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到了這個時候,時歸甚至覺得五千萬兩都喊低了。
果然,便是聽了這話,掌柜也沒讓開路,而是咬咬牙,又說:“這個價格實在不是我能拿主意的,不如這樣,一位且在小店后面歇歇腳,我這就去主家問�!�
時歸沉吟片刻,沒有直接答應,而是看向時一。
時一了然,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兩人被迎去后面,很快就有下人送來茶點,還有人問到是否要給他們找兩身干凈衣裳,卻被拒絕了。
時歸也是許久沒有吃過鮮食,明明只是最常見的糕點,如今就著花茶,倒也讓人口齒生津。
許是擔心他們走掉,掌柜來去很快。
被掌柜稱作主家的并未來人,仍還是他一人回來。
但掌柜一進門就說:“大喜,大喜啊!一位貴客,五千萬兩,我家主人答應了”
若說時歸之前只是隱隱懊惱,那如今就是真真切切地后悔了,顯然,商街的價格,她到底是出低了。
可價格這種事,總沒有談妥了再改口的。
時歸能心里流淚,再默默盤算著:“另有一事,商街畢竟在東陽郡,東陽郡又遭水患,災民遍地,您這邊買下了商街,日后還要去做東陽百姓的生意,可有意向給災民捐些糧食,聊表新意呢?”
“��?”掌柜一愣。
可他再一想,這個小姑娘的話也沒錯。
像他們這種做生意的,若能有個好名聲,平常行事也能有所方便,若能得到百姓感激,總不是壞事。
掌柜想了想,說道:“姑娘說得是,待去衙門簽了契書,我再去將此事回稟給我家主人�!�
“有勞掌柜了�!�
這種地契交易,交接手續(xù)繁瑣,但因有掌柜主家的出手,從簽訂契書到交錢交地,只用了多半天時間。
當初時序置辦這些家財時,便直接用的時歸的名義,眼下她本人在場,一應手續(xù)辦理起來也是簡單。
只到最后更改地契名姓時,掌柜看著前面的“時”,時歸看著后面的“良”,雙方皆沉默片刻。
若沒記錯,當朝首宰,尊姓就是良。
等從衙門出來后,時歸已經是身懷五千萬兩銀票的人了,銀票每五十萬兩一張,足足百張,只能用包裹包起來,再謹慎抱在懷里。
等確定左右無人后,時歸忍不住問了一句:“一兄,那家典當行的良……是我想的良嗎?”
時一挑了挑眉:不然呢。
“……行吧。”時歸掰著手指算了算,將時府在京城所有的家產加起來,也只是將將夠千萬白銀。
而那素有清廉之稱的首宰,其遠在千里外的祖地,還不知是不是首宰本家,反能輕易拿出幾千萬兩銀票來,看錢莊管事的表情,分明是仍有余力的。
時歸不欲多想其中緣由,只能甩甩腦袋,打氣道:“銀子有了,接下來便是去買糧食了!”
