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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至于胡坤當時到底是為什么會海難死亡,方果死活不肯說出來,問急了,就說人老了糊涂了,記不住了,再問方果家里的其他人,也一樣。

    甚至不肯說什么時候失蹤的。

    這邊肯定有問題。

    值得再挖。

    琴市的警察沒有放棄,和當?shù)鼐揭黄�,�?978年往回一天一天的翻舊報紙記錄,終于找到。

    1976年4月29日。

    遠洋漁船定波號失聯(lián),搜尋無果確認沉沒,船組22人全部失蹤。

    “定波號?風(fēng)定波平?”紀詢自言自語,接著他又疑道,“胡坤的頭任妻子沒有改嫁。胡芫說謊了,她為什么要說謊?”

    還有一句話,隱在舌根下,沒有說出來。

    胡芫跟著老胡長大,老胡的這些拔出蘿卜帶出泥的違法亂紀的事情,胡芫到底知道多少?

    趙霧在意的卻不是這個。

    “關(guān)于這艘定波號,我們的人又查了查,查出點東西來……”

    “什么東西?”霍染因問,奇怪于趙霧的吞吞吐吐,這么點線索,需要一頓一喘的說嗎?

    “定波號遠洋漁船被登記在霍善淵名下�!壁w霧還是說了。

    霍善淵。

    霍染因的爺爺。

    第一九零章

    許成章。

    “我知道了�!�

    通話暫時中斷了。

    霍染因掛斷電話,坐回位置。

    趙霧電話打得早,他剛剛醒來,剛刷完了牙,衣服沒換,還裹著酒店的浴袍,浴袍沒有扣子,只有一根腰帶系在腰間,當穿著它的主人不再腰背直挺的時候,它便變得松垮寬敞起來。

    但這時候,房間里的兩個人都沒有注意到它。

    “他是遠洋船上的船員,不是霍家船廠的員工,這個老頭,該死的偷換概念�!�

    紀詢腦海中最后一點睡意也被趙霧的電話給攪了,他低咒一句,自床上翻起來,非�?斓卣沓隽艘淮壿嬫湥�

    “胡坤和你爺爺有關(guān)系;胡坤的柜子里有一尊和你面容相似的媽祖雕像;胡坤跟我們說過一個故事……不是佛像腹中藏尸的故事,也不是藍蘭轉(zhuǎn)述的眾人獻祭的故事。是關(guān)于藍眼淚的故事�!�

    霍染因當然記得這個故事。

    這個故事與腹中藏尸的故事前后腳而已,前腳老胡說了腹中藏尸的故事,讓他們上了山,后腳就在山上講出這個依稀他初戀的故事——他在工作地方的箱子中看見一位少女,仿佛明珠,仿佛寶石,仿佛心上一滴淚的少女。

    “他把這個故事的地點描述得仿佛是一個普通的倉庫里。但結(jié)合他藏身海邊集裝箱,在海上放一整片鑲嵌藍晶石的木船的舉止……這個地點完全可以是船艙倉庫中。他在一艘船上的倉庫中,看見了這位少女�!�

    “我媽媽?”霍染因低語。

    這一層不難推理。

    這條線索還沒出現(xiàn)之前,紀詢和霍染因已經(jīng)想過這個可能,只是沒有更確切的佐證而已,探討也不過空想,現(xiàn)在有了佐證,又出現(xiàn)了新的問題。

    時間不對。

    “1976年,定波號出事。40年前的事情了。40年前,你媽媽多大?”紀詢問。

    “我媽那年8歲�!�

    8歲,除非是戀童癖,否則正常男人是不可能對一個小女孩有感覺的。

    再加上他們和老胡的相處中,沒發(fā)現(xiàn)老胡有這種傾向,老胡自身在描述這個故事的時候,用了“少女”,但并未用過“女孩”……

    年齡對不上,不是霍染因的媽媽。

    但這不應(yīng)該,如果不是霍染因的媽媽,會是誰?如果不是霍染因的媽媽,老胡為什么對霍染因另眼相看,又說故事,又送胸針?

    “你家里有別的女性嗎?”紀詢想起另一種可能,“按照老胡的年齡,也許和你母親的媽媽看上去比較相稱?76年的時候你奶奶多少歲?或者你奶奶的年輕的親戚之類的?”

