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第一件事,陳家樹從來沒有染指過器官販賣的生意。染指這個生意的,從頭到尾,都是這艘船,都是船上的柳先生。所以我們并沒有在陳家樹的辦公地點或者家中,找到任何和船有關(guān)、和‘舟航順濟、風定波平’有關(guān)的東西。但是偏偏,你根據(jù)種種蛛絲馬跡,在村子中發(fā)現(xiàn)了那些可疑的痕跡——賭場,賭場中的船,賭場旁的手術(shù)設(shè)備。如果這些不是陳家樹的東西,那么答案能是什么?答案只能是,有個很熟悉陳家樹的人,安排了這一切。”
“第二件事,陳家樹確實委托過鄭學望做一個假的醫(yī)療記錄。目的是為了試探孟中海是否可信。這恐怕對應著我們在琴市時候,孟中海和你聯(lián)絡(luò)的種種。試探完畢,確認了孟中�?尚胖�,陳家樹才將曹正賓和孟中海帶上柳先生的船�!�
“第三件事,船上時候,柳先生一度向陳家樹表露過合作的意向。下船沒多久,陳家樹死了。我找到曹正賓的時候,因為沒有了陳家樹,曹正賓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上船的門路,可是孟中海不止找到了,還將你帶上了船。”
“足夠了嗎?紀詢。”霍染因淡淡說。
他看向紀詢,紀詢沒有說話;他又看向孟負山,孟負山也沒有說話。
霍染因再度笑了笑,含諷帶譏:
“孟中海。孟負山的假名。一個實在算不上走心的假名。很符合孟負山接下來的行為,他以陳家樹為跳板,輕輕一跳,跳到了這艘船上。所以他明明懷疑我的身份,卻始終不愿意相信我能上船。因為他為上船,實在付出太多了�!�
“他——”
紀詢閉上眼睛。
可是霍染因的聲音,依然像刀鋒一樣,貫穿他的耳,劃過他的心,再裂開他的身體。
“付出了一個人的生命。”
死神揮開斗篷,滿懷憐惜地將他擁抱。
死亡的羽翼之下,他仿佛看見了妹妹。妹妹哀傷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現(xiàn)怨恨。
她怨恨他,怨恨他的懦弱,怨恨他自詡聰明,卻一錯再錯,錯到將孟負山都拖入無法回頭的深淵之中。
“你們一定是在將要上船的時候才見面的。”霍染因繼續(xù)說,“因為,你不敢見他,他也不敢見你。你們都害怕,見了面,說了話,這場自欺欺人的戲,就再也演不下去了。”
“我說的究竟對不對,紀詢,你不妨問問你的好朋友�!�
“紀詢……”孟負山終于開口。
聲音未落,他便做了一個出乎所有人預料的動作!
他一個箭步,將紀詢手中的槍搶到手里。
兔起鶻落,黑洞洞的槍口對準霍染因。
孟負山冷冷道:“站好。紀詢扣不下的扳機,我扣得下�!�
第二六四章
“孟負山——”紀詢上前一步。
“你也站著�!泵县撋嚼淅涞溃拔也粫䴖_你開槍,但我手里有刀�!�
“……”
“紀詢,用用你的腦子。怎么,一見到你的新朋友,你的腦子就成了汪洋大海?”孟負山瞇著眼睛,盯住霍染因,“現(xiàn)在我們都在船上,沒有網(wǎng)絡(luò),沒有電話,我們置身孤島,外來的信息無法驗證。按你的說法,陳家樹沒有違法犯罪,兇手也不是阿賓,你們警方最多扣留他4時,哪里來的沒有希望,需要尋求你們的合作?合作什么?他和我前后腳失蹤,無非是認定我就是兇手要來尋私仇殺我,如果他愿意和你們警方合作逮捕我,何必離開?呆在寧市就可以和你們合作。這個故事的邏輯在最開始就不成立!”
“還有——”
“還有?”霍染因似乎有幾分哂笑。
“當然還有�!泵县撋秸f,“上船之前,先要知道這艘船。紀詢之所以知道這艘船,是因為我告訴了他;那么你是從哪里知道這艘船的?警方情報?別的時候或許有可能,這一次不可能。因為這一次的上船地點,沒有一個在國內(nèi)。怎么,寧市警方的手,已經(jīng)遙遙伸到國外布局了?”
“你調(diào)換了因果。你不是通過阿賓找到上船地點的。你是先知道了上船地點,才意外的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阿賓�!�
“難道不能通過陳家樹的人際關(guān)系找到上船的老板?”紀詢這里插嘴說了一句。
“紀詢,你也參加過陳家樹案子的調(diào)查吧。你在陳家樹的人際關(guān)系中看見了值得懷疑的和‘上船’有關(guān)的對象嗎?”孟負山嘲弄道,“別說上船了,你們找到了和‘舟航順濟、風定波平’及‘船’有關(guān)的對象了嗎?”
