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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謝九塵看他的神色，不像是在說謊，也就沒再說什么。那是趙??的選擇，謝九塵尊重他的選擇。

    趙??道：“很快，又是新的一年了�！�

    謝九塵道：“是啊�！�

    趙??真希望，過去的事情可以隨著新年的到來，而一筆勾銷。但他知道，這是奢望，所以他沒有說出口。

    謝九塵想到了兩年前，那時(shí)候他對趙??說“愿新年，勝舊年”，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愿望算不算實(shí)現(xiàn)了，新年的上半年是很好的，下半年卻讓人不愿回想。

    今年，他決定不再說這句話了，愿望只是愿望，跟現(xiàn)實(shí)終究是不一樣的。

    趙??卻在此刻問：“明燭，你有什么新年愿望嗎？”

    “我希望我爹能健健康康的，至于其他的……沒有了�！�

    “伯父一定會健康的�！�

    “嗯。”

    天上煙花璀璨，謝九塵望著天空，趙??側(cè)頭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收回了目光。他不敢長長久久地看謝九塵，他想，自作孽，不可活，就連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一個(gè)人，他都有些膽怯了。

    兩人等到子時(shí)過去，謝九塵道：“很晚了，你回去吧�！�

    他現(xiàn)在不稱呼趙??了，叫“趙兄”有些粉飾太平的意味，叫“趙??”又太過親昵。他不叫趙??了，只說“誒”或者“你”，趙??就會知道，謝九塵是在跟自己說話。

    趙??站起身來：“我走了，你去睡覺吧。”

    “我送你出去吧。”

    “不必了，你也累了，好好睡覺吧�！�

    謝九塵便沒再堅(jiān)持，他看著趙??的背影消失在院中，才回了屋中。

    他想，不管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趙??一直是遷就自己的那個(gè)，除了欺瞞自己的那一樁事情，趙??再沒做過什么對不起他的事情了。

    謝九塵流了兩滴淚，他用手背擦干了，新年的第一天，流眼淚是不好的。

    幸好，眼淚還受控制，可一顆心在被窩里怦怦地跳，是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了。

    也罷，睡覺吧。

    一覺醒來之后，謝九塵第一個(gè)想到的人，還是趙??。他睜著眼睛，在床上躺了一會，才披衣下床。

    過了冬便是春，太陽露面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時(shí)間也越來越長。

    趙??來到謝府，第一次開口約謝九塵出去玩。

    謝九塵問：“去哪？”

    趙??道：“游湖。”

    謝九塵答應(yīng)了。

    趙??租了一艘清幽畫舫，帶謝九塵上了船。

    謝九塵看見畫舫，心里有些不舒服。趙??問他怎么了，謝九塵道：“沒什么，就是想到，當(dāng)初你開的畫舫，害你無辜入了獄�！彼�頓了頓，改口道：“不對，也不是畫舫的錯(cuò)，是人的錯(cuò)�！�

    趙??笑了笑：“都多少年的事情了，早就過去了。”

    謝九塵隨口問道：“時(shí)間足夠長，什么事情都可以過去嗎？”

    趙??心中一動(dòng)：“大部分的事情，都是可以的�！�

    湖水悠悠蕩蕩，畫舫也隨之輕輕擺動(dòng)，窗外一片好山好水，外頭飄起了小雨，霧蒙蒙好似仙境。

    謝九塵突然想，若是時(shí)間就停留在這一刻，不要再往前走，那該有多好。

    他和趙??可以忘掉所有的事情，在這艘畫舫中相視而笑，笑就是笑，不摻雜別的任何東西。

    趙??問：“明燭，你在想什么�！�

    謝九塵笑道：“沒想什么�！�

    趙??看出來他在撒謊，卻沒追問下去。

    謝九塵坐在趙??的對面，問：“當(dāng)年……你在牢中的時(shí)候，是不是過得很苦？”

    趙??答非所問：“再苦，也都過去了�！�

    謝九塵道：“他們打你了嗎？”