    “……”霍染因的神色有片刻的微妙。

    如果說孩子還能記起媽媽有著風(fēng)姿絕代的時候的話,那么孩子總是很難記起奶奶也有青春靚麗的年華。無關(guān)人性,只是距離。

    但正如每個人都會老去,每個人也曾年輕。

    “我記憶里沒有奶奶的存在。”霍染因說,“天不假年,我出生的時候,奶奶已經(jīng)謝世,似乎是因為我舅舅的死亡太過傷心導(dǎo)致。我記得她是37年生人,76年的時候,應(yīng)該正好39歲。”

    一個精于保養(yǎng)注重容貌的女人,在39歲的時候當然當?shù)闷鹨宦暋帮L(fēng)韻猶存”。

    但還是之前的問題。

    年歲有差,再怎么樣,將近40的女人,也不該用“少女”來形容吧?

    兩人面面相覷片刻,霍染因說:“我爺爺只有一兒一女,老胡說的,也許是奶奶那邊的親戚,回頭還得查查�!�

    說起自家事情的時候,也許刑警隊長自己沒有察覺。

    但每一次,幾乎每一次,紀詢都能發(fā)現(xiàn)藏在對方自信外表下的悄然搖擺和猶豫。

    霍染因低頭片刻:“還記得我們昨晚對于這個案子的推斷嗎?”

    “你指的是哪個方面?”

    “老胡和佛像中死者有關(guān)聯(lián),所以才會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清楚一切,又把這個真實的故事告訴我們�!�

    “嗯�!奔o詢點頭。

    “但現(xiàn)在查出了老胡還和我家有密切關(guān)系。”霍染因字句清晰,“人與人之間,除了直接聯(lián)系,還可能是間接聯(lián)系。假設(shè)死者文成虎,也和我家有關(guān)系,那么,本來不相干的兩個人就會以我家為紐帶于多年前串聯(lián)在一起……”

    他在椅子上坐了那么兩三秒。

    靜默似的兩三秒,像一尊雕像,任由窗外的光照亮他冷峻的側(cè)臉,任由游動在光中的浮塵伸出觸角,攀上他的臉頰。

    光沒有灼燙他,那瞬間激出的靈感火花卻燒著了他。

    他霍然站起來,大步向酒店門的方向走去。

    剛剛還浮現(xiàn)在他身上的搖擺與猶豫又消失了,它們倏忽出現(xiàn),倏忽消隱,像藏在暗處的蟲子,窺著種種時機,啃噬著這株生長艱難,卻終于茁壯的大樹。

    紀詢無聲地注視著霍染因,看見對方著急地往前走了兩步,又突然回頭。

    回頭看著自己。

    “我要去我家�!薄摇@個字,從霍染因嘴里說出的時候,有些生澀,“里頭還放著些我父母的老東西,這些老東西里,也許有點線索。”

    “嗯。”

    “我們一起去�!被羧疽蛴终f。

    “當然�!奔o詢嘴角微翹,“我可是你的隨身行李箱�!�

    他坐在床上,等霍染因回頭;霍染因回頭,何嘗不在等他追上?

    *

    住戶來去,花木依然。

    霍染因過去所住的梅里巷,和紀詢上次來看的時候差不多,恐怕也和霍染因記憶里的差不多,當兩人到了7#501的時候,刑警隊長下意識摸了摸口袋。

    口袋里當然沒有鑰匙。

    恐怕還沒有任何一個人,愿意為腦海中的黑匣子準備鑰匙。

    沒有鑰匙的話……

    霍染因一轉(zhuǎn)頭,就見紀詢不知什么時候拿了根鐵絲,正在手指間轉(zhuǎn)著。紀詢迎向霍染因的目光:“要幫忙嗎?”

    霍染因似乎笑了下,讓開位置:“還隨身攜帶這個?”

