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系在船上的繩子被割斷,兩人再也沒有錨定于海面的錨點,只能紀詢身上纏繞的重物帶著一路下落,霍染因身穿的救生衣的那點浮力,根本不足以抵抗下落的力量。
霍染因模糊地低咒一聲,立刻反身解開纏在紀詢身上的鎖鏈。
他的心掠過濃濃的后悔:
如果一開始就解鎖,而不只想著把紀詢先拖上船的話……
但是沒有人能夠預知未來,在當時,用最快的速度將紀詢拖上船,也是最好的選擇。
紀詢也在解鎖,平日里很容易解開的鎖頭,在雙手同時受傷又浸在海中的時候,像是一座山那樣難以翻越。
而這樣需要翻越的山,還有六七座。
他們還在下沉。
重物綴著他們一路向下。
海更深,光更暗。
壓力漸漸施加在身上,人體在沒有任何防護的情況下,最高的安全潛水深度是十米。
綁在他身上的鐵鏈和機器,會把他和霍染因一起拖到人體無法承受的深度。
然后,死亡。
紀詢突然停手,他抬起臉,仔仔細細地看了霍染因一眼。
有點遺憾,光線不夠,只能在海水的幽深中,看見對方若隱若現(xiàn)的完美輪廓。
他放開鎖頭,用還能使勁的左手,往前一探。
他摸到霍染因藏在衣袖里的匕首。
冰冷的匕首用四根指頭握住,冷得紀詢的掌心顫抖了一下。
但他牢牢的握住了這只匕首,對刀的恐懼,在這時候,似乎龜縮入身體的角落,他的匕首,劃向綁住兩人的那根繩子。
沒有想到紀詢會拿匕首。
沒有想到紀詢能拿匕首。
錯愕之中,霍染因直接抓住紀詢要斬斷的那節(jié)繩子,將其保護,來不及收回的匕首,在他手背上留下一道劃痕。
鮮血在深藍的海里,亮得刺目。
這剎那,紀詢明顯瑟縮一下,手里的匕首幾乎握不穩(wěn)。
但是最終,匕首如同蝴蝶振翅般銀芒一閃,又牢牢地握在他的指尖,霍染因的手護住這一塊,他就去割別的地方的繩子,繩子這么長,總有能夠隔斷的位置。
我擋不住。
繩子太長了。
在海里搶奪匕首,也會耗費此時最寶貴的體力和最寶貴的時間。
霍染因的腦海中飛掠過許多念頭。
“……紀詢!”他突然張口,沒有聲音,但只要紀詢愿意看他的臉,紀詢就能讀懂他的口型。而紀詢會看他的臉,決心割開繩子用死給他生的紀詢,絕對不會放過最后的看他的機會。
“我知道了,那天晚上發(fā)生了什么,你想要制服紀語,但在搏斗過程中,你誤傷紀語——”
霍染因確實明白了。
當他們爭搶繩索,當紀詢割傷他的手,那瞬間的戰(zhàn)栗時,自聽完Ben的故事里,就隱隱有所預感的疑惑,終于全部解釋了。
他明白了紀語的真相,那天晚上,紀詢面對殺死父母的親生妹妹,他們在沒有監(jiān)控沒有第二人的房間里,被夜色和血海吞沒的所有真相。
紀詢確實定定地看著霍染因。
眼神一瞬不瞬,將霍染因用口型做出的所有話,都看在眼里。
誤傷。
鮮血。
寂靜冰冷的深海里,霍染因想起自己曾經看過的幾張薄薄紙上寫著的驗尸報告。
紀語身上,只有一處致命傷。
案發(fā)現(xiàn)場的血跡痕跡,被破壞過。
……那天晚上,他們搏斗,紀詢奪走紀語手中的刀,可他誤傷了紀語,誤傷了紀語的紀詢,完全呆滯住。
為什么?
完全不應該。
身為警察,身為體力比女性優(yōu)異太多的訓練有素的男性。紀詢搏斗了這么多窮兇極惡的罪犯,都沒有失誤,為什么輪到自己的親妹妹的時候,就出現(xiàn)了失誤?
