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其實我也想要將藍眼淚盛裝打扮……
1976年3月31日
船長搶走我的藍眼淚。
黏在這頁輪機日志背面的所有日記頁,都看完了。每頁日記的最末,都有如下一行字:
本人盧坤承諾本頁日記均為本人書寫真實內容,特此說明。
這張輪機日志正面與背面的內容都看完了,黑影將其折疊起來,原樣放回,復又拿起筆來,從桌洞中再取出一個本子,寫道:
2016年4月26日……
*
洗手間的鏡子照出紀詢的臉,其下洗手臺上,放著金戒指,金項鏈,西裝外套,以及一張銀色面具。
龍頭的水流汩汩落入瓷盆中,手指,掌心,手背,手腕,紀詢慢吞吞地將手清洗干凈,拿紙擦干,再依次穿上西裝外套、金項鏈。
“一小時后到達目的地�!�
聲音乘著堅果味的香煙氣息傳進來。
銀雙獅。孟負山抽的煙永遠都是這個牌子,一個連對香煙都如此長情的男人。紀詢想著,拿起臺面上的金戒指,套進手指。
戒指太大了,一套進去就往下掉。
紀詢手指彎曲,勾住戒指,又用另一只手捏住戒圈,一點點用力,將鏤空六道金剛咒的戒指捏緊,捏小,捏到貼合手指,像圈咒印,緊緊拴住指根。
“這個人呢?”他問。
“放在工具間中。等我們上了柳先生的船后,這只船回航,我的人會把他帶走看住�!�
他們交流的人,此時正躺在洗手間的瓷磚地板上,呼呼大睡,人事不知。
“上船之后的流程?”
“不知道�!�
“不知道?”紀詢低語。
“我也只上過一次,怎么可能知道這么多�!泵县撋皆谕膺叢痪o不慢說,“見機行事吧。那些違法亂紀、聳人聽聞的事情,總不可能少�!�
是啊。
孟負山也只跟著陳家樹上過一次船。
后來陳家樹還死了。
他們都沒有提陳家樹這個人,似乎這只是個無關緊要的事情。
“對了,”孟負山又說,“聽說這次船上有盛大的活動,因此來的人多�!�
“不奇怪�!奔o詢,“今天可是4月27號�!�
“嗯�!泵县撋揭е鵁煟曇粲悬c含糊,“再過兩天,就是媽祖娘娘的生日�!�
“攝像機準備好了嗎?”紀詢又說。
“嗯。”
“隨身帶著?”
“哼�!泵县撋匠芭�,“你覺得帶得了?”
從小船上到大船之后,所有人除了被沒收手機之外,還會經過嚴密的安全檢查,這些都是為了防備有人將拍攝存儲設備帶上船只。這一檢查,不止針對來此的客人,連這里的工作人員都不能幸免。
柳先生將這艘船打造成一座華麗的孤島。
只是不知道,上船的人有沒有走進一座囚籠的自覺。
但設想設備必須帶上船只,否則他們冒著風險上船便得不到任何結果……想必這些攝像設備,孟負山也給它們像他腳下的人一樣,做了穩(wěn)妥的安排,會是什么安排呢?
紀詢將最后的銀面具扣在臉上,鏡中照出陌生的人。
他打開洗手間的門,往外走去,孟負山與他擦肩而過。
他一路走進船艙,船艙里的每位老板,都戴著銀面具,于無聊的航程中,東歪西倒在座位上。那些如出一轍的銀色面具,吞噬了人的面容與表情,讓一個個鮮活的人,變成一具具呆滯的雕像。
紀詢目不斜視地穿行過這個誰也看不見誰的船艙,坐到屬于“自己”的位置。
他轉頭向船外看去,水于窗下吞涌不定,遠方的太陽,正緩緩墜入被它血液染紅的深海中。
“嗡——”地一聲,船身一震,他們到目的地了。
此時太陽已被大海吞沒,外頭黑黢黢一片,船艙里倒是由白熾燈照得透亮,一具具歪在座位上的雕像此時像隨著這回碰撞,撞入了靈魂,一個個急不可耐從座位上跳起來,擠在船艙的過道中排好隊伍,翹首盼著前方艙門打開。
紀詢走在隊伍的末端。長長的隊伍像蝸牛一樣往前爬,在紀詢從1數到100,又從100數回1的三個回合之后,終于輪到他了。
他一抬腳,跨出艙門,海風與海浪的聲音瞬時變得劇烈,紀詢瞇了瞇眼,等眼睛適應黑暗之后,前邊遞來一件橘色救生衣。
“穿著。”依然是帶堅果味道的香煙氣息。
“免了吧。從小船到大船,就過舷梯這幾步路,我們還能掉海里?”說話的并非紀詢,而是排在紀詢身后的人。那人不耐煩說,“掉在了兩船中間的海里,套一百件救生衣也沒有用�!�
“這是規(guī)矩,從來如此�!泵县撋讲粍勇暽砻嬖诤图o詢背后的人說話,眼神卻輕輕觸紀詢一下,“老板就不要讓我們底下的人難做了。”
紀詢全程沒有說話,只接過孟負山手中救生衣,套在身上,這個瞬間他意識到他們要帶上船的攝像頭究竟藏在哪里。
——救生衣里。
聰明。
實在太聰明了。
他一邊向前,一邊思考。
放在人的身上,根本通不過安檢;放在其余的地方,又要怎么安全運上海中孤島一般的巨輪?