紀詢沉默。
他參與調(diào)查之際,確實沒有找到。
“這艘船非常重視匿名。阿賓之所以能找到能上船的老板,是因為那個老板與陳家樹有過一兩次的交流,而阿賓身為陳家樹的心腹,他知道一切——所以他知道那個老板。”
“而霍警官——”孟負山話鋒一轉(zhuǎn),又轉(zhuǎn)到霍染因身上,“你是怎么知道的?你無法解釋,因此結(jié)論就是我剛才所得出的:你是先找到了地點,才找到阿賓�!�
“一個無法開誠布公談論的線索,恐怕接著就要引出一個同樣無法開誠布公回答的問題,”孟負山嗤笑,再問,“你是怎么上船來的?”
他面向霍染因,卻對紀詢說話。
“紀詢,你本來不應該犯這種顯而易見的錯誤。我回答了他對我的疑問,他卻沒有回答我對他的疑問。你覺得,他剛才真的沒有在顧左右而言他,沒有在隱藏自己那不可告人的,上船路徑?”
紀詢沉默片刻,看向霍染因:“你是怎么上船的?”
霍染因臉上那種似有若無的嘲諷第一次消失。他淡淡說:“無可奉告。”
孟負山對這個回答一點也不意外。他的目光一瞬不瞬,持槍的手穩(wěn)如磐石:“他剛才說我有事情沒有告訴你,難道他將所有事情都告訴你了嗎?紀詢,你知道他的房間不是二樓,而是三樓嗎?三樓,總統(tǒng)套房,那是柳先生招待貴賓用的房間。我確實上了船,而且也千方百計將你帶上了船。但他呢?他豈止能上船,他還能以貴賓的身份上船�!�
孟負山冷笑。
“如果要以能否上船為嫌疑評判標準,他的嫌疑恐怕比我大得多�!�
紀詢的目光在孟負山和霍染因之間游曳。
孟負山繼續(xù)說。
一如霍染因?qū)λ麘岩缮钪兀麑羧疽蛞灿袩o數(shù)掂量。
“我在琴市見到你們的時候,你們正被人追殺。那些人,是毒販吧?只有毒販,才會在國內(nèi)如此亡命,所以他,曾經(jīng)做過緝毒警?看他的職位,年輕有為,立過大功——怎么,臥底成功,端了毒窩?”
“緝毒警……一個很危險的警種�!泵县撋铰f,“臥底緝毒警……危險中的危險�!�
“做這行的,有些人,英勇就義了;有些人,僥幸生還了;還有一些人,被黑暗腐蝕了�!�
“霍警官�!敝S刺從霍染因臉上,轉(zhuǎn)移到孟負山臉上,“你是哪種人?”
接著,孟負山終于瞥了紀詢一眼。
“紀詢,如果你深信他剛才的推論,那么相不相信我的推論?你相信你的新朋友,還是老朋友?”
“恐怕還是我更值得相信一點吧。
“至少,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
“他的目標呢?你知道嗎?”
紀詢于兩人間游曳的目光終于停留孟負山身上。
“好吧�!彼唵握f,沒有說相信誰,也沒有說不相信誰,“現(xiàn)在你想要怎么辦?”
“按照計劃辦�!泵县撋�,“在他進來之前,我們已經(jīng)計劃好了�!�
紀詢擰眉片刻,點點頭:“不錯,我們確實計劃好了。但現(xiàn)在情況有了新的變化,留你在上面,你們兩個確定能正常合作嗎?”
這下,兩人都發(fā)出了聲冷笑。
“我有個新的提議�!奔o詢說,“正好現(xiàn)在你們都被趕進了房間,吃速食食品自生自滅,我想柳先生這樣安排,不會是想要隔段時間看看你們是否好好呆在房間里,肯定是想抽出手來做對他而言真正重要的事情——比如和外界聯(lián)絡(luò)。而這并非不可能實現(xiàn)。也就是說,以最壞的情況想,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一旦柳先生成功和外界聯(lián)絡(luò),最短只需要三個小時,直升機就能飛到這艘船的上空。孟負山,我們互換一下,你下去拍照,我留在上面隨機應變�!�
“不,”孟負山直接說,“按照原計劃來。”
紀詢不放棄,他再次試圖說服孟負山:“我覺得我的這個提議更能應對現(xiàn)在的危機。四十年前的真相,是所有的根源,它也一定關(guān)系著此后的所有血腥和真相……包括紀語的真相�!�
孟負山的嘴角抿直了。
紀語是紀詢心中永遠的傷口,何嘗不是孟負山不能碰觸的疼痛?
