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柳先生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不安,都壓入心底,而后他抬起下巴,依然衣冠楚楚,注視雨幕。
如今一切落幕。
但恐怕落幕并不代表著他的終結(jié)。
那只是一個新的戰(zhàn)場。
四十年前,他一窮二白,在一艘沒有任何依仗的尸山血海的船上,也憑借自己,走了出來,如今他有無數(shù)財富,有無數(shù)朋友,有無數(shù)渠道。
現(xiàn)在的困難,對他而言,或許只是個小小的挫折。
……一定只是個小小的挫折。
他收起傘,撣撣衣角的水珠,他一身上好布料,只輕輕一彈,附著在上面的水珠,便被柳先生隨手揮到腳下的雨水中。
這些在船上搞風搞雨的年輕人啊……
無論是之前被他們抓到的幽靈,還是之后沖出來幫助幽靈逃脫的兇手——
如今,就像這顆雖然一時給他帶來困擾,但終究會被揮落足下,跌落泥濘的水珠。
終究,會葬身海底的。
柳先生已經(jīng)退步到了中堂的缺口。
沒有了風雨,干燥舒適的空氣包圍著他,他的心舒緩下來,但僅只一瞬,有個濕漉漉的人自背后將他緊緊擁抱!
誰?
是誰?
在這個只剩下蠢笨如豬的船員和膽小如鼠的老板的船上,怎么還會有人在外頭活動!
柳先生錯愕已極,全力將脖子往后扭,可也只能看見身后人的半邊臉。
那僅露出的半邊臉,又被黑暗吞沒了一半,零星可見的五官,扭曲著興奮,快活,解脫,扭曲得不像人的模樣。
他視線里,對方抬起手,手上是一枚打火機。
“咔嚓�!�
火焰燃起。
水面,越來越近了。
托著紀詢的霍染因,甚至能夠透過薄薄的一層水,看見海面上的景象。
生路與他們僅隔一層薄膜。
但是往常引以為傲的身體和意志,到了這時候,已經(jīng)是空空如也的沙漏,霍染因拼命的搖晃著,希望再搖下一兩粒能讓他堅持的沙子來。
馬上就到了!
馬上就到……
他就是,有一點累……
他們在臨近海面的時候,向下滑了一下……就在這時刻,一雙手從背后托起他們,帶著他們,一起奮力游上海面。
當三人一同自海里掙扎到水面上時,孟負山的目光,穿透海水與甲板的距離,看見了船舷上的阿邦,也看見了阿邦穩(wěn)穩(wěn)托舉的手槍。
似乎,也看見了,阿邦輕輕扣下的手指。
剎那之間,孟負山做出決定。
他斜過身體,以自己的身體為盾牌,擋在紀詢和霍染因之前,他的后背仿佛被重重擊了一拳,子彈從中貫穿,而他沒有停頓,甚至像是沒有感覺到疼痛。
他依然面不改色的,如同山岳一般,快速將紀詢和霍染因朝船艙女人們拋下來的繩索送去。
也是這個時候,熱騰騰的火焰,映紅了半邊的天空。
他們一同向火焰燃起的方向看見,仿佛看見甲板上兩個緊緊抱在一起的人體正在熊熊燃燒,如同兩具盛大的人體火炬,用所有血肉油脂,將這艘船上的罪惡,徹底點燃焚燒——
而守在甲板邊的阿邦,這時也終于倉皇失措地從甲板邊逃離。
霍染因終于抓住了繩索。
一直到此時,孟負山的雙手,方才開始失去力量。
霍染因立時回頭抓住他,他的手掌,確實抓住了孟負山的胳膊。
但是孟負山?jīng)]有用力,海水里,孟負山沉默無聲望著他。
“孟負山!”霍染因喊出來,“抓住!”
但是沒有回應。
孟負山一語不發(fā)。
海浪涌上來,而孟負山滑下去。
獨自一人,滑入漆黑的,孤寂的,深淵一般的大海之中。
霍染因向前一撲,想要將掉入海中的孟負山再抓住,但他撈了個空,昏迷的紀詢也被他扯動著滑了一下,身上的氧氣瓶滑入海水。
大海又吞沒了一個人。
只有殘留的鮮血,和夜里海水顏色幾無差別的鮮血,蕩漾在海水之中。
而等又一個浪頭翻涌過來,那點海中的血色,也和孟負山一樣,消失無蹤。
他們被女人們合力拖上了船艙。
霍染因?qū)⒓o詢放好之后,第一瞬間撲向窗口,想要下去找孟負山。
但這時候,直升機下垂的軟梯飄到船艙窗戶前。
袁越抓著軟梯,看過來,臉色凝重且關(guān)心。
“現(xiàn)在什么情況?”