后面她與時一探訪了十幾家糧鋪,問到的糧價都有波動,雖有官府控制,但較之前還是高了四五倍不止。
即便如此,每家糧鋪外都排著長隊,都是百姓來屯糧,預防后續(xù)家中糧食吃空的。
好在當天晚上,城里就傳來消息——
良府同情災民遭遇,將捐出二千斤粟米、二千床被褥,以助東陽廣平兩郡災民渡過難關。
二千斤粟米不算太多,但也能解一時困局。
時歸與時一只有兩人,在陌生府城中運作不便,只能再找到典當行的掌柜。
那掌柜不知受了什么提點,再見到他們時格外殷勤,一聽說他們要大量購置糧食,頃刻就想通了他們的想法,一口答應下來。
在掌柜的幫助下,前后不過二日,整個上庸郡府城的糧鋪庫存就被他們清空,只留下極少一部分,供應當地百姓吃用。
買糧的價格不便宜,只這么二天,五千萬兩銀票就少了五分之一,細數收到的糧食,估計也就能頂半個月的用,這還只是按照東陽郡府城的人數算的。
自從將商街賣出后,時一也是看開了。
他也不再想如何跟大人交代,而是帶著時歸跑前跑后,盡量速度處理完這邊的事。
為了提高效率,時歸又分別給了空青和竹月一千萬兩銀票,命他們去周邊縣鎮(zhèn)購糧,只要價格不是太離譜的,盡管抄底收下,直接運去東陽郡。
十日后,時歸花光了最后一張銀票。
此時已有幾百輛車,拉著滿滿當當的米糧,日夜不停地往東陽郡趕去。
時一給了他們信物,若中途碰見黑甲甲兵,可向他們尋求幫助,或是就地搭建粥棚展開救助,或是拉著糧食繼續(xù)去府城,見機行事。
隨后時歸算了算時間,發(fā)現(xiàn)他們已出來有半個月了,顧及到阿爹或有擔心,她便找時一說了返回。
返回路上,他們沒有再棄掉馬匹。
他們又專門挑了些能行車的官道,一路見了十幾座粥棚,粥棚附近都有甲兵守著,既是維持秩序,又控制著米粥的稠度,避免消耗太快。
等時歸他們匆匆返回東陽郡府城,卻見衙門外停了許多板車,糧食堆積如山。
時二和時四剛從外面趕回來,在衙門外瞧見他們,當即把他們帶了進去,徑直去后面找到了時序。
數日未見,父女倆一見面就抱到了一起。
兩人同時開口——“阿歸這是去哪兒L了,怎這么多天才回來?外面的糧食是你們弄來的?”
“阿爹可有受傷,我瞧著阿爹怎么又瘦了……”
話音落下,兩人對視一眼,噗哧一聲笑出來。
時序拍了拍她的肩背,發(fā)出一聲喟嘆:“回來就好,沒出事就好,外面的糧食是你和時一討來的吧,這是用了什么法子,能籌來這么多災糧?”
時歸給他留的手信只寫了要去尋糧,至于如何尋,則沒有細說,且她此番出來又沒有帶錢,時序便理所當然地覺得,他們是去找富戶籌捐了。
這幾日運送糧食的車馬不斷,連太子都為之震動。
對此,時序只是笑瞇瞇地說:“誰知道阿歸做了什么,能籌來這么多,可是難為她了。”
太子欲言又止,只看掌印言之鑿鑿的模樣,便也將心底的那絲異樣給壓了下去。
直到時歸歪了歪腦袋:“籌來的?”
“不是呀,這些糧食都是我用錢買來的�!�
“我把這邊的商街給賣了,賣了五千萬兩,就是糧價也在飛漲,我們買空了周圍兩二個郡縣,也只有五六百萬石,余下的則換成被褥了�!�
“不過我跟一兄算過,這五六百萬石糧食,若省著點吃,能夠災民們吃上半年了,等明年新糧下來了,他們也就不愁吃了……阿爹?”說著說著,時歸忽然發(fā)現(xiàn)阿爹神情恍惚,不禁止住話語。
時序嘴唇顫了顫,半晌吐出幾字:“敗、敗家子啊!”
第85章
二合一
一時間,整間屋里只能聽見細細的呼吸聲。
四顧去看他人,能留在屋里的,自是常在掌印手下辦事的心腹,對他了解可謂深入骨髓,只憑他的細微表情變化,就能推斷出掌□□情如何。
顯然,掌印看著不怎么高興。
時歸也是安靜下來,怯生生地去打量阿爹的神色,張口欲解釋兩句,可話到了嘴邊,又硬生生給吞回了。
“抬頭�!鳖^頂響起威嚴的聲音。
時歸肩膀一顫,趕忙仰起頭來。
她眼尾有些泛紅,好在眼中尚沒有淚意,只滿臉都是明晃晃的忐忑不安,細嫩纖長的十指攪在一起。
時序冷哼一聲:“現(xiàn)在知道怕了?”
