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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陸書瑾那漂亮的眼睫毛沾了水珠地顫著,聽言就立刻拿來瓷瓶,打開之后里面是淡黃的粉末,一股子苦澀的藥味撲鼻而來,想倒在手上,但見自己的手掌心都是血,且往傷口上抹的時候必然會扯動傷口,于是就拿著瓶口俯身過去,對著傷口小心地撒著藥粉。

    這藥粉的藥性顯然很烈,剛?cè)錾先サ乃查g,蕭矜腰腹頓時一抽,輕輕倒抽一口涼氣,痛得不輕。

    陸書瑾也被嚇了一跳,手狠狠一抖,不敢再撒了。

    蕭矜咬牙挺著,硬是一聲未哼,劇烈的疼痛過去后他見陸書瑾僵著不敢動,勾起個有氣無力的笑,聲音沙啞,緩緩說道:“你,應(yīng)該聽說過我爹吧?”

    陸書瑾抬頭去看他:“蕭將軍,晏國無人不知。”

    “我爹十二歲就隨祖父去了邊境,十五歲上戰(zhàn)場,至今已有四十七,大半輩子都是在戰(zhàn)場上殺敵。”蕭矜微微仰頭,目光神游,憶起往事,“我七歲那年,因?yàn)榫毼淇钠屏祟^,流了很多血,哭著鬧著再也不肯拿劍,那日我爹便脫了上衣給我看,他身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疤,無一好處,有一條甚至從肩胛出劃到腰際,貫穿整個背部�!�

    “這些傷都險些讓他喪命,但他命硬,一次次活了下來。”蕭矜道:“我爹說,這些傷痕便是安寧盛世的勛章,任何一道傷都有其中的意義,才不算白白受傷。”

    他一把握住陸書瑾的手,溫柔的語氣一轉(zhuǎn),多了幾分板正的教訓(xùn):“手別抖,直接把藥倒上去,要有男子漢該有的樣子�!�

    陸書瑾不是男子漢,也拿不出男子漢該有的樣子,她盯著蕭矜看了半晌,撇了撇嘴,小心翼翼地將藥粉細(xì)細(xì)撒在傷口上。

    蕭矜頓時抽一大口氣,趕忙用咳嗽去掩飾,結(jié)果這么一咳又扯動了肋上的傷,疼得一抽一抽地,蕭矜閉上了眼睛到底沒忍住,咬牙暗罵道:“狗娘養(yǎng)的,給小爺?shù)戎?br />
    陸書瑾將藥粉覆蓋了傷口之后,便抻開白布,俯身上前用手臂虛虛地環(huán)住他的腰身,將白布一圈一圈地纏繞上去,裹住傷口。她實(shí)在沒有別的心思,但每次靠近她的鼻尖都堪堪擦過蕭矜的肩處,除了血腥味之外,還伴著蕭矜身上一慣的香薰味道。

    寂靜的馬車?yán)锇朦c(diǎn)雜音都無,她從皮膚上散發(fā)出來的熱意幾乎貼著臉頰,心臟的跳動聲微弱傳來,撲面都是少年獨(dú)有的氣息。

    她紅著耳朵在蕭矜的指示下將傷口簡單抱扎住,血往白布上滲了一小片之后就停止了,算是暫時止住。

    蕭矜笑了笑,說道:“你看,這不好了嗎,不過是小傷而已,沒什么好怕的�!�

    陸書瑾也覺得神奇,她現(xiàn)在完全鎮(zhèn)定下來,似乎是被蕭矜的情緒帶動影響,方才那從心底迸發(fā)的恐懼已然消失不見,身子也不再顫抖。

    她又將蕭矜身上其他細(xì)小的傷口上了藥,這才幫他重新穿上了外衣。

    剛處理完傷口,有人在外面敲了敲車壁,快三下慢兩下。

    “我在�!笔採鎽�(yīng)聲。

    緊接著車簾被撩開,季朔廷臉色極差地探身進(jìn)來,一眼就看出蕭矜受了傷,轉(zhuǎn)頭吩咐隨從趕馬啟程,自己爬上了車廂:“怎么回事?”

