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他剛踏進門，趙??便抬起了眼。廳堂燒得很暖和，飯香浮動，趙??的身后是煌煌明耀的蠟燭，他的目光落在謝九塵的身上，讓謝九塵恍惚有種錯覺――趙??在這里，已經(jīng)等了他許久了。
很快，他覺得自己也許是魔怔了，便拋開這荒謬的想法。
趙??目光浮沉：“你來了。”
謝九塵走上前去：“你知道我要來？”
“知道。”
“是你讓黎笛……罷了，不說這個�！�
“說也無妨，沒錯，是我讓黎笛請你來的。”
謝九塵怔然：“你……”
趙??卻沒再說什么，只是瞥了眼身邊的位置，道：“坐吧�！�
謝九塵摸不著頭緒，只能依照趙??所言，走到他身旁位置坐下。他見桌上擺了許多菜，葷素甜咸，無所不有。他有些悵惘，道：“我才發(fā)現(xiàn)，我與你相識這么久，原來是真的不了解你。我甚至沒有問過，你的生辰是什么時候�！�
他沒有問過的理由也很簡單，他總是想著，既然問到了生辰，就總少不了要問到父母，問到過去。他不敢問，因此他從未問過。
可事到如今，他開始懷疑自己。難道不聞不問，躲避趙??的傷口，才是對趙??最好的關(guān)懷嗎？
謝九塵更加迷茫了。
“生辰與我而言，不是什么好日子。”趙??淡淡道，“我沒想過生辰，可黎笛非得做那么一大桌子的菜，我也沒辦法。既然做了這么多，若只有我一個人吃，便太浪費了，所以，便把你請過來了�！�
黎笛與趙??的關(guān)系很奇怪，他們既像是主仆，又像是兄弟。黎笛有時候敢跟趙??開玩笑，有的時候卻什么也不敢問。
謝九塵也從未問過他們是怎么認識的，因為這也是會觸動過去的話題。
謝九塵緊鎖眉頭：“所以，你請我過來，只是想讓我?guī)湍銣p少浪費？”他覺得，以趙??的脾性，不是做不出這樣的事情。
趙??側(cè)過頭來，謝九塵察覺到了，也望了過去。二人四目相對，趙??率先挪開了目光，道：“你覺得如何，便是如何吧�！�
“那……”謝九塵依舊盯著趙??，“吃過這一頓飯，我們算是……重歸于好了嗎？”
“我無所謂�！壁w??道，“你若是覺得可以，那便可以。你若是還記恨著我，最好現(xiàn)在就回去吧�！�
這一樁事情，謝九塵覺得是必須解釋清楚的，他道：“我沒有恨過你。”
“你表妹因吃了瘟豬肉，上吐下瀉，難受了許多日。你忘了嗎？”趙??想，自己算是謝九塵的什么人，跟自己比起來，謝九塵定然是站在親人那邊。
“趙??，我那日確實生氣，但還遠遠達不到恨的地步�！敝x九塵情急之下，直呼了趙??的名字。
這是趙??第一次從謝九塵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他道：“你叫我什么？”
謝九塵反應過來：“趙兄……”
“你剛剛叫我什么？”
謝九塵也說不明白，自己剛剛為何脫口而出，便是“趙??”兩個字。他道：“我冒犯了，抱歉�！�
趙??也不追問了，他垂下頭，道：“無妨，動筷吧，不然菜要涼了�！�
謝九塵道：“好�！�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了，安靜地吃著飯，謝九塵還是喜歡吃魚，他發(fā)現(xiàn)魚的骨頭都已經(jīng)被剔掉了，整條魚吃下來，連一條小刺都沒吃到，舒服極了。
快吃飽的時候，謝九塵隨口說道：“燜燒牛肉是棉花最喜歡吃的菜，黎笛這回可是誤打誤撞，讓它也跑進來蹭飯了。”他用“也”字的時候，絲毫沒想到這把自己也說進去了。
趙??放下筷子，道：“你怎么知道，黎笛一定是‘誤打誤撞’呢？”
“不是誤打誤撞？那是……”
