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說來也怪,倒推下時間,剛好他們從寧市出發(fā)的時候,安介從省城逃跑。
巧合得像是有人特意對安介通風報信。
紀詢意識到思緒發(fā)散太過,想偏了。他閉閉眼,將注意力重新集中。
沙灘邊,他沒有殺死跪地求饒,丑態(tài)畢露的男人,他放過了安介。然后……他也沒有立刻離開那座港口城市。沒有離開的原因已經(jīng)忘了,可能是因為渾噩吧。
他沒有目的,無所適從地行走在那座陌生城市的街道上,茫然看著陌生的人。
可就算如此,就算耳中聽見的都是陌生的語言,他看著這些人,還像是在看安介。
他以為是幻覺,可似乎又不是。當他定睛看去的時候,安介真的在他身前。
他在無意識的跟失蹤安介。
當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點時候,他沒有跟上,只是坐在路邊,坐到入夜。而后隨便走入路邊的酒吧,又從酒吧里出來,繼續(xù)散漫踉蹌的走在大街上。
陌生的城市里不止有陌生的人,還有陌生的語言。
他不在意他們,他們也不在意他。
異國他鄉(xiāng),便是如此。
他在街上徘徊了五天。
之所以將這個天數(shù)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五天之后,警笛的聲音把他昏冥中吵醒。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倒在路邊,也許是昏睡在路邊?
他站在山路上,往前走了兩步,發(fā)現(xiàn)山路之下一排警車頂著閃爍紅藍光芒的警燈呼嘯而過。
它們?nèi)ジ墒裁�?自己為什么從城市街道跑到郊區(qū)?
這些念頭沒有在紀詢腦海中停留超過一秒。
他漠不關(guān)心。
此后沒有兩天,他從警方的公示中得知,他自山上醒來的當日,警方在山腳廟中發(fā)現(xiàn)一具面部被劃花不能辨認身份的男性。
紀詢看著警方照片里熟悉的死者衣著,以及一柄他同樣熟悉的尖刀。
死者,安介。
他在自己衣袖的內(nèi)側(cè),發(fā)現(xiàn)一枚干涸血點。
“你看見了什么?”千萬個思緒轉(zhuǎn)過紀詢的腦海,但最終說出口的,是這簡單的一句話。
“安介坐在廟里的椅子上,他的背后是一尊神像,身上沒有捆綁的痕跡。他的臉被劃花了,從傷口痕跡看,是在生前劃的。但致命傷是橫過喉嚨的一刀,從喉管飛出的鮮血濺了了安介一身,以及他身前半個地面;但你身上很干凈,你倒在一旁,沒有暈,只是酒氣熏天地睡著。”
“刀在我手里?”紀詢又問。
“不,在安介手里�!泵县撋嚼湫�,“像極了安介良心不安,畏罪自殺�!�
“他不會自殺�!�
“他當然不會�!泵县撋�,“所以紀詢,是誰殺了他?”
紀詢重新閉上眼。他的思緒隨著孟負山的敘述,漸漸又回到從前。
但這份從前似乎完全隔絕在他足以自傲的記憶力之外,也許酒精在當時已經(jīng)侵吞了他太多的理智,他再度回憶,只覺得那座城市的街上永遠籠罩著一層自己根本看不透的厚重迷霧,他所進的一家家酒店,全部開在漆黑的角落,一家家的門臉,像一張張光怪陸離的巨口。
還有……還有那座山,那座廟。
不知是不是記憶在隨著孟負山的復述,自動補全細節(jié)。
他走在濃霧中,濃霧的盡頭,隱約浮現(xiàn)了一張慈悲笑靨。
他越走越近,終于看清,那是一張施著彩繪的神像的臉。
媽祖娘娘的臉。
第二三四章
山(4)
媽祖娘娘。
紀詢將這四個字放在齒間緩慢地嚼一嚼。
他沒有說話,孟負山也沒有說話,一道冷凝的氣流,正在他們中間回旋。
紀語的死,是他們中最堅固的聯(lián)系。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堅固的聯(lián)系,又延伸出了更多的支點和平衡,如孟負山在陳家樹死亡中的疑點,如紀詢在安介死亡中的疑點。
安介的死亡,有兩種可能;就像陳家樹的死亡有兩種可能那樣。
一種有人殺了安介,嫁禍給他,這是有端倪的,無論是安介巧到好處的國外之旅,或是安介對于妹妹見面之初沒有道理的處心積慮,都顯示著安介背后還有一個影子。
這是誰的影子?
