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畢秋泉道：“那就不要告訴她了。等我走了之后，謝兄再告訴喬姑娘吧，莫要讓她提前傷心了�！�
“你倒是灑脫，惡人交給我來做了�！�
“你是她的表哥，她不會怪你的，最后還是會怪在我的頭上�！�
謝九塵問：“你真的打算不辭而別嗎？”
畢秋泉想了想，道：“我與喬姑娘其實(shí)只是講故事和聽故事的關(guān)系，若是刻意道別，不免有些尷尬。也罷，我就當(dāng)一回不辭而別的人吧。而且，我也不是一輩子都不再來花溪城了，若有機(jī)會，我還會回來的。”
“到那時，你一定要再來尋我�！�
“那是自然，就怕我來了，謝兄已經(jīng)不在此處了。”
謝九塵笑了笑：“我不似無覓，總想著四海為家。我大概會一直留在花溪城中，過安安穩(wěn)穩(wěn)的日子吧�！�
“謝兄是打算，當(dāng)一輩子的教書先生？”
“有何不可？”
“只是覺得，以謝兄的才學(xué)，留在這里當(dāng)一個小小的教書先生，未免有些可惜�！碑吳锶魍h(yuǎn)方，“我想著，風(fēng)華正茂的人，應(yīng)該要看見更廣闊的天地�！�
謝九塵笑道：“天地再廣闊，那也不是我的天地。我若能守好心中的一方天地，已經(jīng)算得上是難能可貴，不敢奢求更多了�！�
畢秋泉道：“謝兄心中有根，而我是一個俗人，自然沒法跟謝兄相提并論。若哪日我想不開，真的娶妻生子了，便將孩子送到謝兄這里，請你來教導(dǎo)他�！�
“會有那么一天嗎？”
“世事無常，難以預(yù)料�！�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會盡我所能。”
畢秋泉想到那個場面，妻子笑著看他，孩子纏著他到處亂爬，而他被妻兒困在家中，江湖成了只有夢里才能去到的地方。想一想，便已經(jīng)是心驚膽戰(zhàn)，他搖頭道：“罷了，還是不要有那樣一天吧�！�
二人對視一眼，均笑了起來。他們又閑談了會，正值謝孺年回來了，說今日家中的廚子請假了，要帶二人出去吃飯。
畢秋泉一聽，便道：“伯父，如果你信得過我的話，今晚我來做飯吧�！�
在江湖摸爬打滾慣的畢秋泉，對自己的廚藝頗有信心，謝九塵不會做飯，而謝孺年是懶得做飯，那就由他來大展一番身手，也無不可。
謝孺年猶疑道：“你是客人……”
畢秋泉大手一揮：“我都在府上住這么久了，伯父還當(dāng)我是客人，就是把我當(dāng)外人的意思�！�
“父親，無覓想去做飯，就讓他去做吧。”謝九塵在一旁幫腔。謝孺年至今還不知道，謝九塵便是在廚房認(rèn)識的畢秋泉。
“行，你去做吧。需要幫忙的話就來喊我們�！�
“放心，都包在我身上了。”
半個時辰后，畢秋泉捧來四菜一湯，三人直接坐在亭下用膳。謝孺年嘗了一口黃牛小炒肉，贊道：“味道不錯�！�
畢秋泉道：“當(dāng)然，這可是我的拿手好菜。伯父，你多吃一些�！�
天氣轉(zhuǎn)涼，時不時有冷風(fēng)拂過，但好在飯菜熱騰，幾人坐在亭下，也并不覺得寒冷。謝孺年不知畢秋泉的故事，隨口問：“還有幾個月就過年了，秋泉到時候要回家了吧。”
畢秋泉與謝九塵對視一眼，道：“比那還要早一些，可能再過半個月，我便要離開了�！�
“這么快？”謝孺年的反應(yīng)跟謝九塵一樣。
畢秋泉道：“是啊，家中還有些事情，得處理一下�！彼皟扇找呀�(jīng)在花溪城中看見熟悉的身影，若再過一段時間還不走，恐怕那些人便能找到謝府了。
縱然他們不會傷人，可在謝府大打出手，鬧得也不好看。更何況，下個月江湖還有一場盛事，他也想趕去湊個熱鬧。
謝孺年也沒挽留他，他的年紀(jì)更大，心知聚散如浮云，強(qiáng)留不得，便道：“若是得空了，以后可以回來看看。”
“一定一定�！�
謝九塵聽著他們談話，心中還是有些傷感，吃完飯后，發(fā)現(xiàn)天上又是一輪月圓，他才發(fā)現(xiàn)，距離中秋，原來已經(jīng)過了半個月了。
時間原是過得那樣快，他在千萬峰的時候，覺得時間是過得很慢的�？刹恢獮楹�，下了山之后，卻覺得時間如大江東去，奔騰直流。
他心緒浮沉，便想出門走走。
