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唯獨米蜜。
她的香水霸道,濃烈,隔得老遠,就向人宣告她的存在,走了老久,香水不散,她就仿佛還站在你身邊。
“晨晨——”
米蜜張口喚她,一股很甜膩又帶著發(fā)酵過度的腐爛氣息噴來。
米蜜愛喝酒,經(jīng)常陪著客人豪飲,久而久之,嘴里就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香甜和腐爛,大約是果子熟透了的味道吧。
“我找到了一個好出路�!泵酌壅f著,咯咯笑了起來,“有個好心人,說要帶我離開這里。這里實在沒意思,我已經(jīng)厭煩了,你要不要跟我走?我和我那好心人說說,想來要他帶兩個美女走,也沒什么困難的,一個的代價都付了,還怕付第二個的代價嗎?”
她是醉著,還是醒著?晨晨想。不,與其想這個問題,不如想,她真的是米蜜嗎?
香味很簡單,只要噴灑同款香水就可以了。
聲音可以錄制、可以模仿。
口氣、體型,也可以偽裝;甚至面部,都能貼上仿真人體面具,裝飾出相同的輪廓。
騙術(shù)真是防不勝防。
不過她有一種獨特的識別騙術(shù)的方法。
晨晨摸上米蜜的臉,順著米蜜因為激動突突直跳的發(fā)熱的脖頸,摸到下巴,摸到鼻子,再摸到那層蒙著眼睛的布。
這層蒙眼的布,很少被摘下,它被摘下的時候,往往不是出于那些貴客的好奇心。
那些貴客,或許感覺到了什么,很少摘下她們眼上的綢帶。
仿佛綢帶下蒙著的不是眼,而是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開,多多少少,會遭逢不幸。
她解開米蜜的綢帶。
這些綢帶往往是被她們自己解下,被她們互相解下。
她摸上米蜜的眼睛,摸到睫毛、眼瞼,她的手指穿刺進去,穿過這兩層屏障,摸上眼球。
軟的位置,是眼瞳;硬的位置,是眼白。
剛剛摸上的時候,眼球是干爽的,很快,眼球就因為異物的入侵而分泌出黏液,黏液沾濕了手指。
透過這種浸潤手指的粘液,晨晨終于看清楚了米蜜的形象。
是在狹小的黑暗的視野里,一團遙遠的模糊的光。
——是盲人所能見到的僅有的東西。
米蜜還在咯咯地笑:“現(xiàn)在相信我是我了嗎?晨晨,你永遠都這樣疑神疑鬼。”
晨晨收回手:“米蜜姐�!�
“你都叫我姐姐了,別說姐姐不照顧你。”米蜜,“我剛剛的提議怎么樣?這么多小姐妹里,我唯獨想到你,說吧,跟我走吧�!�
米蜜甜膩的聲音里帶著不容忽視的誘惑。
“不行�!背砍空f。
“為什么不行?”米蜜追問。
晨晨卻不說話。
“……噢,我忘了�!绷季靡院螅酌垡馕渡铋L說,“你還有希望。一個你從不對其他人說的希望�!�
掐著晨晨胳膊的指甲離去了,晨晨聽見高跟鞋咔嚓咔嚓的聲音,是米蜜離去的腳步聲,但她的氣息長久地停留下來了,像火一樣熱烈燃燒的香氣。
*
游輪的白日相較于晚間,簡直乏善可陳。
孟負山白天的時候出來逛了逛,除了據(jù)說是柳先生辦公室的那層沒有上去外,他把其余的三層都看了遍。
偌大的游輪什么都有。
各種珍饈美食,各種運動鍛煉,各種休閑享受。
但與所有做足了準備等待迎接客人的娛樂項目相比,客人來得卻極少,孟負山轉(zhuǎn)了整一圈,撞見的除游輪侍應(yīng)外的人也不到十個。似乎昨夜的瘋狂已如魔鬼一般吸食光了這里客人的所有精氣。
直到下午四五點的時候,才見到一些戴著面具的男人,姍姍攜帶女伴,走上甲板,觀看夕陽,或者進入棋牌娛樂室,進行視聽娛樂。
等到下午六點半左右,阿賓前來找孟負山,稍帶來陳家樹的吩咐:三人一起前往二層的旋轉(zhuǎn)餐廳吃飯。
“聽說有個有趣的活動,讓我一定六點到�!彪娞堇�,陳家樹皺眉,“還特意交代了不能帶女伴�!�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六點半了。
這自然是故意的,顯然陳家樹不愿意老老實實按照別人的吩咐行事。
雖然還猜不到所謂的活動是什么,但從特意叮囑的內(nèi)容聽,總讓人產(chǎn)生些直觀的聯(lián)想。
孟負山:“表演?”
