廳帶廚衛(wèi),我爸平時把客廳當書房,把書房當儲藏室,客廳里總是堆著一堆書,還不讓我媽整理,說我媽會弄亂他的書。

    我的臥室,雖然我已經(jīng)很久不住在家里,但就算家里的東西沒處放,我媽也絕不把雜物堆到我的臥室里。

    我知道,他們其實希望我回去住。

    回N市,也不是不可以,我的法學還不錯,回去也找得到地方教書。但是我不想回去。

    我爸這一輩子,傲骨錚錚,他是那種最老式的文人,從不折腰。同事背后造謠說他收了學生的禮,他能當面對峙,逼得別人公開道歉。

    他唯一的污點,大概就是我。

    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去書店,那時候我剛被退學,我媽讓他帶我出去走走散散心,他是整天悶在家里搞學術的讀書人,哪里知道什么地方好玩,想要帶我看學校后山的亭子,轉了半天沒找到路上去。絞盡腦汁,終于決定帶我去書店。

    在書店里,隔著一個書架,他的同事,明明看見了我和他,還刻意大聲宣揚著:“聽說許教授家里的兒子是個同性戀”。

    他那時候正從書架上往下拿一本物理書,聽到這話,整個人都僵住了。

    我永遠記得他那時的神情。

    他像是一瞬間蒼老了十歲。

    -

    上樓的時候,李祝融忽然叫住了我。

    我走在前面,他在等著袁海他們把禮物準備好,然后一手提著一堆紙袋子,很瀟灑地打發(fā)了袁海他們,提著他的“禮物”跟在了我后面。

    我家在三樓。住在左手邊,門上貼的春聯(lián)是我爸親手寫的,他寫得一手好字,清瘦的宋體,用來寫春聯(lián)有點過于凄涼了。

    我這輩子虧欠最多的兩個人,此刻就在這扇門后面。

    我掃了一眼我家的門,繼續(xù)往上走。

    這棟居民樓有五層,走到最后四樓上面的樓梯,他大概以為五樓就是我家,叫了我一聲:“老師!”

    “怎么了?”

    他站在昏暗的樓道里,像一個英俊的吸血鬼,穿著純手工的意大利西裝,頭發(fā)全部攏到耳后,露出混血兒特有的一張漂亮面孔,丹鳳眼里帶著笑意,朝我抬起下巴來:“老師,我頭發(fā)亂了。”

    他臉頰左邊有一縷頭發(fā)垂了下來。

    我安靜地走回去,替他把那縷頭發(fā)重新別到耳朵后面。

    在我伸手替他別頭發(fā)的瞬間,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我臉頰上啄了一下。

    “老師笑一笑嘛!”他得意地要求我,這神態(tài)像極了十年前那個蠻橫霸道、高興起來還會撒嬌的少年。

    我沒有理他。

    “你在這等一下。”我讓他停在五樓下面一點的樓梯上:“我先去敲門。”

    他皺了皺眉,露出不高興的神情。但是我知道他這是裝的,他臉上有情緒的時候,很少是一時遏制不住,大部分時候,都是吸引我的注意。

    我不再管他,自己朝五樓走去。

    -

    十分鐘后,他走上了樓頂?shù)奶炫_。

    “HI,小哲�!蔽易趪鷻谏希谜韵镜睾退蛘泻�。

    他還提著那些可笑的“禮物”,臉上神情十分陰沉。上天臺的門很矮,他站在那里,越發(fā)顯得高大。

    但是,高大有什么用呢?從門口到我坐著的圍欄至少有十五米,在他跑過來之前,我有足夠的時間翻身跳下去。他又不是劉翔。

    今天是三月十四,距離他在C城重新遇到我,已經(jīng)過去了很多很多個月,距離我們第一次見面,已經(jīng)過去了十多年。

    真奇怪,越是到了這時候,人反而不傷心了,而是感到一種麻木的滿足。

    “許煦,你想干什么?”他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夠嚇人了。

    “沒干什么�!蔽译p手撐著欄桿,不時無聊地左右看看:“我只是覺得,我們需要好好聊一下了�!�

    “你瘋了嗎!跑這上面聊天!”他臉上薄怒的神色:“你先過來,到我這里來,不要讓我生氣。”