趙??似笑非笑地看著謝九塵，謝九塵一時之間沒轉(zhuǎn)過彎來，猜不透趙??的言外之意。
“是有意為之�！壁w??道，“他早就知道，燜燒牛肉是棉花最喜歡吃的菜。”
謝九塵道：“怎會如此？”
事到如今，趙??也沒什么好瞞著謝九塵的了，他道出真相：“棉花曾經(jīng)是我的狗。認識你的那一天，遇見你之前，我從狗肉商人的手上買下了棉花�！�
謝九塵不可思議：“什么？你買下了棉花，為何棉花又會……”
此事說來也不長，趙??買下棉花還沒一炷香的時間，便已經(jīng)后悔自己的舉動了。他回到家后，對這跟屁狗也沒什么好感，任由它在趙府中自生自滅。若棉花哪日不見了，趙??可能都不會多問半句�？擅藁▍s一直跟著趙??，趙??每次回家，它都在門邊撒嬌打滾，趙??不理它，它就乖乖地跟在趙??的身邊，并不惹人討厭。
趙??偶爾心血來潮，對棉花招招手的時候，棉花總會以最快的速度跑過來，將頭伸到他的手掌下，任趙??揉搓。
懂事的人容易讓人心生好感，懂事的狗也不例外。棉花太懂事了，漸漸地，趙??對棉花也有了幾分耐心，不再讓棉花唱無人在意的獨角戲了。
棉花正式成為了趙??的寵物。
下人們察言觀色，知道主人現(xiàn)在寵著這條狗，給棉花準備食物的時候，也按照最高規(guī)格來了。棉花“狗仗人勢”，享受了幾天極好的待遇之后，先前被壓抑起來的調(diào)皮之心便有了復活的趨勢。趙??不在家的時候，它變成了家中的惡霸，成日上躥下跳玩你追我跑，引得一眾下人常常喘著氣喊：“祖宗啊，別跑了，別鬧了啊�！�
棉花根本聽不懂，它只覺得有人追著自己很好玩，它玩瘋了。但棉花并沒有得意多久，很快，它在廳堂跑跳的時候，撞碎了百寶架上的玉質(zhì)并蒂蓮花瓶。
那是百寶架上第二值錢的玩意，趙??回來之后，怎還能容忍棉花的存在。他命黎笛將棉花扔出去，扔得越遠越好。
趙??再也不想看見這條狗，他真心待人，便被人所負，他真心待狗，也會被狗所傷。人和狗，都是沒有心的東西，又有什么區(qū)別？趙??后悔了，如果那日他沒有多管閑事，如果一早便任由棉花被胡老八賣掉，棉花不能在趙府耀武揚威，玉質(zhì)并蒂蓮花瓶也就不會碎掉。
趙??道：“我沒有想到，我將它扔掉之后，你會把它撿了回去�！�
謝九塵聽完此事，想的居然是――趙??沒有將棉花送回胡老八的手上，已經(jīng)是手下留情了。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驚訝，又想，難道他已經(jīng)有那么一點了解趙??了？趙??做什么，他都不會覺得奇怪了。
謝九塵道：“難怪那日它會跑到這里，應該是聞到了你的氣味，想要親近你。那日我過來的時候，你為何沒有告訴我這件事？”
“懶得說�！倍潭痰娜齻�字，堵住了謝九塵的問話。
謝九塵：“……”
好吧，那個時候自己與趙??不熟，他懶得與自己說那么多，也是合情合理的。
謝九塵道：“棉花現(xiàn)在很乖了，它只會在院子里跑動，不會在屋子里上躥下跳，從來沒有撞碎過什么東西�！�
趙??道：“因為它在我這里長了教訓�！�
“因為它知錯能改�！敝x九塵試圖糾正趙??對棉花的印象，“棉花其實沒有那么頑劣，只要你愿意多了解它，多陪伴它，它就滿足了�！�
“沒有那么頑劣，是指棉花沒有不聽你的吩咐，一跳跳到別人家中去？”
謝九塵啞口無言，過了會，他道：“那也不算很頑劣，它是太饞了。”
趙??道：“因為饞，它就不管你了。養(yǎng)狗圖的就是忠心，這點忠心都沒有，養(yǎng)來有什么用？”