看得出來,他有點動搖了。
但是最終,他緩緩搖頭:“紀詢,我不相信他,現(xiàn)在,我也沒有那么相信你,不用再說了,按照我們之前的計劃來�!�
話說到這個份上,確實沒有意義再說下去。
紀詢再次深深嘆了一口氣,他退讓一步:“好了,我明白了。槍給你,我現(xiàn)在下去拍攝證據(jù),順便把他——”
紀詢看了一眼霍染因。
霍染因冷冷看著紀詢。
紀詢沒有回應這道眼神,再沖孟負山說:“一起帶走,沒有問題吧?”
“求之不得�!泵县撋酵鲁鏊膫字。
紀詢聳聳肩,往前走去,米粒大的房間里,要往前走,只能擦著孟負山的身體過去。
等到紀詢來到跟前,孟負山手臂內(nèi)收,槍口稍抬,讓出位置。
就是這個時候!
紀詢猛然肘擊孟負山!
孟負山意外卻不慌亂,立刻伸手入口袋抽出刀具——他沒有說謊,他確實隨身攜帶著一柄刀具,刀光晃到紀詢眼中,趕在身體不可避免受到影響之前,紀詢立刻閉上雙目,用身體壓向孟負山!
他聽見孟負山低咒了一聲,接著,他被摔倒了地上,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
現(xiàn)場除了他,還有另外一個人!
霍染因!
倒地到睜開眼睛,紀詢只用了一瞬,但這時候戰(zhàn)局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刀子掉落到了地上,槍支正在孟負山與霍染因兩雙手中間爭奪,接著,突然,這支槍脫出了他們的手掌,高高飛起,劃出一道拋物線……
紀詢趕在所有人之前,搶到這把槍。
他同時腳尖一踢,把刀子踢到自己看不見的角落。
接著他舉槍對準前面兩個人……沒人停下……剛才試過了,這招明顯不太好用。
紀詢都懶得說話。
他想了想,干脆退后兩步,坐到床上,調(diào)轉(zhuǎn)槍頭,對準自己,言簡意賅:
“別他媽打了,誰再動一下,我就開槍。”
“……”
兩人停手了。他們一同看向紀詢,沒人說話,但他們臉上有同樣的一言難盡的表情。
紀詢晃晃手槍,沖兩人微微一笑:
“很好,這個威脅挺有用的。所以我再重復一遍現(xiàn)在的情況,幫你們加深點印象:我確實不會沖你們中的任何一個開槍,但現(xiàn)在槍在我手里,你們中的任何一個如果敢輕舉妄動,我就沖自己開一槍,兩個人都動,我給自己兩槍,然后你們可以抬著我的尸體丟進海里,再來要打要鬧,隨你們的便�!�
“好�!泵县撋酵蝗徽f,“槍你拿著,你們合作,讓我走。”
“閉嘴。”紀詢懶洋洋說,“或者你可以往外走一步,看我敢不敢開槍�!�
孟負山瞪著紀詢,如果眼神能夠殺人,紀詢已經(jīng)被孟負山分尸了。
然而孟負山最后也沒有動,他牢牢站在他的位置上。
“……好吧�!奔o詢說,“你們都說了你們想說的話,看來輪到我了。每個人都有秘密,每個人都在說謊……”
他仿佛笑了一下。
“那我用我的聰明才智來做這個裁判,你們沒有意見吧�!�
霍染因看向紀詢的眼神變得奇妙了,似乎多少有點意外在。
孟負山卻顯得有點僵硬:“你不需要做什么裁判。”
“不�!奔o詢簡單說,“紀語告訴我,我必須做。”
“先說霍警官吧�!彼聪蚧羧疽�,“孟負山剛才的分析我覺得入情入理,你有什么想要補充的嗎?或者你愿意說出是怎么上船來的嗎?”
“無可奉告�!被羧疽蛞廊皇沁@句話。
“好,那么我認為孟負山的分析很對,不能排除霍警官的問題和嫌疑�!奔o詢說,“同樣,我也認為還有另外一個可能,警方對線人有保護和保密義務,在你我都不可信的情況下,他不愿說出那個名字,合情合理�!�
“……”
孟負山?jīng)]有反駁,他認可了紀詢的話。
“現(xiàn)在輪到你了,孟負山……”紀詢說。
接著他沉默了很長時間,長到另外兩個人都懷疑坐在床上的人會不會再開口的時候,紀詢開了口,他的聲音很低,像是大提琴的弦音,一路低到地面,以及比地面更低的裂隙:
“孟負山,你說霍染因顧左右而言他,你也在顧左右而言他�!�
“你始終沒有說一句,陳家樹不是你殺的。
“這句話很難出口嗎?”