    “做一個正經(jīng)的百寶箱,”紀詢,“當你需要的時候,什么都有。”

    他三下五除二,就撬開了門。

    大門洞開,陳腐氣息一擁而出,霍染因瞬間屏息,手掌動了下,去抓就站在身旁的紀詢,紀詢?nèi)斡勺约旱氖滞蟊蛔プ�,更在被抓住的同時,傾靠向霍染因。

    他與霍染因貼近。

    霍染因的臉是僵白色的,缺乏了生機和健康的白。對這種如墻漆一樣死白的厭惡,在紀詢沒有感覺到霍染因的呼吸時,達到了極致。

    他咬上霍染因的嘴唇,在對方的錯愕之間,頂開那閉得死緊的嘴唇,再沖里頭吹了長長的一口氣。

    一口幫助的氣,一口支撐的氣。

    一口渡命過去的氣。

    霍染因死白的臉色上,飛快浮了一層桃花似的粉。他閉了下眼,無形的桎梏著呼吸的鎖鏈,自脖頸上輕輕松懈。

    斷絕的氧氣,開始在紀詢渡來的呼吸里,漸漸滋生,漸漸重續(xù),續(xù)到了腦海,如一陣撫慰熨帖的清涼,緩解了緊繃的神經(jīng),也悄然淡化那紛呈于腦海的過去記憶。

    當霍染因能夠正常呼吸的時候,紀詢結(jié)束了這個不太一樣的吻,接著反客為主,先行一步踏入這個一色白的世界。

    誠然只要再給霍染因一點時間,他一定能夠克服心頭的阻礙,以最客觀的、最專業(yè)的態(tài)度面對自己的過去……他就是這么個對自己額外心狠的男人。

    但并非非得如此吧。

    如果霍染因什么都能做,叫他來這里干什么?

    他想,也理所當然該,成為霍染因的依靠。

    紀詢走進了室內(nèi),簡單和霍染因溝通:“如果文成虎確實和你家有關(guān)系,那么現(xiàn)在還能留下來的證據(jù),要么是書信,要么是相片。這兩樣還留在這里嗎?”

    “都留著�!被羧疽蛘f。

    “你還記得放在那里嗎?”紀詢又問。

    “柜子里……書房,或者主臥�!被羧疽蛴终f。

    紀詢拉著霍染因,先去書房看。

    要在已經(jīng)整理過一遍且空置許久的房間中搜尋證據(jù),并不太難。

    紀詢打開了書房的書桌抽屜,書柜抽屜,挨個翻看一遍后,并沒有發(fā)現(xiàn)東西,又轉(zhuǎn)到臥室方向。在進入臥室的時候,握著霍染因手的紀詢能夠感覺到霍染因的腳步輕輕凝滯,像是一腳踩入了半干不干的水泥中,拖泥帶水,沉到泄氣。

    恐怕在這個難以面對的房子里,也有某些地方,是恐怖中的恐怖,回避中的回避。

    紀詢加重了握著霍染因手掌的力量。

    他只是下意識的行為,但霍染因似乎從這一施加的力道中汲取到了更多的勇氣,猛地一抬腳步,跨入室內(nèi)。接著霍染因說:“沒事,這里也不全是可怕的記憶。”

    確實不全是,也有些時候,父親帶著善意摩挲他的腦袋,為他的成績開懷大笑。

    有些時候。

    臥室里的柜子比書房還少,只是開了幾個,紀詢就在床頭柜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相冊,有兩本相冊,一本大的,一本小的。都是灰色封面,看著是一套買下來的。

    紀詢先翻開大本相冊,里頭是一張張精心排列,黏貼在卡其色內(nèi)頁上的舊照片。

    霍染因父親的,霍染因母親的,以及小時候的霍染因的。

    這是紀詢第一次看見霍染因的父親與母親。

    腦海中猙獰模糊的形象具體起來了。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霍染因的父親許成章,帶著金絲邊的眼鏡,梳著三七分的頭發(fā),頭上打有發(fā)蠟,顯得油光發(fā)亮,一絲不茍,他身上穿著是四件套的西裝,西裝上的每顆扣子都扣住了,同那根根服帖的頭發(fā)般一絲不茍。

