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也或許,看上去需要兩個人做的游戲,只是一個人在自娛自樂。
喻慈生讓兩人在圓桌旁坐下,自己則去邊幾處,先打開音箱,再端來幾杯香檳酒。
“險死還生,喝點酒放松一下吧。照顧傷患,都是低度的。”
“不用。”
“可以�!�
霍染因和紀詢同時說話。
而后紀詢沖霍染因笑笑:“喝點酒,提提神,也不錯,我們還要聊很長一段時間�!�
霍染因沒有再拒絕。
紀詢的話讓他放松了一些,他緊繃的身軀漸漸緩和下來,陷入了椅背。
他沉默著,沉默如同一柄佇立在這里的冷槍。
香檳放在了每個人面前。
花朵馥郁的香氛里,紀詢抿了一口酒,感覺酒液在舌尖上蕩出微澀的回味。
“那就繼續(xù)剛才的話題吧�!奔o詢說,“說到了哪里?”
孟負山。
說到了孟負山。
“孟負山,”霍染因,“是我告訴你的�!�
“我在發(fā)現紀詢和一個行蹤鬼祟的人接觸之后,拜托你調查他。那個人就是孟負山�!�
霍染因看了紀詢一眼,但是紀詢沒有看他。
紀詢專注地看著喻慈生。
霍染因語氣平平,繼續(xù)下去:“陳家樹派孟負山去琴市綁架傅寶心,這件事情仔細一想,很奇怪。陳家樹確實有可能試探孟負山,但試探有很多方法,為什么會用自己的腎臟來源去試探孟負山?陳家樹不過是買賣腎臟的一個普通客戶,為什么要自己直接接觸源頭?他又怎么知道腎臟的源頭?恐怕除了賣腎臟給他的老板——柳先生外,不做他想。你在從我這里知道了這個人物后,不知用什么辦法,讓柳先生也關注上了這個人。
而這對你而言很簡單。
畢竟你的父親,喻凡海——余海,同柳先生——劉言,的交情,足以追溯到四十年前的定波號上。
一起殺過人,一起賺過錢,這樣的交情,非同小可。
柳先生很快上鉤,他聯絡陳家樹,提起孟負山這個人可能有問題。
陳家樹,手下有兄弟有公司,能打下這樣偌大家業(yè),也不是泛泛之輩,他對于柳先生插手身邊的人事非常不悅,也不會因為柳先生一句話,就做出自斷臂膀的事情。但出于謹慎,他依然給孟負山一次試探。
這次試探,就是琴市,傅寶心。
但陳家樹的腎臟來源,真是的傅寶心的姐姐傅寶靈嗎?
是不是,就是柳先生一句話的事。
重要的,不是傅寶心這個人,而是琴市。
你要讓孟負山去琴市。
因為紀詢在琴市。
只要紀詢在琴市,遇到危險的孟負山,一定會聯絡紀詢。進而紀詢就很有可能關注到陳家樹,乃至關注到柳先生及他的船�!�
“很優(yōu)秀的猜想。但我覺得,你的戀人似乎有不同的看法。”喻慈生回應紀詢的目光,“看來你也覺得,霍染因凡事歸罪于自己的習慣不太好�!�
“是啊。”紀詢說,“沒有陳家樹的套子,也有胡芫這張牌能打。等到你覺得我們該上船了,我們就會上船,也許區(qū)別只在于是孟負山帶我上船,還是我?guī)县撋缴洗�,或者我和孟負山沒有誰帶誰,我們只是單純的在船上聚頭了�!�
“結局是一致的,但過程,有些出入,也可以擁有些出入。就像我創(chuàng)作,最先想到的是開頭和結局,至于中間的過程,寫一段,推一段,有時候,我筆下的人物,我的提線木偶們,會突然擁有自己的想法,自己演繹出更精彩的情節(jié)……但那又怎么樣呢?開頭和結局早已錨定,他們早已鎖定在必然的行駛軌道上,終究,會達到早早設計好的最后結局�!�
“聽上去我也在寫書�!庇鞔壬堄信d趣。
“也可以說,創(chuàng)造一種藝術吧。”紀詢,“屬于你的藝術,就像你在甲板上畫的那幅畫。”
“說得有些離譜了。”喻慈生,“柳先生的結局我沒有辦法推斷。你們一直在船上,和兇手——Ben,也有過接觸,難道能推斷Ben最后會拉著柳先生自焚?”