    蕭矜自己將盤扣系上,表現(xiàn)得渾然不在意:“能怎么回事,擱馬車這兒蹲著呢�!�

    “是什么厲害人物?”他著急忙慌地問,已是許久不見蕭矜吃這樣大的虧了。

    “你見過的,吳成運(yùn),被我打跑了�!笔採嬲f:“上回應(yīng)當(dāng)就是他在學(xué)堂里翻我的書,我先前見到他時,就覺得他眼神不對勁�!�

    “是不是?”蕭矜轉(zhuǎn)頭問陸書瑾。

    陸書瑾想起那日早起去學(xué)堂,的確是吳成運(yùn)翻蕭矜的書,便點(diǎn)頭回應(yīng)。

    她一直想不明白吳成運(yùn)為何要翻那本艷情話本,但此刻好像不大適合詢問,她在這馬車?yán)锉旧砭褪嵌嘤�,季朔廷�?yīng)該是有話要跟蕭矜說的,但忌憚她在場,翻來覆去也只是問了蕭矜的傷勢。

    蕭矜嘴上說著傷得不重,表現(xiàn)得滿不在乎,但實(shí)際上他的精神勁兒迅速流失,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血色,連唇色都變得蒼白,一安靜下來眉眼就變得有氣無力,只顯出疲憊來。

    季朔廷脫了自己的外衣給蕭矜穿,剩下的路程誰都沒說話,讓蕭矜閉目休息。

    陸書瑾恍然轉(zhuǎn)頭,瞧見了蕭矜額頭上細(xì)細(xì)密密的汗,知道他正經(jīng)受著傷口疼痛的苦大折磨,但他面容仍然平靜,連眉毛都沒有皺一下,呼吸平穩(wěn)。

    她心念一動,從懷中掏出帕子來,疊成方塊,稍微起身探過去,用輕緩的力道去擦蕭矜額頭和鼻尖的汗珠。

    蕭矜的睜眼都顯得懶怠,看了她一眼,露出個淡淡的笑。

    季朔廷瞟了一眼,說道:“再撐會兒,應(yīng)當(dāng)快到了�!�

    蕭矜沒應(yīng)聲,被傷痛折騰得不太想說話。

    馬車行入寬敞的大道之中,海舟學(xué)府這條路上沒有夜市,家家戶戶俱已閉門,只余下街道上的燈亮著,馬車匆匆行過之后,在學(xué)府門口停下。

    學(xué)府宵禁,此時大門緊閉著,季朔廷親自下去跑了一趟讓人將門打開,馬車往舍房而行。

    陸書瑾原本以為會直接將蕭矜給送去蕭府,卻沒想到來了舍房,她撩開窗子往外看一眼,馬車已經(jīng)行入了舍房大院,停在門前。

    季朔廷起身,剛想去碰蕭矜的肩膀?qū)⑺涡�,陸書瑾卻記得那處有傷,眼疾手快地將季朔廷的手?jǐn)r下,然后摸到蕭矜的手指,稍微用力捏了捏他的指頭,喊道:“蕭矜,醒醒,到了�!�

    陸書瑾連喊了兩聲,蕭矜才慢慢睜開眼睛,半斂著眸,往外看了一眼,這才慢慢起身往下走。

    下去之后陸書瑾才發(fā)現(xiàn)舍房里的燈點(diǎn)著,里面似乎有人。

    她站在門口往里看,果然看見有兩人站在房中,一老一少,桌上擺著裝滿瓶瓶罐罐的藥箱,顯然是季朔廷請來的醫(yī)師,比他們先到。

    舍房本就小,那么多人都進(jìn)去就擁擠了,蕭矜進(jìn)去前腳步停了停,轉(zhuǎn)頭看向陸書瑾,輕聲叮囑:“你在門口等著,別亂走。”

    他氣息稍亂,說話已經(jīng)沒有平日里那種精神氣兒,額頭的汗擦了又出,似乎忍到了極限。

    陸書瑾點(diǎn)頭,留在了外面與其他隨從待在一起,門一關(guān)上里面的聲響是一點(diǎn)都聽不見了,她就在門口的臺階上坐下來,雙手抱著膝蓋發(fā)呆。