“我不圖它的忠心。我養(yǎng)它，是為了我的安心。”謝九塵說完這句話后，覺得自己可能又要跟趙??吵起來了，剛剛才和好，他不想跟趙??吵架，便立即岔開話題：“今日是趙兄的生辰，我還沒有祝你生辰快樂。雖然，你好像并不喜歡生辰這個日子，但我還是想你快樂。那便祝趙兄從今幾歲歲稱觴處，人如玉雪，花如錦繡，福壽如山�！�
趙??翹起嘴角：“這祝福，我收下了。我有一份禮物，想要送給你，明燭，隨我走幾步吧。”
今日明明是他的生辰，為何反而送我禮物？謝九塵心中疑惑，但沒說什么，跟著趙??走到屏風后面。
屏風后有一檀木桌，桌子上放了一座栩栩如生的玉石盆栽，雕漆圓盆為底，其上用沉香木雕刻了一棵梅樹，梅花是用白玉刻墜的，每一朵都小巧可愛，晶瑩剔透。梅樹后面，還有一棵小小的招財樹，翡翠制成綠葉，花心盛放金珠，色澤艷麗，整座盆栽華美極了。
謝九塵環(huán)顧一圈，也沒在這里看見別的東西了，他看著面前這座精巧絕倫的玉石盆栽：“趙兄說的禮物，不會就是這座盆栽吧？”
趙??道：“沒錯，就是這座盆栽�！�
謝九塵連忙拒絕：“不行，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趙??平日送人禮物，多多少少都帶了目的�？伤椭x九塵禮物，卻并未想從謝九塵身上得到什么，他看到這座盆栽的時候，就覺得它應該是屬于謝九塵的。于是想了沒想，甚至也沒跟賣家講價，大手一揮便買了下來。他買都買了，豈能讓謝九塵說“不”？
趙??道：“你若不收下，我只能認為你還在與我生氣，所以不肯要我的禮物�！�
“不……”謝九塵的“是”字還在舌尖，趙??又道：“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人陪我過過生辰了。你過來陪我吃了頓飯，我很感激，這便是我表達感激的方式。明燭若執(zhí)意不肯收下，我也沒有辦法，過個生辰，確實沒什么大不了的�！�
謝九塵妥協(xié)了，他道：“好，恭敬不如從命，趙兄不必再說了，這份禮物我收下便是�！�
在謝九塵看不見的地方，趙??悄悄抬起嘴角，他的聲音十分平靜：“好，你也別想著禮尚往來了，不然只會越送越多�！�
謝九塵原本是想先收下，然后等碰上合適的禮物，再買回來跟趙??回禮的。趙??這么一說，他也拿不準主意，到底還要不要送了。他想了想，道：“好，我聽趙兄的。”
先答應著，以后若碰上合心意的禮物，找個理由再送，也不是不可以。
謝九塵突然笑了，他覺得自己跟趙??待久了，也沾染了一些無賴的脾性。
趙??問：“你笑什么？”
“沒什么�！敝x九塵一抬下巴，讓趙??看窗外，“今晚的星星好多，都擠在一起，像一條長無盡頭的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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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今幾歲歲稱觴處，人如玉雪，花如錦繡，福壽如山。――鄧剡《促拍丑奴兒》
下章無主角。
第32章
難念
同一片星河之下，有人歡喜有人愁。
鐘曉夢帶著沈河星，回到了花溪城。他們回到花溪城中，自然不可能另覓住處，鐘曉夢當初堅定地帶著兒子離開了花溪城，最終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卻又只能回到沈意明的身邊。
走的時候，有多么的毅然決然，回來的時候，便有多少的苦楚凄涼。