“如果能,我也想將我老朋友之前的疑問還給他,”喻慈生,“為什么不去阻止呢?”
“你給柳先生的結局是滅亡,不是自焚。至于怎么滅亡,什么時候滅亡,以什么樣的形式滅亡,對于你而言,都是可以調整的,也是可以期待的�!奔o詢,“因為藝術不是公式,沒有唯一解。一幅精心雕琢排兵布陣的作品,它最終會凝聚怎么樣的能量,徹底爆發(fā)出來……顯然,你對爆發(fā)出的這個結局,非常滿意�!�
“就像,”紀詢笑一笑,“你滿意我這個素材一樣。”
“素材?”
“是啊,我,孟負山,Ben,難道不都是你發(fā)現的創(chuàng)作素材,進而被你精心布置,放在正確的軌道上,成了關鍵時刻贏下整盤棋局的重要棋子嗎?”
“為什么這句話里沒有霍染因?”喻慈生,“你們四個人都在船上,是一體的�!�
紀詢臉上的笑容落下來,目光變得冰冷。
喻慈生點點頭:“看來你不想這樣說霍染因,戀人間的愛�!�
他端起酒杯,示意紀詢。
紀詢凝視喻慈生片刻,也端起來。
兩個杯子輕輕一撞。
“敬藝術�!庇鞔壬蛄艘豢诰�,“我很喜歡你剛才對藝術的闡釋。一種必然中,帶著無數偶然。一種固定中,帶著無窮驚喜。像是靈感的火花,在空白的畫布上撞射出無數的燦爛的星點�!�
“但是藝術對我太高雅了,我覺得更適合我的是投資。只是有人投資股票,有人投資產品,而我選擇投資人。
人,才是世界上最寶貴的財產。
有人就有無限可能。
不同的人,我看好他,投資他,有些失敗了,而有些,變得非常非常的優(yōu)秀。
這大概就是投資的樂趣吧�!�
“……”紀詢說,“我們是你的投資對象嗎?”
“是我非常優(yōu)質的投資對象�!�
“那就來說說你是怎么投資我們的吧�!�
喻慈生做了個請的手勢。
“從哪里開始說呢……“紀詢沉思片刻,“干脆從我爺爺開始說吧。紀興發(fā)——褚興發(fā),一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的老頭,在我認真當警察的那些年里,從來沒覺得他有什么不對勁。但是他,從四十年前的定波號上下來……多么令人震驚啊�!�
“爺爺在定波號上,經歷了那一場恐怖的廝殺……而后他們歃血為盟。歃血為盟的骨片,是在下船之前,分發(fā)到眾人手里的,所以逃跑的他,手里也有一枚骨片。
我媽媽是護士,紀語的心臟不好,需要做換心手術,媽媽自然為紀語關注各種渠道,也許某一天,就和我一樣,在類似于唐景龍那樣的人,或者類似唐景龍那樣的人的病患里,發(fā)現了舟航順濟,風定波平這幾個字。而這幾個字同樣刻在爺爺的骨片上。
她發(fā)現,和這些有關的病患,總是能及時得到器官。
于是牽牽扯扯,她利用這枚骨片,給紀語換到了心臟。”
紀詢停頓了許久,他想起父母,想起紀語,想起孟負山。
想起最終什么都猜到,卻什么都沒說的孟負山。
他們付出職業(yè),付出前路,付出太多太多所尋求到的真相,竟是這樣。他們揭開了一樁罪孽的真相,想要以此撫平過去的崩潰和傷痛。
可獲得的,只是另一場崩潰與傷痛。
所以最后,妹妹對清白如此執(zhí)著,所以最后,妹妹寧愿死,也什么都不愿告訴他。
“爺爺為這事和我父母大吵一架,他恐懼被船上的人找到,以他當年干的事情,一旦被找到,他肯定會被殘忍報復。
但不知道當年我父母用了什么辦法,規(guī)避了這種風險。我想,是因為我爸爸,我爸爸是個很有辦法的人,他解決了這些。