    蕭矜方一進(jìn)門,眉毛就緊緊擰起來,抬手開始脫衣,強(qiáng)撐了一路終于沒忍住,罵道:“娘的,好痛�!�

    季朔廷趕忙喚醫(yī)師,“杜老先生,快給他看看傷�!�

    杜醫(yī)師上了年歲,動作卻利索,讓徒弟幫忙解開蕭矜腰上已經(jīng)被血染紅的白布,瞧了一眼便道:“傷口深,須得縫合�!�

    “縫縫縫,動作快點(diǎn)。”蕭矜催促道。

    “你著什么急�!奔舅吠⒂�(xùn)他一聲,轉(zhuǎn)頭對杜醫(yī)師道:“先用藥吧,直接上針?biāo)覆蛔〉摹!?br />
    杜醫(yī)師頷首,讓徒弟去打水來,開始給蕭矜清理傷口。

    傷口上糊滿了黃色粉末,與血肉黏在一起,看起來亂七八糟的,但好歹是將傷口暫時堵住了大半,止了血。

    杜醫(yī)師上手先將傷口上的藥清洗干凈,蕭矜咬死了牙關(guān),脖子漲得通紅,青筋盡現(xiàn),愣是沒哼一聲,洗出一盆盆的血水來。

    擦去多余的水分和血,杜醫(yī)師將紅色的藥膏往傷口上抹,這藥稀少而金貴,但給蕭矜用是沒有半點(diǎn)省著的意思,一下就用了大罐糊在上頭,約莫等了一刻鐘的時間,傷痛幾乎感覺不到了,蕭矜恢復(fù)了些精神,說道:“動手吧�!�

    杜醫(yī)師拿出極細(xì)的針線,先用火炙烤之后,這才動手縫合蕭矜的傷。

    有鎮(zhèn)痛藥的加持,疼痛比方才小多了,蕭矜低著頭一言不發(fā),眼看著自己被劃開的左肋被一針一針縫上,擦盡了血又上了幾層的藥,最后裹上新的白布,才算是徹底處理好了傷。

    杜醫(yī)師擦了一把頭上的汗,長松一口氣說道:“小少爺可要愛惜自己的身體,將軍不在云城本就掛念你,若是知道你受了這么重的傷,怕是又要心疼�!�

    “無妨,我會注意的。”蕭矜道:“杜醫(yī)師辛苦,這半夜的,勞煩你了�!�

    “盡老夫之責(zé)罷了�!倍裴t(yī)師擺擺手,提著藥箱帶徒弟出了舍房。

    傷處理完,季朔廷一屁股坐在床邊,擰著眉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說道:“你到底怎么想的?為了陸書瑾,值得?”

    “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蕭矜瞥他一眼。

    “怎么就跟他沒關(guān)系了?吳成運(yùn)難道不是用他逼你出手?若不是你這些日子與他走那么近,又如何露出破綻來?”季朔廷道:“辛苦藏了那么多年,就讓他一下給逼出來了�!�

    蕭矜許是受了傷,腦子也不大靈活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沒聽出他話里的意思,說道:“這事兒跟陸書瑾沒有關(guān)系,你別怪在他頭上�!�

    季朔廷氣笑了,“我是在怪他嗎?你看看你把別人害成什么樣了,若不是你將他拉進(jìn)來,他會遭遇這些事嗎?人家老老實(shí)實(shí)讀書,安安分分科舉,何以卷入這些旋渦�!�

    蕭矜這下聽明白了,季朔廷這是讓他離陸書瑾遠(yuǎn)點(diǎn),別把人家拖下水。

    但他梗著脖子,不吱聲,面上全是不樂意。

    季朔廷又問:“你問過人家的意愿了嗎?”

    “問了,他愿意。”蕭矜說。

    “什么時候?”

    “昨晚,在床上。”蕭矜說:“我問他有沒有怪我,他說不怪我�!�

    季朔廷的神情一下子變得古怪,驚奇又疑惑地盯著蕭矜看,仿佛不可置信他能說出這樣的話,“在床上?”