那時，鐘曉夢是再也無法忍受沈意明了，家里的狗養(yǎng)了兩年，感情深厚�？缮蛞饷鳛榱俗约耗遣恢靛X的傲骨，居然那么鐵石心腸，當著楊歲華的面割破了狗的喉嚨。那血濺到了鐘曉夢的身上，還是溫熱的，可這溫熱的血卻澆涼了鐘曉夢的心，她對枕邊人的容忍達到了極限。
從那天之后，鐘曉夢與沈意明總是吵架。鐘曉夢為了沈河星，吵架的時候還會壓低聲音，可沈意明似乎忘了沈河星的存在，又或者覺得兒子聽到了也沒什么，根本沒有控制自己的音量。越吵，鐘曉夢就越是心煩。后來她也心灰意冷了，懶得跟沈意明吵，更是懶得跟沈意明講話，家里一天比一天沉默，這頭家是要散了啊。
鐘曉夢懷念起自己在紫蘇縣鐘家的生活了，她已經(jīng)不是當初那個愿意為了沈意明反抗全世界的姑娘了。拋掉沈意明的妻子的這個身份，她首先是自己，她還是沈河星的母親。鐘曉夢要為孩子打算，她認為，沈河星留在沈意明的身邊，是一輩子也出不了頭的。
回家吧。某日，鐘曉夢突然有了這個念頭，念頭如潮水，一發(fā)不可收拾。趁沈意明不在的時候，鐘曉夢先跟沈河星說了這個想法，問沈河星：“你要不要跟娘走？”
沈河星瞪大眼睛，道：“可是，爹爹……”
鐘曉夢逼迫沈河星做出選擇：“娘肯定是要走的，如果你想要留在你爹身邊，這輩子……你可能就再也見不到娘了�！�
沈河星不想做出非此即彼的選擇，可若實在要選一個，他會選擇鐘曉夢。因為狗的事情，他對沈意明也有些失望了。那也是他很喜歡的狗，是他沒有管好狗，爹爹要殺，怎么不把他也殺了？
算了，狗都已經(jīng)死了，再想也沒有用了。
鐘曉夢想走得越快越好，不想被沈意明阻攔。因此，她并沒有當面跟沈意明說此事，而是留下了一封書信，然后趁沈意明出去的時候，帶上沈河星，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花溪城。
他們風塵仆仆地趕路，半個月后，終于來到了紫蘇縣。
在鐘曉夢的眼中，紫蘇縣變化不大。而在沈河星的眼中，紫蘇縣是個十分陌生的地方，他一想到很快就要見到外祖父外祖母了，既緊張又興奮。
鐘曉夢帶著沈河星，敲響了家門。開門的下人并不認識鐘曉夢，鐘曉夢報出自己身份之時，他用十分詫異的眼神掃了她一眼，道：“請稍等片刻�！�
很快，一對過了知天命年紀的老夫婦來到門口，鐘曉夢看見父母的第一眼，便哭出聲來：“爹，娘……”
鐘父鐘母看見鐘曉夢，也情難自禁，鐘父看著她身上因為操勞而多出的疲憊，搖頭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鐘曉夢抹了一把眼淚，先把兒子推前一步：“爹，娘，這是我的孩子，我?guī)貋砜茨銈兞�。河星，快叫外公外婆�！?br />
沈河星小聲地喊：“外公，外婆�！�
就這樣，鐘曉夢與沈河星住進了鐘府。鐘曉夢剛回來的時候，鐘父鐘母確實是歡喜的�？蛇@歡喜延續(xù)的時間不長，鐘父鐘母與女兒已經(jīng)十幾年沒見了，情分難免生疏，若只是生疏，倒還有緩和的機會。只是他們之間的隔閡，卻越來越深了。
鐘曉夢回來之后，將沈意明的事情與父母講了。鐘父和鐘母回想起當年，鐘曉夢為了那個窮書生，不惜與家里決裂，甚至遠走他鄉(xiāng)，十幾年也不回來看爹娘一眼。如今帶著孩子跑回家中，只是因為忍受不了沈意明了。他們順著這個邏輯往下想，哪里能不心寒？若這女兒與沈意明恩恩愛愛，是不是一輩子都不會回來了？
生出這樣不孝的孩子，她回不回來，又有什么所謂？還不如不回來，天天坐在那里，花著家里的銀兩，看著就礙眼。
還有那個外孫，長得跟沈意明太像了，再長幾年，等他跟沈意明一樣高了，不就完完全全地成為了另一個沈意明？鐘父鐘母討論過此事，一想到自己的外孫長得都不像鐘家的人，而是像那個酸臭書生，便覺得很惡心，很難接受。