在我小的時候,家里一直很平靜。
直到多年后,你的出現。
……你在雪山上認識了我。
你說世界那么大,很多事靠緣分。
我們的‘緣分’,促使你把目光投向了我,繼而通過我注意到了紀語。
紀語那顆來歷不明的心臟,還有我爺爺四十年前竟是定波號上下來的人都讓你產生了十足的興趣。
或是什么別的,我理解不了的想法,總之,有一天,你決定投資一下我家這樁公案,讓它變得更加戲劇化一些。
你,把那顆心臟的事情,告訴安介,告訴他——它被調換了順序,紀語,竊取了本屬于他家人的生命。
于是,仇恨的火焰,在安介心中熊熊燃燒。
安介為了報復紀語,接近紀語,精神控制紀語。
他斬斷紀語的社交關系,讓她陷入其一手打造的情感孤島。
又在紀語被控制的最脆弱的時候,將紀語父母……將我的父母……偷竊了別人生命的事情,告訴紀語。
紀語,無法接受……無法接受心目中偉岸善良的父母,為了救自己,竟殘忍奪走別人的生命這件事。
我工作后一直都缺位于她的家庭生活,是個徹頭徹尾親人失職的混賬。我父母是她最后的情感支柱了。
極大的心理落差使支柱產生了裂痕,強烈的負罪感促使她殺了父母,又自殺。
于是,孟負山不得不,我也不得不……我們最終,會走上這艘船,去試圖明白所有的一切,如你所期望的那樣�!�
說完了自己家的整個故事,紀詢深吸了幾口氣,又端起桌上的香檳,一飲而盡。
霍染因投來目光,那黑沉沉的眼睛下,壓抑著擔憂。
紀詢沖霍染因笑一笑,讓些許酒精在身體里擴散開來,接著說起另外一個被投資的對象。
“而你對我們做的事情,恐怕幾近相同的發(fā)生在Ben身上。
或許,又是因為我,我戲劇性的家庭組成,讓你不斷追索,最終發(fā)現了Ben。
Ben是爺爺的真正后人,爺爺之所以改名換姓重建家庭,便是為了保護他真正的妻兒遠離當年的人和事。但是命運弄人……”
紀詢輕聲重復。
“命運弄人,父親千方百計地逃離過去,不惜此生同兒子再不相見;兒子,又千方百計的尋找父親要逃離的過去,一切都如一個可笑又諷刺的循環(huán)。
又是一樁,你眼里很適合投資的事情,不是嗎?
你注意到了Ben,自然也注意到了苗真,注意到了苗真那個不幸在術后因為排異而死亡的孩子。
苗真痛苦買醉,但只是痛苦于孩子的排異死亡。你看在眼里,你意識到,自己只要輕輕撥弄一下,這顆絕妙的棋子,就穩(wěn)穩(wěn)的握在了你的手中。
你大約告訴了她,大約啟發(fā)了她……‘會不會是器官不好’……‘會不會是Ben找來的器官不好’,所以某一天,苗真才會突然對Ben說‘器官不好’這句話。
他們當初是有兩種選擇的——他們可以等待醫(yī)院的正規(guī)的器官。
但在Ben的尋找下,苗真最終選擇了黑市。
而后的所有悲劇,我們都知道了,苗真怪罪Ben,又原諒Ben,最終在Ben面前跳樓自殺,活生生的女人死了,永不腐朽的女神在Ben心目中升起。
他接下去會做的選擇已經毫無疑問。
他會上這艘船,他會傾盡一切去報復。
……就像我和孟負山�!�
“不,你們三個并不像�!庇鞔壬m正,“Ben是定數,而你,你身上充滿了變數。確實我曾經覺得,你會選擇黑暗。自從在雪山上聽過你說的故事后,我就覺得你很適合黑暗。如果你選擇在黑暗中行走,我想那會是另一種震撼人心的藝術。”
“因為你覺得紀詢適合黑暗。所以,”霍染因終于開口,字字如刀,“在馬來西亞,你殺害安介,又將紀詢搬到案發(fā)現場,陷害紀詢,對嗎?”