    蕭矜睨他一眼,無奈說:“昨夜我去他租的大院找他,下了大雨不便回府,就暫睡他那里一晚�!�

    季朔廷嘆一口氣,說:“我覺得你還是再重新問問吧,不是誰都愿意淌這趟渾水的,蕭矜,你比我明白,這世上最難做的就是好事,若是他并不想做好人呢?你不能以你的標(biāo)準(zhǔn)去要求別人,若是他就樂意科舉之后混個小官,分去縣府,平日里收點(diǎn)賄賂油水,安穩(wěn)一生,誰也查不到頭上去,你亦無權(quán)干涉。”

    蕭矜知道季朔廷并非是在惡意揣測陸書瑾,他說這話只是在告訴他,陸書瑾可能不喜歡這樣的生活,越大的能力就意味著越大的責(zé)任。

    季朔廷與他一起長大,兩人相伴十?dāng)?shù)年,很多時候蕭矜的行為即便不用說,季朔廷也能猜到。

    他們這些官宦子弟,嫡系出身,打小肩上就擔(dān)著重?fù)?dān),說直白些將來封侯拜相,權(quán)傾朝野,一念便決定多少百姓的生死,都是會發(fā)生的事情。

    陸書瑾不同,她出生平凡,雖有能力卻無背景,無人提拔就算是再厲害擠入官場一角,也極有可能在那個鄉(xiāng)縣里撈個微不足道的小官,窩一輩子。

    蕭矜是想拉她一把,讓她參與這件事中,哪怕她做的并不多,屆時封賞也少不了陸書瑾的一份。

    “你到底對陸書瑾,是怎么個想法?”季朔廷直白地問。

    蕭矜看向他,從他的神情里找出了一絲曖昧來,他好笑道:“你不是知道我一直想要個弟弟嗎?”

    “怎么,你打算讓陸書瑾改姓蕭了?蕭伯同意嗎?”

    “朔廷,”蕭矜停了一停,而后道:“陸書瑾沒有爹娘,是個孤兒�!�

    季朔廷神色一怔。

    “頭前她求我在玉花館里救一個被拐騙進(jìn)去的女子,說可以給我二十八兩七百文,我當(dāng)時就疑惑他為何會說出一個如此精確的數(shù)目,細(xì)問才知道他全部家當(dāng)只有八兩七百文錢,那二十兩還是旁人的�!笔採嬲f道:“食肆里最便宜的那種餅,說得難聽點(diǎn),給狗吃狗都會嫌棄,卻是他每日的三餐,吃得一點(diǎn)都不剩下�!�

    “我知這世間萬般苦難,窮困之人數(shù)不勝數(shù),我自沒有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好心腸,”蕭矜語氣平靜,慢慢地說著:“但陸書瑾到了我面前,我就是看不得他如此可憐,看不得他不聲不響?yīng)氉栽跓o人注意的角落里孤獨(dú)困苦�!�

    “待官銀一事此事了結(jié),我打算給我爹送信,讓他收了陸書瑾做干兒子�!笔採娴馈�

    季朔廷本身就很少去干預(yù)蕭矜的決定,加上他現(xiàn)在神色又這般認(rèn)真,完全不像是開玩笑,季朔廷就道:“此事你看著辦就好,但依陸書瑾現(xiàn)在的能力和閱歷,遠(yuǎn)遠(yuǎn)不配在朝廷立足,若他愿意,好好培養(yǎng)也不是不可�!�

    他將話鋒一轉(zhuǎn),說道:“吳成運(yùn)棘手的很,很可能是朝廷的人,今日那座廢宅的人全部清理干凈了,葉洵從另一條路逃走,應(yīng)該只余下吳成運(yùn)一人了�!�

    蕭矜道:“吳成運(yùn)先放一邊,他暫時翻不了風(fēng)浪,先將齊家處理了。

    ”

    杜醫(yī)師出門時候,陸書瑾就趕緊站起來,伸脖子往里看了一眼,卻什么都沒看到,門就又被閉上了。

    她平日并不是喜歡主動跟別人說話的人,但這會兒卻站到杜醫(yī)師面前微微作揖,問道:“請問大夫,蕭少爺?shù)膫麆萑绾瘟耍俊?br />
    杜醫(yī)師看她一眼,“你也是睡在這舍房的人?”