另外一種可能,安介是他殺的。
他的渾渾噩噩,他的心有不甘,驅(qū)使他最后拿起了屠刀……
妹妹淌著血的臉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
快樂的妹妹,鮮活的妹妹,無論在最初的回憶里出現(xiàn)多少次,最后都被瘦骨支離流著血淚的妹妹所取代,以及躺在妹妹背后,不能瞑目的父母。
這個蒼白慘淡,浸泡血海敲響喪鐘的世界。
“紀詢,別急著找警察了�!泵县撋降f,“我們都有事情,不適合在這時候被警察關(guān)注……都走到這一步了,我們誰也不想功虧一簣。我來說說我查到的東西�!�
紀詢抽著呼出一口氣。
他艱難地將神智從無法控制的過去拉扯回來,集中在孟負山要說的話上。
“陳家樹不是幕后主使。幕后主使,叫柳先生,全名不知道,他擁有一艘船,有自己的武裝力量,或許不是單獨一個人操持這大筆生意。船停泊公海。上船需要中轉(zhuǎn),他們在不少港口有屬于自己專門的船,想上船,必須是他們的熟客。船上提供賭博、殺戮、性交等非法活動。服務(wù)由船上的蒙眼女人提供。每一個女人都蒙著眼,懷疑她們眼睛被刺瞎或挖掉,她們恐怕還是非法器官買賣的供體。”
孟負山說得飛快,紀詢聽得認真。
他將每一個字記在腦海,同時想:
船,又是船。
唐景龍的保險柜有船,老胡的手里有船,陳家樹廢棄工廠旁的賭場里有船,他現(xiàn)在去福省要查的還是一艘船。
“我上次去,被看得死死的,根本沒有摸透船上的虛實。”孟負山說了不少,最后卻認為自己根本沒有見識到真正有用的東西,“我需要幫手。我也找到一個機會。不久之后,他們有一次盛大的聚會,這次聚會,不止柳先生,還有更多相關(guān)人士也會出現(xiàn),這是絕好的弄清楚他們到底是什么組織的機會�!�
“帶著警察,我們上不去;不帶警察,我們上去了或許就下不來。紀詢,你來嗎?”
孟負山問,接著他又說:
“我并不想你來。之所以告訴你這件事,只是因為這件事必須有人知道�!�
如果孟負山上了這艘船沒有再下來,至少還有紀詢知道他調(diào)查至今的真相。
“別開玩笑。”紀詢說,“我當然去�!�
上船,調(diào)查,弄明白妹妹和父母的死因,根本不是孟負山的責任,是他的責任。
“什么時候上船?”紀詢問。
“一周之后。”
“這么嚴密的組織,你是怎么弄到船票的?”
“見面告訴你�!�
一句廢話不說,一秒時間不留,孟負山說完最后一句,即刻掛斷電話。
紀詢將手機放在一旁,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他耗盡力氣,什么話也不想說,什么事也不想做。
許久許久,躺著的紀詢睜開眼睛。
他沒有動,身體像是塊巨大的木頭,沒有什么感覺,他試著動了動手指。
一根手指,兩個手指,控制了手掌,接著是手臂,靠著這支手臂,紀詢將自己撐起來了。他看一眼時間,已經(jīng)接近中午。
真快。
紀詢在心中呢喃。
又浪費了一個上午。
他走下車,來到街邊面館,給自己點一份面,同時拿出手機,看著屏幕,最后撥通電話。
也許他猶豫的時間太久了,當他撥出電話的時候,面也上了。
面店的小工用奇異的眼神看眼紀詢,又看眼天空。
陽光也不太烈,他怎么像要被融化了。
*
霍染因接到紀詢電話的時候,隊里的刑警正好找來。
他捂住話筒,轉(zhuǎn)向走過來的刑警,“什么事?”
“陳家和供出來了件事。”走過來的刑警小聲說,“和你有關(guān)的�!�
霍染因眉頭皺了皺,跟著刑警往詢問室走去,關(guān)于陳家和的詢問始終沒有停過,只是看著送報的混混這回意外犟嘴,都突審這么久了,還是沒有從他嘴里得到關(guān)于陳家樹買賣器官的消息。
他走到詢問室前,隔著單向玻璃,朝里頭看了一眼。
只一眼,霍染因判斷:這人快要崩潰了。
“他說了什么?”霍染因問。
“他說你去琴市出差的時間里,是陳家樹買了熱搜,讓境外份子找到你的蹤跡,進而炮制了琴市追殺事件�!痹缴裆珖烂C,出現(xiàn)一旁。
是陳家樹干的。
霍染因有些意外,這一消息確實揭開了他一直以來的一個疑問,但現(xiàn)在重要的不是這件事。
“除了這件事,陳家和還說了什么?”霍染因,“說了他哥哥買賣器官的事情嗎?”
袁越搖搖頭。
兩人一同看著詢問室里的陳家和。
這個時候,一種可能,同時浮上他們的心頭。
他們不得不考慮:……也許陳家樹在這件事情上做得真的隱蔽,隱蔽到連他的親弟弟,都真的一點不知情。他們在陳家和身上,恐怕得不到更多線索。
離開了詢問室,霍染因放開捂著話筒的手。
電話沒有掛,通話時間,還在一秒一秒往上跳。
“紀詢?”