霍染因閉閉眼:“趕緊安排救人,兩個重傷,一個在船艙里,一個在海里……”
船艙里有人驚呼。
霍染因慢了半拍,看過去,看見原本呆在遠處,派出了接駁船的那艘游輪,已經(jīng)行駛到了距離他們很近的位置。
似乎有一個人,站在對面的甲板上,看過來。
這艘船,打出燈語。
霍染因辨識出來:
“是否需要救治?”
“我船上有專業(yè)的醫(yī)療設備,與執(zhí)照醫(yī)護。”
第二八四章
正文完
紀詢從漆黑中復蘇。
他感覺自己像是自一個小盹中突然驚醒,整個人都有些渾渾噩噩的。
身上不怎么疼,但有很強的麻痹感。
打了麻醉還是止痛?
他看著天花板,天花板是拱頂?shù)�,上頭有天使奔向圣母的彩繪,他看見周圍華貴的木制家具,圓弧形的巨大窗戶,窗戶雖然被窗簾遮住,但能看見外頭的天是黑色的。
看樣子不是醫(yī)院啊。
他再試著找一些更貼近自己的……不費任何力氣,他的腦袋輕輕一歪,便望見坐在床頭旁的人。
霍染因。
霍染因陷在沙發(fā)里,明明疲倦已極,還強撐著坐在那里講電話,他似乎累得連兩只手都抬不起來了,一只手放在扶手上撐著身體,另一只手捂著嘴邊,電話則夾在他的耳朵與肩膀之間……
當他的目光與霍染因的撞上時,對方?jīng)]有什么直接的表情變化,但整個房間的空氣,似乎在這瞬間,松弛許多。
而后霍染因掛掉電話。
“醒了�!�
“……唔。”紀詢含混應道。
他慢慢地尋找著對自己身體的知覺,大腦,舌頭,雙手,雙腳,軀干……然后,更多更細膩的感覺,自身體的各處反饋過來。
他意識到自己正躺在一艘柔軟的大床上,吊著吊瓶。
大床在微微搖晃,也許這種搖晃并不是他的錯覺,而是真實在搖晃。
隨著意識的蘇醒,記憶也跟著蘇醒,能想起來的最后記憶,是他們在海底解開鎖鏈。
“我昏了多久?”紀詢問。
“兩個小時�!被羧疽颍搬t(yī)生和護士剛剛才給你處理完傷口�!�
“船呢?”能想起的最后記憶,是他們在海底解開鐵鏈。
“袁越在現(xiàn)場,和其他人一起處理,但在他們到達之前,Ben先抱住了柳先生,一同自焚而死。”霍染因說。
“吳老板呢?”紀詢問。
“吳老板還在�!�
“那就好,至少還有個當年的人,活著在船上被抓到�!奔o詢咝咝抽氣,“要是我用這一身傷換下來的人,又死在了Ben的私刑下,我也不知道找誰說冤枉去。對了,這艘船往哪里去?”
“岸上。”霍染因,“送你去醫(yī)院。你傷得這么重,不敢讓你乘直升機�!�
“孟負山呢?”紀詢又問。
“……”前面對答如流的霍染因,在此時忽然沉默。
本來已經(jīng)做好了孟負山被警察抓住的紀詢,疑惑地看著霍染因。
“孟負山……”霍染因深吸一口氣,“跳下來救我們,被子彈射中,滑入海里。警方正在全力搜救,但是沒有找到人�!�
他一口氣說完了最艱難的事情,看向紀詢,準備隨時按住可能激動的傷者。
但紀詢只是怔了怔。
他閉上眼,又睜開,已經(jīng)開始說別的事情了:“你的手機借我一下�!�
霍染因:“怎么?”