    他說的，是那些獄卒，趙??也知道。他道：“打了�！�

    謝九塵又問：“打得重嗎？”

    趙??含糊道：“我不記得了，應(yīng)該不算很重，沒留疤呢�！�

    “沒留疤，就不算重了嗎？”謝九塵瘋狂地糾結(jié)這個(gè)問題，他聽聞雷浩洋的遭遇之時(shí)，就很想知道答案了。

    “對我來說，是不算重的�！�

    謝九塵想起來，他進(jìn)大牢前，已經(jīng)在趙府挨過五年的打了。趙??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事情，除了銀兩，他還能相信什么？

    “痛嗎？”謝九塵問了一個(gè)早已經(jīng)知曉答案的問題。

    趙??道：“當(dāng)時(shí)痛，現(xiàn)在不痛了�！�

    謝九塵提出了一個(gè)不合時(shí)宜的要求：“我想抱抱你�！�

    趙??眼簾一抖，這是他做夢也不敢想的事情，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謝九塵抱上來的時(shí)候，趙??整個(gè)人都僵住了，謝九塵恍若未覺，他用一側(cè)臉頰貼緊趙??的心臟，用耳朵捕捉趙??心跳的韻律――

    他像是聽到了一首鼓點(diǎn)急躁的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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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

    謂我

    雨停了之后，趙??和謝九塵從畫舫下來，往家的方向歸去。

    兩人在畫舫上沒做什么，謝九塵抱了趙??一會后，便放開了他，想退后的時(shí)候，趙??情難自禁，抓住謝九塵的手。

    他握得那樣緊，因?yàn)樽鰬T了粗活，他的掌心和五指都有厚薄不一的繭，是謝九塵熟悉的觸感。

    謝九塵一怔，然后輕輕將手掙了出來。

    很奇怪，趙??明明握得很緊，可謝九塵一掙便掙脫了。

    之后，兩人都靜默了片刻，然后分吃了些畫舫上的點(diǎn)心，又若無其事地聊別的事情，直至雨停。

    雨停了，太陽又出來了。

    西行的太陽映在白墻黛瓦上，投下琥珀色的光芒，琉璃瓦下，兩個(gè)影子并肩而行。

    謝九塵問：“黎夫人快要生了吧？”

    趙??道：“快了�！�

    謝九塵道：“不知道會是男孩，還是女孩�！�

    “黎笛說希望是個(gè)女孩�！�

    “為何？”

    “因?yàn)樗�喜歡女孩，覺得男孩毛毛躁躁的，看著就煩�！�

    “他自己也是男孩。”

    趙??笑道：“他罵人的時(shí)候，可沒想到自己�！�

    謝九塵道：“希望他能得償所愿�！�

    “你不知道他有多緊張，現(xiàn)在天天圍著他夫人轉(zhuǎn)，一步也不敢離，生怕孩子突然就出來了�！�

    “第一次為人父，也不奇怪�！�

    兩人聊著黎笛，不一會兒，便回到了朱雀街，各自回府了。

    謝九塵找到謝孺年，道：“爹，我想去書院了。”

    謝孺年道：“你不走了？”

    “倒也不一定�！敝x九塵道，“成日閑著也沒事做，我想先去書院教教書�！�

    “也好，去吧。你再回去，估計(jì)已經(jīng)換了一批學(xué)生了�！�

    謝孺年說得沒錯(cuò)，謝九塵再去書院的時(shí)候，都不再是熟悉的面孔了。但這沒關(guān)系，教什么學(xué)生不是教，傳道授業(yè)解惑，他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

    謝九塵去書院上課的第三天，趙??去了一趟謝府，他知道謝九塵不在，是特意來找謝孺年的。

    謝孺年看見趙??挺高興，揮手讓他坐下。

    趙??依言坐下：“今日我找伯父，有樁事情要坦白�！�

    “什么事情？”謝孺年心想，莫不是他和謝九塵的事情？

    “我猜伯父也知道，當(dāng)初九塵與我先后離開花溪城，都與對方有關(guān)。”