哪種表演,男人心知肚明。
陳家樹也有聯(lián)想,卻不置可否:“太早了……”
確實,晚餐而已。
這種表演,總是應(yīng)該在更晚些的九、十點鐘,乃至十一點鐘里,喝著酒水,在昏暗的搖曳的燈火中,注視著心底明滅的欲望。
電梯停穩(wěn)。
他們進了餐廳。
柳先生也在。柳先生坐在大廳的角落,慢條斯理地享用自己的餐點,他桌面上的那盤食物,精美得像是幅色彩絢爛的藝術(shù)畫,看起來很美,吃起來應(yīng)當也不差。
罕見地,船主人柳先生并不是旋轉(zhuǎn)餐廳的核心。
旋轉(zhuǎn)餐廳的核心,是又一個巨大的LED屏幕,里頭正播放著生活片類的電視節(jié)目,一個男人正背對著鏡頭,坐在沙發(fā)上翻看手中的雜志。
令人奇怪,什么電視節(jié)目值得在場的這些老板目不轉(zhuǎn)睛、津津有味的觀看?
孟負山定神望了兩眼,很快意識到自己前幾秒鐘的疏忽——電視里播放的,根本不是什么電視節(jié)目,因為又一個女人轉(zhuǎn)進了鏡頭,進入鏡頭里的女人臉上赫然蒙著綢帶,在這個女人出現(xiàn)的同時,沙發(fā)上的男人也轉(zhuǎn)回了頭,他的臉上還扣著半邊面具……赫然是來游輪上游玩的老板打扮!
他們?yōu)槭裁磿瑫r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中?
陳家樹仿佛跟孟負山有著同樣的疑問。他左右看了看,遙遙沖柳先生的位置點點頭,接著沒有選擇坐過去,而是選擇在了旋轉(zhuǎn)餐廳的中心,也既其他人集中坐著的位置坐下。
侍應(yīng)送上今日菜單。
放在最上頭的,是三套法式大廚精心準備的套餐。
陳家樹隨意勾了一套,將菜單傳遞給孟負山和阿賓,接著問侍應(yīng):“這是怎么回事?上邊在演什么?”
侍應(yīng)只是恭謙回答:“一點點小小的余興節(jié)目。”
“或者說沉浸式體驗�!弊谂赃呑赖娜瞬遄�。
這里大家都戴著面具,大家都誰也不認識誰,倒是省去了記住彼此稱呼的麻煩。
“沉浸式體驗?”陳家樹飽含疑問。
“真人表演,實景演出,愛怎么叫就怎么叫�!备舯谧勒f,“你不覺得這里的女人太過于木頭了吧?雖然有幾個比較熱情,但絕大多數(shù)都像木頭一樣,一聲命令,一個動作,這總歸不美。所以大家想了個能喚起她們熱情的辦法。比如談一場戀愛。戀愛令女人脫胎換骨�!�
“認真的?”
“當然認真�!备舯谧拦笮Γ熬拖窭蚶蚴俏褹城市的老婆,芳芳是我B城市的老婆,兩個老婆都是我老婆那種認真。不過啊,這里畢竟太特殊了,在外頭無往不利的戀愛,在這里也不那么好使。那里頭——”
隔壁桌向屏幕一努嘴。
“更多的時候,是在扮演實景逃生�!�
“實——景——逃——生�!标惣覙鋵⑦@四個字重復(fù)一遍。
“很多女人都想要離開這里,我們也能夠理解,所以我們給她們希望……”
“能離開嗎?”
這是孟負山想問的話,但問題并不從他的嘴里出來,問出這句話的,是阿賓。
沉默寡言的阿賓,第一次在陳家樹吩咐以外開口。
陳家樹對此十分寬容,并未呵斥,反而以同樣詢問的目光看向隔壁桌。
“當然不能。”隔壁桌回答,“從這艘船下水以來,柳先生從未讓任何一個女人離開過這艘船�!�
前菜上桌了。
冷盤里頭并不含油星,但從這只言片語中已經(jīng)猜測到真相的孟負山,感覺到一股翻騰的惡心從胃里升騰到喉嚨,這種惡心感無法嘔吐出來,在喉嚨中一直堆積著,變成石塊,反向心臟垂墜壓迫。
“……所以�!标惣覙涞穆曇粢渤亮顺粒澳銈兤垓_那些女人�!�
“是我們�!备舯谧兰m正,“這也不算是欺騙,在我看來,這世界上除了結(jié)果,不還有過程嗎?賦予給絕望的人一些希望和期待,哪怕很短暫,不也是一種仁慈嗎?”