唯有藏在救生衣里,又安全,又方便。這個本就歸屬于巨輪的東西,不會引來員工的額外檢視,且因為上船下船都要用,會被集中妥善存放。
等到上船之際嚴格的安檢結束之后,船上的人不會再懷疑有人攜帶攝像設備,此時他或者孟負山,潛入存放地,拿到攝像設備,上船后一百步的路,也就走了有一半。
思忖之間,舷梯走完,前方的一個個人如夜色里的一道道白幽靈,倏忽投入巨輪之中。
紀詢跟著上了巨輪,燈火霎時透亮,他踩在宛若女性肌體般柔軟的猩紅地毯上,已置身于一個奢華而冰冷的世界。
第二四七章
前夜(1)
上了巨輪,進入甬道之后,先有個服務生過來收救生衣。
紀詢脫下救生衣,目光掃了掃拿來堆放救生衣的大推車,沒有停留,繼續(xù)往前。
猩紅的長毯,滿是掛畫的走廊,兩扇宛若宮殿大門的門扉,以及當大門開啟之后,那些嫻靜安座,宛若花園中姹紫嫣紅的群花一樣盛放的年輕女性。
這些都和孟負山之前描述相吻合。
紀詢單手插在兜里,身上沒有帶任何東西的他順利地通過安檢。
但他背后的那位,不知身上的什么東西觸發(fā)了警報,警報響起的剎那,西服保安從紀詢眼見的各個樓層閃出影子。
乍眼看去,人不算太多,設備很齊全,頭上有監(jiān)控,安保人員也配備耳麥,能隨時聯絡,機動性很強。
槍支,當然也有。
紀詢的目光輕輕自這些人的腰側掃過。畢竟這是個老板都能夠拿槍射殺女性的地方。但看得出來,不是每一個保安都配置槍械�?梢岳斫�,槍械管制嚴,船主人只要保證自己擁有絕對武力就夠了,又不是黑幫火并,沒有必要給每一個人都武裝到牙齒。
這對他們,倒是個不算壞到底的消息。
“錢先生,您最近都不怎么來,鈴鈴等您很久了�!庇H切聲音喚回紀詢的注意。
他向前一看,一位眼上蒙著布的年輕女性被侍者牽著手,送到他面前。
這是女性下巴尖尖,唇珠艷紅飽滿,裸露在外的皮膚像雪一樣素白,和她現在穿的紅刺繡衣服相映成彰。雪地里的,紅的越紅,白的越白,白的可憐,紅的可愛。
紀詢還在觀察著周圍的情況,只有極少的注意力放在女性身上。直到她走近他,蒙眼的布下,露出一顆若隱若現的淚痣。
和霍染因的位置相同、一模一樣的淚痣。
紀詢晃了下神,但更快的,警覺的浪潮自心中洶涌而起。
每個老板在剛上船的時候都會被派發(fā)一個女人,但不是每個老板都擁有女人——他們在船上,可能將她送走、輸掉、殺死……以各種方式“失去”她。
但很不幸,錢先生并不在失去女人的那批人中。
這是“錢先生”的女人,不是他的,但他現在是“錢先生”,這個女人,會發(fā)現異樣嗎?