紀詢淡淡質(zhì)問一句,他漫長的停頓著,仿佛說話能耗盡他全部的力氣……而后,輕輕續(xù)道:
“是啊,是挺難的。設(shè)身處地想想,你的難以開口,如同我的難以睜眼。
“比起船上第一個死去的人的房間里,那個可笑的機械密室,最難解的密室,果然是自己心中的密室。
“我給自己出了一道題。
“理所當然,解不開。
“因為那是我不想得到的答案。
“整個案子,我始終在試圖說服自己,鄭學望所謂的‘真實醫(yī)療記錄’,是他的一面之詞,根本不存在,不能輕信。
“說實在的,要說服自己這點真的挺難的。因為我知道,反過來,一旦它存在,立刻就會出現(xiàn)一個比當時我費盡心思東奔西走挖鄭學望過去二十年的經(jīng)歷還說得通的多的解答。
“那個人進了他的辦公室,偷走了這份醫(yī)療記錄。失去真正的醫(yī)療記錄的鄭學望,為了自保,自然而然的就會撒謊,糊弄警察。這和那個隨機吃到藥片的作案手法一樣,都給真兇留下了足夠?qū)捲5奶优軙r間。
“就算警察隨后尸檢了,發(fā)現(xiàn)是謀殺,他們也會調(diào)查最可疑的鄭學望——不,是我一定會去調(diào)查鄭學望,畢竟是我在蒙蔽我自己,我在對自己撒謊。
“接著,我就會順著鄭學望,調(diào)查到你精心準備的賭場。
“當然,這還是你幫我指路。鄭學望的賭博并沒有很久,只是最近一個月,不是嗎。許信燃常去的賭博地點,想必也和這艘船有那么點支線關(guān)系吧。也許就是柳先生掌握這些高端人才的一種手段。你由此得到了靈感,對鄭學望如法炮制……
“當時霍警官懷疑過,寧市這么多賭場,為什么看上去八竿子打不著的許信燃和鄭學望,正好在一個賭場。
“然而我依舊在規(guī)避他的懷疑。
“我找到了賭場,我一定會發(fā)現(xiàn)那艘船,和那個倉庫。那是你精心為警察和我準備的,你送給警察一個調(diào)查方向,也送給我一個勉強可以解答的理由。
“一個階段性的勝利。
“我的自我洗腦,也仿佛終于走上了正軌……
“但是那艘船和那個倉庫,不可能靠你一個人能做到,你最多就是改一改那個賬本,讓它看起來像那么一回事。
“而那些醫(yī)療器材,失蹤人員的DNA,不是陳家樹干的,就只有柳先生能幫你準備。
“圍繞著陳家樹的死亡發(fā)生的所有,都是你交給柳先生的投名狀。
“之前周局和袁隊他們在寧市和琴市對于各大醫(yī)院體檢配型的舉動讓柳先生意識到自己不安全了,他需要一個替死鬼,你就幫他找了一個替死鬼。
“幫柳先生斷尾求生。
“你完成的太出色了,出色到能接手柳先生的一艘接駁船,帶我上船。
“但是百密一疏,我們在陳家樹的辦公室里連賬本都找到了,卻沒有找到‘船’的象征物,賬本都放了,再放一艘船,寫幾個糊弄的‘舟航順濟風定波平’,費事嗎?
“我想并不費事。因此最合理的推斷,是這件事,依然在兇手的縝密計劃之中。兇手展現(xiàn)給柳先生的決心和投名狀,也不過是對柳先生釋放的煙幕彈。他對柳先生虛與委蛇,他給警方留了破綻和線索,他的最終最真實的目的……
“是將柳先生繩之以法,或者對柳先生實施報復�!�
紀詢抬起眼,看向孟負山。
“我說得對嗎?”
“所以你從頭到尾都不說一句‘陳家樹不是我殺的’。
“你有可能誘導了鄭學望,也有可能自己動手。無論哪一種,你心中都明白……
“陳家樹的鮮血,就在你的掌心�!�
孟負山閉上眼,再睜開:“人是我殺的�!�
他說得干脆,利落,沒有任何搖擺的空間。
結(jié)果出來了。紀詢的喉嚨突然變得很干,干得像有一把火,在里頭灼灼燃燒。
他試著要出聲,可是突然失了聲。只能坐在原位,聽孟負山說話。
“但這個謎題,實在不應該你來推斷,應該由我來說。等一切結(jié)束之后說。我之所以不說‘陳家樹不是我殺的’,是因為我從沒想瞞過你。”孟負山淡淡說,“狡辯,否認,沒有意義,那抹殺我,看輕你,更玷污了我對紀語的愛。”
他第一次承認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