坐在旁邊的阿賓放下了筷子。
陳家樹哼了一聲,哼聲中帶著些許諷刺,以回應(yīng)隔壁桌恬不知恥的解釋。
然而除了真的不在意的柳先生,和專注服務(wù)客人的餐廳侍應(yīng)以外,其余所有人,甚至包括陳家樹孟負山,都在關(guān)注大屏幕。
大屏幕里,是女人在說話。
女人的嗓音急切,語速飛快,最初在她的聲音下,孟負山幾乎聽不到另外一個男人的聲音,她正把所有的擔憂,所有的恐懼,所有無法逃出這里的絕望……都說了出來。
等她的聲音變小,男人的聲音就開始變大。
變大,堅定,洪亮。
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欺騙著這個女人……不,不止是他。孟負山看見其余觀看“節(jié)目”的人,他們甚至在和大屏幕里的男人互動。他們互相討論,分析著女人的心態(tài),給男人出主意,這些主意直接寫成紙條,交給侍應(yīng),侍應(yīng)自然會把內(nèi)容傳遞給屏幕里的男人。
隔壁桌以‘老人’的口吻感慨:“這游戲做多了,女人也不好騙了。最初時候,只要有人愿意對她們說離開,她們二話不說,完全相信,乖巧熱情得不得了,讓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時候就有另外的玩法了,看電視的人將想要的玩法寫在紙條上,再附贈籌碼——籌碼是可以贈送的,你們知道嗎?——如果演電視的老板看中了,便會讓那個女人按照要求做,收獲這份小禮物。”
掠奪有形的身體生命還不夠,還要掠奪無形的情緒與心靈,掠過一個女人身上所有可能存在的,所有僅有的東西。
一個女人能被切割成幾份?
一個女人能被多少人掠奪?
孟負山難以描述,究竟是昨晚所見的一幕幕更加瘋狂和惡心,還是現(xiàn)在所見的一幕幕更加丑惡和絕望。
孟負山的眼睛膠著在屏幕上,難以挪開。
旁邊的阿賓卻一直垂著眼,似乎一眼也不屑看著屏幕。
這時候,有位穿著白西裝的女人走入旋轉(zhuǎn)餐廳,來到柳先生旁邊,附耳說話。這是游輪各層的領(lǐng)班,他們的西裝上口袋放置著一方手帕,以手帕的顏色區(qū)分負責哪一層。這位領(lǐng)班的手帕是紫色的。不是孟負山白日走過各層看到的任何一種顏色。
他猜測這位領(lǐng)班,管理那些女人——因為她是他所見的男性管理者中的唯一女性。
“是紫經(jīng)理�!备舯谧烙忠粤巳坏目谖钦f話,“看來那些小姐出事了。”
陳家樹聽著,卻不出聲。
可惜這種過于含蓄的無聲拒絕并未被隔壁桌放在眼里。隔壁桌以極大地熱情將自己所知的全部說出來——游戲需要參與者,參與者越多,游戲越好玩。
以此考慮,隔壁桌自然沒有理由放過陳家樹。
“紫經(jīng)理是這里唯一一個女性管理者,是照管那些小姐的。她每次上來找柳先生,準沒好事,肯定是那些小姐又重傷了……或者死了�!�
“死了?”陳家樹還是出聲。
“有些人手重。”
“可以?”
“當然不可以�!备舯谧溃澳闶种匾幌�,我手重一下,女人又不是憑空在船里生長出來的,怎么夠用?所有手重的人,都會受到柳先生的懲罰……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柳先生說一不二�!�
“能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嗎?”陳家樹思索片刻,問。
“沒什么不能的�!备舯谧�,“柳先生會告訴我們。這里沒有秘密,大家盡情享樂,cheers!”