失誤不致命。
致命的是紀詢在失誤后的呆滯。
失誤可以原諒。
可是在失誤后的慌亂中,紀詢手里的刀被紀語搶回,妹妹沿著哥哥弄出來的傷口,決絕地切進去……而后她倒在血泊之中。
所以紀語身上,只有一處致命傷。
紀語用后來的傷口,掩蓋了之前的傷口。
倒在血泊之中的她,用生命,抹去紀詢的污點。
但是這樣不能解釋為什么卷宗里沒有紀詢誤傷妹妹的記錄。
無論作為親人,還是作為警察,他認識的紀詢,都不可能將這件事情隱瞞。
只有一種可能,瀕臨死亡的紀語懇求紀詢,絕對不要將今天晚上的事情說出去……也是因為如此,現(xiàn)場的血跡被恰到好處的破壞,使警方沒有查出任何疑點,這只有作為老練刑警的紀詢才能做到。
于是,清白無暇的紀詢被留下來了。
但對紀詢而言,作為哥哥,沒有保住妹妹;作為警察,卻做偽證。
他無法面對自己。
他崩潰了。
恐怕無論紀詢倒推幾次,重來幾次,都無法找到任何理由原諒自己。
這個瞬間。
這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瞬間。
他既不是一個合格的哥哥,也不是一個合格的警察。
他做錯了每件事,每個選擇。
妹妹用死亡為他掩護,用死亡對他哀求,但他的罪,就因此而消泯了嗎?
他徹底崩潰了。
從此妹妹和刀,都變成了附骨之疽,對紀詢,如影隨形。
紀詢斂目微笑。
“……傻瓜�!�
他像是在對霍染因說,可何嘗不是在對自己說?
而后他沖霍染因做個口型,溫柔嘆氣:
“我都為你重新拿起刀了,你還妄想用這件事來擾亂我的心,奪走我的刀?”
刀在紀詢的手里,輕巧騰挪,翩翩起舞,在霍染因反應過來前,割斷綁住兩人的繩索。
三年的心理障礙,讓紀詢看見刀就無法動彈。
但是三年之前,更早之前。
刀也是紀詢好朋友,如臂使指,貼心貼肺,很好很好的朋友。
繩索割斷了,兩人卻沒有分開。
霍染因用滲血的手,牢牢抓住紀詢的鐵鏈。
就算繩子斬斷了,只要他不松手,他們之間的羈絆,就不可能斷開。
兩人望著彼此。
霍染因張口,依然沒有聲音,但自他眼睛里,自他肢體里流露出來的哀求,已混入海水,讓海水都沉黯哀傷。
“紀詢,你說你會聽話,你答應我的。我絕不放手!”
“……”
紀詢閉眼,又睜開。
他望著霍染因的臉,神色越來越軟。
海水冷得他牙關打顫。
他能夠感覺到,身體里所剩不多的力量,即將告罄。
他的眼皮,像是有千斤一樣重,每一分秒,都在叫囂著要落下去,合起來。
他們的下落,更沒有停止。
可是霍染因的努力,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停止。
他身上還穿著救生衣,有一定的浮力,他同時在用力踩水上滑,哪怕只是延緩一點點的下落速度。
他們已經滑過游輪在水下的船底,即將往更深的海去。
紀詢沉默的時間并不長,但在分秒寶貴的海里,又似乎很長很長,一忽之間,他搖晃的視線,定在霍染因臉上。
笑意如一朵溫柔的浪花,浮在紀詢唇邊,隨著海水輕輕晃動。
他沖霍染因張口,無聲描繪出不知什么時候,便悄然潛藏入心的話:
“我義無反顧朝你奔來,又怎么會再棄你而去�!�
紀詢抬手,用力握住霍染因的手,握著他們手中的鐵鏈,又看向那緩緩旋轉的巨大螺旋槳。
鎖鏈。
螺旋槳。
當兩樣東西結合在一起的時候,霍染因立刻明白紀詢究竟想說什么了。
這種游輪,吃水一般在3~4米間,他們有氧氣瓶,暫時沒有在海中窒息的危險,警察已到,只要控制船只,便會立刻著手救援。
現(xiàn)在最迫切的危險,就是隨同機器下墜,這種墜落,一旦到達人體無法承受的深度,便會致命。
而如果,將機器繞在螺旋槳上,在海里找到足以固定他們的錨點,雖然有可能被緩緩旋轉的螺旋槳扯進去,但他們可以在這爭取出的深度安全的短暫時間里,解開身上的鎖鏈,再游上去——