紀詢:“我有些電話要打�!�
同時,他護著中槍的右手臂,咬牙挪了挪身體,自床上坐起來,可還沒坐好,身體便向床下歪去。
霍染因眼疾手快扶他一把。
“打電話不用起床�!�
“除了打電話之外,當然還有別的事,我還要去見這艘船的主人——”
“……非要現(xiàn)在嗎?”霍染因低聲說,聲音低得簡直顯得有些軟弱,“可以等你養(yǎng)好傷�!�
“那太久了,現(xiàn)在是最好的時間�!奔o詢懇求道,“另外,不要動。不要動,我想就這樣靠靠你,這樣比較不疼�!�
他們在船只的甲板上,找到了船的主人。
天還在下著雨。
只是沒有了兩小時前天河倒懸的氣勢,變成了叮叮咚咚,珠簾下垂,亂雨入池的愜意聲響。
一個巨大的白色遮陽傘下,坐著位白發(fā)白膚、衣服也是白色的男人。
他坐在一張?zhí)僖紊希赃呌袀同款的滕桌,桌子上有一杯白水,一個望遠鏡,一副眼鏡,和一本反扣的《金閣他的面前支著畫架,他在畫布上涂抹,畫里是一艘正在熊熊燃燒的大船,大片大片的朱赤覆蓋了三分之二的畫布,像是火焰,又像是火焰燒灼出來的鮮血,無論哪一種,都如要從畫布上流淌而出。
他在畫畫。
但一身潔白的他,在晦暗漆黑的天海間,本來也是一幅畫。
紀詢坐在輪椅上,沖船主人打聲招呼:“畫得不錯�!�
船主人轉(zhuǎn)過身。
正是喻慈生。
喻慈生:“醫(yī)生告訴我你能一覺睡到到岸送醫(yī)院�!�
紀詢:“看來他估計錯了�!�
喻慈生:“或許你可以在病床上休息直到船到岸�!�
紀詢:“這樣對救命恩人就太失禮了�!�
喻慈生:“只是救你上岸而已,舉手之勞�!�
喻慈生和紀詢交談的時候,并沒有停止作畫。
他總是如此特立獨行,隨心所欲,就像當初紀詢在琴市見到他時他躺在棺材里,由一眾送葬隊伍敲鑼打鼓送上山時一樣。
“是救紀詢嗎?我還以為你是想救柳先生�!�
說話的是紀詢身后的霍染因。他將紀詢送來以后,便靠著門框,目光虛虛擲在海的遠方,海天相接的那條遙遠的線上。
直到現(xiàn)在,才突然調(diào)轉(zhuǎn)視線,放到喻慈生身上。
一開口,話如刀鋒。
“可是,在那種絕境下,柳先生看見一艘船出現(xiàn),一定不會放過這個希望。畢竟人沒有辦法放棄希望。然后,柳先生會分兵。一旦他分兵,你們不就有獲勝的希望了?”
喻慈生說。
“這只是一場賭博。我不過幫你們增加了一點小小的變量。偏向你們的變量——這點東西,你總不可能看不出來,乃至指責我,不是救你們,是救柳先生。”
他甩了一下畫筆,朱紅的顏料,甩在畫布上,像是大火燒灼出的點點火星。
“以結(jié)果看,柳先生化作火焰,永久的葬身在那艘船上。一個很應景的結(jié)局,對吧�!�
“你真的想救我們,何必選在這個時候?你之前也能做到�!比欢羧疽蚶淅淅m(xù)道,他對喻慈生的指責固然嚴厲,卻并非無的放矢,“海那么大,你是怎么樣的命運般的巧合,能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出現(xiàn)?你之所以能恰到好處的出現(xiàn),顯然是因為你一直都徘徊在柳先生這艘船附近。既然你始終都在,當發(fā)現(xiàn)我們在船上,而那艘船又突然失去無線電且詭異停止航行的時候,為什么不報警?報警能夠很簡單的解決一切�!�
“還有,你怎么知道絕境?
確實,當時柳先生只有身旁的幾個保鏢,所以你派出來的船,引柳先生分兵,才能讓我們獲得機會——但是,這么一艘巨型游輪,作為知道這艘船,知道柳先生的你,不會不知道,正常情況下,它擁有八十個以上的保全力量——你是怎么知道,那時候的柳先生只剩下了這么幾個保鏢的?
你什么都知道。
你不報警,是因為你在等待那艘船發(fā)生點什么。因為你知道,兇手的全部計劃。
甚至,兇手本人,Ben,就是被你送上這艘船的。
就像我,就像紀詢,就像孟負山。
一一被你以不同的方式,送上了船�!�
一陣寒風刮過,紀詢瑟縮了一下。
只是個小小的動作,但說話的霍染因,立時將目光轉(zhuǎn)向他。
霍染因擰著眉,看上去很想給紀詢加一件外套,但是喻慈生從藤椅上站起來了。
“是我的疏忽,天寒雨凍,還讓傷患暴露在風雨中�?磥砟阌泻芏嘣捪雽ξ艺f,我們?nèi)巧习�,可以在那邊喝茶聊天,慢慢說�!�
喻慈生在船只最上層的休息室內(nèi),正式接待了他的兩位客人。
沉重的紅絲絨窗簾被金鉤掛起,下邊有一排團簇盛放的鮮花,放在窗下邊幾上,邊幾之前,有一個茶歇用的小圓桌。小圓桌的左下角,有一盤下了一半的西洋棋,右上角,則是一架放在臺上的白色烤漆鋼琴。
紀詢的目光在室內(nèi)掃過一圈,額外停留再西洋棋上,多看了兩眼。
西洋棋的桌子四四方方,黑棋與白棋兩邊,各有一把椅子。
白棋的椅子被拉開了,黑棋的卻沒有。
一把椅子被整理了,另一把卻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