他舉杯向陳家樹,陳家樹端起杯子與對方一碰。
隔壁的消息倒是精準。自紫經(jīng)理出現(xiàn)后,孟負山的注意力就一直在柳先生那邊。他注意到,紫經(jīng)理向柳先生匯報情況之后,很快理解,接著柳先生將自己盤中的食物吃完,放下刀叉,輕輕拍下了手掌:
“先生們�!�
蒼老的聲音有著不可思議的吸引力,旋轉(zhuǎn)餐廳中的眾人都將自己的注意力從屏幕上轉(zhuǎn)到柳先生身上。
柳先生三言兩語說出情況:“發(fā)生了一個小小的意外。一位先生私下誘哄小姐,說能帶小姐離開船上,但被小姐舉報給路過的經(jīng)理。這位惱羞成怒的先生在這時候錯手殺了小姐……那么就按照慣例,將這位犯錯的先生公示,再把他驅(qū)趕下船,大家意下如何?”
孟負山注意到,沒有人表露出反對的意思,甚至他們露出了饒有興致的模樣。
雖然面具遮著人的臉,但那野獸似的看好戲的殘忍眼光,已經(jīng)從一雙雙眼中迸射出來,在人類中的某類群體里,有著難以想象的對同類的戲謔和惡意。
柳先生話音落下,大屏幕一閃,切換到另外的畫面。
畫面的男人被兩位黑西裝侍應(yīng)抓住,一位白西裝的經(jīng)理走到他的面前,無視男人大聲的叱罵和掙扎,抬手揭下他臉上的面具。
面具除下,男人的真容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中。
一陣驚嘆自旋轉(zhuǎn)餐廳內(nèi)響起,餐廳里的人仿佛在嘆息“原來是你”!
接著,兩位侍應(yīng)一路將男人帶向賭場外。
被帶走的人一路謾罵,一路掙扎,可挾持著他雙臂的人毫不留情,他一步步地靠近那扇他們進來的門……當門迫在眼前的時候,犯錯的人突然崩潰了,他開始嚎啕大哭,涕淚齊下,像是個被永久剝奪了吸食毒品權(quán)利的癮君子那樣狂亂失態(tài)。
賭博不是毒品。
有時堪比毒品。
他越失態(tài),餐廳里的貴賓們看的越快樂,等到這人消失在門后,他們甚至給柳先生鼓起了掌,仿佛在贊揚柳先生成功清除了他們中間的一匹害群之馬。
同樣是誘哄,在柳先生面前明著來,可以;在柳先生眼皮子底下暗著來,不行。
柳先生說一不二。
船上規(guī)矩不容侵犯。
小小的插曲之后,大家繼續(xù)吃飯,繼續(xù)欣賞“節(jié)目”。
孟負山則以“去洗手間”為借口,自座位上站起來,跟上先前離開的紫經(jīng)理。
紫經(jīng)理,從二樓到了一樓,從賭場的一個門走出去,孟負山跟在后邊,在彎彎曲曲、壓抑單調(diào)的走廊里跟了半天,終于看見紫經(jīng)理停下來,停在一個覆有白布的擔架前。
走到這里,不夠通風的通道內(nèi)已經(jīng)能夠聞到很沖的氣味。
其中最刺鼻的自然是血腥氣;除此以外,還有一股不能忽視香氣。
很濃很烈,像火一樣在燃燒的香氣。
應(yīng)該……是自那里傳來的。
孟負山的目光停留在擔架上。
擔架是簡易擔架,不細看,幾乎要忽略那平鋪在地的細細桿子,而只能注意到白布在虛空中勾勒出一個人形的影子。
一個起伏的,女人的影子。
她面前有一具蓋著白布的擔架,這個擔架旁邊,已經(jīng)站了黑西裝侍應(yīng),在紫經(jīng)理的示意之下,其中一位侍應(yīng)拉開身后的門。
門打開,一股呼嘯的強風吹進來,將覆蓋在擔架上的白布吹起一角。
這掀起的一角,掀出一張翹起在僵白臉上的紅唇。
死者長的什么樣子,孟負山無法在驚鴻之間看清楚,也許這剎那間他根本沒有看清楚死者的模樣,但他看清楚了那點殘留在死者臉上的笑容,詭異的笑容……
笑容在孟負山的視網(wǎng)膜內(nèi)一晃而過,兩位侍應(yīng)很快抬起擔架,將擔架抬出通道門。
通道門外應(yīng)該是甲板,能感覺到微咸的海風里裹挾著海浪的聲音。
接著,“噗通”一聲,什么重物被投入海中。
是尸體入海的聲音。
他們直接將死亡的女性投入大海。
弄清楚了這些,他不敢多做停留,無聲后退了幾步,準備離開這里。
就在這時候,在他退后的時候,他的余光發(fā)現(xiàn)后頭的地板上有到小小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