    他坐在一把西洋椅子的扶手上,單手扶住坐在椅子里的女人,霍染因的媽媽,霍棲語的肩膀上。他專注而熱烈的看著鏡頭,透過照片,都能感覺到他噴薄欲出的期待。

    霍棲語是個毫無疑問的美人。

    個子嬌小,面容清麗,穿著一身蕾絲連衣裙,腳下是鏤空白皮鞋,坐在椅子里的時候,渾然像個精心裝扮的洋娃娃,一雙鹿似的圓眼,水盈盈的,在朝下的細眉襯托中,似乎隨時能流出悲傷的淚來。這個低落的娃娃,蕾絲越多,越綴著晾著她層層疊疊的憂郁。相較許成章的專注,她就顯得有些魂游天外了。

    她含霧的圓眼,似乎對著鏡頭,又似乎沒有,那氤氳的霧氣可以看成是悲傷,但也許,同樣可以看成是潮濕的冰涼。

    這張照片是扉頁照。

    照片下邊,有人用鋼筆寫了:

    “1989年11月,和妻攝于白玉照相館�!�

    霍染因的生日是五月二十三。

    紀詢想。

    這個時候,應(yīng)該已經(jīng)……他著重看了眼霍棲語還未顯懷的肚子,接著又往下翻,這個相冊應(yīng)該是許成章在打理,有很多他和霍棲語的照片,都被精心整理與黏貼,隨著時間的推移,原本坐著不言不動的娃娃,似乎也能綻出些許笑容,在陽光中釋放年輕的生命。

    然而與這些相對的,是幾乎沒有出現(xiàn)在相簿中的霍染因。

    那時候霍染因是什么狀態(tài),過得如何?便也無從得知。

    紀詢翻了一會,兩人以外的照片開始變多,婚姻婚姻,隨著時間的推移,就像樹木的生長,總會蔓延出越來越多的枝枝蔓蔓,有些婚姻的枝枝蔓蔓是健康的,翠綠的,招展著蓬勃生機的;而另外一些,就是枯萎的,長得越大,越缺乏營養(yǎng),越蛀越空,到了最后,也就剩下一截枯木,衰朽半生。

    紀詢又翻開小的相冊。

    小的相冊,不再是夫妻間的家庭相冊,而是許成章個人的人生相冊,里頭有他小時候的照片,他的家鄉(xiāng)照片……以及突然出現(xiàn)的一處空缺。

    一張原本被黏在此處的照片被撕掉了。

    撕得粗暴,讓相簿原本的內(nèi)頁,都被撕出一道裂口,甚至殃及了臨近的照片。

    還有原本寫在這塊位置底下的一行字,也被用黑色水筆重重涂畫抹去。

    紀詢?nèi)粲兴嫉赝艘粫@個地方,接著將這本相冊后半部分快速翻過,看還有沒有類似的照片被撕去的情況。

    還有一兩處。

    這一兩處照片下的文字也被涂抹掉了,但沒有像第一處那樣涂抹得這么徹底。

    透過胡亂劃去的橫線,紀詢辨別藏在底下的文字。

    “1981年,霞珠中學(xué)畢業(yè)照�!�

    “文成虎是霞珠縣人�!被羧疽蜷]著眼睛,“我記起來了,我爸爸,許成章,也是霞珠縣人�!�

    一個藏在越來越密切的聯(lián)系下的可能性,似乎呼之欲出……

    紀詢又翻回被涂抹得最徹底的那處空缺,將這頁豎起來,拿指腹在被涂黑部分的內(nèi)頁背面細細摸索,他慢慢念出自己摸到的文字:

    “1991年,和友成虎攝于……”

    后面不用再摸了。

    “和友成虎”

    文成虎。

    文成虎和許成章是好友。

    “他為什么要將這張照片撕掉?”

    是啊,許成章為什么要將自己和朋友的照片憤怒地撕去?

    “文成虎尸體上消失的生殖器……”

    如果真如副隊的猜測,是出于男女關(guān)系才被割去,那么文成虎會是……

    強奸霍棲語的兇犯之一嗎?

    紀詢和霍染因再度看向相冊。

    照片里,原本憂郁漠然的霍棲語已然露出歡欣的神態(tài)。

    似乎在許成章的精心照料之下,在這個令霍棲語心滿意足的婚姻之中,被風(fēng)雨摧折的花朵又在愛情的滋養(yǎng)下再度嬌艷芬芳。

    呼之欲出的猜測,翻出答案。

    如果文成虎強奸了霍棲語,那么恐怕,擁有殺死文成虎最大動機的,毫無疑問是——

    許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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