    我別過臉去,看了一眼下面的風景。我選的位置不錯,下面沒有樹,全是水泥地面。上次在林佑棲那里看到一篇醫(yī)學報告,說是超過十二米,跳到堅硬地面上,死亡的概率大概是多少多少。

    “小哲,我們有多久沒有好好說話了?”我平靜地問他。

    他已經(jīng)把那些禮物都扔在了地上,煩躁地扯松了領帶,我猜他現(xiàn)在一定很想揍我一頓,可惜他揍不到我了。

    “我一直在和你好好說話�!彼煊驳卣f完,抿著唇。

    “又在騙人了�!蔽腋嬖V他:“小哲,兩個人能交流的前提,是平等。就算不平等,也要互相有籌碼。但是,這些天來,你拿我朋友威脅我,拿我父母威脅我。我一步步退讓。我想不通,為什么我會輸?shù)竭@么慘,難道是因為你沒有可以讓我威脅的東西,我想了很久,終于想到了一件可以威脅你的東西……那就是我自己的命�!�

    他咬緊了牙。

    “你想要什么,你就說,我都可以給你�!彼麗汉莺莸卣f:“你先回來�!�

    “談判不是這樣的�!蔽夷托牡馗嬖V他:“你不能給一個籠統(tǒng)的概念,您要給一個我看得見的好處,比如說,你可以說,今天我們不去你家了。我們回北京去。這就是誠意�!�

    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我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你回來。回來我就和你談�!彼呀�(jīng)有點煩躁了:“你不會跳的,你想想你爸媽,他們就在樓下,難道你要他們看你的尸體?”

    “那是你的事了�!蔽逸p描淡寫地說道:“我死了是火化還是土埋,用什么棺材,葬在哪里,都隨你便!”

    “閉嘴!”他雙手插進自己的頭發(fā),朝我吼道:“你給我閉嘴!你這個懦夫!你敢跳下去,我就弄死你爸媽!我說到做到!”

    “你不會的�!蔽以谔炫_的寒風里瑟縮了一下:“等我死了,你就會想:到底是誰的錯呢?為什么許煦會不想活了呢?然后你就開始回憶,你就會發(fā)現(xiàn),原來是你自己,是你讓我不想活了……然后,你也許會有那么一點點后悔吧,誰知道呢……”

    “你閉嘴!”他惡狠狠地打斷我的話:“你懂什么!你什么都怕!什么都在乎!你在乎的那些東西有什么要緊!那些人沒了你也不會死!”

    “那你呢,你沒了我會死嗎!”

    他沒有回答,而是蹲了下去。

    “你為什么不來找我呢?”我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忽然笑了起來:“昨天,羅秦告訴我,你兒子,是你和一個美國女人生的。我昨天才知道她的名字……”

    他現(xiàn)在,一定會想要弄死羅秦了。

    可是,我卻很感激羅秦。

    我一直逃避的那個問題,我避而不談的那個小孩,那個小孩的母親,還有他李祝融沒有和我在一起卻也沒有來尋找我的十年時間,都因為羅秦的一句話得以解釋。

    他說:“許煦,你高估了自己。李祝融他需要的,不過是一個親人而已�!�

    “是這樣嗎?小哲?”我偏著頭問他:“你只要一個和你親近的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最好是你的小孩,只要他真心真意地對你好,和你親近。你就不需要我了?”