    趙??用了“九塵”這個(gè)稱呼，謝孺年注意到了，但沒說什么。他道：“你想跟我說的，就是你們先后離開花溪城的原因？”

    “沒錯(cuò)�！�

    趙??沒將他和謝九塵的情講出來，他猜謝孺年是知道的，他只將受潮藥材的事情一一道出。

    謝孺年聽完之后，一時(shí)間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好。

    “我因此事而悔恨，并不是因?yàn)檫@些藥材害了人，而是因?yàn)檫@些藥材害了伯父�！�

    趙??并不想辯解什么，如果不是謝孺年剛好喝了這些藥，他確實(shí)不會因此而悔恨，他坦蕩說出自己的冷薄，又道：“九塵替我瞞了此事，可我思來想去，覺得還是得親口告知伯父這件事。我知道我沒法彌補(bǔ)過去的錯(cuò)誤，但還是想奢求原諒，伯父若有氣，可以盡管發(fā)泄，打我罵我都行，我絕不會有半句怨言�！�

    謝孺年道：“我不打你，也不罵你�！�

    這是趙??最不想看到的結(jié)局，他寧愿謝孺年狠狠地教訓(xùn)他一頓，懲罰他，辱罵他，也不想看見謝孺年如此平淡的神情。

    “我是遭了一些罪，不過那沒什么，我的身體現(xiàn)在也很好，當(dāng)年你犯下的錯(cuò)誤，對我沒造成什么傷害�！敝x孺年慢慢說道，“小趙，但我這樣說，并不是說你做的事情只是小錯(cuò)一件，無傷大雅，然后你就可以毫無愧疚地忘記這件事�！�

    趙??道：“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件事�！�

    謝孺年道：“快兩年了，你還悔恨嗎？”

    趙??點(diǎn)了下頭。

    “過去這么久，你應(yīng)該想明白了，你的悔恨是因?yàn)榫艍m，還是因?yàn)槟阌X得自己真的做錯(cuò)了？”

    過了一會，趙??道：“都有�！�

    他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情，最后變成了一個(gè)幾乎只在乎自己的人，可后來多了個(gè)謝九塵。趙??想，確實(shí)有很多人都對不起他，但也有很多人從未得罪過他，而他卻因?yàn)槟切┛瘫〉某鸷�，冷漠地對待每一個(gè)人，視他人的性命和痛苦如糞土，他后來想了很多，他覺得自己確實(shí)是錯(cuò)了。

    他不做生意了，不止是因?yàn)橹x九塵，還因?yàn)樗�意識到了這一點(diǎn)，再多的銀兩，都比不上一個(gè)活生生的人。世上每個(gè)人都被別人在乎著，愛著，他傷害了別人愛著的人，這就是最大的錯(cuò)誤。

    謝孺年又問：“你想我原諒你，是嗎？”

    趙??道：“伯父不想原諒我，也沒關(guān)系�！�

    “不，我原諒你�！敝x孺年道，“小趙，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我知道你唯利是圖，我知道你刻薄冷漠，可我愿意讓九塵來往，也愿意請你上家里來吃飯，是因?yàn)槟悴粌H僅是這樣的人。你從來就不是一個(gè)徹頭徹尾的壞人，你只是太害怕了，太不安心了，因此你要用銀兩和冷漠來堆砌一道墻，一道保護(hù)你自己的墻。你以為你這輩子都可以縮在那道墻后面，但你錯(cuò)了，你還是渴望光明和溫暖，那些東西你在墻里面找不到，所以你還是得走出來。我說得對嗎？”

    豈止是對，那簡直是一針見血。

    趙??低嘆一聲：“對。”

    謝孺年再問：“你渴望的東西，在九塵身上找到了，我說得對嗎？”