多重的不滿疊加，鐘父鐘母越看這對母子，就越是厭棄。他們的厭棄不止落在眼里心里，還表現(xiàn)在臉上。鐘曉夢和沈河星不是沒有心，怎么會察覺不到？
一日，沈河星照例去給鐘父鐘母問好，兩老卻沒有理會沈河星，只甩給他一個臉色。
沈河星回到自己的小院，悶悶不樂。等鐘曉夢從外面回來之后，他將此事說了出來，問：“娘，外公外婆是不是不喜歡我�。俊�
“怎么會呢？”鐘曉夢壓下震憤，勉強一笑，“也許是外公外婆今日不太舒服，你待在這里不要動，我去看看�！�
鐘曉夢找到鐘父鐘母，質(zhì)問他們?yōu)槭裁匆@么對沈河星，為什么要給臉色孩子看。鐘父冷笑一聲，道：“你看看那個孩子，一股子窮人的氣息，哪里有我們鐘家的半點氣質(zhì)？我們讓你們留在這里白住白吃，已經(jīng)是天大的面子了，你不懂得感恩戴德就算了，居然還敢在這里撒野�！�
鐘母也瞧不起這個女兒，她道：“當初說決裂就決裂，那么干脆利落。你根本就沒有考慮過爹娘的感受，一心只想嫁給那個窮書生。枉我們養(yǎng)了你十幾年，這么多年，居然一次也沒有回來看過我們。若不是知道那個男人靠不住了，為了回來蹭吃蹭喝，你是不是都忘了爹娘了？真是狼心狗肺�！�
鐘曉夢這才知道，原來鐘父鐘母是這樣看自己和沈河星的。她的心情很復雜，一方面，她感到難受憤怒，另一方面，她也感到愧疚后悔。她的確不是個孝順的女兒，若沈意明還是她愛的那個沈意明，她是斷然不會離他而去，回到紫蘇縣的。
但無論如何，鐘家是不能再待了。爹娘已經(jīng)不把自己當女兒了，她不想沈河星在這里受盡白眼，也沒有顏面在這里蹭吃蹭喝。
天大地大，何處是歸處？
鐘曉夢想著，她憑自己的力量，養(yǎng)活自己和沈河星倒不是難事，只是會辛苦一些。但這樣的話，沈河星是肯定上不了學了，她沒法賺到那么多的銀兩。鐘曉夢無奈，只能帶著沈河星，回到了花溪城，回到了這最后一個家中。
鐘曉夢原本以為，沈意明看見他們，一定會先發(fā)一頓脾氣，宣泄心中的怒火�？缮蛞饷鞒鰜黹_門，見到門外站著的是不告而別的妻兒之時，并沒有任何怒意，只是側(cè)開身子，道：“回來了啊。”
那一刻，鐘曉夢在沈意明的身上，又尋回了一丁點的愛意。
他不是個完美的丈夫，但他是個有擔當?shù)恼煞�，只要他還在，這個家就不會垮。
沈河星潸然淚下：“爹！”
沈意明摟著兒子：“別哭了，回來了就好�！�
鐘曉夢的眼淚奪眶而出，她也撲進了沈意明的懷中，三人抱在一起，在這寒冷的冬夜，感受到了一份久違的暖意。
三人回到屋中，等情緒都冷靜下來之后。沈河星道：“爹，娘，我以后不去書院讀書了，你們不用給我湊學費了�！�
沈意明和鐘曉夢都沉默著，沒有反駁，也沒有說好。
沈河星又道：“但我知道，我是喜歡讀書的，以后也想要考鄉(xiāng)試，去完成爹爹的心愿。所以，爹，以后你來教我讀書，好不好？”
“爹……來教你？”沈意明從未想過這個方法，他一直都覺得自己是個失敗的讀書人，是沒有資格教別人的。
“對，爹來教我，我就在家學，不僅省了學費，還省了時間。我相信，這一定會事半功倍的。”
沈意明僵直身體，隨后神色舒展：“好，以后就不去書院了，你想學什么，爹來教你。”
父子倆相視一笑，殺掉黃狗的恨，不辭而別的痛，分別兩地的哀，乍然團圓的喜……種種情緒，都融化在了這個笑容當中。父子倆的這樁事，就算是過去了。
接下來便是沈意明和鐘曉夢夫妻的事情了，但孩子在這里，他們也不好說什么。等沈河星回房睡覺之后，鐘曉夢與沈意明也回了房間。
鐘曉夢將自己的東西都帶回來了，她站在衣柜前面，沉默地將自己的衣裳一件件放回原處。
沈意明在她身后，看了好一會她的舉動，才問：“你后悔了嗎？”