黎笛正在趙府門口走來走去，謝九塵一踏出門，他便立刻進(jìn)門，對坐在門邊的趙??道：“公子，謝公子出門了�！�
趙??立刻起身，一邁步也出了門。他出來之時，剛好撞見謝九塵經(jīng)過。謝九塵也看見他了，停下來道了聲：“趙兄。”
自從翻墻去謝府探望謝九塵之后，趙??已經(jīng)有十?dāng)?shù)日沒看見他了。如今看見謝九塵，覺得他清瘦了一些，趙??道：“明燭是要去哪？”
謝九塵道：“沒什么地方要去，打算隨意逛逛，趙兄呢？”
趙??道：“巧了，我也是�！�
“既然如此，要一道嗎？”
“好。”
趙??走下臺階，二人并排向前方走去，走了十幾步后，便到了十字街口。他們沒有商量地點(diǎn)，因此謝九塵下意識地往左走，而趙??下意識地往右走。各自邁出一步后，都反應(yīng)過來，收回了腳步。
謝九塵心中本就裝著“聚散”二字，因這一事，不免又添上了感想。往右走，是商鋪林立的地方，而往左走，便是往城外的方向走去，他心道：“我與趙兄，或許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關(guān)系，終有一日，怕是我們二人也會南轅北轍�！�
趙??并不知他心中所想，道：“我們走左邊吧�！�
謝九塵搖頭道：“趙兄不必遷就我，我們走右邊吧�！�
“你讓我不要遷就你，可你為何要遷就我？”趙??道，“走左邊吧，既然是隨意逛逛，便走去清凈些的地方�！�
謝九塵卻堅持道：“先走右邊吧，我今晚會走許久。等走完右邊，趙兄若要回去，我便獨(dú)自再逛逛�！�
“好�！壁w??見他眉眼低垂，問：“明燭因何事不快？”
謝九塵抬起頭來：“我的神情很明顯嗎？”
“你藏不住事，情緒都寫在臉上了�！壁w??看見謝九塵的第一眼，便直覺他不快樂，哪怕謝九塵并未板臉皺眉。
謝九塵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是突然覺得，天下沒有不散之筵席，這句話還真讓人傷感。當(dāng)年上千萬峰的時候，我不舍得爹，但知道爹會在原地等我，而我也很想到千萬峰上，所以我還是去了。而從千萬峰離開的時候，我也舍不得師父，但又想回到爹的身邊……總而言之，離別總是難受的�！�
趙??笑了笑：“或許我是冷血無情之人，所以對于你所說的話，并沒有太大的感觸。天下沒有不散之筵席，我只相信永遠(yuǎn)的利益，人要離開便離開，走得多遠(yuǎn)沒關(guān)系，再也不回來也沒關(guān)系。只要我的銀兩不離開我，我便不會感到難受�！�
“你……”謝九塵側(cè)頭看他，很想問他――你到底是經(jīng)歷過什么，才會變成今日的模樣？
可他還是沒有問出口，他想，他和趙??也不過相識數(shù)月，以趙??的脾性，定是萬萬不會告訴自己的。也罷，他對于別人的隱私，想來都是憐憫大于好奇的。
謝九塵道：“你這樣想，也挺好的�！�
“好在哪里？”
謝九塵剛剛不過隨口之言，并沒有認(rèn)真想，如今被趙??問了一句，一時之間，竟是回答不上來。
趙??笑道：“明燭與我走得近了，怕是近墨者黑，居然也學(xué)會敷衍了。”
“不是敷衍�！敝x九塵急中生智，“好在豁達(dá)。”
“豁達(dá)？”
“是啊，人若能不在意身邊人的來往和離開，堅守本心，無悲無喜，難道不是一種豁達(dá)嗎？”謝九塵順著這個邏輯往下想，這確實(shí)豁達(dá)，一人已經(jīng)遠(yuǎn)離了凡俗的七情六欲，若能再進(jìn)一步，連銀兩的羈絆也拋開，恐怕也是要成佛的。
趙??笑了：“若非清楚你的性格，我險些認(rèn)為，你是故意在嘲諷我�！�
“趙兄，我沒有�！�
“我知你沒有�！�
“那就好。”謝九塵突然停下來，望著天上的圓月。
趙??也停下腳步，抬頭一看，圓月像是一個黃銅制的鼓，鼓皮繃得緊緊的，在夜空中打著節(jié)奏。
那節(jié)奏沒有聲音，卻落進(jìn)了人的心里。
――噠、噠、噠。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月亮缺了，總會再圓的，而人離開了，未必還會有重逢之日。
謝九塵目光幽幽：“我明明知道聚散無常，卻總奢望天涯比鄰，情誼永存。”