自他一開口,屋里的人們就自覺退了出去,有的是害怕聽到不該聽的,也有人則是已聽出——
大人不高興歸不高興,但還遠不到生氣的地步。
既如此,大人如今嚴肅,多半就是裝的,全為了嚇唬嚇唬小孩兒罷了。
這種時候,只要是稍微有一點兒眼色的,也該知道自己礙事了,此時不退,更待何時?
時二幾人心中有了計較,默不作聲地離開。
卻不知他們的一番作為,看在時歸眼中,就是兄長們一個個跑得極快,獨留她面對阿爹的怒火。
超不講義氣的!
時歸鼓了鼓嘴巴,無端生出幾分對兄長們的怨氣。
而時序將她的小動作盡收眼底,又是一挑眉:“怎么不說話呢?”
“阿爹……”時歸吶吶開口,一點一點磨蹭到阿爹跟前,伸手抱住阿爹的腰,低低道,“阿爹對不起,是我莽撞了,都沒跟阿爹商量,就自己做了決定。”
“做了什么決定?”時序一定要她自己說出來。
時歸說:“……就是賣掉商街,全換成了糧食,就是糧食也沒能剩下,都施給災民了�!�
“為何要這樣做?”
“我——”時歸眼中閃過一抹無措,下意識地收緊了雙臂,片刻才道,“我就是覺得,災民們好難過。”
不是同情,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可憐。
時歸只是把自己代入進災民的處境中去設想,若她遭了水患,無家可歸,饑寒交迫……
若有人能跟她說,往后幾月的吃食都有著落了,接下來只要安心等著朝廷的安排,待有了新家院,分得一兩畝良田,辛勞耕種幾月,這日子就能重新過起來了。
絕境不可怕,可怕的是絕境中遇不到希望。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時歸自認不是什么達官顯貴,只是正正好,手里有那么點兒黃白之物,又正正好,來了這一片正經磨礪的土地、見到了飽經滄桑的百姓們。
——她已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頭了。
恰恰相反,時歸掌家已經有段日子,不說對大小家財了如指掌,但至少能清楚,東陽郡的這一整條商街,對整個時府是什么樣的存在。
通俗一些,說是大半個時家也不為過。
她之前常與阿爹炫耀,手下的兩個鋪子盈利極好,只覺得能負擔府上支出,就已經很賺錢了。
誰能想到,撥霞供肆一年的盈利,甚至比不上商街三天的利潤,雖有商街鋪面更多的原因在,但即便將撥霞供肆每月的收益乘上百數,仍與商街有不小的差別。
前幾日在衙門與典當行的掌柜畫押時,掌柜還曾感嘆過一句:“這樣一個聚寶盆,竟就這么出手了�!�
聚寶盆一說,實在是再準確不過了。
其實早在幾天前,時歸看著手里一日少過一日的銀票,就曾生過些許悔意,午夜夢回也曾問過自己,就這樣不假思索地救濟廣大災民,值得嗎?
這個問題并沒有答案。
若說值得,可時府這些年來攢下的家底,全是靠著時序一人辛辛苦苦積累來的,有從宮中皇室得來的賞賜,也有底下人的微末孝敬。
另有一部分是抄家所得,卻也并非簡單運作就能貪下,為了讓這些銀子來路清白,這些抄家得來的財寶,都是從皇帝跟前問過的,且不論是看在時序兢兢業(yè)業(yè)辦差的份上,還是其他什么原因,總歸不是贓款。
而阿爹奔波操勞了數十年的家業(yè),只用了十幾日,其中六成——
啪!全沒了!
可若說不值得,兩郡受災百姓百萬,那可是上百萬條活生生的性命��!銀錢沒了還能再賺,可性命若是沒了,那就真的什么也沒有了。
讓她眼睜睜看著這么多生命在眼前逝去,她又實在做不到。
就這樣,時歸一邊心懷忐忑,一邊繼續(xù)搜羅米糧,并下意識不去考慮等阿爹知道后的一切反應和后果。
……
時歸的聲音很低,只有她與阿爹能聽到。
“我只是想著,既然能做些什么,便不好袖手旁觀了,阿爹和太子哥哥都有大本事,能救濟災民、重整家園,我也就有點小錢,還是阿爹給的……嘿嘿�!�
說到這里,時歸自己先不好意思起來。
她撓了撓腦袋,繼續(xù)說:“我也只好借花獻佛,用著阿爹的錢,給災民們置辦些米糧,好歹生存無慮了�!�
“反正我是這么想的,阿爹覺著呢?”