“在�!�
“剛才出了點事,你打電話給我想說什么�!�
“沒想說什么,只是想說,我想你�!�
“……”霍染因,“才二十四小時多一點�!�
“是啊�!睂γ嫘π�。
“你現(xiàn)在在干什么?”霍染因問。
“吃午飯�!�
“嗯,我也準備吃飯了�!被羧疽蜻呎f邊走,路過警局后院的時候突然停下,他朝外看去,這兩天,天氣突然變熱了,天空上太陽的個子,都比往常更大一些,陽光澆在葉片上,澆得葉子都要卷邊了。
“還有……”霍染因低聲說,“我也想你,想去你那里�!�
不僅是身體的遠近。
是去除虛假的最真實的,由一個人的心,到另一個人的心,由一個人的精神,到另一個人的精神的距離。
好的距離,與壞的距離。
第二三五章
無名。
聯(lián)絡(luò)上孟負山以后,紀詢沒有再在路上耽擱,一路不停,直入福省,展開調(diào)查。
調(diào)查講究技巧。
紀詢最初想從霍染因的爺爺霍善淵處調(diào)查。但當年的檔案管理都是紙質(zhì)登記,這么多年下來,很有可能遺失了,就算沒有遺失,要找起來也是個浩瀚如海的工程。
再從爺爺方面,也不行。
驅(qū)車進入福省地界的時候,紀詢拿到了之前委托醫(yī)院對比的樣本結(jié)果,結(jié)果顯示他爸爸確實與爺爺沒有血緣關(guān)系。
這是個意料之中的結(jié)果,但恐怕不能在這件事情上起到太多的作用。
拿著血緣證明的結(jié)果,再去問奶奶,也沒有意義。
如果奶奶不知道爺爺?shù)氖虑�,奶奶說不出來。
如果奶奶知道爺爺?shù)氖虑�,三年前奶奶不愿意說,現(xiàn)在也不可能說。
這兩個思路顯然走不通。
還是得從定波號失事案中有明確記錄的22個人查起。
這22個死亡名單的家屬,在四十年前的記錄,雖然也是紙質(zhì)登記,但這些人也隨著社會的變遷生活到現(xiàn)在,檔案也幾次更迭,早已錄入電子,查找確認都方便。
這二十二個名字,不僅代表二十二條人命,二十二個破碎的家庭,還代表了二十二種調(diào)查的方向,和獲得信息的可能。
紀詢先去當?shù)貞艏畽n案處走了一趟,接著在有記錄的名單中,挑選出幾個地址明確的,準備挨個走訪。在當?shù)貦C關(guān)辦事處里,他還順便了解到了當年定波號失蹤后,霍家遇見的邊角事情。
他最先挑出拜訪的人叫做陳翠金,是當年船上管事趙志雍的妻子。
當初定波號出事,轟動當?shù)兀槿�,霍善淵雖然蒙受巨大損失,但也沒有對手底下受難者員工家屬棄之不顧,而是很快按照合同的規(guī)定,賠付了合同擬定的撫恤金。
但這件事并沒有在撫恤金發(fā)放之后結(jié)束。
受害者家屬依然屢次來到霍善淵家門口,哭自己失蹤的是丈夫,罵霍善淵是資本家的走狗,還她們家里的男人都死了,很是鬧了幾次。
帶頭圍堵霍善淵家門的,就是陳金翠。
霍善淵也許真的心中有愧,后續(xù)又給出了不少錢。
當年撫恤金以外的賠償,恐怕就是陳金翠拿得最多,這人很有些精明念頭,拿了錢不久,斷斷續(xù)續(xù)開始買房,買了不少房子,雖然沒有再嫁,但如今已經(jīng)成了房產(chǎn)大戶包租婆,日子過得很不錯。
陳金翠自己住的小區(qū)不大不小,但很干凈,沒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
紀詢對照著找到了地點,敲門,門打開。
一位看著年紀不小,看著富態(tài),頭發(fā)也還健康地黑著的老太太開門,她皮膚有些黑,穿著比較艷,戴著金鏈子,金鐲子,和金耳環(huán),這套衣服和首飾不太配她的膚色,但她全無所謂,非常自信。
她上下打量了眼紀詢,笑道:“小伙子,你會找地方啊。”
紀詢一愣。
我要來的事情被人提前透露了?
陳金翠又說:“生面孔,之前就沒見過你,是來租房子住的吧?房子都是阿婆自己的,你都找上門了,給阿婆點看房費,阿婆給你弄套好房子�!�
紀詢回過神來:“阿婆,我不是來租房子的�!�
陳金翠臉上的笑意淡了點。
“我是來問你點事的�!�
“什么事?”陳金翠不咸不淡。
“是關(guān)于四十年前你丈夫付格工作的定波號以及定波號背后船主,霍善淵的事情�!�
陳金翠臉上的笑意徹底落下來,她不耐煩起來:“四十年前的事情,來問我干什么!你阿婆我忙著呢,不租房子別來和我說話,什么年輕人,一點禮貌都不懂!”
說著手上一用力,便要關(guān)上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