紀詢的肌肉微微緊繃,表面則渾若無事,伸了胳膊讓鈴鈴挽著。
“先生帶我進房間吧。”她依偎過來,如同風鈴的聲音里藏著馨香,“晚宴會在兩個小時后開始,這一個小時里,先生可以沐浴休息,洗去旅途疲憊。”
“這么熱鬧的時候,休息什么?”紀詢說,“和我逛逛這艘船�!�
鈴鈴低下頭,嘴角帶著縹緲的微笑。
“好啊�!彼f。這里的女人,沒有被教會說“不”。
挽著鈴鈴,紀詢坐上電梯。
船體上下共五層板,甲板下兩層,甲板上三層半,最高半層是船主人柳先生的專屬地盤。紀詢慢悠悠地在上三層來回走動著,他也不著急,健身房里看看器材,高爾夫場中揮上兩桿,咖啡廳里觀賞觀賞深藍近黑的海平面。
這中間里,當然也和各處的侍應聊聊天,暗暗記下碰見的每一個保安出現的時間。
整個過程中,鈴鈴始終安靜,她像是個裝上發(fā)條,關節(jié)靈活的玩偶,主人一個指令,她一個動作,除此以外,她連臉上的表情都不會變化。初見時的縹緲微笑,直到現在還在她臉上。紀詢的臉,由面具遮住,她的臉,則由固定的表情覆蓋。
直到他們坐在甲板上的咖啡廳,海面的涼風像遠道而來的調皮精靈,環(huán)繞著他們。
鈴鈴的聲音才忽然響起:“先生和過去不太一樣了�!�
“哪里不一樣?”紀詢三層的注意力,始終放在鈴鈴身上。
“味道不太一樣�!扁忊徔拷�,輕輕嗅他。和裙子布料一樣的蒙眼布橫在她眼睛上方,的藤蔓像彎曲的鎖鏈,搭沿著空氣,攀蔓來纏繞紀詢,“先生身上,多了一股堅果味。是咖啡的味道……不,好像不是……是煙的味道�!�
現在想這些可能不太合時宜,不過紀詢還是想到:
第二次了。如果真能全須全尾下了船,怎么也得盯著孟負山把煙給戒了。
“鼻子真靈�!焙紒y想不耽誤紀詢的回答,“近來抽煙了,生意不好做,壓力大�!�
他聽過錢先生的聲音,自信能夠仿個八九不離十。
至于他們的身材,細節(jié)處肯定是有所出入的,但他又不和鈴鈴貼身相處,鈴鈴碰不到那些地方,何況鈴鈴真的記得兩三個月見一回的男人身材上的每處細節(jié)嗎?
鈴鈴坐正身體,兩手虛虛放在小腹前,恢復嫻靜文雅的姿態(tài)。
她安慰紀詢:“先生,別煩心,人活著,什么坎都邁得過�!�
紀詢敷衍應了聲。
她又說:“能看見,世界怎樣都是美的。”
紀詢的視線停留在鈴鈴身上。
遮眼布依然罩在這張笑意仿佛的臉上。剛才那句話是不慎流露的憎恨嗎?還是“事已至此,總得活下去”的無奈?也許這兩種情緒都藏在女人的心間。另紀詢無法理解的是,登上船的這些人,是怎么在竊取了女人的器官,弄瞎了女人的眼睛之后,還心無障礙地從女人這里汲取身體與靈魂上的溫暖。
莫非用一塊刺繡的布遮住了女人的雙眼,就從此遮住了他們的罪行嗎?
“就這些嗎?”片刻沉默,紀詢輕輕問。
“什么?”鈴鈴像聽見主人召喚的小鳥,將臉偏來。
“柳先生邀請時說,這次不一樣�!奔o詢問,“不一樣在哪里?”
“是不一樣。”小鳥輕言細語,啾啾有聲,“游戲馬上開始了�!�
游戲是什么?