    陸書瑾點(diǎn)頭。

    杜醫(yī)師下了臺階,對她道:“傷得不輕,但也沒有到致命的程度,傷口已經(jīng)縫合上了藥,今晚比較危險,我開了安眠的藥,一定要讓他睡前吃。夜間要辛苦你多注意,若是他發(fā)熱了,便立即將他喊醒,給他喝退熱的藥,再用涼水降溫,萬不可讓他出汗浸了傷口�!�

    “藥早晚換一次,若是明早起來沒有持續(xù)高熱,那便無事�!彼�。

    陸書瑾說:“舍房沒有熬藥的爐子�!�

    “這你不必?fù)?dān)心,待會自有人送來,今夜恐怕要麻煩你了�!�

    陸書瑾將這些話一一記下,忙道:“不麻煩�!�

    杜醫(yī)師離開之后,陸書瑾又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季朔廷才開門出來。

    見到她之后,季朔廷沖她露出個笑來,說道:“今夜情況驚險,你應(yīng)該也被嚇到了,好好休息去吧�!�

    陸書瑾與季朔廷道了別,終于能夠進(jìn)屋子里。

    屋中散著濃郁的藥味,蕭矜躺在軟塌上,上半身沒穿衣,白布一層層整整齊齊地從右肩上繞過,將整個腰腹纏了起來,傷口處沒有血跡,他臉色也好了不少。

    這會兒藥效還沒褪去,傷口并不痛,他恢復(fù)了些精神,轉(zhuǎn)頭看陸書瑾,沖她招手。

    陸書瑾合上門輕腳走過去,她蹲在軟塌旁邊,看看蕭矜的傷口處,問道:“你的傷如何了?”

    這話她雖然在門口問過老醫(yī)師,但到了蕭矜跟前,還是忍不住再問一遍。

    “上了藥,已經(jīng)不痛了�!笔採骐S手從旁邊拉了個椅子過來,拍了拍說:“你坐。”

    陸書瑾到底是個姑娘,要比方才那群大老爺們細(xì)心點(diǎn),看見蕭矜上完藥之后沒穿衣裳,便去蕭矜床上抱了一層軟軟的薄被來,輕柔地覆在蕭矜身上,低聲說:“夜間天寒,你剛受了傷,身子虛,別凍涼了�!�

    蕭矜愣了愣,任由她將被子覆在身上,看著她忙完在軟塌邊的椅子上坐下,沉默著沒說話。

    陸書瑾也沒說話,她不知道說什么,但卻也不想起身離開,就想在蕭矜這邊坐一會兒。

    半晌之后,蕭矜先開口了,用十分正經(jīng)嚴(yán)肅的語氣說:“陸書瑾,我鄭重向你致歉,是我擅自將你拉入這么危險的事情當(dāng)中,否則你也不會遭受這些�!�

    他頓了頓,說:“對不起�!�

    小少爺仿佛垂下了高傲的頭顱,放低了矜貴的姿態(tài),失血過多讓他臉色蒼白,眉眼無力,平添幾分平日里絕不會出現(xiàn)的脆弱和自責(zé)。

    陸書瑾看著他,不知為何眼睛一熱,眼眶有些紅了。

    “你不說,我自己也能想明白�!标憰f:“你先前就說過齊銘盯上了我仿寫字跡的能力,就算你沒有在后面推一把,齊銘也遲早會找上我,你只是順著波瀾將我推到門口,選擇是我自己做的,不論齊銘什么時候來找我,我的選擇都不會變,偷出賬本是早晚的事。葉洵一樣會因?yàn)橘~簿找上我,今晚發(fā)生的這些,錯不在你�!�

    “究其根本,在從你縱容我利用你懲治劉全那會兒開始,我自己就已經(jīng)踏入的這些危險之中,又如何能怪到你身上?”陸書瑾語速慢,但能將自己的意思表達(dá)清楚。

    她后來細(xì)想,蕭矜若當(dāng)真有這般運(yùn)籌帷幄,算計齊銘在先,坑騙葉洵在后的能耐,又怎么會看不透她當(dāng)初利用他去懲治劉全一事?