紀詢沒有說謊。
他割斷繩子,不是為了拋下他。
他想出了辦法。
救他們兩人的辦法。
所有曾經的不平,所有曾經的傷心,都在紀詢的話語與行動間消散,散成光點,浮游于海里,照亮他行動的前路,又涌回他的體內,化為他新的力量。
霍染因沒有任何遲疑,放開紀詢,轉而沿著鎖鏈去抓機器,他將機器的按鍵按下,水里頭,機器轟隆轟隆地放開一截一截的鎖鏈,在這隨時可能因進水而停歇的轟隆聲中,霍染因扯著這些鎖鏈,奮力往螺旋槳的方向游去——
船只沒有動力,但在海浪之中,螺旋槳依然因水流的沖刷緩緩旋轉,巨大螺旋槳所帶出的吸力,對于沒有任何防護的人依然危險。
霍染因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身體,一路戰(zhàn)斗到現(xiàn)在,再充沛的體力,也已在海水和搏斗中流逝,他奮力將機器拋上去,險險跟著機器一起,被卷入那巨大的螺旋槳片中。
深海里,霍染因出了一身熱汗。
熱汗又瞬間變冷,變得比冰還冷。
他喘了兩口氣,朝著紀詢的方向回游,正看見紀詢的身體貼在船身上,努力地用鐵絲開自己身上的鎖頭。
繞著螺旋槳的鐵鏈,一寸寸變短。
紀詢夾著鐵絲的手指,一直在顫抖,好些時候都不能準確地對準鎖眼。
但是,一個鎖頭,兩個鎖頭,這些鎖頭,還是在紀詢一路被螺旋槳拉扯的過程中,逐漸從紀詢身上脫落。
近了。
紀詢距離那個巨大的螺旋槳,越來越近。
近到霍染因能夠感覺螺旋槳卷起的水流。
近到霍染因能夠聞到那巨大的鐮刀一般的槳片上,鐵銹的味道。
如果紀詢被卷進去……如果最后的最后,也沒有解開鎖頭……
他刺向紀詢雙腳上鎖頭鎖眼的鐵絲在顫抖,一連幾次,滑過鎖孔,沒有刺入。
這個時候,一雙傷痕累累的手將霍染因握住。
紀詢專注的,握著霍染因的手,穩(wěn)穩(wěn)的,用鐵絲挑開鎖頭,將纏在身上的最后鎖鏈,拋入海中。
一陣刷啦,海水涌出片片白沫。
那條鎖鏈如同海蛇一樣,呼嘯著自紀詢臉龐飛過,被螺旋槳卷入其中!
紀詢最后沖霍染因笑一笑,笑容篤定又輕松。
似乎這是他早已設想好的結果。
而后他眼神開始渙散,光線從他視野中消失……他徹底陷入黑暗之中。
“紀詢!”
霍染因奮力叫了一聲,但是沒有聲音,只有泡沫。
只用空氣,化成易碎的泡沫,從口中紛涌而出。
霍染因自背后將人抱住,用力一蹬船身,托著人朝海面上游去——
很近。
只有幾米。
只有最后最后,通往生路的幾米!
甲板上,孟負山在與阿邦對峙片刻后,驀地向柳先生投擲東西。
阿邦心下一驚,不由分神朝柳先生看去:“小心!”
就是這個時刻,孟負山翻過船舷。
只聽一聲落水的巨響,甲板上已經沒有了孟負山的身影。
那東西落到地面,不是暗器,只是幾只船上分發(fā)的筆而已。
柳先生厭惡地踢開這些,走到船舷處,朝下探望:“接駁船已經開走了,看來剛才跳下去的保鏢成功搶到了船,那么跳下去的這位,就是去救先頭兩個了……”
直升機已經迎著風雨,飛到了船只附近,只要再過一兩分鐘,便能到達船只正上方。
柳先生自言自語:“我不是中國公民,船上的兇案,也不是我犯的,警察來了,辦案也要講究證據(jù),前前后后,各種鏈條,全部要找出來,未必能立刻奈我何啊……”
他說得很篤定,心里卻遠沒有面上那么篤定,他強壓下心中的不安,看著海面,對阿邦輕輕做個手勢。
“趕在直升機降落前,如果他們浮上來……”
阿邦沒有猶豫,點了點頭,干脆伏在船舷旁邊。
而柳先生,則舉著雨傘,往后退了幾步,退到中堂的缺口處。
天上還下著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