趙??心中一動，抬了抬嘴角：“是誰要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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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水調(diào)歌頭》
第23章
耍猴
謝九塵原本沒打算談?wù)摯耸�，但趙??既然問起，他便說了畢秋泉快要離開的事情。
“原來是他�！壁w??不咸不淡道，“你跟他感情很好嗎？”
“他在我的府上做客，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我們時常一起吃飯，一起談天說地，自然是好的�！�
趙??道：“你請他到家中做客的時候，就早該想到，他不會久留的�！�
“話雖如此，可我的目光短淺，只能看到眼前，總想不到長久之事。”
趙??沉默片刻，道：“不結(jié)交新的朋友，就不會感到離別的痛苦了�！�
“人生際遇，能遇見什么，能避開什么，都不是我所能決定的�！敝x九塵笑了笑，“趙兄不必安慰我了，我也不算特別難過。只是今日突然得知此事，一時多了些感慨罷了�！�
他說的是實(shí)話，謝九塵雖非灑脫之人，但也不至于為此事耿耿于懷。只是沈河星的事與畢秋泉的事撞在了一起，才會讓他生出感觸。他選擇出來走一走，是想獨(dú)自消解愁緒，等回家之后，他又能像個沒事人一樣了。
沒想到碰上了趙??，與趙??聊著聊著，那股悶悶的感覺也散得差不多了。
趙??道：“那就好。前面好像有耍猴的，要去看看嗎？”
“好。”
前面的人圍了一圈，他們個子高，站在后面也能瞧見，便沒想著往前面擠。只見街道中間站了兩個人，一個背著木箱，敲鑼打鼓，吆喝著招攬觀眾。另一人背對觀眾，指揮著兩只猴兒，將一鐵橛定在地上，另其中一只猴子坐在上面。
那人一轉(zhuǎn)過來，謝九塵便道：“我認(rèn)得這人。”
“我也認(rèn)得，這兩人經(jīng)常在這兒耍猴耍耗子。”趙??道，“你看過他們的表演？”
“沒有�！敝x九塵路過此地的時候，多半都是有約在身，他很少會停下來看戲，“我認(rèn)得指揮猴兒的那個人，他是我學(xué)生家的鄰居�！�
趙??：“……你學(xué)生家的鄰居？”去過學(xué)生家倒不稀奇，但還順便把鄰居也認(rèn)識了，就多少有些奇怪了。
謝九塵道：“此事說來話長�！�
他簡單地將楊歲華的耗子被狗咬死的事情說了，他說到他出面寫欠條的時候，趙??露出了“我就知道”“果然如此”的神情。
謝九塵只講了與楊歲華認(rèn)識的那部分，便停下了。趙??問：“后來呢？你真的給了他一兩銀子？”
“我想給的�！敝x九塵想起那條被沈意明親手殺死的狗，眉頭一黯，“可惜沒有這個機(jī)會……”
趙??心道：“不過是一條狗而已，他卻會為其悲傷。在他眼里，我這樣一個人，恐怕跟一條狗的差別也不大。他待我好，不過是因?yàn)槲乙睬『没钪『谜J(rèn)識他罷了�！�
趙??淡淡道：“沈意明不想要你的憐憫，也沒有過錯�！�
“我知道，只是為難了河星這個孩子�！�
“在我看來，窮人就不應(yīng)該生孩子�！�
謝九塵不贊同：“趙兄，你怎可這樣想？”
“為何不可？”趙??冷笑一聲，“窮人生孩子，那不僅是自找罪受，也是對孩子的不負(fù)責(zé)任�！�
“趙兄這樣說，是覺得只有達(dá)官貴人、有錢人家才配生孩子嗎？”
“不�！�
趙??字字落沉：“我認(rèn)為所有人都不應(yīng)該生孩子。沒有人能毫無保留地愛另一個人，哪怕那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人最純粹的天性就是自私，自私的人能管好自己，已經(jīng)很不錯了，若還想著管別人，便是愚昧。可世人皆愚昧，都被那傳宗接代的觀念誤了，覺得不生孩子就是對不起祖宗。可生下孩子，往往又對不起孩子�！�
謝九塵嘴唇半啟，但沒有說話。他見趙??臉色發(fā)沉，心道：“趙兄提起此事，竟如此激動，多半與他的親生爹娘有關(guān)，我不知道他經(jīng)歷了什么，也沒有資格按我的經(jīng)歷來反駁他的觀點(diǎn)�！彼牧伺内w??的肩膀，隨后目視前方：“趙兄，開始了�！�
耍猴兒開始了。
趙??瞥他一眼，收回目光。其實(shí)他沒有生氣，只是因?yàn)樗拈L相，不笑的時候神情頗為嚴(yán)肅，加上冷凜的聲線，結(jié)合起來便有些怒意了。
一般他這樣說話的時候，旁人都會說一聲“莫要動怒”。但不知謝九塵是沒察覺到，還是根本就不怕他，在他說完那番話之后，只是讓他看耍猴兒。
在謝九塵沒注意的時候，趙??嘴角一揚(yáng)。
只見另一個耍猴人有節(jié)奏地敲著鑼，而兩只猴子伴隨著鑼的節(jié)奏，一會兒向左右兩側(cè)翻筋斗，一會兒突然抱在一起，一會兒突然背對觀眾，抬起紅通通的屁股，左右搖擺了幾下，逗得在場的觀眾都笑了起來，掌聲先后響起。
趙??見謝九塵看得入迷，便想故意分散他的注意力，問：“好看嗎？”
謝九塵點(diǎn)頭道：“我上一次看耍猴兒，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趙??道：“你回來花溪城中，已經(jīng)有一段日子了，為何從未看過？”
花溪城繁華，各種表演也是常常有的，只要謝九塵經(jīng)常上街，便總能遇到。
“其實(shí)除了去書院，我不怎么會出門。”謝九塵靜心慣了，他在家中讀書寫字，彈彈古琴，有時與父親下盤棋，有時看畢秋泉舞會劍，有時陪棉花玩上大半日，便已覺得十分有趣，沒必要再去外頭找樂趣了。
趙??撒謊也不眨眼睛：“那我今日剛好能碰見你，也算是有緣了。”
謝九塵道：“趙兄除了去商鋪，也會常常出門嗎？”
“去商鋪如果算上談生意的話，除了去商鋪，我也沒什么時間出門了�！�
“看來趙兄是大忙人，我是大閑人�！�
“我為生計奔碌，與明燭這樣的閑云野鶴，當(dāng)然不一樣。”天地良心，趙??說這話的時候，還真沒有故意嘲諷的意思。
謝九塵一聽，心中不知是何感受。他沉默須臾，看耍猴兒的時候，也不怎么認(rèn)真了。很快，這一場就結(jié)束了，賣藝人拿著鐵盆，開始討錢了。他走到謝九塵那邊的時候，謝九塵掏出了一手的銅板，都放了進(jìn)去。
賣藝人眼前一亮，喊“謝了”的聲音也大了許多。
楊歲華抬頭一看，便看見了謝九塵。謝九塵察覺到了他的目光，也看了過去，對楊歲華點(diǎn)點(diǎn)頭。
沈家的事情已了，他們兩人實(shí)在沒啥關(guān)系。這一點(diǎn)頭，便是十足的禮貌了。楊歲華對謝九塵本無惡意，他也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別開了臉。
謝九塵道：“趙兄，我們走吧�！�
趙??一個銅板都沒掏，他惜財如命，從不愿意為這種并不實(shí)際的“眼�！备顿~。他看謝九塵掏了一大把銅板出來的時候，也已經(jīng)是見怪不怪。他想，果然是散財童子。
謝九塵看到他的眼神，道：“趙兄是不是在心里想，我果真是個散財童子？”
趙??道：“如何？你能聽得見我心中的話？”
“是啊�！敝x九塵開玩笑道，“聽得一清二楚。”
“于你而言，富貴是否如流水？”如流水那樣，來來往往，都隨它而去。
謝九塵想了想，道：“我不知道。平日里除了幫人，我不怎么需要用到銀兩。”
他們往回走去，今日這一場閑逛，比二人想的時間都要長。
謝九塵反問道：“于趙兄而言，富貴像是什么？”
趙??思索片刻：“像火�！�
“像火？”
“對。富貴對我來說，是明明知道燙手，但又想牢牢抓住的東西。這樣看來，我挺像飛蛾的�！�
飛蛾撲火。
謝九塵道：“但是，火也很容易滅掉。”
趙??道：“你說得對，我能做的，是努力不讓它滅掉�！�
“哪怕燒痛了手，也要繼續(xù)抓住嗎？”
“只要我的手還在，我便會抓住�！壁w??淡淡道，“你是否難以想象？愛錢如命之人，多半會被讀書人鄙夷�！�
“確實(shí)會難以想象。但……”
“但是什么，明燭有話直說吧�！�
“但人各有志。以錢財為志向，也是一種志向，只要手段得當(dāng)，我是不會鄙夷的�！�
“何謂手段得當(dāng)？”
“賺取銀兩的同時，并不損害他人的利益�！�
“你覺得，世上會有這樣的商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