    所以蕭矜從一開始就心知肚明,卻只字不提,順著她的計謀狠狠揍了劉全一頓。

    從她自己說出能夠模仿蕭矜字跡,為他代筆策論那時起,齊銘安排在蕭矜身邊的內(nèi)應(yīng)就已經(jīng)知道了此事,若沒有蕭矜,她甚至可能會被齊銘的偽善蒙騙,做下錯事。

    如今反而身受重傷的人給她這個完好無損的人賠不是,陸書瑾心里頭悶悶的,不知道該怎么說。

    蕭矜看了看她紅一圈的眼睛,清了清嗓子,想了想,說:“這些事錯綜復(fù)雜,危險不小,若是你不想經(jīng)受這些,我可保你全身而退,日后再不會將你扯入這些事中。”

    陸書瑾說:“我先前已給過回答,若能為云城受難的百姓出一份薄力,于我來說榮幸至極。”

    蕭矜眸光輕動,忽而想起方才是有句話忘記跟季朔廷說了。

    陸書瑾此人雖看起來弱小,但內(nèi)里卻相當(dāng)堅韌,有一顆干凈的赤子之心,若是把逃離困境安穩(wěn)度日,和以身犯險為民除害的選擇擺在她面前,她定會毫不猶豫選擇后者。

    就像當(dāng)初她愿意拿出全身上下僅有的八兩,想盡辦法去青樓救一個毫不相干的人一樣。

    陸書瑾不是想當(dāng)英雄,她只是不想在不公與黑暗面前當(dāng)一個懦夫罷了。

    蕭矜笑了笑,抬手摸上陸書瑾的腦袋,說:“前年暴雨洪災(zāi),陽縣黎縣一帶遭遇特大澇災(zāi),顆粒無收死傷無數(shù),不少百姓流離失所,朝廷撥下來二十萬兩賑災(zāi)款,到云城過一遍再分下去,就只剩下十萬兩,當(dāng)中一半不翼而飛。”

    “去年我便查到這筆錢是被云城官府合伙私吞,劉全的二爺爺是云府通判,只吞了其中一萬兩,余下的九萬兩全在葉家的手中。齊家與楊家合辦養(yǎng)豬場,在葉家的暗中扶持下逐漸壟占云城豬肉買賣,去年報給官府的明賬總額就高達(dá)十二萬兩,今年上半年報的是五萬兩,這些賬目報給官府之后就由葉家庇護(hù),無人再翻賬�!笔採嬲f道:“但我連同季朔廷和方晉暗中計劃此事,得到了齊家部分賬簿,清算了齊家所有豬肉店鋪上半年的賬目,卻只有三萬兩�!�

    “楊家地下的布坊,鹽鋪合下來也不過一萬兩的帳,報給官府卻有三萬,三家合伙將官銀藏在這些假賬之中,將憑空多出來的九萬兩化為正常收入。但此前朝廷有派人來云府翻賬的意向,他們隱約聽了風(fēng)聲之后,齊銘便動了改賬的心思,所以才找上你,想用你仿寫筆記的能力將之前的所有賬目重新寫一遍,將收入銀兩改為真正收入。”

    “與此同時他們暗中將別處的中等豬苗投下瘟毒,再用極低的價格收入,養(yǎng)到豬瘟的豬死了之后再去售賣,以此低收入高賣出來營取暴利,填補(bǔ)假賬空缺。”蕭矜一口氣說了這么長一段話,受不住力地有些喘息,緩了一會兒才又說道:“葉家卸磨殺驢想撇清關(guān)系,阻止齊銘重做賬簿,所以才有了后來將你抓去一事。

    “他應(yīng)該是問你賬簿的事吧?”蕭矜問。

    陸書瑾點(diǎn)頭,“我跟他說賬簿燒了,賬目我記在了腦中,他便讓我寫給他�!�

    “我就知道你這么聰明,肯定會與他周旋來爭取時間�!笔挸读讼伦旖牵堄信d趣問:“不過你當(dāng)真全記下來了?”