    他蹲在地上,一米九的身形蹲起來也不顯佝僂,他似乎在發(fā)抖。

    我一直懷疑,他有某種心理疾病,強迫癥,或者心理上的暴力傾向,然而大部分時候,他那么正常,像是一個過分冷酷的正常人。

    我想我可能要失望了。

    沒關系,反正我也失望很多次了。

    那年在R大的校長室,我那樣失望,后來,也沒事了。這十年里,我一直在失望,不也好好地活著。

    再碰到他,不過是再失望一次,沒什么大不了的。

    “你什么都不懂……”他的聲音沙啞著,像是壓抑著太多東西,他幾乎是在喃喃地說:“你該死的什么都不懂!隨便一個人就能弄死你,你什么都不懂……”

    “你不說,我怎么會懂呢……”我閉上眼睛,企圖抑制某種滾燙的液體:“你什么都不和我說,你要我怎么懂?”

    “我不能說!”他蹲在地上,像一只被拋棄的大狗一樣。抬起臉看著我,他的眼神讓我困惑,那里面有太多東西。

    我心口劇烈地抽疼起來。

    “算了”,心里有個聲音這樣說:放了他,也放了你自己。

    這個人,我曾經(jīng)喜歡到半夜睡不著覺,我怎么舍得他難過?

    可是他為什么就舍得我難過?

    我們又是什么時候,走到了這地步?

    “跟我道歉吧,小哲。”我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把臉別到一邊:“說對不起,然后回去吧……”

    他站了起來,他似乎察覺到了什么,他的表情有點慌亂,我猜他會道歉,但是他沒有。

    他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什么,但最后我只聽見模糊不清的幾個字。

    “我……”

    “什么?”

    “你他媽的給老子從那鬼地方下來!”他憤怒地大吼:“老子剛剛說了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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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經(jīng),鄭野狐和林尉打架,夏知非笑他,說:“一句我愛你就可以解決的事,搞得這么難看�!�

    所以說,我羨慕陸非夏。

    第25章

    在我遲疑的時候,眼前忽然撲上來一個陰影,我本能地往后面一躲,被他伸手揪住衣領,從圍欄上狠狠地拽了下來,按在地上。

    “你瘋了嗎!你這個混蛋!”他啞著聲音對我怒吼著,高高揚起拳頭,滿臉的憤怒。

    我本能地閉上眼睛,只聽見耳邊一聲悶響,本來以為會落在我臉上的拳頭卻遲遲沒有揮下來。

    我睜開眼睛看,先看見的是他因為懸心而蒼白的臉,從臉頰到眼尾,都蔓延著憤怒的紅色,他咬著牙,瞪著我。連眼睛都是通紅的。

    我聞到了血腥味。

    本來要砸在我臉上的那一拳,砸在了水泥地面上,骨節(jié)上的皮肉都綻開來,血還在不斷地往外涌。而他只是瞪著我,咬緊了牙關,一句話不說。

    我被這樣的他嚇到了。剛想說話,就被他從地上拉了起來,狠狠地抱住我,力度大得讓我胸腔都開始缺氧。

    我看不到他表情,但是我知道,他嚇壞了。

    -

    我們站在三樓的門口。

    門框兩側,貼著我爸寫的春聯(lián),紅紙的邊緣已經(jīng)褪了點色,黑色的字像一只只眼睛,安靜地看著我。

    我眼睛有點熱。

    “給我一支煙。”

    虛弱的煙霧升起來,從喉管到肺部,一路服帖下去,煙草是讓人安心的的好東西。

    吸完一支煙,在粗糙墻面上按滅,他兩手都提著東西,忽然側過頭來,在我臉上啄了一下。

    “老師,敲門吧�!�

    死刑犯等待上絞刑架的時候是什么樣子,我現(xiàn)在就是什么樣子。

    開門的是我媽。

    她這兩年又瘦了一點,頭發(fā)從兩鬢開始白了,硬扎扎的,大概想到有客人要來,也沒穿圍裙,穿著我上次回家沈宛宜給她買的一件玫紅色的外套,像是不知道要擺出什么表情來接待我們一樣。

    “回來了?”

    “回來了。”我低著頭往門里走,不敢看她的眼睛:“姆媽,我爸呢?”

    “在書房里。”她局促地站在門口,看了一眼李祝融,大概也沒想到他會是個混血兒,又這么高這么漂亮,搓了搓手,不知道說什么好。

    李祝融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個笑容:“阿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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