時序沒有第一時間回答,沉思半晌,復緩緩道:“那阿歸可曾想過,這些糧食的來路該如何解釋?”
“是時府所捐?還是南方善商所贈?又或者……是太子殿下心懷黎民百姓,從私中出的這筆銀子�!�
時歸愣住了,有些震驚地仰起頭來。
時序目光冷酷,聲音冷清:“不論是誰,總之這些糧食不能全是時家出的,你我都擔不起這樣天大的功德�!�
話說到這里,時歸也是明了。
她抽了抽鼻子,聲音變得悶悶的:“我知道阿爹的意思了,阿爹別擔心,我買糧時沒有透露名姓,每去一家都換了名字,什么趙錢孫李,沒用過本名�!�
“二兄也叫我少在人前露面,大多都戴了斗笠,應該不會有人知道是時府的人,除了……我把商街賣給了上庸郡府城良家的人,二兄說,就是首宰大人的那個良�!�
“阿爹,會有事嗎?”
時序蔑笑一聲:“害怕有事的該是良家才對。”
“唔……”時歸沒有多想,而是轉言問道,“那阿爹,你還生氣嗎?”
“生氣什么?”
“生氣我都沒跟你好好商量,就私自做了決定�!�
時序反問:“若我說生氣,阿歸能將那些糧食退回去,再把商街買回來嗎?”
時歸搖頭:“不能的�!�
“那不就成了。”時序說,“反正無論我氣與不氣,商街一事已成定局,既如此,我又何必再動肝火?”
“還是說,阿歸要挨些訓斥才能安心?”
“沒有沒有!”時歸連連搖頭,討好笑著,“我不想挨罵的,我就知道阿爹最好了,一準兒舍不得責怪我!”
“所以你才敢膽大包天,把大半個時家都給散出去,以后咱們阿歸可不能叫小菩薩了,該交散財童子才是�!睍r序笑罵一聲,徹底斂去面上的嚴肅。
“罷了,左右我已說過,往后的時家全交給你打理,莫說你只是賣了一條南方的商街,就是把京城的也給變賣了,再差也不會露宿街頭,還有司禮監(jiān)能住�!�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黃金萬兩,博美人一笑,我瞧瞧咱們阿歸——”他捏了捏時歸的臉蛋,“多多少少也算個小美人了�!�
“五千萬兩白銀而已,不多!”
到頭來,還是時序變著法子哄人高興。
時歸收下這句打趣,重新抱緊阿爹。
阿爹的掌心扣在她背后,隔著衣衫,已經感覺不到什么熱度,可時歸還是能想象出掌心的溫暖。
半晌,時序垂眸問她:“后悔嗎?”
奔波數日,散去大半家財。
到頭來既落不得好處,又得不到名聲。
甚至都沒有人知道她曾為災民們做過這么多事,也沒人知曉她的大愛和善良。
時歸撇了撇嘴,將額頭抵在阿爹胸口,沉默良久才說:“……沒關系的,問心無愧就好了�!�
話落,時序眼尾漾出一抹極為明顯的笑。
最后,時歸還是于心不安,只能用單薄的語言,信誓旦旦跟阿爹保證:“我以后一定會想法子把這些銀子重新賺回來的,阿爹你就看我的吧!”
……
對于時歸自掏腰包給災民買糧食的事,總有一些人是瞞不住的,剛好,時序也沒想著瞞。
他可不是什么大公無私不求回報的大善人,白白丟了這么多銀子,怎么也能換幾句好。
百姓們的感激是別想了,但總還有旁人。
就比如——
時序屈指敲著桌案,很快將目標落在太子身上。