    “騙他的�!标憰f。

    蕭矜笑起來,有些扯動肋骨的傷,笑一半又停住了,說道:“如今齊家倒臺,官銀的藏地也已找到,用不了多久就能結(jié)了這樁貪污的案子,屆時我父親會像皇上求賞,你便是這樁案子的大功臣�!�

    有了功名傍身,陸書瑾將不再籍籍無名。

    “為何城中之人皆說你是紈绔子弟?”陸書瑾問出了心中累積依舊的問題。

    蕭矜早知道她會問,面色如常道:“蕭家世代為國,種種功績數(shù)不勝數(shù),早已在晏國積攢了無數(shù)好名聲,如今我爹更是官拜一品,掌兵權(quán)且勢力龐大,我上頭的兩個兄長一為進(jìn)士及第的五品文官,一為武將在我爹手下做事,庶姐在后宮正受榮寵,樹大招風(fēng)的道理人人都懂,蕭家成為眾矢之的,被皇帝忌憚防備�!�

    “蕭家不可完美無缺,”蕭矜道:“我既是蕭家的唯一嫡子,是蕭家的未來,也是蕭家的破綻。有我這個不成器的嫡子在,蕭家就是將要傾倒的大樹,潰散的蟻穴,我越是混賬,就越能穩(wěn)住他們。”

    “他們光是想著蕭家將來會交到我的手上,便不會現(xiàn)在煞費(fèi)苦心地對付我爹,等將來我爹死了,對付我不是更輕松嗎?”蕭矜咧著嘴笑,這會長記性了,不敢笑出聲。

    所以蕭矜才會披上偽裝,令人識不清真面目。

    陸書瑾感到一陣心酸,暗道即便是出生名門望族的少爺,也活得如此辛苦,十幾年如一日地帶著假面,蒙騙云城所有人,把自己的名聲搞得稀巴爛。

    “開弓沒有回頭箭,你與我站在一起,便再不是從前那個無父母依靠,獨(dú)自前來求學(xué)的寒門學(xué)子,”蕭矜盯著她,目光炯炯:“你會成為我蕭矜的人,成為那些與我敵對勢力的眼中釘肉中刺,面對許多意想不到的危險,你還愿意繼續(xù)嗎?”

    “愿意的�!标憰c他對視,眼尾還余些微紅,在白嫩的臉上相當(dāng)明顯,她說道:“我是為民,也是為你�!�

    亦是為我自己。

    她在心中說道。

    看得出來蕭矜對她的答案相當(dāng)滿意,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眸光也變亮不少,一把抓住她的說:“我會保護(hù)你的�!�

    陸書瑾也跟著笑了,正要說話,便有人叩門。

    她起身去開門,是隨從將小爐子和熬藥所用的工具送了過來,陸書瑾就接下擺在自己的桌上,將藥包拆開導(dǎo)入罐中,兌上干凈的水,又把碳塞入小爐子底下,點(diǎn)了火,將窗子推開些許,開始煮藥。

    陸書瑾將杜醫(yī)師給的藥丸倒出兩顆,遞給蕭矜,“這是杜醫(yī)師給的能夠讓你安眠的藥,快吃了休息吧�!�

    蕭矜這會兒心情好,原本還想與陸書瑾多說幾句,但傷口的藥效隱隱過去,疼痛又涌上來,加之他的確因失血過多體虛異常,說了那么多話體力耗盡,只得先休息。

    他吃了藥,喚來隨從倒水,草草洗了臉和腳,就起身躺回了床榻上。

    房中又靜下來,燈被陸書瑾熄滅了兩盞,只余下她桌子上和蕭矜床邊的亮光。他偏頭,看見陸書瑾的身影在屏風(fēng)后面輕動,意識逐漸在細(xì)碎的聲音中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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