鐘曉夢明知故問：“后悔什么？”
“后悔……嫁給我了嗎？”
鐘曉夢動作一頓，隨后繼續(xù)收拾衣裳，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嫁給你這么多年，我時常感到如意，時常又感到不如意。要說沒有后悔過，那是在自欺，也是在欺人。要說十分后悔，倒也不算。只是近日我有了新的想法，人生有四喜，哀愁卻有千萬種。我嫁給你，會有后悔的時刻，我嫁給別人，也會有后悔的時刻。這樣想著，后不后悔，倒沒什么好說的了。意明，從今以后，我們相扶著走下去吧。往事種種，誰對誰錯，都不去計較了，好嗎？”
沈意明喟然長嘆：“……好�！�
他很窮，可他又很有傲氣。沈意明不是不知道，他其實并沒有狂傲的資本，可他改變不了。這是他的天性，被打碎了，窮怕了，磨穿骨頭了，還保留在身上的天性。
但當這種傲氣傷害到他最親近的家人的時候，他開始遲疑了，退縮了。他看到鐘曉夢留下來的那封信的時候，他說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沒有很劇烈的情緒，但他整個人都頹了下去。
他失去了妻子和兒子，鐘曉夢在信中說了去處，但沈意明卻沒有勇氣，前往紫蘇縣把人求回來。
沈意明成了一個憑習慣生活的人，他不知道怎么面對家中的巨變。不大的家里，只有他一個人，大到一眼看不見盡頭的鬧市，仿佛也只有他一個人。
他寫得一手好字，畫的畫也不錯，他靠賣字畫謀生，撐起一頭家�？伤梢哪切﹣碣I字畫的人，買字畫的人什么都不懂，只是覺得還算好看，就買一張回去貼在墻上裝飾屋子，字畫就只有這樣的功能。于是前來買字畫的人不斷壓價，以“你又不是狀元，這字不值錢”的理由來壓價。這些人把沈意明貶得一無是處，可沈意明還要忍受著這種屈辱，只為了這能謀得溫飽的生意。
人窮但志不短的前提，是不會餓死。
沈意明心想，他的骨頭還是不夠硬，他會為了三斗米折腰，他傲什么呢？會讀幾本沒用的書，寫幾個破字，描幾幅山水，這有什么值得狂傲的？
木匠能造出結(jié)實的家具，裁縫能做出漂亮的衣裳，農(nóng)夫能種出那么多的瓜果蔬菜，鞋匠能讓人行萬里路……這些手藝人，哪個不配與書生相提并論？沈意明仗著什么本領(lǐng)，要瞧不起他們？
好像突然間，沈意明就明白了很多事情，他的脊梁望下去，可他的眼界卻拓得更寬廣了。他失去了很多東西，才明白了這個道理，他開始拋棄高高在上的態(tài)度，去平等地看待每一個人，然后他便失而復得了。
這是上天對他的獎賞嗎？
沈意明不知道，他想，如果是的話，他會好好珍惜這份獎賞。如果不是的話，那也沒關(guān)系，他還有堅韌，還能用雙手的努力，成為家人可以倚靠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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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風箏
沈河星回到花溪城的第二日，便去了一趟謝府。
謝府的人說，謝九塵去歸山書院了。沈河星就沒進去，而是直接往歸山書院去，在書院門口等謝九塵出來。
他站在樹后，看著熟悉的書院，聽著里頭傳來的讀書聲，心里說不遺憾是假的�？墒�，事情已經(jīng)找到了最好的解決方式，那點小小的遺憾就像是一陣輕柔的風，吹過去了，并沒有留下什么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