紀詢這樣想,也這樣問。而后他被鈴鈴帶領往前走。他們一路往下,從三樓又回到了一樓,經過宴會廳,并從與進來時并不相同的另一條通道上了主甲板。
太陽已經完全沉入遠處的海面,甲板上的照明燈卻還沒有開啟。天地變得一片黑沉,海面上不知何時涌起了白色的霧,霧浮動于船身周圍,船不像置身海面,像置身天際。
繁華和熱鬧都被拋在了身后,耳朵里聽見的仿佛老鼠爬行的簌簌聲,是鈴鈴巨大裙擺行動時摩擦出的細細聲響。
站在這里,紀詢忽然想起藍蘭曾向他們描述過的神鬼故事。
一群船員,架著一艘舢板在滿是迷霧的大海中航行,他們急于找到出路,于是從海水中撈取自己的尸體獻祭給媽祖。
天青青,地荒荒,孤船獨路凄慌慌……
他們行走在這仿佛被人拋棄的汪洋中的一片舢板里,來到甲板中間的時候,鈴鈴停下,抬起的白皙手掌,像一朵浮現暗夜的白色的花。
她指著前方甲板:“這里�!�
“這里?”紀詢詫異。
“嗯�!扁忊�,“從這里,能下去,下面是我們住的地方,也是即將開啟的游戲世界。”
“是個不管做什么都可以,殺人也可以,救人也可以,我們也可以試圖逃脫的……”
“無限游戲世界�!�
第二四八章
前夜(2)
紀詢和鈴鈴回到宴會廳的時候,晚宴的第一支舞正好開始。
白玉瓷磚地上,一對對男女正在飛旋,蓬松的裙擺忽而旋開,忽而收攏,像花朵在白璧上旋生旋滅,似乎全部的生命,只供養(yǎng)這一瞬的光華。
隔著半個宴會廳,他看見了抱臂靠在大廳角落的孟負山。
孟負山遙遙與他對視一眼,目光朝旁一挪。
紀詢跟著看過去,看見了他們來時的大門。那兩扇宮廷風格的大門,此時已經關嚴,也許……不,顯然,這兩扇門已經被徹底鎖上。
從這里不能直接回到走廊,也就無法直接前往救生衣放置點,得另找一個路徑。
無需多言,兩人的想法已經在這一眼間得到溝通:先記錄監(jiān)控安裝位置,找出保安巡邏規(guī)律,再確定全新的通往救生衣放置點的路線。
紀詢將鈴鈴帶至大廳的休息一角,對她說:“我去洗手間。”
鈴鈴乖巧點頭。
紀詢轉身往洗手間走去。要在一個陌生而危險的地方逃離監(jiān)控干點什么私人事情,毫無疑問,公共洗手間是個好地方。
他進了隔間,上下左右看過一圈,確定這里沒有隱藏的針孔攝像后,摸出從咖啡廳順來的筆,在紙上寫下自己觀察記錄的船體內部構造、保安出現規(guī)律及人數,所見攝像頭的點位以及數量,以及沒有前往但推測可能存在的通路,全部畫在一張紙上。
最后他沖水,離開隔間。
回到宴會中堂,歌曲換了一首,場中的人也已經變了。不變的是那些張開又收攏的裙擺,這些繁復奢侈的裙擺,太過華麗,有時將人的光輝都奪去了,使得穿著它們的一個個女人,都變成了衣架子一樣可有可無,面目模糊的東西。
鈴鈴倒還坐在原位,看樣子一動沒有動過,他來到鈴鈴身邊,輕輕咳嗽,又伸出手。鈴鈴訓練過千百遍似地,再抬起小手,挽住他的胳膊,問:“先生要跳舞嗎?隔壁也有賭博區(qū)。只是現在玩得很小。”
船上的賭博,紀詢已經從孟負山處聽過,那些滅絕人性的東西……
“不用�!奔o詢,“吃點東西。”
他們來到食物區(qū)。
自助食物臺上美食琳瑯滿目,所有你吃過的,沒吃過的,聽過的,沒有聽過的,都能在這里找到,它們齊全而珍貴,珍貴又貼心,既有臂長的深海龍蝦,又有家鄉(xiāng)地道的小菜,還有高端美食界的分子料理。
紀詢沒什么胃口。
他在食物臺上掃了一圈,只拿起霓虹色彩的雞尾酒區(qū)拿了杯橙色雞尾酒。記得和霍染因初次見面的時候,他就是用一杯龍舌蘭日出,換了被下藥的海洋之星。
玻璃杯在光線的照射下閃閃發(fā)亮,連帶著順杯沿涂抹一圈的食材也閃閃發(fā)亮。
那是金色、藍色、和灰白的混合顆粒,給人的感覺,像是金色的沙灘上,海水化作碎鉆,帶著貝殼潛入其中。
光用肉眼,看不出這究竟是什么東西。
紀詢試著抿了一口,舌頭嘗出了海鹽與菠蘿的味道,添了這兩種味道,雞尾酒也變得極為清爽,但還不止這些。舌頭上還有另一種味道在跳舞,一種醇厚的,紀詢之前從來沒有品嘗過的味道,它讓本來味道輕薄只供日常聚會飲用的雞尾酒,也變得和那些價格成千上萬的紅酒、威士忌一樣,回味悠長起來……
海鹽是灰白色的,菠蘿是金色的,剩下的醇厚味道,便來自藍色的碎末。
藍色碎末是什么?紀詢漫不經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