“老朋友�!庇鞔壬Φ�,“不必如此尖銳,為殺一個安介留下把柄,這么愚蠢的事,我不可能去做的�!�
而后他想了想:“你知道這件事……唔,紀詢剛才看了你一眼,看上去不知情,那是孟負山告訴你的嗎?確實,孟負山就是因為這件事,延誤了歸來時間,導致離開警察隊伍�!�
“孟負山肯定調查過這件事,并告訴了你結論�!庇鞔壬�,“安介確實死了,他死于蛇頭心狠手黑。安介想要通過馬來那里的渠道,更換身份偷渡出國,因為有人在追殺他……”
他沒有說到底是誰在追殺,但他看著紀詢,意味深長,仿佛在說:
如果我促成了他的死亡,那么你,真的完全清白無辜嗎?
“時間短,情況緊,他挑了一個很危險的人合作……”
“合作對象是你為他挑的吧?你怎么會讓沒有價值了還會透露你存在的安介活下去�!奔o詢開口,“也許你在告訴他的時候,還說了‘危險’,但是急于逃離的他,根本聽不進去,他急著逃,我急著追,蛇頭看安介身后還有尾巴,心生疑慮,本來就不是什么好人的他,索性直接黑吃黑了……接著,你把喝得爛醉如泥整天渾渾噩噩的我,搬到犯罪現場——雇一個人,搬到犯罪現場。你等著看我醒來的演出,想知道我這個‘變數’會不會被這件事摧毀最后的理智。我那時根本沒什么判斷力不是嗎?”
“可惜�!�
紀詢。
“孟負山幫了我�!�
“是啊,孟負山幫了你,他真是你的好朋友……”喻慈生,“可惜那時候我沒有認識他,雖然我最后認識了他。他是意外的插曲,充滿了隨機性和必然性的矛盾美感�!�
“不是雪山。”霍染因突然說。
紀詢、孟負山、Ben的事情都說了。
可是還有事情沒有說完。
還有他的事情,沒有說完。
“你和我,才是最早認識的�!被羧疽蚵f,“在我四歲和你成為鄰居的時候,在我八歲父母死亡的時候,在我臥底被發(fā)現的時候……你說你喜歡投資,那么你的第一個投資對象一定是我。我的家庭,也符合剛才分析的,你所想要的一切戲劇元素。你是刑一善后援會的幕后老板。你安排了琴大附中作為他的簽售地點,為什么是琴大附中?你為什么會知道,這個地方,對我和紀詢,都有不一樣的意義?”
“你一直在關注我……
所以。
你才知道了……”
霍染因嘴唇顫抖,說不下去。
年少時期路過的紀詢對他的善舉,將他從黑暗的邊緣拉回陽光之下。
但恐怕正是這一善舉。這一善舉。
導致了紀詢家破人亡。
這個代價太大了,大到霍染因無法承受。
霍染因站了起來,他的手抬起來,但是紀詢,關鍵的時刻,突然像一只無尾熊那樣掛在了霍染因的身上。
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卻不是因為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
“……冷靜點�!彼矒岬�,“冷靜點,不要拔出你的槍,你是警察�!�
霍染因轉頭看他,他一貫沉黑的眼睛此時發(fā)紅。
那是悲哀凝成的血色。
當人無路可走的時候,只能以暴制暴,對不對?
而這種血色,這種悲哀,在他與紀詢沉默對視的時候,最終,還是在紀詢從未改變的溫柔光明的目光中無助破碎。
他閉起眼睛,將紀詢安頓回輪椅,最后自己也跌落在椅子上。
他將腦袋深深地埋入紀詢的肩頸。
以此汲取生命的力量。
喻慈生貼心地給他們留了一些時間。
等到霍染因恢復之后,他引用了一段《金閣寺》的話:“‘單單停留于感情階段,這個世界最惡的感情和最善的感情沒有區(qū)別,其效果是相同的;殺機和慈悲之心表面上沒有什么不同。’——我覺得挺符合現在這一幕的,你為了抹平紀詢心中的傷,而想拔槍殺我。最善的心,釀出了最惡的行。”
“因為,你覺得這是你的錯�!庇鞔壬�,“你覺得這是我的錯�!�
“你的罪惡不要帶上他�!奔o詢冷冷說。
他在桌子底下,握住了霍染因依然顫抖的手。
這雙持槍的手,面對死亡也依然穩(wěn)健的手,現在正在顫抖,控制不住地顫抖。
他的雙眼,依然盯著喻慈生。
像是要將喻慈生,從頭到尾,從里到外,看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