    趙??毫無招架之力：“……對�！�

    謝孺年道：“很多東西我都能猜到，但是我不說，因?yàn)檫@是你們年輕人的事情，我不想摻和，也不想讓你們感到為難。九塵是個(gè)很單純的人，他沒有什么復(fù)雜的心思，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他看見壞人會生氣，看見別人受苦就想幫忙，看見別人笑他也高興。小趙，他跟你不一樣�！�

    “他……是跟我不一樣�！壁w??怎么會不知道呢？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心，他就是想跟謝九塵在一起。

    謝孺年道：“我說你們不一樣，不是說你們不能同路。我看得出來，你們都放不下對方，但是我得問你一句，這回，你真的想明白了嗎？”

    他問得委婉，趙??卻聽出來了，謝孺年在問自己，想明白沒有，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我想明白了�！壁w??想，再也沒有比現(xiàn)在更清楚的時(shí)刻了，他徹底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謝孺年道：“寫明白就好，去吧�！�

    趙??一怔：“去哪兒？”

    “去找九塵吧�！�

    趙??身體一震：“多謝伯父�！�

    “不必謝我�！敝x孺年和藹一笑，“道阻且長，去吧�！�

    趙??站起身來，俯身對謝孺年久久一拜，接著轉(zhuǎn)身離去。謝孺年看著趙??的背影，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謝九塵與學(xué)生道別，走出書院大門的時(shí)候，不經(jīng)意看見了趙??。

    春風(fēng)如酒，吹過兩人的鬢發(fā)。

    謝九塵潦草一笑：“你怎么來了？”

    趙??直言：“想來送你回家�！�

    “好，走吧�！敝x九塵盯著趙??看了會，覺得他不一樣了。

    兩人并肩而行，趙??道：“今日，我去找了伯父，將那件事告訴他了�！�

    謝九塵愕然道：“哪件事？”

    “受潮藥材的事�！�

    很多話擠在謝九塵的喉嚨里，良久，他道出一句：“我們的事，我爹也猜到了吧？”

    “沒錯(cuò)�！�

    “爹說了什么？”

    “他讓我來找你，說道阻且長。九塵，你爹原諒我了，你呢？”

    謝九塵嘴唇動(dòng)了動(dòng)，沒說出話。

    趙??道：“不必立刻回答我，我不著急�！�

    謝九塵道：“……好�！�

    兩人沒再說什么話，回到朱雀街，即將分別的時(shí)候，趙??道：“九塵，三日之后，我在清秋亭下等你，你若想來，什么時(shí)候都可以，你若不來，我便知道你的意思了。”

    謝九塵的睫毛撲閃了一下，他再道：“好�！�

    趙??笑了笑：“回家吧�！�

    “你也回吧。”

    兩人分別進(jìn)了府，棉花來迎接謝九塵，謝九塵心不在焉地揉了揉它的頭，就去找了謝孺年。

    謝孺年像往常那樣，笑道：“回來了？吃飯吧。”

    謝九塵道：“好。”他這一天說了太多的“好”。

    謝孺年像平常一樣，并不打算主動(dòng)提起今天的事情，謝九塵愿意說，那就由他開口，謝九塵不想說，也沒關(guān)系。

    吃過飯后，謝九塵道：“爹，你來聽我彈一曲，好嗎？”

    謝孺年點(diǎn)了點(diǎn)頭。

    謝九塵坐在古琴前，垂眸彈了一曲，他沒有彈曲譜，而是隨心而彈。謝孺年聽見了月光，明月織了一張柔且韌的大網(wǎng)，將大地牢牢縛住。他感到眩暈，他的眼睛里銘刻了思念，他好像跋涉了很長的歲月，卻仍被困在原地，進(jìn)退不得。

    一曲完畢。

    謝九塵問：“爹，你說……我找到琴韻了嗎？”

    謝孺年眼含熱淚：“找到了�！�

    謝九塵想，師父說錯(cuò)了，琴韻不在琴譜，也不在高山流水間，琴韻在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